过去六年，黄四娘也曾有过儿子宋吉已死在那场山火中的念头，她无数次在山间寻找，次次失落而归。


    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两夜，葬送的不仅是几百潜火军的命，同样也熄灭了他们各自父母活下去的光亮。


    不管黄四娘真正的意图为何，华凌祁都想为她找到宋吉。


    就像也为自己搏得华凊顾存活于世的希望。


    越往里走，日光愈加微弱，阳离和齐琡的听觉和视力发挥到极致。


    “走这条路。”黄四娘指了指树上绑着的红布条，说，“此处做了标记。”


    他们顺着标记，走到一条吊桥前，黄四娘解释道：“每年我们都派人来澜州一趟，经过几年的摸索，都在这条吊桥处断了线索。”


    吊桥下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断崖，犹如隔开的两个世界，吊桥的另一头也隐没在浓烈的瘴气中。


    “我们过不了桥。”黄四娘下了马，脚试探往前迈，桥上的木板以她脚尖为点扩散，乍然接连断裂，霎时间，只剩两边摇摇欲坠的吊索。


    一行人下马，华凌祁走至黄四娘身侧，观察吊桥的构造，她伸手触碰吊索，那吊索宛若一条火蛇，猛然从对岸流窜过来，几人连连后退。


    片刻后，火势褪去，木板重新修复，完好如初。


    华凌祁知道，困在这里，若不是死，也不会再是寻常人。


    黄四娘摘掉帷帽，面对宛若巨兽张口的深渊，说：“找了这么多年......就算他真的死了，我也不能让他做了孤魂野鬼。那位蓝衣方士说撞响哨声的人可以，你，就可以。”


    阳离把刀扔给齐琡，挺身而出：“姑娘，我来试试。”


    他扶着吊索，锁链上冒出点点星火，并未燃起熊熊大火，他脚尖碰到踏板，木板似是在断不断裂间挣扎，见此，他疾步往前跑了几步，隐在瘴气里不见踪迹。


    齐琡抱着刀看热闹，提醒没药说：“准备止痒的药。”


    没药迟疑摸出药瓶，问道：“准备这个干什么？”


    齐琡：“有人要遭殃。”


    待阳离返回，他摊开掌心，灼烧后的焦黑，他对华凌祁说：“遇到火无事，但木板到了中间却又消失了，仍然过不去。”


    他下意识抓了抓耳后，说：“我好像看到了对岸，丛林密布，那树上长着......小孩拳头大小的，枣子？覆着薄霜，红彤彤地。”


    “有没有可能那是......”齐琡停顿地看着他，手探进他的衣领内，快速甩出个红色的圆球，刀鞘把那东西钉在地上，他接着说，“虫子。”


    阳离抓着后背：“你看见了不早说？！”


    “总得有好心人成全你的英雄梦，”齐琡的异瞳微斜，示意没药把药瓶给他，“不用谢。”


    “虫子”无嘴无翅更无腿，俨然蒙着一层白霜的红色琉璃球。


    “刚才吊索不是着火，而全是这些‘虫子’。”齐琡说，“他们怕水。”


    齐琡接过影卫递来的水囊，倾水而下，“虫子”如熄灭的炭火，“呲”地一声化为青烟，溶于瘴气中。


    一个无颜鬼激动地说：“好办，咱们都把水囊拿出来！”


    华凌祁蹙眉道：“麻烦就在于，熄灭的‘虫子’越多，瘴气就越浓，走不到对岸，就得中毒而死。”


    齐琡望着对岸说：“那边树上更多。”


    “我刚才看到的就是这些‘虫子’？”阳离惊道，见齐琡颔首，夸赞道，“你的眼睛真是比燃凰的还好用，帮帮忙，给我背后撒点药。”


    齐琡懒得搭话，命两个影卫把阳离按到一边，远离他们。


    黄四娘拿出入瘴地前的药丸，说：“用这个不行吗？”


    “出现幻象时救命用的，”没药解释道，“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别用，不然人必须马上离开瘴地。”


    若是现在用，往后的路上还不知遇到何种危险，人在这里就撤出去，前功尽弃。


    黄四娘不甘心：“没有别的办法吗？”


    华凌祁走至断崖边，垂眸凝视，迷障层叠。


    深渊下仿若无边炼狱，瘴气形成密密匝匝的手，痛苦挣扎，瘴气中悲恸地低吟：“堕梦深谷，殉我苦楚。”


    她划破左手掌心，手臂前伸。


    背后的飞鸟结前身顺着左臂游走，尖喙抵在她伤手处，随着血滴落的瞬间，赤红的飞鸟虚影从她体内幻化而出，长空盘旋嘶鸣。


    飞鸟所经之地，流火燎原，不烧别的，那些如火球的“虫子”皆化为乌有，而吊桥也随之倒塌。


    “这......”


    “主子，对岸树上的虫子消失了。”齐琡说，“瘴气也淡了。”


    黄四娘急问道：“桥塌了我们怎么过去？”


    华凌祁说：“勾爪搭桥，我的人先过。”


    “不行。”黄四娘阻止道，“你的人先走一部分。”


    华凌祁眸光微暗：“可以，娘子莫要有什么别的打算，否则，我能带你们进来，不保证你们安然出去。”


    无颜鬼面具下的黄四娘静默须臾：“自然不会。”


    影卫从马上卸下勾爪，抡到对岸，又将锁扣系牢，确定安全后，几人先行，攀着绳索滑到对岸。


    无颜鬼都转到对面，华凌祁盯着掌心的血苦笑。


    骆煜安从魂将身上拿到了白玉骨，他的最后一个拥抱，把白玉骨喂给了飞鸟结。


    她掌心聚力，飞鸟遽然回到体内。


    骆煜安，你非要这么玩是吧？


    那便，陪着你玩得痛快。


    华凌祁俯身前倾，随着坠落的吊桥碎片，沉入深渊。


    咒文锁一端缠住凸|起的岩石，华凌祁坠在半空往下看，滚滚岩浆如奔腾浪潮，拍打着石壁。


    而石壁上，插|着焚烧的线香，好似野草丛生，参差不齐，杂乱无章。


    这里既没有神龛，也没有佛像，更没有牌位。


    焚香祭亡魂。


    此处悬崖峭壁地势险峻，线香不可能是黄四娘那些无颜鬼放的。


    听到动静，她抬头往上看到两个身形正疾速下落，喊道：“别下来，底下是岩浆。”


    两人找到落脚点，齐琡在她不远处，说：“黄四娘把绳索砍断了，剩下十几个影卫还没过去。”


    “暗中传信给渡到对岸的影卫，找机会与黄四娘的人分开。”华凌祁略有所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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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目的是庄周梦。”


    华凌祁划破的掌心，再没有第一时间递帕子的人，伤口还未愈合，她的血滴落，岩浆里传出一阵凄厉地惨叫。


    赤色熔浆下沉入地，像是渐渐愈合的伤口，地面铁黑，龟裂出数条蜿蜒缝隙。


    线香星火减弱，瘴气稀薄。


    华凌祁扯掉巾帕，借力咒文锁落地，齐琡两指放在嘴边嘬哨，影卫们顺着仅剩的两根绳索滑下来。


    没药给华凌祁包扎手上的伤，奇道：“刚才从上往下看，这些透着火光的分支俨然就是一棵光秃秃的树。”


    纵观谷底，一棵枝干燃火，脉络清晰的“大地之树”悄然展开。


    “此处原来可能是河道，急流经年冲刷而成。”华凌祁说，“那场山火，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燃火的缝隙中缓缓扬起金色斑点，阳离抓了一个，问华凌祁：“姑娘，你说，黄四娘会不会真正想得到的是这个东西？”


    那是一片形似引路纸钱的金箔。


    “不会。”华凌祁说，“她想要的是，庄周梦。”


    对劫匪流寇的身份而言，金子，确实很有吸引力。


    她虽不清楚黄四娘有没有命人来过崖底，但她执意去对岸，肯定有她必须得到的东西。


    华凌祁没见过真的庄周梦。


    上巳节给赵金食用的药物，是没药研制的，那仅做到味道相似，功效已经足以让人致幻疯癫。


    黄四娘得到庄周梦，仅是为入境找宋吉吗？


    倘若江客舟埋骨山河，那又为何冥冥之中指引她，破了萦绕埋骨之地的境呢？


    突然，有几个影卫抽搐倒地，没药急忙上前施针控制：“不对劲，快扔了，别碰这些东西！”


    华凌祁厉声道：“速离开这里。”


    几人边跑边躲避飘出的金箔纸，不料，缝隙中的火光刹那间熄灭，只剩石壁上亮着几支线香的光，如同盖上漆黑厚重的帷幕，唯留着稀疏的几点星辰。


    线香引着漂浮的金箔纸，组成一道恢弘雄伟、金碧辉煌的殿门。


    阳离撞了齐琡一下，感叹道：“这境主真有钱。”


    齐琡拨正被撞乱的流苏，说：“你是不是被南风夺舍了？话真多。”


    阳离捂住他的嘴：“这种地方忌讳的词多，麻烦您还是别说话了。”


    齐琡手肘后击：“这句话送你。”


    随后问华凌祁：“主子，咱们进去吗？”


    华凌祁慢条斯理拆了手上的布条，她重新划破伤口，指腹的血抹到唇上，眸光幽暗，镇定沉稳说：“进。”


    齐琡站在她身后，掌心覆上她的眼睛。


    冷冽的碎花扑鼻，华凌祁睁开双眸，入眼的便是一片枯木焦土，空中不合时宜的飘着如血的嫣红花瓣。


    好似，燃烧着的焦木迸发乱溅的，星火。


    这是......


    她初见镜焲时的，境。


    锁链轻响，她回身望去。


    红衣褴褛，黑发垂肩，手脚和脖颈上拖着断裂的锁链。


    他墨瞳凝视，嘴角微扬，露出森森齿尖。


    他说：“欢迎归来，卻昭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