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潮引碧霄
作品:《天气晚来秋》 翌日一早。
雨后放晴,晨光从窗子里透进来,将屋子里照得亮堂堂。
祝余被妥帖地放在自己院子里的床榻上,萧持钧守在床边,静静看着她恬静的睡颜。
昨夜前尘往事一场混乱,祝余身心俱疲,最后蜷在萧持钧的怀里,在他院子里的软榻上昏沉睡去。
许是将心中惴惴之事全数坦白,她睡梦中格外安稳。
萧持钧将她稳稳地抱在怀里,一夜未眠,窗外的雨声淅沥,他就着昏暗的烛火,将人看了又看。
夜色浓重,不免生出些后怕,疑心这又是大梦一场。
秋末时节,夜里寒凉,萧持钧将人轻轻放在软榻的小枕上,欲抽身去取被褥,臂弯方动,祝余在梦中便皱了皱眉,而后循着他抽离的方向靠过来,继续紧贴在他怀中。
柔软的面颊埋在他紧实的臂弯里,隔着衣料传递着温热的呼吸。
萧持钧不安的心稍定,一时抽身不得,只好将身上的外袍解下来,盖在她身上,继而又将人抱起,看她在自己怀中熟睡,忍不住伸手轻蹭了下她被捂得有些红润的面颊。
两人就这般在软榻上待了半夜,天方亮起,萧持钧便起身穿衣,而后将人横抱起,送回了她自己院里。
于是祝余醒来,便是在满室内晨光里。
她被刺得眯了眯眼,没瞧见床边有人,也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挪了地方,抱着被褥在榻上翻了个身,面颊下意识蹭了蹭被角,等清醒了些,回转过身,便与床榻边的萧持钧四目相对。
他今日又穿着那身蓝袍,玉冠束发,眉眼舒展。
祝余静静地瞧了他一会儿,觉着昨夜过后,他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周身的气质变得更加老练,目光落在她身上,也比从前更重。
她的半张脸藏在被角里,昨夜睡得好,一双眼明亮如朝霞,在萧持钧不加掩饰的目光里,祝余顿时有些耳热,往被子里一缩,整张脸都埋进去。
萧持钧低笑一声,伸手拨开被褥一角,抚了抚她被蹭得横七竖八的碎发,而后倾身上前。
祝余下意识闭上了眼。
轻吻在额间落下,一触即分。
萧持钧低头看她,目光似水,温润得如天边柔软的云,带着些眷恋。
祝余睁开眼,拉住了萧持钧的手,轻轻晃了晃,萧持钧反握住,任她攥着自己的手心又在被褥里窝了一会儿,才叫她起身用饭。
谢檀一早便递了消息来,说是有事要见祝余。祝余用过早饭后便与萧持钧一同去见他。
去了宅院,谢檀正坐在饭桌边用早膳,他今日正儿八经梳洗打扮了一番,还束了发。
祝余走在前边,谢檀出了门就要来迎她,却陡然见着了她身后的萧持钧,吓得一哆嗦。
萧持钧面无表情地站在祝余身后,谢檀咽了咽口水,在原地踌躇,祝余上前解释道:“昨夜多有误会,惊扰了谢大哥,还望海涵。”
昨夜萧持钧的护卫已经同谢檀解释过,也将萧持钧的身份告知于他,都是误会一场,但骤然见着萧持钧,谢檀还是有些发怵。
他犹豫片刻,还是对祝余说:“祝姑娘,借一步说话。”
祝余跟着他进了屋,谢檀回过身,迎着萧持钧的目光将门关上。
谢檀给祝余倒了杯茶水,客客气气地和她坐在桌前。
“今日寻姑娘来,是有一事相求。”
祝余点点头,谢檀却突然掀起袍角,跪在了地上。祝余手中的茶盏险些没端稳,连忙蹲下身扶住他。
谢檀比她父亲还要年长些,这一跪吓了她一大跳。
“你这是做什么?”
谢檀摇了摇头,面色严肃地对祝余说:“姑娘将我关了好些日子,却始终以礼相待,又与青来和小女是旧识,我便斗胆,想拜托姑娘替我找一个人。”
“何人?”
“十一年前辞官回乡的我朝首辅,崔南山。”
祝余顿了顿,谢檀看她似有所动,便坦诚相告:“姑娘将我藏在此处,想必也是为我手中之物而来。”他抬眼看着祝余:“带我去见他,届时必将一一陈情。”
“你凭什么断定,我能带你去见崔南山?”祝余站起身,将他扶起来,坐在桌边的矮凳上。
谢檀沉默,而且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朝门外抬了抬下巴:“外边都是将军府的护卫。听闻永州顾将军在沧州一举击退朝师,接连北上,直指帝京。”
他笑了笑,“方才你身后那位郎君,昨夜看得不真切,今早瞧着,倒是与昔日的安平侯有几分相似。”
若是没有安平侯,他早已死在离京的路上。
谢檀将茶盏放下,正色道:“无论是顾将军还是侯府,总有人能找到崔南山。”
祝余闻言,反问道:“你的证物呢?”
话音落下,一息之间,谢檀的脸色便忽地一变,打量着祝余,而后又恢复了平静,“什么证物?”
“十一年前的春闱,你从帝京带走了什么,这才招致连路的追杀。”
祝余看着谢檀骤然一沉的双眼,继续道:“你要见崔南山,是因为此事与他有关?”
谢檀收回目光,缓缓将手抬起,放在桌上,看着祝余,像是在犹豫是否要相信她。
祝余看出他的迟疑,果断出言道:“我有崔南山的下落,也能带你去见他。”
谢檀眸光一动,“当真?”
祝余点点头,谢檀面上有所松动,正要开口,便听得祝余说:“但我要先见到证物。”
谢檀脸色一僵,祝余补充了句:“若你不信任我,不必将证物交予我手,但你得带着它跟我去见崔南山。”
此言一出,谢檀心下稍安,便点头同意了祝余的提议,并提出两日后去取证物,恳请祝余陪同。
祝余原以为证物会被他藏在什么隐蔽之处,但两日后谢檀遮遮掩掩,却是领着她和萧持钧去了永州城外一处偏僻的村子里。
入目皆是高耸的山峰,谢檀在前面带路,此处人烟稀少,不少屋舍田地都荒着,穿过野草丛生的小路,三人来到了一片荒地。
半人高的野草疯长,擦着祝余的衣袖,走过迷宫似的野草地,出现了一处小小的坟包。
“这是……”祝余停下脚步,打量着眼前斑驳的墓碑。
谢檀蹲下身,麻利地将坟包周边的野草拔掉,又在一旁的草堆泥地里找出来一把锄头和一把小铁锹,开始给此处的坟地除草,像是经常来。
等修整干净,他蹲下身,伸手摸了摸被风霜侵蚀的木制墓碑,低声道:“此乃,发妻之墓。”
听见他说,祝余才注意到墓碑上还残存着一个破碎的字,她不由放轻了声音:“你带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谢檀闻言,轻笑一声,伸手拿起铁锹,:“那自然是……来取证物。”
话音落下,他便一铲子落在坟包边缘。
硬生生将亡妻坟茔挖开。
祝余和萧持钧一时间被他惊人的举措怔住,没来得及阻止。
见他俩愣在原地,谢檀抬手擦了擦汗,催促道:“愣着做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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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还不快过来搭把手。”
萧持钧闻言,伸手取了地上的锄头,帮他一起挖。
不多时,小小的坟包被挖出一个深坑,谢檀跪在地上,用手刨出一只小匣子。
通体漆黑,上面挂着把锁,看着不像寻常材料制成。
谢檀将匣子轻轻捧起,手心扫落上面的泥灰,而且将它放在一边的地上,把挖开的坑填回去,规规整整地恢复原状。
做完这些,他半跪在妻子坟上,伸手摸了摸模糊不清的碑文,露出一个疲惫又伤感的笑容,脸上的汗顺着面颊流下来,划过他的下巴,滴落在地上,隐没进泥土里。
谢檀说:“我要走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轻柔的嗓音夹在风里,像他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出门前总要折返回来,跟病榻上的妻子好好告别,约定回家的时辰,叫她放心。
“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谢檀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最后连近在他身后的祝余和萧持钧都有些听不清楚。
风自草顶拂过,卷起枯败的碎屑,辗转几瞬,将谢檀的话音带走。
“你若是不急,再等等我罢。”谢檀低语着,手轻轻覆在墓碑上,像在轻触妻子温柔的眉眼。
“……等我来寻你,若有来生,便做你庭前一棵树,遮烈日隐风雨,时时相望,不再分离。”
祝余和萧持钧无声无息地退开至远处,让谢檀和亡妻说了会儿话。
等谢檀从坟地离开,三人便带着木匣子往回走。
进了城门,正往将军府去,忽然背后有人惊马,祝余将谢檀一拽,马蹄骤然而至,与谢檀擦肩而过。
马上之人毫无惊慌之色,身后还跟着好些纵马之人。
城门守卫追在后边,欲要将人捉拿。
萧持钧和祝余带着谢檀钻进了巷子里,七拐八绕之后,往通往将军府方向的巷子口去,刚到巷口,便见到了一群等候多时的黑衣人。
为首的戴着一顶祝余熟悉不过的斗笠。
在斗笠客身后,双刀客露出半个身子,祝余将谢檀往身后一拦,警惕地看着双刀客。
而后此人从斗笠客身后露出全貌。
白风将腰间宽刀抽出,抬手一挥,众人便朝祝余三人袭来,祝余猛地将谢檀一推,对他说:“赶紧跑。”
自己当即便与萧持钧持剑迎上去。
斗笠客凶猛的刀法依旧,一脉相承的招式被拒霜剑抵住,祝余后退半步,萧持钧自后方接上,朝他劈砍过去。
白风见状,毫不犹豫地持刀砍向萧持钧,两人很快便战在一起。
拒霜剑在祝余的手里翻转轻挑,斗笠客不紧不慢地应付着她,祝余倒腾而起,在一旁的墙上借力,轻踏而过,游龙一般,旋身刺向斗笠客命门。
斗笠客意识回笼,侧身避开,被锋利的剑尖划破衣衫,皮肉上醒目的刺字落在祝余眼中。
竟然是死囚犯的刺字。
祝余动作不停,变换身法,她如今的剑招比从前多了些凝聚的剑气,干净利落,来势如潮水奔涌,倾天而至,招式之间浑然天成,挽、挥、刺、挑,各有章法贯通接连,形若水浪,神似碧霄。
潮生门的碧霄剑法,她初入师门,小有所成。
刚好用来克制斗笠客刚猛有余而后劲不足的打法。
剑尖在斗笠客的斗笠帽沿上挑过,斗笠被祝余一剑掀翻,露出斗笠下光滑的圆头。
头顶上规整的戒疤出现在祝余眼前,一晃而过。
还是个出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