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作品:《剑骨

    夜雨很大。


    一行宫人匆匆走在前头,便是手中提着画了符的防水油纸宫灯也无法照亮森森宫巷的路。


    巨大的青石板上浅浅的水洼里,倒映着微弱的暖黄色。


    云绡走在宫人的后方,一只手提着巨大的沉重的伞,一只手提着半旧不新忽明忽暗的灯。


    她的伞举得很高,因此也多费几分力气,若那些走在前头只想着赶紧把人送到别再淋雨的宫人们谁能回头看一眼,就能看见云绡的姿势有多怪异。


    那把伞撑在她的身侧,遮不住她小小的身形,暴雨疯狂地打在她的身上,更衬得她单薄瘦弱。


    “你不必如此,顾好你自己。”钟离湛的声音有些沉闷。


    他望着前方已经离云绡有些距离的宫人,再看向云绡举到自己跟前的一截细瘦白皙的手腕,眼底涌出了几分不忍。


    云绡的那把伞举在了他的头顶上,她走路甚至还需要费力地踮起脚尖,钟离湛直白道:“雨打不到孤的身上。”


    云绡当然知道雨打不到他的身上,他只是魂魄一缕,除了她,他什么也碰不到,不过该装的样子,云绡还是得装的。


    她昂起头露出一抹笑道:“雨淋不湿您,但您应当能感受到寒冷吧?”


    钟离湛对上那双在夜里也明亮的眼,抿了一下嘴,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往下压。


    云绡就看见钟离湛的魂魄穿过了雨伞,那把伞像是一把刀,斩断了他的头颅与身躯,让他看上去像个挂在伞下的无头男尸,尤其在这冰冷狂风暴雨的深夜里,更透着几分诡异阴森之气。


    云绡倒吸一口凉气,又怔怔地看向对方握着自己手腕的宽大手掌,他的手指修长,将她的手腕包住还多出一截。


    为了伞能完全遮住风雨,这回变成了钟离湛的手凑近了云绡的脸,所以云绡也看见了他手指上细小的伤痕,那些都是陈年旧伤,伴随着他的魂魄不曾消失。


    他魂魄的温度,是滚烫的。


    “他们总是这样对你吗?”


    低沉的声音从伞顶上传来,云绡的目光不再盯着钟离湛的手,而是望向并没有等她的宫人,道:“总是如此的。”


    钟离湛沉默了会儿,又问:“你们如今这朝代,没有设立国法规矩?例如……蓄意伤人者有何惩罚?知情不报者有何惩罚?诬陷造谣者有何惩罚?欺凌弱小者有何惩罚?”


    云绡听他这话,愣愣地盯着伞檐边落成线的雨。


    没等到她的回复,钟离湛弯下腰,灵魂钻过雨伞,勾着身体朝云绡看来,细细打量着她的眼。


    旁人看不见钟离湛,云绡却是能看见的,在她眼里,他就像个活生生的人,这一下遮挡住她全部的视线。


    云绡像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他:“这些……都应该有惩罚吗?”


    钟离湛的目光比她的更疑惑:“不该有吗?”


    云绡眨了一下眼,反问道:“曦帝当初成为五族之首,被称人皇之时,在您统治之下的天下里,如您方才所说的那些人都会受到惩罚吗?”


    钟离湛点头:“自然。”


    云绡恍然,心道难怪,难怪他会在发现她撒谎的时候蹙眉,又会在周泉礼和云宓被人带走后沉默,他一直都在以一个与眼前时代格格不入的旁观者来看待他们,在他的眼里一定对他们都充满了疑惑。


    疑惑云绡为何不反抗,或许在他心里,还会怒她不争。


    所以他会在她提起与云宓的过往,还有周泉礼为云宓做的那些事时,对她说她不该心慈手软。


    彼时他一定一时没想到,其实不是她心慈手软。


    钟离湛也在云绡的沉默中明白过来,他从离开青云司后来到宫中的这一路,猜测的没错了。


    他刚出禁地不久,当天还没晒多久的太阳,便跟着云绡离开了神霄塔,后又去了皇宫,再离开了皇宫,到青云司。


    他对凌国是陌生的,所有知道的东西都从云绡的只言片语中获取。因为知道云绡是曦族人,又是他的信徒,似乎对他的过去也有很多了解,所以钟离湛对云绡生出了几丝信任。


    不多,但有。


    毕竟他死前活了二百多年,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他还活着的时候,一双眼可洞悉真相,自然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说谎,可他如今死了,力量大打折扣,还受骨剑限制,要分辨真伪,就要从多方角度去考量猜测。


    要说出禁地前,他对云绡的信任有六成,那出禁地后,随着她熟练地伪装、欺骗,他对她的信任也只剩三分了。


    可她也很可怜,很无辜,那些围绕着她的恶意并非是她自己哪里出了问题,所以钟离湛也很矛盾,矛盾她为何要弯弯绕绕这么多?


    既然能在禁地下跪求他杀了显帝,那在面对这些摆明了欺凌她的人面前,为何不能跪求他杀了他们?


    以前钟离湛的信徒,都是这样做的。


    因为他们知道在他面前没有谎言,所以他们所有的诉求都直白地说出口。这世间的确不是事事都分善恶,但有对错,那些写在国法规章之中。


    依法办事,力求公正。


    在圣仙节的第二日,他看见了五色桥下五族人一起载歌载舞,钟离湛以为即便显帝或许算不上个好皇帝,可他好歹让过去在钟离湛面前也要打得不可开交的五族友好和睦共存,这也算不错。


    所以他想当然地以为,他过去设立的那些规矩,被后世人沿用至如今。亦或者他们在他设下的规矩之上,增添了更多细节,弥补了更多漏洞。


    事实证明不是的。


    从外表看,凌国是五色桥,是百花齐放祥和一片。


    可内地里,凌国是雨夜宫巷,阶级分明却毫无章法,在这里权力是一言堂。


    这场雨其实淋湿了钟离湛的魂魄,至少将他停留在两千年前自己统治的天下里所有的理所应当,都浇熄,淋得稀碎。


    将他从生划到了死,将他彻底从过去扯到了当下。


    当下,凌国不是照国。


    钟离湛也不再是曦帝。


    坐在皇位上的另有其人,他的信徒也不是只要跪在他的面前,对他说出不公,他就能断不公者生死。


    钟离湛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死了两千年了。


    两千年后的世界,与他活着时完全不同。


    而两千年后的云绡,在用她力所能及的办法,自救。


    她要他杀了显帝,因为当今是显帝的天下,她无法在这种情况下扳倒皇权,她要显帝死,便只有求神这一步,哪怕求的是杀神。


    但她要周泉礼、云宓之辈付出代价,无需求神,用她那弯弯绕绕的一套招数,或许就能做到了。


    -


    钟离湛仍然盯着云绡看,他的手握着她的手腕。他弯着腰,勾着脊背,与她面对着面,就在这把漆黑的伞下,两双眼像是要看穿到彼此的灵魂深处。


    雨越来越大,云绡停滞不前,雨水终于浇灭了她手中的灯。


    周围骤然暗了下来,疾走在前的宫人们还没有发现那个不受宠的公主并未跟上。


    云绡突然觉得,钟离湛握着自己手腕的那里很烫。


    她打破这长时间的沉默,将话题扯回了钟离湛看向她之前,尽量让自己的眼神保持着敬仰道:“那能成为曦帝的子民,一定是天下百姓最幸福的事了。”


    毕竟,他统治之下的国家比凌国公平公正得多。


    钟离湛似是自嘲,勾起嘴角:“你不是说,后世人称孤为杀神?那大约他们都觉得在孤统治之下,畏惧和痛苦远远多过幸福。”


    云绡张了张嘴,又不知要说什么,她可不会提起史书上那些对钟离湛的记载,毕竟没一句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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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殿下!”


    前方的宫人终于发现云绡掉队了,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他们喊她殿下,却从未将她当成殿下。


    那些所谓国法规章,也只是纸上的一行字,形同虚设罢了。


    云绡动了动握伞的手,以手背轻轻靠在钟离湛的肩膀上,推了一下。


    钟离湛松开了她,但也走出伞下,不再当那个被伞割掉脑袋的无头男尸,而是绕至云绡的另一侧,站在风雨里,对着她手中的宫灯轻轻吹了口气。


    鬼火重燃,霎时照亮了前路,便是暴雨也无法遮拦的亮度。


    “云绡。”


    钟离湛突然念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很好听,这一声很轻,很低,像是掩在了风雨里,却也因为很轻,很低,显出了几分温柔。


    这是钟离湛第一次喊她的名字,也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慎重地叫着她的名字。


    云绡的心跳漏了一拍。


    钟离湛又道:“你有一身剑骨。”


    云绡:“……”


    他在骂她吗?


    钟离湛叹:“你的魂魄里有一道剑意,所以你的身体特殊,拥有剑骨者命硬不易折,与其杀显帝乱世道,你有没有想过——救世?”


    云绡闻言睫毛轻颤,心头狂跳,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魂魄里有剑意,所以这是她被称为怪物的原因?她从小到大只要受伤都能很快愈合,这就是钟离湛说的命硬不易折?


    至于他说的救世,云绡当他放屁。


    钟离湛也觉得自己说了句屁话。


    一个才只到他胸膛高的小姑娘,在这皇宫深墙中自保都难,他方才居然能说出让她救世,她连自救,都需精心谋划。


    许是因为钟离湛突然意识到,这里不再是他的世界,而他也不是活人,更不是过去的自己。再度醒来于两千年后,他就是个眼界狭隘,还被困在小姑娘十步之内的鬼,毫无能力作为,宛如什么也不知道的稚童。


    而他想要破除当下困局,要么找到魂魄与骨剑分离之法,要么……拉云绡一把,将她拉出皇宫这方小天地,才得自由。


    云绡受限于皇权,他受限于云绡。


    但他不受限于此方皇权,所以这局,还能破。


    钟离湛瞥了一眼被云绡拴在身上的骨剑,那剑还是随着她走的每一步,在她尾椎的地方如同藏于衣裳里的尾巴,一会儿动一下的。


    钟离湛心下烦躁,忍不住摩梭衣袂上的花纹,可他触碰不到自己的,便干脆去摸云绡的。


    云绡是云绡,她的衣裳是衣裳,所以钟离湛其实也没摸到云绡的衣裳,而是摸到了她冰冷的小臂。


    云绡:“……”


    她身体都有些僵硬了,不明白钟离湛为何要摸她,难道就是因为她以沉默回答了他方才那番豪言壮语?


    还非得她救世才行?


    钟离湛触碰到了少女柔软的手臂,指腹微动,又尴尬收回。


    他只纠结犹豫了一会儿,便暗自骂了句:纠结个屁!孤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


    再度面对云绡,钟离湛的那双狐狸眼坚定,语气慎重道:“以孤骨剑,融入你身,从今往后孤护着你,但你也要答应,绝不骗孤,可能做到?”


    钟离湛的骨剑一旦融入到她的身体里,那他们就是绑在一起的,云绡若死,钟离湛魂飞魄散,同样,若云绡自由,钟离湛也能自由。


    云绡有些傻了。


    但她还有理智。


    所以她睁圆了自己那双明亮又有些湿漉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还会教我符咒阵法吗?”


    钟离湛:“……”


    他把生死置之度外都打算全心全意信任她和她绑定在一起,安危荣辱与共了,结果她问这个?


    呵。


    她还真是只好学的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