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落花至后流水香(上)

作品:《九狱燃灯

    (1)


    黥朗在上来前确实跟那芙蓉姑娘约好了,两人化成对方的样子。


    但临到动笔的时候,黥朗忽然又改了主意。


    如果两人都化成对方化成自己后的样子,是不是更加以假乱真。


    九分假一分真容易露出破绽,但九分真一分假就算精明如琼羽楼主也未见得能一下子分辨得出。


    反正只要骗过况羽尘就行,只要他一打眼没有分辨得清,那他们就算是过关。


    芙蓉姑娘犹豫了一瞬,也觉得可行,两人便在自己的面上依着原本的轮廓“雕琢”了一遍,果然奏效了。


    况羽尘在他们面上逡巡了一圈就料定他们俩化成了对方的样子,从而朝着那看起来是芙蓉姑娘实际上也确实是芙蓉姑娘的人出手了。


    但等黥朗开口的时候,况羽尘还是在刹那识破了这点障眼法。


    他还是大意了。


    大意之后便是兴致高昂,跟黥朗过的那一手打得难舍难分,数十回合都没能分出胜负,还是最后黥朗因为内力空虚露出破绽,被况羽尘擒住。


    “你这小子,身手不错,要不是你内力空虚,我还真要不是你对手了~哼~”


    况羽尘第一次露出了一点孩子气的傲娇之色,去了平日里端着的那副阴柔公子相,整个人都多了一点鲜活感。


    黥朗笑了:“多谢楼主手下留情~”


    况羽尘确实是留了力的,黥朗明显感觉到在很多地方对方都有意放了他一马,不然不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与此同时,黥朗也分明能感受到对方在出手之时,努力隐藏着的雄厚实力。


    况羽尘,不是一个他可以小觑的人。


    况羽尘听他这么说,得意地挑挑眉,将人放开,站了起来。


    黥朗拍拍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问:


    “敢问楼主,在下这资质,可有幸能跟你学御身术?”


    况羽尘不知何时又握着了他那把扇子,盯着下颌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遍黥朗:“还行,还行~~”


    黥朗也不知他这“还行”两字到底是行还是不行,欲要问时,对方已经转身向上而去。


    “跟我来吧~”


    黥朗于是依言跟了上去。


    依旧是盘旋而上的石阶,但比起月寒江上次带他走的那一段要开阔些。


    此时两人虽一前一后,但也几近并排,走在上面并不觉得逼仄。


    不过走了一会儿,便到了一扇石门之前。


    况羽尘说了一句:“到了。”


    这石阶原也没有上次月寒江带他走过的那段长,甚至短得出乎黥朗的意料。


    石门开,况羽尘和黥朗走了进去,石门闭。


    这间石室非常宽敞,上顶距离地面有三人之高,上方正中有一方开口,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与琼羽楼内常年燃着的灯不同,那光是外界透进来的天光。


    不知外面此时是什么时辰了,那天光甚是微弱,并没有给黥朗带来什么不适,反而让他觉得非常舒服。


    柔和的天光终归要比灯火的照明更能抚慰人的眼睛。


    黥朗就借着这光,环顾了一下这间石室的布置。


    这是一间布置的十分简单的石室,正中正对着上方那开口的,是一张巨大的石床。四周靠墙放着一个略显空荡的架子,架子上不甚整齐的摆放着一些书册。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屋徒四壁。


    墙面和地面十分光洁,洁净无尘,似有人定时会经常冲洗一般。


    “这是我练功的地方……”况羽尘说。


    怪不得……什么都没有……


    “这也是你之后要住的地方……”况羽尘又说。


    啊……他要住在这里?


    “这里什么都没有啊……”黥朗有点吃惊,他在下面住的地方比起这里还要好上许多。


    况羽尘挑眉:“你需要什么?”


    黥朗愣了愣,又认真想了想,他还真没什么需要的。


    似乎住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妥……


    “也没有什么……行吧,住这里也行……”


    黥朗挠挠头,有点不知所谓地忧心。


    “这里以后,也是我教授你御身术的地方……”


    况羽尘垂目,轻轻说道。


    “你愿意教我啦?”黥朗高兴起来,毕竟他进这楼的目的就是学成御身术。


    “当然,但在那之前,你需要拜我为师……”况羽尘抬眼望着他,一双眸子里鲜有的认真,“做我的关门弟子……”


    黥朗愣了一下,竟然是关门弟子吗?


    反应过来也并不犹豫如何犹豫:


    “什么时候拜师,现在可以吗?”


    说完便要屈膝行礼,被况羽尘伸手拦住了:


    “先不急,拜我为师还需要一个仪式,你也得知道知道我的规矩,再决定。”


    黥朗眉间一动,竟然还有许多的规矩?!


    这重云宫、这琼羽楼,还真是规矩套着规矩,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规矩……


    何必如此麻烦,明明之前已同万旃君约定好,这所谓的拜师,不就是走个过场吗?


    既然是走个过程,又何必多出这许多“规矩”?!


    这琼羽楼主也不嫌麻烦……


    黥朗心里冷笑,面上未显,但况羽尘似乎看穿了他的不以为意,轻笑了一下。


    “我的规矩很简单……说是规矩,其实也是条件……公子若能答应,在下自然倾囊相授……”况羽尘说着伸手,一阵风动,墙壁上突然燃起一簇火光,“若公子不答应,这御身术在下也会教予公子,但公子就不必拜我为师了……”


    这句话里,没有倾囊相授。


    况羽尘说着,又一伸手,刚才那簇火光旁边不远之处,又燃起了一簇这段时间以来黥朗日日都能见到的那种火光。


    况羽尘转身面对着他,身后的两簇火光勾勒出一个颇为优雅的身姿,也让他的周身突然多出了一点别样的神韵。


    “什么条件?”黥朗问。


    如若拜师可以得到况羽尘毫无保留的传授,那于他来说自然是好事,如若那条件实在难办,那他再退而求其次也不迟。


    “为我寻一个人的尸骨,待我百年之后,将它与我合葬。”


    况羽尘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黥朗愣了一愣:“这寻人的事……不是找那重云宫宫主更快一些?”


    若求诸旁人,岂不是舍近求远?


    重云宫子弟那么多,肯定比他一人之力要找的快。


    “寻人的事,宫主已经答应我了……只是至今尚无音讯……”


    “但宫主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办成,这一点我并不怀疑。”


    “但下葬之事毕竟涉及个人私隐,我希望能由我的后人为我安排……”


    况羽尘说着目露惆怅,看着黥朗的目光竟然有了一分期待。


    黥朗不忍与他对视。


    “他的尸骨未寻回,我死后的便不能下葬……”


    “待有一日寻到那人尸骨,再将他与我葬在一起……”


    “这件事情,我希望在我死后,有人能为我做到。”


    原来是身后之事,黥朗听起来却有了一点沉重:


    “若你的徒弟在你之前去世呢?”


    黥朗并不觉得,自己此生能有个长命百岁的结局,或许等到自己离开人世的那一天,况羽尘还在这山上逍遥呢。


    况羽尘的条件,其实并不难,只是对他黥朗来说,有点难……以给出承诺。


    况羽尘忽然伸手抚了一下他的脸,眸光深深:


    “不会的,我的徒弟,会比我好命,也会比我更长寿的……”


    那眼神背后不知藏着什么,黥朗突然就被吸了进去。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无法拒绝眼前这人了,鬼使神差的,黥朗点了头:


    “好,我答应你……”


    况羽尘由衷地笑了:“好,那你现在,可以拜我为师了。”


    况羽尘说着便拍了拍手。


    接着外面突然就走进来了几个人,每个人手上都端着一些东西:拜帖、茶盏、拜师礼……竟然一切都准备好了。


    接着便有人抬了一张太师椅进来,放在了况羽尘身后。


    然后便有人上前引导,黥朗依言行跪拜之礼,而后奉上了他们准备好的拜师礼,接着便是敬茶等等等等。


    最后,所有礼数完毕,又有人将拜师帖和笔砚摆在他们面前,黥朗和况羽尘先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整个流程竟然是那么有序和严肃,黥朗终于在这个时候,生出了一点认真的态度。


    或许他日后应该再寻一份拜师礼送上的,今日这一份,不是他送的,总归不太好……


    黥朗想。


    (2)


    御身术学起来,比想象中要难许多,也比想象中折磨许多。


    开始时还好,况羽尘将这门功夫的心法和招式悉数与他过了一遍,等黥朗全然记在脑中之后,他们才真正的开始练习。


    但,仅仅是况羽尘为他“淬骨”的第一步,黥朗就疼得昏了过去。


    “只要过了这一步,就成了一半了……忍着点……不然今天就白疼了……”


    况羽尘的话犹在耳畔,但黥朗硬是没扛到最后一刻,就昏了过去。


    这一昏,就是三天,期间黥朗的意识模模糊糊,依稀就知道况羽尘给他灌了许多苦药。


    苦死他了……也疼死他了……


    黥朗这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么苦的药……更没有这么疼过……


    就算是从东都跑来云洲的那一路,也没有这么疼过……


    黥朗难受死了,昏死之后还是难受,还是痛苦……


    “怎么…哭了?……”


    他听到有人惊讶的声音。


    “他不耐疼……也没忍住……还得重来,唉……”


    最后这声叹息像是他那个新认的师父,那之前那个声音是?


    他说什么来着?


    他哭了?


    黥朗在半梦半醒之间,将信将疑地胡思乱想着,因为思路过于混乱最终搅成了一团乱麻,乱麻团在一起,成为了困住他的黑暗。


    (3)


    黥朗再醒之后,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


    ——这是况羽尘说的。


    况羽尘就坐在他的身边,眼里含笑地看着他:


    “感觉如何了?”


    黥朗抬抬手,又动动了腿,忽然没有觉得像之前那么痛了。


    “不疼了……”


    黥朗喃喃地说……


    况羽尘眼睛眯起来:


    “是啊,不疼了,之前的苦也白受了,还要重来一次……”


    这实在是世上最悲催的噩耗了,黥朗的脸垮下来:


    “嗯……来吧……再来一次……”


    “师父,在那之前,能不能先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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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填饱肚子……”


    黥朗豁出去了……


    反正,这一关总要过的,希望这一次,他能坚持到最后。


    况羽尘点头:“自然。”


    正说着,外面果然有人送进来了饭菜,只是分量不多。


    黥朗也管不了那许多,起身就端起碗来大快朵颐。


    “你慢些……”况羽尘忍不住地唠叨了一句,“宫主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不急……”


    宫主?万旃君?


    “他来做什么?”黥朗含着一口粥,话说的含含糊糊。


    “因为你啊~”况羽尘伸手点了一下黥朗的鼻子,“今日‘淬骨’宫主要亲自为你护法……”


    “之后还有两关,他也都会来……”


    “你小子,真是天大的福气……”


    黥朗一口粥艰难吞下,有点难以置信:


    “他怎么……来了……”


    “他来给我……护法?护什么?”


    况羽尘瞪眼:


    “你给老子好好说话!宫主能来助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怎可嘴上如此不敬!”


    黥朗识相:


    “师父,徒儿知错了……”


    “见了宫主我一定客气点……”


    况羽尘见他态度还好,脸色稍霁:


    “旁人能助你练功,到底是对你有恩……”


    “你千万莫要学那月寒江,不识好歹……”


    黥朗听他嘴里提起穆繇,脸色难看了一点。


    但因为对方如今算是他的师父了,黥朗也就没有开口驳他,只是脸上的笑容减了点。


    “哼~”况羽尘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在想什么……我不管你跟宫主月寒江之间有什么恩怨,但在我琼羽楼你若敢对宫主不敬,我立刻便将你逐出师门,你若连我也不放在眼中,现在就可以滚。”


    黥朗听得不是滋味,凭心而论,他在这里住着的这些时日,况羽尘对他很好。如今忽然疾言令色,终于让他正视起了他们之间这段师徒的关系。


    况羽尘终究是他师父,如今训他也是当徒弟在训,这没有什么不对。


    而万旃君看起来就是况羽尘的君上,他方才的态度确实不对,难怪会惹况羽尘不快。


    黥朗放下碗筷,站起身来,躬身行了个礼:


    “师父,徒儿知错了……师父勿恼~”


    要说这黥朗的好处,嘴甜便是其一,从拜师的第一天起,他就一口一个“师父”地叫起来了,叫的况羽尘很是窝心,因此即便是生气,他也不大能真的气得起来。


    况羽尘很好哄,一句话脸色就回暖了:


    “快吃饭吧……等下宫主真就来了……”


    黥朗坐下,重新端碗吃起来,这一次他倒是细嚼慢咽,吃的优雅了许多。


    况羽尘看他吃着,突然不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4)


    万旃君果然来了,黥朗跟在况羽尘身后,规规矩矩地给他行了个弟子礼。


    万旃君挑挑眉,有些意外:


    “不愧是我的楼主,这徒弟教的不错~”


    况羽尘躬身:“宫主请~”


    万旃君走到黥朗身边,忽然握住他的手,一股强劲的内力倏然灌入,黥朗胸中一痛。


    黥朗没想到万旃君竟然这么快就动手,一点喘息的机会也没给他。


    而那边的况羽尘更是如此,见万旃君动手,自己也闪身抬起黥朗另一只手,骤然将黥朗的内力吸出。


    与此同时,黥朗被左右二人带着身体腾空,然后便被两层内力拖着坐在了那石床之上。


    万旃君另一只手向下一撑,身下的石床竟然瞬间碎成粉尘,另一边的况羽尘挥掌,那石床上的粉尘便尽数消散,露出一张晶莹剔透的白玉床来。


    两人在做这些的时候,始终未放开与黥朗相连的手,在黥朗震惊之中,他已经坐在了这玉床的正中。


    一股莫名舒服的凉意自下而上,注入黥朗的身体,刚好中和了自己身体之中因为两股内力拉扯而形成的燥热。


    跟这一次“淬骨”的经历不同,这一次有两股内力在他身体之中游走,一股自万旃君那里入,又被况羽尘从另一侧吸出;另一股从况羽尘那里入,在黥朗的身体里运转,流经四肢百骸之后,便消失大半。


    黥朗闭眼默诵起况羽尘教他的心法,尽力稳定体内两股内力游走带来的激荡。


    上一次,况羽尘为他淬骨之时,只有一股内力在他体内、流经四肢百骸,最终溃散,整个过程痛不欲生。


    而这一次,两股内力不知如何配合的,竟然在流传他四肢百骸之后有一些悄然留在了他体内,并未完全溃散。


    而他自己,虽然依然很痛,但跟上一次比起来,已经减轻了许多。


    这一次,黥朗坚持到了最后。


    虽然在这寒气逼人的白玉床上,黥朗的汗水还是浸透了衣衫,等到最终淬骨完成,他整个人都虚脱地躺了下去。


    况羽尘扶住了他。


    相较于黥朗的狼狈,另外两个人并没有什么异样,特别是万旃君,毫发无伤。


    “这一次便成了……等他心法熟练之后,你再来唤我……”


    “多谢宫主……”况羽尘代他道谢。


    “你也多保重……”万旃君伸手拍了拍况羽尘的肩膀,视线在黥朗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后便离开了。


    竟然没有再同黥朗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