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磕头

作品:《三国末世

    一觉醒来,身体仿佛被清新的微风从头到尾冲刷了一遍。


    前一天的不适已经消失无踪。袁媛摸摸额头,昨夜滚烫的温度回归正常。伸个懒腰,神清气爽的感觉令她舒服地哼出了声。


    走出门,张贵笑眯眯地站在门廊下,指挥三个侍从将两块木板悬挂到左右两扇门上。


    这是在干什么?


    侍从们手中的木板长宽各三寸,每一块板上都画着个手持绳索的人物,面目狰狞,袒胸露腹,周身环绕着符纹,丑出天际。


    袁媛没见过,不由好奇驻足。


    张贵转过身来,见袁媛的面色已经恢复红润,欣喜道,“袁娘子身子大好了?”


    “感觉好多了,谢你挂怀。”袁媛微微颔首,注意力却仍停留在侍从身上。


    实在是他们的动作太辣眼。


    那是三个身量短小的男人在叠罗汉。


    两个矮小的男人分别站在另一个更矮小的男人的两边,一个托住他的腰,另一个顶住他的脚,用力把他举到尽可能高的位置。最矮小的男人手持木板,身体因为底盘不稳左右摇晃,但他很努力地向上伸长手臂,使出吃奶的劲试图把木板挂到门上。


    三个男人叠在一起大概三米多,最矮的男人臂长一米左右。而古代讲究“高门大户”,他们齐心协力想要攻略的门,目测不会低于五米。


    公开处刑般的场景。


    袁媛看着都替他们尴尬。


    张贵恍若未觉,笑着说:“明日便是岁首,夫人吩咐我带人挂上桃符,驱邪镇鬼哩。幸而姑娘痊愈了,不然病气萦身,恐怕会引来霉神入府,带累坏了全府一整年的运气。”


    还有这种说法?


    袁媛一愣。


    这虽然是她穿越后的第二个春节,但算算日子,去年春节她正在死人坑里生生死死,连年月都不清楚,根本不可能知道三国人过节的讲究。


    原来三国人这么忌讳过年时生病的吗?


    昨天她烧得迷糊,所以没有细想。今天缓过神来,回想昨天曹冲又是给她请神医又是监督她吃药的,确实很反常。


    原来不是害她感冒发烧后的良心发现,而是怕她招来霉运,让他倒霉一整年。


    可以可以。


    袁媛松了一口气。


    曹冲邪恶人设不倒,她就可以放心过年了。不然诡谲狠辣的坏人突然转了性来关心她,她免不了要提心吊胆,总担心黄鼠狼憋着坏招给她这只小白鸡拜年,没安好心。


    张贵嘱咐袁媛:“今儿除夕,姑娘既然康健了,不如去湖边净手去去晦气。”


    这又是什么说法?


    袁媛懵然。


    张贵人精似的,看了她的神色就知道她没听懂,解释说:“娘子还不知道吗?府中那个湖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却是活水,底下直通漳水。因此,但凡遇到气运不好的年份,不拘主子下人,大家都喜欢去湖边净净手,让活水把晦气带走,祈祷来年有好运。不过,那湖看着平和,下面却深邃莫测,早几年有两个江东来的水兵汉子逞能,说要潜下去给几位小少爷捉鱼来吃,结果下去了上不来,生生溺死了。娘子若去,可要千万记得小心,别贪玩,远远的净了手就回。”


    袁媛不信洗手能去霉运,但仍旧乖乖地点了点头,谢过张贵的好意。


    毕竟是过年,府中洋溢着快乐的气氛。


    与曹冲的严苛不同,环夫人待下非常宽和,年节边不仅不拘着下人说笑玩乐,甚至准备了整整一箱铜钱,敦促曹冲挨个发给下人压岁。


    每十个铜板串成一串,沉甸甸哗啦啦,一人一串,童叟无欺。


    除了袁媛,所有下人都很高兴。


    只有袁媛认为这钱拿得有点亏。


    因为按照曹府的规矩,下人们拿钱之前,必须盛装陪曹冲守岁到子夜,排着队一个个跪下磕头,高声喊出不重样的吉祥话。


    讲道理,按邺城物价,十个铜板只能买三个油饼,饼里头还只有猪毛没有猪肉。为了这点蝇头小利熬大夜磕响头,委实不划算。


    当然,对张贵这样的“忠仆”来说,给曹冲磕头是他的荣幸。曹冲赏赐他的每一个铜板都代表着主人对他辛勤工作的认可,他接过铜钱的双手因激动而颤抖,说出的吉祥话也格外铿锵有力。


    “夫人仁慈宽厚,贤良淑德,七公子聪颖过人,文武双全,我等能侍奉二位,实乃三生有幸。”


    “今日新岁伊史,万象更新,张贵恭祝夫人福寿安康,容颜常驻,心想事成,万事如意,笑口常开,吉祥如意,身体康健,福星高照,鸿运当头,吉星高照,喜气盈门,福寿双全。”


    “恭祝七公子学业精进,博学多才,笔下生花,妙手丹青,出口成章,兵法如神,剑术超群,百步穿杨,功夫盖世,神勇无敌。”


    “更愿夫人与七公子母子同心,情深意长,母慈子孝,亲情无边,阖家美满,和乐融融,吉祥满家,万事胜意。”


    这可真是……


    跪在队伍最末端的袁媛无语望天。


    张贵分明是没打算给后来者留活路。


    这世界上的祝福语是有限的,排在前面的人说一个少一个。如果所有人都按照张贵的规格来祝福,轮到袁媛的时候,恐怕连一个词都不剩了。


    那她怎么办?


    曹冲记忆力逆天,拾人牙慧很可能会被记在黑名单上。


    袁媛苦着脸,只恨自己知识储备不足。否则像小说里的其他穿越女那样,随口背几句与祝福有关的唐诗宋词,不仅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说不定还能就此飞黄腾达。


    要知道,曹操曹丕曹植都是史书上留名的文学爱好者,建安风骨慷慨激昂,擅长写诗很容易刷到曹魏阵营的好感。


    可惜,袁媛少壮不努力,如今只能老大徒伤悲了。


    最伤悲的是,她发现除了她以外,曹冲府上其他少壮都很努力!


    张贵的两百字祝福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排在他后面的下人一个比一个讲得长,而且每个人都出口成章,一口气说下来连个磕巴都不打。


    袁媛目瞪口呆。


    说好的三国教育资源匮乏,士大夫以下阶层人均文盲呢?


    难不成曹操在殴打各路诸侯之余,还有闲情逸致给府里的下人搞扫盲培训班?


    袁媛狐疑地盯着斜前方滔滔不绝的人形吐词机看了半晌,没看出所以然,不由调转目光,瞥到身侧的晓露。


    她正拿着一块手帕擦汗。


    考试前紧张到需要擦汗不稀奇,稀奇的是她低着头,动作轻微且鬼祟地把手帕举到眼下,目光自右向左飞速横扫,忽然又心虚抬头,做出认真听别人祝福的模样。


    X!她带了小抄!


    袁媛恍然大悟。


    送祝福肯定是曹府每年的保留节目,同事们全都预先知道了考试内容,只有她一个新人小白傻乎乎地裸考!


    这帮老六!


    越排在后面的人要说的祝福越长估计也是潜规则之一,怀着孕的环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听睡着了,但她面容平静柔和,呼吸深长均匀,轻抚腹部的姿势依然优雅得体,犹如一副静止的油画。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发现她已经魂游太虚。


    袁媛可以很肯定地说,所有下人都发现了女主人的异常。因为他们的音调默契地调整到轻声细语模式,拿完赏钱退出房间时,动作也格外小心翼翼。


    轮到袁媛的时候,祝福的长度已经来到八百字区间。


    自从高中毕业,她就没再写过这么长的作文。


    况且今天还要求现场作文,连错别字都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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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


    小时候老师突击测验的噩梦感重现,袁媛僵着脊背,一字一顿地对着唯一清醒的听众开始她的表演。


    “奴婢祝夫人如嫘祖之智慧非凡,如孟母之教子有方,如西施之国色天香,如嫫母之贤良淑德。”


    原谅她不学无术,知道的三国以前朝代的能用来夸人的女人只有这四个,不得不转移夸奖对象。


    “奴婢祝七公子如伏羲之睿智绝伦,如神农之济世安民,如尧舜之德政留芳,如黄帝之英勇威武,如始皇之雄才大略,如汉武之果敢英明,如孔子之博学多才,如管仲之智计无双……”


    男权社会,三国以前朝代能用来夸人的男人比女人多了数倍,但也不够用。


    当作文字数来到四百字的时候,袁媛被迫将目光转向了还没死的三国人:“……如荀彧之智深如海,如郭嘉之谋略过人,如王莽之创新谋变,如典韦之万夫莫敌,如许褚之力大无穷,如夏侯惇之勇冠三军,如关羽之武勇无双,如张飞之为猛如虎,如孙策之英勇善战,如黄忠之百步穿杨,如……”


    好歹是熟读过三国史的穿越女,袁媛绞尽脑汁把三国前期所有名人挖了个遍,总算完成了任务。


    玩味的弧度爬上曹冲的嘴角,与他从容沉稳的坐姿形成不太和谐的对比。


    他似笑非笑,语气里带着三分戏谑,四分深思:“你认为王莽创新谋变?”


    “呃。”考完试的轻松迅速从袁媛脸上褪去。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虽然很多近现代人认为王莽是“第一位社会改革家”,比如胡适就评价他是“中国第一位社会主义者”,但三国人视王莽为“巨奸逆臣”,因为王莽篡汉!


    用褒义词夸奖王莽在三国是典型的政治不正确。


    曹冲的审视有如实质,令袁媛犹如芒刺在背。


    她低下头,强行狡辩:“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王莽篡夺汉室江山固然不忠不义,但他推行‘王田制’,试图将土地收归国有,并平均分配给每一个百姓,从而解决士族壮大后大规模兼并土地以及贫富悬殊的问题,一句‘创新谋变’的评价还是当得起的。”


    曹冲的目光顺着话题的脉络,落在袁媛的脸上:“你认为士族一旦壮大必然会兼并土地?”


    当然。


    历史通识书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封建社会农民处于弱势地位,士族豪强会想方设法利用财富和社会权力,通过买卖、强占甚至贿络官员的方式,获取农民的土地。当土地资源集中到少数人手里,国家税收锐减,农民被迫沦为流民、盗贼或者暴民,起义与反抗不可避免地发生,削弱封建王朝的统治力与政治权威。


    之后,旧王朝被推翻,旧士族被打倒,新士族与新王朝登上历史舞台,在若干年后重蹈前朝的覆辙。


    这是现代的小学生都能从书上看到的历史规律,在三国却隐藏在战争的迷雾里,哪怕当世大儒都未必能看清。


    曹冲是被史书背书过的“天资聪颖”,他能不能看清袁媛不知道,反正她知道自己为他科普不仅没有好处,还会引来怀疑。


    “我还未及笄,没拜过名师,只些微读过些书打发时间,认识几个字罢了。”袁媛垂头,乖巧恭顺,“公子问这么高深的问题,我哪里晓得?”


    “呵。”曹冲轻嗤,显见得不太满意,但他已经顾不得追问了。


    环夫人安详的面容突然扭曲,双手紧紧捧住肚子,滑跪到了地上,原本红润的脸色刹那间苍白如纸。


    裙摆下,殷红的血迹触目。


    “来人!”曹冲猛得站起扶住母亲,过于急促的动作带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巨大的声响。


    房门被猛然踹开,张贵带头,一大堆下人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孕期不满七个月的环夫人,发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