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出其不意，淋湿了晚归的人。


    辛熙冲了澡，头发半干，挑了部全英文的老电影，练习听力和语感。窗台缝里偷溜进来的一阵风，冷她打了个激灵。她不得不从舒适的被窝里起身，去关窗户，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对面屋檐下的身影。


    黑色的大伞大幅度地向后扬起，让原本瘦削地人敞了一半在雨里。


    她换了衣服下楼，虽然江准没有联系她，但她知道，他是来找自己的。


    肖楠和袁新河的欲言又止，让她隐隐不安，但等走到江准面前的时候，她还是装得很轻松，“嘿，嘿，江老板在这儿干嘛呢？”


    “你还没休息吗？”江准在看到她的时候，眼睛里恢复了神采。


    辛熙随便扯了个理由，“饿了，下楼找点吃的。正好遇见你了，请你吃夜宵啊。”


    “好啊”，江准淡淡地笑着。


    两个人各撑着一把伞，伞面凑太近就会打架，他们必须保持距离，可雨声淅淅沥沥，会吞掉说话的声音。辛熙不得不提高音量，这让她在深夜里，依然像个热情澎湃的演讲者。江准觉得自己被感染了，先前那些被雨水浸透后加重的人生无望的念头被挤干。他把自己的伞举高，移到一边，朝她靠近了一些。雨水从辛熙的伞面上滑落，滴在他的肩头上，一下一下地，像是在安抚。


    辛熙带着江准进了一家卖砂锅粥的小店。她知道他是潮汕人，也许，这个时候，家乡的食物可以给他带来慰藉。


    “味道正宗吗？”辛熙小声问他，“老板跟我说他是整个津南最正宗的，可我没去过广东，不知道有没有被他骗”。


    江准想说，正不正宗的无所谓，味道还是得入乡随俗才能受本地人欢迎，但他还是希望辛熙能去他的家乡看看，吃吃当地的味道的，于是说：“那等什么时候我带你去我老家，你亲自尝尝看？”


    店外的雨势忽然加大，空气里搅裹着湿润的尘土味道，气氛跟着变了点样。


    辛熙想，应该因为深夜的砂锅粥店只有他们这一桌客人，而雨幕像把他俩单独隔离世界之外，产生了错觉，所以，她才会自恋地认为江准的话里有其他的意思，这是不合情理的，辛熙说服自己忽略，语气自然地应对着，“好的呀，有机会一定去。”


    可江准紧跟着追问了一句，“那有机会吗？”


    辛熙被一口滚粥烫到了舌头，吐了吐，装没听见，“好烫，烫死我了。”


    锅里的热气在眼睛片上起雾，辛熙没能看到对面人收回的温柔里，碎渣一样的难过，“吃慢点，不急。”


    辛熙逃避了一件可能会终止他们之间纯洁友谊的对话，因为她真的很想珍惜他这个朋友。


    她刚到津南时，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没有稳定的客户关系，连医院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如果不是顶着麦高的名头，她大概连进门递名片的机会都没有。


    第一次拜访客户时，她就在科室主任的办公室外干坐了一天，尴尬得不敢去敲门。


    那天，江准正好也在那家医院。他陪着她、鼓励她，通过他的熟人关系打听主任的脾气喜好。


    他教她，在第一次拜访客户的时候不要流露出太明显的销售企图，而是要先让自己被客户认识并记住，再徐徐图之。如果在进门前觉得紧张，可以先在其他地方，练一练，把可能产生的对话内容写下来，像背诵课文一样，养成下意识的应答逻辑。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经常找江准讨教，江准不厌其烦，给了她很多的指点。


    肖楠曾开玩笑说：“你干脆来我们公司算了，让准哥带你跑市场，我们都是他带出来的。”


    辛熙婉拒了，她觉得当时的自己加入进去，对他们的贡献价值约等于零，“我就不来给你们增加负担了。”


    袁新河跟着一句，“是甜蜜的负担啊。”


    “可以说，没有你，我大概早就卷铺盖走人了 ”，辛熙提起往事，经过那段时间的历练，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没用了，“所以，江准，你可以告诉我你遇到的麻烦事吗？我很希望，能在你有困难的时候帮助你。”


    江准看着她，想起了他们的初相遇。创业几年，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天生有资本的人很高傲很漂浮，从底层往上爬的人都咬着牙带着狠劲儿，唯有她，不贪、不躲，目的纯粹，说话做事的姿态从不加任何的隐藏或修饰，仿佛脊梁上就刻写着一句：我的欲望是透明的，你们随意参观。


    江准举重若轻地说：“其实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也就是卷铺盖走人。”


    但辛熙知道，江准和自己还是不一样的。这是他为之奋斗的事业，他还需要为他的团队、为他们一起付出的几年青春负责，他不能随便卷铺盖走。


    他的铺盖是好些人的房顶。


    四月初，CMEF在上海举办，辛熙带着自己的客户参会。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这种大型的行业展会，她既兴奋又紧张。


    落地上海后，公司安排了专门的车子将客户接到酒店休息。


    这家酒店，几乎被麦高承包。高层、客户、业务团队、支持团队，全部都住在这里。


    辛熙一入酒店就闭门不出，就连叶眉约她出去逛，她也拒绝了。笔记本上显示的是肖楠发来的资料，一张标准长相的德国专家照。


    就这？一个名字一张照片，辛熙扶额，给肖楠打了视频过去，“只有这些信息吗？”


    “德国专家是吴行负责联系的，所以财务付款单什么的，也都是他在搞。现在突然说，这笔钱实际转到了分管院长的个人账户，成了我们行贿的关键证据。”


    “那他找来的这个专家，你们没有核实信息吗？”


    “核实过，专家是实实在在的专家，但跨境转账的流程很复杂，我们负责财务的小妹，也不太懂，就......”


    辛熙双手飞快地在网络上检索，松了口气，“还好，是个真专家。咱只要能联系上他，证明确实有参会，并且拿到那笔钱的对公账户流水就行，对吧？”


    “可怎么联系啊？我给他的私人邮箱、单位邮箱都发了邮件，没有答复”，肖楠非常焦急。如果他们不能在规定时间内提交核心反证，那就可能会被立案，跟着就是冻结账户，甚至留置相关人员。


    他们都没想到吴行会做到这个地步。吴行，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烂的人！肖楠真想过冲到他面前，把他像苍蝇一样拍死！


    “别着急，办法总会有的。”


    肖楠嘴快，嘟囔了一句，“要不行的话，就真的只能靠黎芃了。”


    “她有什么渠道吗？”辛熙问得很随意，她并没有多想，眼睛只专注地在各种资讯里翻找。


    肖楠躲到镜头外，掌自己的嘴，不自然地吱了一句，“她家在上头有点关系吧。说是可以帮我们的来着，但......准哥不想麻烦她。”


    “因为她是你们的重要客户吗？”这种关系确实不能太轻易去使用，“而且，如果直接从上面施压，也至多是可以不追究，却不能还你们清白。江准肯定不想啊，不然你们得一直背着这口黑锅。”


    “兴许是吧”，肖楠敷衍地回答。


    忽然，辛熙尖叫起来，欢呼道：“我找到了。”


    “什么，什么”，肖楠的脸在手机上放大，恨不能从屏幕上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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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请的这个德国肿瘤专家啊，是不是海德堡大学的教授？”辛熙调整摄像头，对准笔记本。


    “好像是吧。”


    “那就对了。海德堡今年和沪星合作了一个联合创新中心，你看我发你的图片，左起第三排第一个是他不？”


    肖楠放大图片一看，还真是，“沪星，不是你们麦高的头号竞争公司吗？”


    但竞争也就意味着有办法说上话，辛熙琢磨着，“这次展会，沪星的人肯定会来。”


    肖楠通过手机屏幕看到了辛熙坚定的目光，“虽然准哥不让我们告诉你，但是辛熙，我就知道告诉你没错，哪怕最后没成，准哥骂死我，我也认！”肖楠是很喜欢的辛熙的，但她还有个私心没有说，就算从正规的渠道找不到自证的办法，她也希望辛熙了解真相。她的信任，对江准来说，就是安慰剂。


    因为是竞争对手，所以沪星也是除了麦高外，辛熙最最了解的一家公司了。两家公司在全国各地的市场上数次交手，各有成败，分庭抗礼。每次研究产品策略，沪星都会被他们拉出来研究一轮。也曾听人说起，沪星的现任总经理和姜渠在国外时，也有一段渊源。


    辛熙拿起手机，又放下，她现在的身份，可不太方便打听姜渠的私事。可脑子一旦关联上这个名字，搜索雷达就自发地延展，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冲浪到深夜。


    终于，靠着自己多年来的上网经验，以及每日坚持英语阅读练就的信息检索能力，她在国外的相关网站和论坛上找到了蛛丝马迹。


    关于姜渠的那场官司，曾在当地的留学生圈子里造成了不小的轰动，至今仍有校友在相关帖子下为他惋惜。一家非常被看好的独角兽公司半路夭折，很难不让人唏嘘。帖子上发言的那个人甚至说，如果没有那件事，姜渠肯定会是他们那座百年高校的杰出名誉校友之一，被放在荣誉栏里增荣光。


    只是可惜，命途多舛。


    合伙人伪造其签名，贷款投资比特币，结果爆仓后心梗入院。竞争公司借机雇佣第三方，恶意诉讼，指控他们代理的产品存在专利侵权和商业泄密。同一时期，其女友和他人的热辣亲密照被曝光，竞争对手操控舆论抹黑，指责他指使女友通过性/贿赂，为自己铺路。


    那场官司，持续了将近两年，虽然最后司法还了他公正，但合伙人已故去，女朋友也分了手，姜渠最终卖掉了公司，心灰意冷地回了国。


    He left physically and mentally exhausted.


    辛熙在一大篇幅的描述中，紧紧地盯着这一句话。脑子里闪回那天，他问的那句，“该怎么办呢？”


    眼眶一酸，她仿佛看到他对着那个抛弃、污蔑、背叛自己的城市，茫然又愤怒地问过这一句。


    多可怜啊......


    星级酒店的走廊铺着厚地毯，既是脚步再快再用力，跑起来也是没有声音的。


    辛熙站在2023和2025之间犹豫。


    负责会务的同事，把老板们安排在了同一层。辛熙帮客户取房卡的时候，多瞅了一眼，姜渠和司徒总的名字挨着，房间号也挨着。如果她此时敲错门，她要如何解释自己深夜在酒店敲领导房门的企图？


    可她太想要见到他了，她想要给那个时候未曾谋面的Jim一个拥抱。


    手机，哦，出门太匆忙，她甚至连房卡都没顾得及带上。


    辛熙举起了手，朝着门敲了一下、两下，三下......心跳跟着砰、砰、砰......


    如果敲错了......


    错了再说错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