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殊这个角色是一般的，又是不一般的，就像涂李允许孔莹找宁宵来入戏时说的那样，你得找到普通观众可以代入林殊的那个点。


    同时，她又是特殊的，她必须有不同于其他同一类型电影角色的鲜明特色，才能让观众记住，这是涂李冲击国内奖项的最低要求。


    不过她对宁宵了解很少，听到经纪人过来还以为宁宵是帮忙协调组内关系的，没想到孔莹第二天一大早就来了，看起来睡得不好，但是精神很亢奋。


    孔莹每天觉多涂李是知道的，很多演技天赋派的演员嘛，都有些大大小小的毛病，涂李还见过究极社恐，进组之前不能和任何人接触的，和他们比起来孔莹太正常了。


    可是今天，她居然没睡够，状态也很好，而且那双很有灵气的眸子里满满四溢的都是蠢蠢欲动，涂李还没明白过来，旁边有人窃窃私语：“是因为宁老师今天会来看吧。”


    涂李恍然，也对，宁宵不到孔莹二十就签了这支潜力股，对孔莹来说可以算是伯乐了，蓄势待发想让伯乐看看自己的眼光没出错，也是合理的。


    她摆手让剧组准备，同时很好奇，宁宵在看，孔莹能发挥到什么地步来。出乎意料的是，宁宵一开始并没有在看，她是孔莹拍到一半，忽然从休息室里走出来，细微皱眉，孔莹就忽然停下了。


    “对不起，再来一条吧。”


    作为导演，涂李对组里的动态很敏感，她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孔莹很在意宁宵的评价，而且是远比在意她的，剧组其他人的，还要在意。


    沉吟片刻，她请人去把宁宵请到监视器面前来。


    孔莹微微僵住。


    宁宵倒不是不想看，她只是摆手：“导演，我坐在这……孔莹可能会有点不自然。”其实，她如果和马甲坐不同角度，多少会影响她的发挥，因为一旦意识到两个视角是不同角度她就出戏了。


    电影不能出戏，一个镜头都是精雕细琢。


    涂李轻声细语：“可是您对她的影响很大。”


    宁宵想了想，咬牙：“我坐她后面。”保持相同视角，虽然不能看到实时的自己的表情，可是后期监视器那也能复盘，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自己对自己这么重要，很难不去影响她的发挥，那只能避开了。


    涂李愣了一下，还没征求孔莹的意见，就看见她举起手比了个OK，好像她知道宁宵会做什么选择，也无条件支持她一样。


    韩蓓看见，只感觉槽多无口，等孔莹下场来休息准备下一场才忍不住槽道：“好不容易请她过来了怎么不让她仔细看看。”


    孔莹低头喝水，然后无所谓笑笑：“上映也能看。”可能人就是没有办法这么近距离审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吧，没关系，宁宵的兴奋并没有减低，她甚至感觉到那种倔强来源于哪里了。


    林殊只是一个普通家庭的普通学生，她家里甚至比一般人还要困难一点，父亲酗酒，但是对家里也很负责，妈妈有点软弱有点计较，可是自从生病后她就不敢在妈妈抱怨的时候吭声了。


    妈妈摔到了腿，因为不是正式工，很难拿到顶格赔偿，后续讳疾忌医，治腿更是无底洞，她知道她很疼很疼。


    有时候，林殊会有点茫然，她不知道自己算惨吗？明明妈妈没受伤之前家里情况也还行，但现在就算放学她也不想回家了，她会感觉很压抑。


    除此之外林殊在学校也很透明，因为老师知道她家里的情况，会特别照顾她，有一段时间林殊特别努力，但是努力不出头，老师无奈，只能多教教她，自习课会走到她身边讲题。


    但是林殊发现努力成绩提高不了，就放弃了，而且她实在没时间。她发现家里快没钱了，爸爸也有点不想好好生活的意思，她得去捡瓶子。


    电影没有大篇幅渲染林殊这些往事，这些事对于宁宵也是比较遥远的，但是对于林殊她能共情的一个点时，她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这些事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也不是别人想的多坚强，只是无力而茫然地坚持罢了，电影在拍的就是一个孤独的瞬间，这种坚持被打破。


    林殊去参加同学的生日会，因为怕孤立，而且对方是她同桌的好朋友，她被同桌拉去必须参加。在那里她看到几百块钱一瓶的酒，几千块钱的包厢，她都只是紧张。


    直到有人说主人公手上的手表几万块。


    其实大家都看出她是在开玩笑，但是林殊信了，她真的难以置信，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同学居然这么有钱，而这个手表，她只要给她，她家一年开销就不愁了。


    或许不是一年的开销，如果她能据此找到更多门路……贪婪是电影拍摄的很多的一个话题，但是电影对贪婪的呈现完全直白地给出不讲道理。


    林殊呼吸不过来，她震惊于自己有盗窃的想法，出了包厢门，但不敢洗脸，她感觉自己很穷酸，也很明显，其他人会不会发现她一直盯着人家的表看？


    这个时候，一只手伸出来，一样年纪的少年，穿得很朋克，拿着造型别致的打火机，直接戏谑道：“好学生也来KTV啊？”


    孔莹身体微微颤抖，不是被吓到了，而是和这种环境格格不入，但是她却可耻地想要融入的惊惧，她感觉到灵魂被一只大手温柔地揉搓捏扁的压力，更可恨的是，这只大手的影子是形似天使的，它是温柔可亲的。


    “要不我送你回去吧？”少年低下头，眼神里有桀骜包裹的几分青涩，他其实也不是什么很有能力的人，只是依靠外表装作很成熟的样子，像吹嘘自己华丽羽毛的山鸡。


    然后林殊浑浑噩噩地跟出去，包厢路很曲折，她有好几次想返回，但是相比同龄人，鱼龙混杂的KTV更加恐怖，她无数次脑补里面闯出来危险的人。


    从孔莹苍白的脸色，他们看不出来她是真的害怕，还是因为其实也想要接近这种生活所以给自己找了一个不敢返回的借口。


    到了门口，大型机车的外表酷炫，可惜女孩子完全理解不了，她站了很久，忽然惊醒，她想大声，但实际上是颤声说：“不，不了，我可以自己回家。”


    男生转身，林殊忽然迈开步子奔跑起来，像在逃跑。她大口喘着气，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一边跑，一边感觉灵魂前所未有的酸涩，被世界束缚着。


    这就是涂李一直要孔莹磨的那个镜头，这里景他们搭得很好，涂李想要一镜到底，不然太出戏了，她也想要孔莹精准地表达那种情绪，那种茫然恐惧，和后悔，还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的情绪。


    杂糅着，揉搓着。


    和那只大手一样。


    一个不成熟的灵魂正在被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塑造。她最危险的处境在于，没人告诉她这是不是正确的。


    然后孔莹做到了。


    她在那场奔跑里真正演出来，灵魂想要挣扎，却被锁死在那个KTV，导致被不断拉长，越挣扎反而越被拉扯回去的恐怖。


    她泪水飞扬，可是眼睛里却不只有恐惧，还有被那种生活蛊惑的茫然和心动。


    她身上还有汗水，那都是为了爸爸，妈妈，为了读书而流的，她的手不漂亮，没有手表。可是这一刻她真切地为自己感到羞窘，自卑。她不敢去看街道里自己穷酸的样子，感觉校服是自己最后的避风港。


    最后她低下了头。就算哭，也只敢在家旁边的墙角下哭，她得看着那哭，不然害怕自己会被带走，或者回不了家。


    她擦干了眼泪，站起来。


    涂李几乎能看到后续故事情节的发展了：林殊还是离那群人远远的，她不敢和不良少男不良少女在一起，但是她开始更加忽视学习，上课开始想一些学校以外的东西，她也逐渐发现老师没有那么权威。


    她好像被“带坏”了。只有那种好像植入她心中的道德，听话，好好读书，这样的标准在摇摇欲坠。真是进一步万丈悬崖，退一步海阔天空。


    涂李在拍这段的时候最怕观众骂她，骂林殊不自爱，骂她蠢，这么容易就被吸引，被蛊惑，可是孔莹的表演把这段诠释得很好。


    林殊并不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她也已经挣扎过很多次，被其他人看不起的自尊，捡瓶子要趁天黑去，又害怕又放松的那种疲惫，还有被巨大差距打击到的恨。


    林殊的恨，让这个诠释变得合情合理，让人无法骂出口。尤其是爸妈吵架，让她知道，她原来还有个弟弟，只是那个弟弟夭折，爸妈想要再要一个，才拼命赚钱，他们本来管她，因为满脑子都是弟弟不再管她的时候，这种恨达到了巅峰。


    不是恨让她迷失了。


    让她迷失的恰恰是，她能看到爱是什么形状，但感觉不到。父母爱她，也爱那个离世，还有未来的弟弟。老师爱她，但也爱听话，家境好的好学生。甚至不良同学们也爱她，他们觉得她挺有趣的，很有个性，也不随随便便就玩，可是他们更爱劝动她去KTV时，同流合污那一幕。


    到最后林殊甚至恨自己的同桌。她如此恨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如果她没去的话那她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还有一条向下的路。但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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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殊还会碰到很多向下的路。”


    拍完这一段涂李给孔莹递水说。


    孔莹说：“其实这些选择都不恐怖，上学的时候爱玩，叛逆，成绩不好，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儿，恐怖的是后面的不可预见性。”


    她淡淡笑笑。


    你不知道去KTV玩是不是就会有更严重的事，朋友抽烟自己会不会抽烟，朋友喝酒会不会自己喝酒，谈恋爱会不会初尝禁果？学习不好会不会上不了高中。上不了高中是不是只能草草嫁人？


    顺利得像一部恐怖片。


    过了大半生才意识到自己做主不了自己的人生。


    这是比较早的年代，这些完全都是有可能的。


    孔莹看了剧本，知道林殊最后有个好结局，但是这个结局对于林殊挣扎着前进的一生来说，真的算好吗？为什么一个读书年纪的女生会碰到这些诱惑，而几乎没有人保护她呢？


    为什么家里人看到她和其他人混在一起破口大骂，但还是只求老师只求学校，为什么老师说了几句就不说了。


    太表面了。


    这种帮助。


    和社会无时无刻，无孔不入的侵略相比，家长老师的习以为常，就像是催化剂。他们觉得，不会怎么样，混的女生那么多，总不可能每个都改好了。


    但如果，他们看到这向下滑的恐怖危害，也许就不会想了，也许社会上从来没有十几岁就不读书，打工，然后早早结婚生子的女性，他们不会觉得这个选择是如此正常。


    多正常啊。


    多，就代表正常吗？


    孔莹拍完有点不高兴，她抱着膝盖坐着，等宁宵过来才笑嘻嘻地往她身上蹭，然后任由宁宵抱着她。


    孔莹说：“如果不做经纪人你会干嘛呢？”


    宁宵：“反正不会按他们想的一样。”


    孔莹继续笑嘻嘻，但她抬起脸来的时候眼睛是很清澈，清澈到几乎见底的一张脸，她好像一个装不进任何情绪的木偶，但不会让你感觉空洞。


    她有这种感觉是因为太纯粹了。


    涂李感觉到林殊可能是孔莹的人生角色。


    孔莹眨眨眼睛说：“你真是做得，非常好。”


    她无数次给予自己肯定，点头：“你做得非常好。”


    宁宵抱着她的头，然后孔莹说：“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来演戏。”


    其实她的生活远没有林殊那么危险，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她也不好好读书，但她不会敢和其他人混在一起，就算是混的，他们也没有那么过分，顶多是出去玩玩，染染头发。


    可是拍林殊让她意识到有条路好危险啊，她稍微靠近一点就发现是悬崖，可惜的是那个年纪的林殊完全没有判断能力，也许一个小小的选择就是完全不同的路。


    可是就算不知道，她也一次次悬崖勒马。她从来没有真的让自己陷入到无可选择的境地里，好像冥冥之中总有个人告诉她，别做让自己后悔的选择一样。


    林殊也是，她也做错了几次，可是只要回头，就能回头，付出了巨大代价，她也还是回头了。


    命运之手也许一次次在推她，也一次次阻拦她。她没有滑向深渊。人只要清醒过来就不在深渊。


    她真的很喜欢林殊这个角色。


    “谢谢你。”孔莹抱着宁宵的脖子，瓮声瓮气地埋头。


    可能是因为，知道很多艺人背刺她，是因为她实在不允许艺人去参加那种奇奇怪怪的酒局，去做一些圈里默认可以做的事，是因为她不在利益链条上的时候，她有点不平，但最后是松了一口气。


    不是就不是吧。


    ……她只想做一个经纪人。不想做一个始作俑者。


    宁宵捏孔莹的脸：“别想太多了，这都多少年以前了，现在，都挺好的。”她声音更低：“但会更好。”


    孔莹跟个树袋熊一样，忽然说：“宁宵，我们把电影学院那些年轻的女孩子签几个过来吧。”


    她又撒娇：“不过你只能带我，你答应过的。”


    韩蓓走过来听到这话匪夷所思，孔莹只是个演员都开始插手签约的事了，宁宵还真考虑了一会儿，说回去考虑一下，明显不是考虑可不可行，是考虑怎么去做。


    孔莹说：“我要他们去把房给我们退了。我那是大床房，够了。”


    宁宵还笑：“省钱。”


    孔莹笑眯眯，甜兮兮的：“对啊。”


    韩蓓：“……”你到底有没有概念不拒绝的才是直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