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拥抱

作品:《枕同风

    深夜,秦独都辗转反侧。他想知道段怀容此刻在哪里、怎么样,是否因为母亲悲伤难眠,又是否因为白日的事情愤愤郁结。


    想来,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不知对方情形地分隔整夜。


    可这第一次,秦独便已经牵肠挂肚。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天气一如既往地阴沉,只剩了些迷蒙的光亮。


    段怀容请了岭州最有名望的迁坟师,一切从速从简。


    破坟的第一铲土,由他来动手,而后那些迁灵宫的人,便把那座孤零零的坟挖开。


    六尺红白长布在坟上支起,投下明暗不一的影子。


    捡骨师便在遮挡下,将柳芙的尸骨移进新棺材里安放。


    而段怀容,便一直跪在一旁。同阴沉的天气一起死寂着,望着她母亲的坟头棺椁。


    从十六岁起,他便有过这个想法,因为这是他母亲临终前,一字一句求他做的。


    他知道这是母亲二十几年来,最渴望的自由。


    五谷撒棺,散钱买路。日落十分,柳芙的棺椁已经下葬在白果岭。


    下葬的位置临近那间小木屋,是一处风水极好的地方。


    或许真是上天垂怜,直到最后一抔土被添上坟头,阴沉了整日的天才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雨不大,但敲在人身上却有隐隐痛感。


    迁灵宫的人已经料理好事物离开。一线天光下,仅剩了段怀容孤身跪在坟前。


    他身前有一团火,烧着的纸钱打着卷不肯熄灭。


    浅色的眸子映着暮色里的火光,额前的发丝微微潮湿,连地上的影子似乎都被细雨打散。


    此刻的段怀容前所未有的悲戚和孤寂,仿佛偌大的世间,仅剩了他一人一般。


    “娘,您到白果岭了。”他念叨着,声音温润哽咽:“那间小木屋,我已经收拾妥当了,离这里不远。”


    “屋里有医书、针石药具,您都可以用…”


    如果不是段越酒后强行不轨,如果赵兰慧不在撞破后大肆宣扬。他的母亲本应该是悬壶济世的医女,是最自在的人。


    段怀容将纸钱一点点捻进快要熄灭的火里,无声落下泪来,仿佛在一寸寸燃尽相思。


    天色暗了,连万物的轮廓也勾不出。雨水将他的衣物淋得潮湿,挡不住雨夜的寒凉。


    忽的,轻轻的窸窣声临近,紧接着上方的雨水没有再落下,换为了滴滴答答敲击的雨声。


    段怀容怔了怔,他还未回过神,略微茫然地抬头去看。微红的眸子水润,脸颊上还有泪痕。


    四目相对,那双漆黑的眸子深沉,如同暮色一般将他包裹。


    秦独将伞往前,撑在段怀容头顶,手臂上搭着一件披风。


    段怀容抬眸的刹那,他顷刻呼吸停滞。


    那双微红的眼睛里,有他不曾见过的悲伤和脆弱,连同其中无尽的思念一起,被落下的雨水打碎。


    分辨不清轮廓的暮色里,微红的眼尾和轻颤的眼睫却无比清晰。


    半晌,段怀容也意外。他来不及收敛悲色,只躲闪地垂了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来打扰你的。”秦独紧扣着伞柄,尽量平复声音中细微的抖动:“雨夜,山野不安全。”


    说着,他喉结滚动:“我担心你…”


    段怀容捻着纸钱的手顿了顿,“我担心你”四个字连同雨声一起入耳,将他此刻薄弱的心扉砸乱。


    面前的火没再受雨水,又燃得旺起来。


    他没再说话,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悲伤,又往火里添起纸钱。


    秦独缓缓蹲下,侧向着段怀容的方向单膝轻点地。


    没得允许,他不知是否该祭拜。只觉得高高站立着不合适,于是放低了姿态。


    湿凉的空气被隔绝一块,段怀容微微向秦独偏头,莫名那里得到慰藉。


    这两天发生的一切,秦独都没有问过一个字。


    那些沉默的信任,化作此刻他头上撑着的伞,在这了无人烟的山野和寂寥雨夜里,与他的身影重叠。


    风卷着雨丝吹过,秦独大半个身子都在伞外,被淋得潮湿。


    但他不做任何催促,那怕段怀容此刻什么都没做。


    片刻后,段怀容默默将手中最后一叠纸钱递到秦独面前。


    秦独出乎意料地怔了怔,没敢接过。


    “你如果愿意。”段怀容红着眼睛,并不强求。


    秦独自然愿意,他希望段怀容能允许他参与一些事情。


    他将雨伞交于段怀容,而后郑重接过纸钱,转向坟碑的方向,将纸钱一张张送进火中。


    不知说些什么,只是沉默着希望逝者安息。


    段怀容目色水润,就这么望着身边人为他母亲祭奠。此刻,仿佛雨丝和火光都成了他们之间的链接。


    直到最后一点火光燃尽,他缓缓起身,将伞撑在两人中间。


    秦独与人一起站起来,抖开了臂弯里的披风,往前一步与人披上。


    一阵微风扑来,段怀容被秦独的双臂环在中央。


    披风被秦独抱久了,落在肩头时似乎还有微微的温热,隔绝了雨夜的寒意。


    段怀容恍然,记起雪天初见时,秦独也是这样为他披上大氅。自那之后,还有数次…


    似乎,一切都冥冥注定。


    秦独替人系好披风,自顾上下打量了,忽见人衣摆上的尘土。


    段怀容穿着白衣,跪久了总是会粘上潮湿的尘土,很是明显。


    思念亲人便够了,尘泥实在不必再攀附这副身躯。


    秦独未言语,径自俯身蹲在段怀容面前,轻掸那月白的衣摆,将尘土一一掸落。


    眼前人蹲下的刹那,段怀容目色里鲜有的诧异。


    只这一刻,似乎四周草木都随秦独低了下去,任他俯视。


    他撑着伞,垂首看秦独为他拂去衣摆的尘土,心口一阵阵紧涩撩动。


    无所寄托者稳立,身居高位者俯身。


    两人之间早就超脱了自来的束缚。或者说,是秦独单方面打破了那些枷锁。


    衣摆轻抖,将暮色和暮色里的人抖落进了段怀容心底封闭许久的柔软之地。


    莫名的,这两天积攒的悲伤和酸楚开始翻涌,似乎也想挣出来被轻拂着安慰。


    喉间灼热,眼眶里又充盈着泪水。


    他的目光跟随秦独站起来,在与那双深邃的眸子对视的瞬间,不可控制地落下来一颗泪。


    一刹那,秦独猛然怔住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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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他见过许多骇人的血海,却第一次觉着一颗泪能使他这样心尖骤缩。


    这颗泪,仿佛是冲垮他心墙的洪流,将他最清明的神思也尽数淹没。


    惶惶中,他身侧的手微微抬起,试探着向前。虽有着如此动作,却不知想要做什么,好似只是本能的反应。


    竟有些无措。


    段怀容就这么看着,泪光里渐渐多出着释然的笑意。


    失去的亲人值得他记在心底,眼前活生生的人,又何尝不是呢。


    “秦独。”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声音似乎可以随着细细的雨丝飘散。


    这一声秦独,脱离了任何身份的桎梏,只是在宣泄此时此刻的心绪,宣告着他接受了秦独给予的特殊的权力。


    也在倾诉着太久不曾宣之于口的悲伤。


    秦独定住眼神,连瞳孔都微微放大了一瞬。


    无论何种情绪下,没有什么言语,能直白得过直接呼唤名字。


    血液快速流过他的全身,舒张着每一寸皮肤。秦独似被什么灵光敲击了眉心一样,霎时耳目通透。


    他抬起的手没再犹豫,直往前伸去将段怀容的肩拦住,而后将人揽入怀中。


    段怀容撑着伞,顺着力道贴近秦独,直到紧紧依靠着。环在他背上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用力,又轻拍着安抚。


    温暖在潮湿的衣服里蔓延,消弭着积存太久的孤独和忍耐。


    此刻,段怀容将疲惫和悲伤交给这个怀抱,他自己变得轻盈。


    秦独能听到耳边从哽咽变得舒缓的呼吸声,他不说话只将人抱紧,轻轻安抚。


    若是段怀容能一次又一次这样叫他的名字,他大抵会一次又一次忍不住想伸手去拥抱。


    ……


    雨夜山路难行,他们没有下山。


    段怀容将秦独带到了那间小木屋,打算今夜在此避雨歇息。


    两盏蜡烛燃起。


    屋内整洁,一应陈设都擦拭得干净。书架上的书籍整齐,小窗下的小案上有青瓷茶具,遮阳的草棚下还有摇椅。


    每一处都悠闲又有意趣。


    “我到这里,你娘不会怪罪吧。”秦独收了伞,没敢踏进屋里。


    段怀容眉眼都潮湿着,笑笑道:“我邀请来的人,我娘不会怪罪。”


    他说着,解了斗篷搭在椅子上,去生小火炉里的火。


    秦独便立在门口,看着人从容自在地做事,仿佛已经在这里生活了许久一样。


    “我娘之前偶尔会来这里打扫。”段怀容说着:“后来,我也时常来这里小住一日。”


    住在这里,不仅是暂时远离段府那个牢笼,更是因为思念母亲。


    他说着,自柜子里取了一小壶酒,然后在小炉上温起来。


    屋子里安静着,偶尔有轻微的炭火噼啪声。


    “你想知道我的那些事情吗?”


    段怀容于安静中问了这一句。


    他知道,前日段怀煜的话秦独都听到了。即便那些不成为秦独的心结,但是却是他的心结。


    关于那些事情,秦独始终没敢问。这会儿他走近,与人一起围坐在小炉前,点头道:“我听你说。”


    只要段怀容想说,他都是愿意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