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看着眼前已经六神无主的元昭，恨铁不成钢的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忍住想踹他的心思，道：“起开——”


    “……废物点心，”她越说越来气，额间青筋隐隐又欲复发，“元清知，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话音还未落，她见方才着急忙慌的少年忽然蹲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呆呆的，连打他都没反应。


    晏清被吓一跳，忙蹲下身去看，却见少年把脑袋埋地低低的，只露出一个漆黑的发顶。她捧起元昭的双颊，指腹却沾染到了潮湿。


    少年被晏清捧着面庞，不情愿地扬起脸来，黑色的眼睛湿漉漉的，眼尾耷拉着，委屈巴巴道：“我该阻止她去的……”


    “我、我早该想到的……我该拦住她的……”


    关心则乱。


    晏清叹气，终于没再说他：“行了，你现在后悔没用，不就是区区九幽吗，你要相信歆悦。”


    “我们去想办法。”


    元昭吸了吸鼻子，眼眶通红，整个人乖巧的跟在晏清身后进进出出，像一条黑色的尾巴。


    晏清站在原地深呼吸三口气，又想到这人可怜巴巴的模样终于把骂他的话通通咽回了肚子里。


    坏处就是司命殿下把自己气成了一只憋屈的河豚，她查验天命篆的余光瞥见猫着腰的元昭后实在忍无可忍，扶额叹道：“你能别跟着我吗？”


    元昭却忽然抬头，一眼诚挚：“我要去九幽！”


    晏清眉头狠狠一跳：“要去也轮不到你去！乖乖边上带着——”


    “我要去，我一定要去，”元昭的声音不大，却坚定的可怕，“不去会后悔的。”


    想来也许可笑，人们似乎总要在关头紧要之时，总要在生死攸关之刻，才敢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总要在绳索将断之时，借着摇摇欲坠的微末处境，才在飘摇之中看得清被掩藏的爱意和真情。


    晏清顿了顿，终于没反驳他。


    ＊


    九幽者，鬼狱也。


    此地乃鬼族的集聚之所，鬼气森然凛冽，无孔不入，来着无论是人还是神，都不可能在如此旺盛的鬼气侵蚀下安然无恙。


    晏清看着眼前森然的山谷，雾气弥漫蒸腾间，隐约还能瞥见底下不断散发缭绕的阴森之气。


    谷底树根盘绕的阴影里，湿滑的岩石缝隙间，还偶尔可见零星的惨白之物半掩半露。


    ……是风化枯朽的骨骼残骸。


    她足尖轻轻一点，踢落了一块崖岸的碎石。


    那石头轻巧的滚落而下，随后甚至听闻不到触碰崖壁的声响，就这么蒸发一般，不复存在了。


    大概率是被底下的鬼气削成粉末了。


    “哇靠，这是无底洞吗！”灵鉴趴在晏清肩头眉毛被吓得险些竖起来，一脸不可思议，“这、这这，这真的要下去吗！古籍分明记载，九幽就是山谷啊——”


    九幽确实是两山间的山谷。


    然而数百年前的最后一任鬼王在一次大战时以身为祭，带领众数鬼族竭力对抗，死后的残魂和鬼力全被封印在此处。


    经年的怨气累积，鬼族之力又层层叠加，残魂被禁锢在此逃离不得。确实成了鬼族修炼生存的圣地，但也因此阴森可怖得近乎到了无人敢触及的地步。


    故鬼界一直有，谁活着度过九幽，谁就是新一任鬼王的说法。


    元昭站在一旁难得冷静下来，削减了几分失魂落魄的德行，竟然开始分析了：“这跳下去不得被鬼气烧死啊？还有别的路吗？”


    晏清瞥他：“你去找。”


    元昭正欲转身查探，却猛的被身前缭绕的鬼气激得一颤，猛地拔刀后退数步，怒喝：“来者何人！”


    只见森然鬼气的尽头逐渐显出一群重叠的影子，那些鬼影训练有序，顷刻间排排站好，有的青面獠牙，有的牛头蛇尾，有的却是干净的少年模样。


    而在他们队列的尽头，有个翘着腿阖着眼，懒洋洋坐着的少年。


    晏清忽地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此番计划前来九幽，本不想惊动任何人，只欲先寻到一个不用历经鬼气侵蚀便可下谷底的方式。


    等她见到沈烬隐，确保乔歆悦安危，再解释两人的事也不迟。


    怎料不但出口还未曾找到，反被鬼界的人发现了。


    九幽或许比她想象得要更加可怕。


    “来着何人？”那少年一头黑色短发，肩头却奇异地落着几根小辫，他睁眼懒懒一笑，周遭鬼气霎时森然：“来我九幽，还问我是何人。这便是你们神界之人办事的态度？”


    一眼便看出了元昭的身份，这下晏清想瞒也瞒不得了，只能扬声道：


    “我们无意打扰，只是有名神官错来此地，还请大人高抬贵手……看能不能将她放了。”


    “呵，”少年冷嗤一声，“你们神界的人无故跑来鬼界出了事，凭何要劳烦我们放走。”


    他的眼睛是很清透的草绿色，而此刻天阴，这点绿意愈发逼人，像是暗夜里伺机咬断人脖颈的狼：“要人，也可以。”


    “看到了九幽鬼谷了吗？跳下去。那位小神官的尸骸，说不定就在下面。”


    话落他扬声大笑，引得周遭一众侍从皆开始狂笑，这笑声震耳欲聋，伴随着山谷遥远的回音又显得讽刺至极。


    “你！你欺人太甚！”元昭怒目而视，手上青筋迸现。


    谁人不知这鬼谷，跳下去便只有死路一条。


    晏清咬牙，他万万不想提及这个人的名讳，但此刻人命关天却又不得不提——


    司命殿下权当自己吃了一只晦气的苍蝇，认命道：“沈烬隐。”


    三个字说出口的时间，两方都愣了片刻，场面诡异地静了一瞬。


    晏清接着道：“是你们鬼王说找本殿有要事相商。”


    少年眉心很明显地蹙了片刻，旋即又状若无事地舒展开，人骤然起身，腰细腿直，身上的黑袍在鬼气间翻飞：


    “认识我们尊主的人多了，本将凭什么信你。”


    “谁人不知，我们王便是被你们神界之人所杀，”他眸子死死盯着晏清，语调冷然，“本将如何得知你究竟是来找人的，还是来寻仇的？”


    “检测到殿下攻击力直直骤减，疑似趋近于零！”灵鉴匆忙大叫，惊慌失措：“完啦！殿下被踩住尾巴啦！”


    晏清确实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先前不曾来过九幽，不曾亲眼见过如此陡峭的山崖嶂壁，还能劝自己他们已经两清，不要多想。


    可切切实实走过一遭，又想起那人当初不过也就凭着一把堪堪聚起的残败魂力，却要历经这般叠嶂重峦、鬼气森然，旁人光是看一眼都要心生胆颤的地方，难免又心生愧疚。


    真的两清了吗？


    他合该恨她的。


    那少年见一言戳中了晏清，扬了扬唇角继续道：“本将今日便是奉我们尊主之命前来待客。”


    “两位仙君，要么和我们尊主一样跳下九幽，经历他拜你们神界所赐经历的一切，要么——滚。”


    话已至此，这少年眼底对他们二人的嫌恶也不加掩饰，她便知晓此番想安然出去是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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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清沉默地思忖对策，元昭却伸长脖颈向山谷下眺望，一看到给这二愣子看出了不怕死的勇气，大义凛然道：


    “师父，不就是区区九幽吗，我来跳便是！”


    好在她师父太了解他了，晏清只瞥了元昭一眼，眸光不咸不淡地落在方才说话的鬼少年腰间，分明挂着一串各式各色的钥匙。


    她莞尔，语气近乎像哄：“清知，你牵制住他，本殿去拿钥匙。”


    乌云层层叠叠，把天也压得昏暗凝滞，好似不透风。


    站在此地向上看是阴云密闭压抑不前，向下看是峭壁悬崖巍然凛冽，而他们夹在其间，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两人短暂地交流片刻，旋即元昭攥紧了手中的配剑，剑光出鞘之时化作一道黑影疾冲鬼群而去。


    鬼群霎时大乱，一瞬间所有狰狞的面孔的可怖的嘶吼声如潮水般铺散开来，森然的鬼气凛冽，激得人手腕一软，经脉灵力凝滞，元昭差点没握住配剑。


    少司命本就是文职，元昭虽说是修真世家培养的全能公子，但也未必在鬼群里撑得住太久。


    少司命在水泄不通的鬼群里撕心裂肺大喊：“师父！快！”


    晏清凝神，抬手刺出冰棱挡住一只恶鬼的攻击，忽觉脖颈一凉，她侧身堪堪避过直刺而来的剑刃，瞬间对上了一双阴森的绿眸。


    来人五指瞬间化为漆黑的利爪直冲晏清面庞而去，她一手召出子钺扬颈躲过，同时立刻抬脚踹向那人腰间。


    钥匙碰撞声清脆若环佩，晏清这脚使了十成的劲，笃定就算不能整串踹下来也必能将挂坠踢断。


    她身段敏捷，弯腰去接散落的钥匙的同时耳畔挂起一阵阴森至寒的鬼气，晏清蹙眉准备硬抗，指尖勾住钥匙的瞬间却被人狠狠扼住了脖颈。


    “咳咳……咳……”晏清觉得喉间的空气急剧减少，连带着周遭一切都模糊地重叠，隐约间她忽地意识到神格的作用了。


    方才就这等速度的招数，以往的她完全可以避开再反打的。


    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现在的她都比之前弱了太多。


    “师父！”元昭见状慌忙大喊。


    只见晏清被森然的鬼气卷高，整个人几乎已经离地数尺有余。


    而这个视角的九幽鬼谷深不见底，视线所及全是翻涌的墨色雾气，仿佛带着地下墓穴般阴冷湿腐的气息，沉甸甸地淤积在深渊底部。


    极其缓慢，形似活物般蠕动了一下。


    她因此看清了缭绕黑雾间的虬枝上，似乎挂着一个有些眼熟的吊坠。


    是乔巧的！


    晏清蹙起眉，凝住神识控起跌落在地的子钺，忽地笑道：“小将军不必动气。”


    “本将犯不着和神界的人动气，”那少年抬头看她，绿眸沉沉，勾唇冷嗤，“这位神官，你是想本将送你下去呢，还是——”


    话音未落，少年忽觉身后一阵厉风呼啸，却见子钺寒光乍现直刺他面庞而来，被他侧身避开后一个翻转，狠狠砸在了卷起晏清的鬼气漩涡之上。


    困住晏清的鬼气霎时一松。


    她凝眸看向吊坠，旋即挣脱缭绕周遭的鬼气，在一众鬼卒的注视下以及灵鉴撕心裂肺的尖叫中，张开双臂，轻飘飘地跃了下去。


    白衣出尘，衣袂翻飞。深沉似墨的鬼谷间落下的素白一点，像一颗自不量力的尘埃。


    可她那副淡定自若的姿态，仿佛跳的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九幽鬼谷，而是一座蒸腾缭绕的温泉池。


    唯有元昭的惊呼声一如既往，激起回音层叠：“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