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隐情

作品:《烽起

    亓辛心平气和地剜了他一眼,起身挪到洞口去坐了。


    夜过三更,骊华园《长恨歌》的乐舞演出也近了尾声,对面整座骊华山的天灯皆被点亮,宛若漫天星雨洒落,如幻如梦。


    俯视园内,饰杨贵妃那一舞女以足尖点水而行,旋身拽住一丹枫色红绸,借力腾跃而起,与桥上的唐明皇饰演者由十指紧扣,到不断分离,直至只剩指尖相触。


    那女子红白相间的纱衣在夜风中飘扬,带着她轻盈的身体一点一点靠近天光,当她的身影与暗夜融为一体之时,就好似真切地魂归蓬莱。


    面对这般动人心魄之曲,亓辛殊不知座下是否真有掩面而泣者,她只觉那晦明变化的青峰远黛直叫人眼皮打架,脑袋也止不住地顺着掌底往下滑。


    在此刹那,一只满是厚茧的大掌稳稳地托住了她的侧颊,亓辛半梦半醒间感知到了那掌心余温,于迷离间心满意足地蹭了蹭,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沈雩不舍得撒开手,就着这别扭的姿势,将自己的身子缓缓矮下来,而后在她身下的长石上坐下,将她的头轻轻地搁在自己腿面。


    亓辛平稳呼吸着,不自觉地微张开双唇。


    沈雩偏过头来,将她滑落在臂弯的外袍拉上来,掖在她颌下,而后指尖沿着她下颌至前颈的连接处的弧度一路顺了上来,在她因缺水略有干裂的下唇上按了按。


    沉夜迢迢,天灯昭昭,依稀见得的,净是挣扎于成住坏空[1]而欲往渡的魂灵。


    一束亮白的天光无遮无拦地直射在洞口,亓辛被刺得有些不适,眼皮下动了动,抬起手背挡在了双眸处,紧接着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嗖得一下猛然坐起了身,震得身上覆着的外袍都滑落在地。


    她还未完全清醒,僵直着上半身缓了好一会儿,双瞳中才渐渐聚上了焦,这下夙夜躺在长石上的酸痛才显现出来,她皱起眉尖,反手揉着肩颈。


    “你——”一道沉缓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那声音好似有石子卡在喉间一般,砺哑得惊人。这声音的主人倒是先行发觉了,急切地清了清嗓子,却怎么也得不到缓解:


    “你,咳,你咳咳,你不舒服?”


    “还好,就是这石头太硬了,我活动活动就好了。”亓辛从长石上起身,转过来正巧瞧见无精打采仰面在洞壁上的沈雩。


    “你声音不对劲,不会,就这样坐了一整夜吧?”亓辛瞧着他眸子半敛,唇色灰白,面色极其不佳。


    她踱步过来,一只手贴在他颈侧,另一只手探了探他脑门儿,只觉那热度已然是不低了,却仍在不断攀升,她心说:


    还说别让我染了风寒,结果自己先病倒了,真不知你往昔在军营之中如何锤炼的,这体质竟是比之普通将领都还要羸弱些。


    “无妨,我们先回去,洞里潮气过胜,久待也毫无益处。”沈雩说着,就将消音骨哨放至唇边,不一会儿,熟悉的白尾海雕便落在了洞口。


    沈雩从长石上起身,可没走两步,就打了个趔趄。


    亓辛眼疾手快地撑住了他,可惜他怎么着也是身长七尺有余,单是这上半身的重量全全压下,也够她吃不消的了。


    她费劲儿地开口:


    “你自己真的行吗?都病成这样了。还有,你这腿,是不是……”


    也不怪她回往那方面想,虽说当初在农户小院师父这腿疾已愈,可据小八他们的讲述,师父往昔真就站不起来过,如今旧疾复发倒也不无可能。


    “你试试被人枕一晚腿麻不麻?”沈雩及时地打断了她的推测,展臂撑在她身后的洞壁上,借力站直了身子,转身向着白尾海雕走去,可那步伐瞧起来却是一跛一跛的。


    “那你干嘛管我,把我放一边不就好了。“亓辛追上来想要扶他。


    沈雩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搀扶,双手将她抱上雕背道:“我自己从前露宿荒野惯了,怕你会不习惯。”


    “那有什么。”亓辛撇撇嘴道,“你这个蜜罐里长大的都能受了,我又有何受不住的。”


    老国公与父皇性情相异,师父又是独子,老国公还在世时自是对其宠爱有加。即便老国公征战在外,不能与之常伴,不也又是去拜托母亲的,又是去打那平安锁的,还留了整个靖国军给他。


    相比之下,自己那位父皇,纳妃是为了结盟,嫁女是为了止戈,也不知他除过自己,真切地关心过谁。


    沈雩虽是一路不声不响地虚护着她腹部,不过亓辛瞧着他挺急的,以至于途经了长公主府都忘了停下,而是长驱直入,回了靖国公府,后又横冲直撞地进了内间,草草落了锁。


    亓辛在外院不明就里,跟上去焦急地拍门:“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师父?还是不舒服是不是?你先把门打开,让我看看?”


    沈雩还未来及换身舒适的衣裳,就连忙拖着自己刺痛的双膝去矮柜里翻药罐了。


    他额角青筋暴起,腿脚止不住地痉挛,冷汗顺着下颌滑过锁骨,一滴一滴地流进前襟。


    彻夜高热加之旧疾复发,惹得他疼痛难耐,以至于泛起了恶心。


    沈雩也顾不得其他了,只得将霜降留给自己的药丸一股脑儿地往嘴里灌,慌乱间,将一柜子的瓶瓶罐罐打了个七零八落。


    这银瓶乍破之声轰得亓辛脑瓜一嗡,她后退两步,准备将门踹开,却被扯住了裙角。


    她回身,看见自己的裙角正被白尾海雕叼在嘴里,左右晃了晃。


    一人之力确实难以与一雕抗衡,她扯了两下没扯出来,只得愔愔地开口:“茸茸,你主人正独自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你这时候瞎凑什么热闹。”


    白尾海雕好似真的听得懂人话,展开硕翅扑扇了两下,继续摇了摇头。


    亓辛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让我别进去?”


    话音方落,白尾海雕还真揪着她的裙角点了点头。


    亓辛有些蒙了,神魂分离地自言自语起来:“这是……为何?”


    与此同时,一个遍身紧身黑衣的女子从檐上翻了下来,落地时,白尾海雕激动地嗷了两嗓子。


    “谁?”


    亓辛未听出白尾海雕的意图,警惕地转过身来,不成想,却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霜降已然将脸上的黑巾撤下,温声细语道:“小九别怕,是我。”


    亓辛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靠着房门儿软软地滑下去,坐在了地上双目无神地道:“师父叫你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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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霜降走过来,在她脚边的阶上坐下,“在骊华园时,我与七爷兵分两路,说是办完事后在这里回合。”


    “可他一回来就这样了,还将自己反锁在屋里,茸茸也不让我进去。”亓辛有些无所适从地说着。


    霜降和白尾海雕对视了一眼,搓了搓她的肩臂安慰道:“害,不必担心,七爷过一阵子就这样,屋里常备着药的,忍忍就过去了。”


    “等等——”亓辛站起身来,俯视着她问,“什么叫——过一阵子就这样?”


    霜降一时语塞。


    此前七爷千叮万嘱过,万不可将他腿疾未愈这事儿泄漏出去,不过七爷应未将小九当外人吧。


    可,怎么说,她身上也是流着亓族皇室的血,又曾是赫联烛那个杀千刀的明媒正娶的太子妃。


    霜降有些左右为难,随口应说:


    “害,久居军中的人哪能没些磕碰嘛,就那累积起来的小毛病罢了,不妨事的。”


    “本公主看起来像是没长脑子吗?”亓辛眸中含霜,冷厉地睨下来。


    霜降从未见过她这般神情,赶忙一骨碌起身,退开几步道:“您别动怒,民女未有此意……”


    就在此时,二人间的房门开了,沈雩已然将一身泥污的靛青袍换下,着了身藏青色长袍,外搭了个雪纺云纹外袍。


    沈雩的衣着鲜少有深色系的,且又偏好靛青,加之其周身气韵,故而总给人一种矜贵飘然之感。


    而今这身装扮,加之他那与赫联烛极其相近的身量,亓辛差点儿幻视成月国那位,因而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如若不是那司空见惯的雪纺外搭,以及他身上病气未消,亓辛断不会这么快缓过劲儿来。


    沈雩以为,她这晃神的模样是还在担忧自己的病情,正打算蒙混过去,随即便撑着她身后的廊柱,一如既往地孔雀开屏:


    “你倒也不必这般沉迷于我的美色,当心将自己赔进去。”


    除过初见之时,他端坐于轮椅之中,静于一处不言不语的一时半刻,倒还像个玉君子。


    自从自己知晓他是沈雩之后,他索性连装都不装了,平日里跟自己说话本就没轻没重的,出了骊华园后更甚。


    骊华园,骊华园,不就,不就是,亲了之后?


    自己以后可不能再这般冲动了。


    不过这师父以前在军中就没个相好吗?怎么就渡了个气,就闹得跟要以身相许似的。


    亓辛从他臂弯下绕出来,在胸前插着手道:“这是服了什么强效药,貌似比宫中那些治风寒的药都要立竿见影些?”


    霜降闻言,率先盯上沈雩,反问道:“什么风寒?”


    “你家七爷,昨儿个夜里高热,清早还被茸茸带着吹了一肚子风。”亓辛捂住了他的嘴,不给他狡辩的机会,继而弯了眉眼,“对了,霜姐姐你方才不是说没事吗?”


    “那是——在药性不冲的情况下。”霜降这话,即是算回了亓辛,也是说给沈雩听的,毕竟这位,于此前行军途中,为了不耽搁良机,就有过讳疾忌医的先例。


    “所以,你到底有什么隐疾?”亓辛将自己的猜测埋在心底,面目平和地侧望回来,等着他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