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仁用力将自家弟弟抵在竹子上，那竿在此地扎根多年的老竹子，被两个大老爷们压弯了腰。


    他指骨泛白，手背青筋乍起，双手用得是十成十的力度，死死掐着魏安华的脖子。


    而靠着竹子苦苦挣扎的魏安华，一个孔武有力的武将，他此刻已是脸色赤红，双目微凸，修长的手卡在自己的颈脖间，徒劳地掰扯着，两只脚也因为喘不上气，胡乱地蹬蹭着。


    此刻魏安华气都喘不太明白，自然是无暇他顾，不曾开口说话。


    急得快哭出声，一直在大喊不要，快放手的人，其实是颜素琼。


    她抓着魏明仁的胳膊是又拽又打，就想将他们兄弟二人先分开。


    真是好一副修罗场，红芍腹诽。


    得亏上神不加入这个泼天狗血的战局，不然就这两个凡人，上神恐怕轻轻抬起一根手指头，便能碾死。


    红芍还在那看热闹，连星发问打断她的思绪：“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情，我怎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上神已然发话，小花仙哪还敢走神。


    只是那争执声太大了些，红芍不好回话。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连星身侧，缓缓倾身，凑到连星耳畔柔声说道：“这只是你师傅当前心境的投射，并不是真实.......”


    此话还未说完，连星蓦地后退两步。


    红芍注视到上神通红的耳朵，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靠得是近了一些。


    她嘴角勾起个不尴不尬的弧度，想要引上神换个地方说话，手刚抬起，她怕上神还躲，只好低声提醒上神先出去。


    话音刚落，她也不管上神有没有听清，自顾自地施法离去。


    小花仙回到颜素琼的寝所里，等上片刻，才等到姗姗来迟的连星上神。


    很好，来人耳朵不红，眉眼也没有紧簇，红芍自觉地将刚刚的事情从自己记忆里删掉。


    颜素琼眼下还在梦魇里，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小花仙抬手指了一下屋顶，上神颔首同意后，他们闪身出现在月下。


    “刚梦里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刚你身上的花香味太浓郁了......”


    两人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哑火。


    好好好，小花仙肚子里憋满八百句腹诽，无处可以诉说。


    不就凑得近一些，冒犯一些，怎地还攀扯上她周身的味道，她是一枚花仙，上天庭可没有哪个品种的花仙是不香的！


    红芍不语，一味对着上神微笑，笑容的弧度那叫一个锋利。


    在她的注视下，连星终于悟出，小花仙根本不想讨论刚刚发生的事情，直接略过，才是最为正确的处理方式。


    锯嘴葫芦上神默了默，垂着眉眼，用自己的靴子划拉那灰白色的瓦面。


    红芍自知，不能指望一个常年自闭在夜归殿内的上神，懂得如何打破尴尬，此事还得是苦劳命的小仙本仙来。


    她稍微收敛一点自己诡异的微笑，顺着刚刚的话题，往下解释。


    “我之前同你说过，我觉得他们二人有戏，可以试着撮合一下。”


    有人打破尴尬当然是谢天谢地，连星很是配合：“嗯，我记得。”


    “此前我们回溯，三人的授业恩师梁良，曾留过一份文书功课给他们，是关于民生策论的。”


    “魏安华和颜素琼交上去的，虽有巧思，但对比魏明仁当时那篇精彩绝伦的策论，可是差远了。上神可还记得，最后那份文章去了何处？”


    “师傅说要学习，向梁良要走那份文章。”


    “是的，那份东西至今还藏在颜府，颜素琼房间中的宝盒内。”


    “年少时，遇上这么一个光风霁月的少年郎，谁又能说真的不心动呢。”


    今夜月明如昼，如水的月色倒映在小花仙的眸中，从连星的角度望去，这双眼可比得上那漫天星辰，亮闪闪的，好看得紧。


    红芍专注于自己的讲述，浑然不知连星一直在注视着她。


    “只是魏明仁性子太冷，两人中间又隔着世仇，他一直不曾走近颜素琼，两人关系如那雾中花，水中月。


    再后来，他用政绩求得一道圣旨，强行将人带回府里，期间种种，他从未开诚布公跟你师傅聊过。


    “我想颜素琼心底里一直很怕，是不是自己将这怀瑾握瑜的人变成如今这般，日思夜想，才会有这样的梦。”


    “原来如此。”


    “说起来他们两个人真的很巧......”红芍一转头，恰好与上神四目交汇，他深邃的眸子里，藏着一个朦胧的自己，红芍不由自主地语速慢了下来。


    那注视来得太过专注。


    红芍双眸巡视一圈，温润如玉的眉眼，高挺的鼻子，精雕玉琢的唇峰，蓦地，她竟有些不清楚，自己视线该落在何处才对。


    但话还未说尽，此刻转移视线只会显得更奇怪，想到这里，红芍落落大方地与上神对视。


    “上一世是许柔惠文采斐然，汪将军为之折服；这一世恰好换过来，魏明仁活成许柔惠那样，而颜素琼又打小仰慕名将。”


    小花仙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说的话，连星只是囫囵吞进去，声音没进脑子里，全喂到肚子去。


    待红芍说完，连星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他用力撵了撵自己指尖，仿佛那是什么让自己开口的机关，倏地，他从屋顶上站起：“时候不早，早些回去歇下吧。”


    “就这么跑了，莫名其妙。”过了好一阵子，红芍后知后觉，回过味来。


    上神爱而不得，满心满意成全别人，下凡亲自撮合自己师弟和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此等故事已经很是伤情了。


    刚刚自己说到兴起，还揭开他藏好的伤口，往里面撒上一大把辣椒。


    委实不应该。


    人已经一溜烟跑了，此刻去追只会徒增烦忧，红芍决定今夜先让上神自己缓缓，明日得空，再去给他顺顺毛。


    小花仙躺在属于丫鬟的，窄窄的床榻上，辗转。


    她眨巴眨巴好一会眼睛，终于酝酿出些许睡意。


    迷迷糊糊间，她忽然想到，上神脾气是真的好，自己今日连着冒犯他两回，他都没有生气。上天庭的上神真不是谁都当得，果然是思谦冲而自牧，令人佩服。


    夜色静谧。


    颜素琼这院子里，只住着她、奶娘洪姑姑、红芍，今夜此处唯有颜素琼一人，是梦神的子民。


    院里冷清，并不是魏明仁苛待她，是颜素琼自己不喜铺装，从前还是颜府姑娘时，院里的人便很少。


    刚嫁来参政知事府里那会，她身边只有洪姑姑和一个名为小翠的陪嫁丫鬟。


    在民乐国不成文的规定里，小翠这身份，是可以添来做妾的。


    魏明仁一直很怕颜素琼往他府里塞人。


    颜素琼过府不久，他便寻来一位家境殷实的良商，撮合他和小翠二人，早早地将人嫁离府里。


    那之后颜素琼也没遇着个什么合心意的妹子，这院里便一直这么冷清着，她也落得清净。


    洪姑姑年事以高，一直盼着夫人寻个妥帖的妹子来帮衬，好不容易昨日盼来这个叫红芍的丫头，不曾想，竟是个不靠谱的。


    天光乍破，鸡鸣已经响过好几拨，洪姑姑早已起来梳洗妥帖，准备去伺候夫人用早膳，这走去厨房的路上，才觉着不对。


    “快起来，哪有做下人的，比这主家还能睡！”


    洪姑姑锲而不舍，砰砰砰地敲着那老木门，终于唤醒迷迷瞪瞪的红芍。


    小花仙懒洋洋地伸展自己的枝叶，该起身干活了。


    “小的马上就去夫人院里伺候。”


    “赶紧起来！”洪姑姑风风火火撂下这么一句，匆匆提步离去。


    小花仙寻思着，求求您慢点，我这边还得去拐带你家夫人呢！


    虽说红芍修成仙身不过几十年，前面的日子都在洞天里逍遥着过，未曾交过什么劳什子道侣，但没吃过猪肉，总是见过猪跑的。


    她自诩画本子专家，阅本无数，这凡人的风花雪月，多少懂一点。


    撮合有情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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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点点摸索着来，总能成吧？


    眼下两人误会重重，当然不可能一两日就变成日日思君，得先把那些破事都解开，让两人不会一见面就大吵才行。


    昨日那封让军队前去增援的密信，魏明仁已经连夜派人送走，设法让颜素琼看到是不可能的。


    此事是魏明仁和敬贤皇串通好的布局，魏明仁在明，敬贤帝在暗，魏知事要布置的事情还有很多。


    多挑拣几件蛛丝马迹放到颜素琼眼皮底下，她应当是能猜出一些来的。


    红芍现下打得便是这个主意。


    今儿要将人拐到一个地方，让人看到她该看到的。


    小花仙来到屋内时，颜素琼正在自己梳洗，鬓边的发，一丝一缕都被她妥帖地整理好，别到背后，弄成一个一丝不苟的高髻。


    红芍微微俯身：“夫人晨安。”


    颜素琼透着那朦胧的铜镜，看向身后之人：“夜里睡得可还习惯？”


    “不太习惯。”红芍腼腆地笑着：“乡下丫头见识少，没睡过这般软的榻子。”


    “不舒服的话，可以找管家换一床褥子。”


    红芍赶忙摆手谢绝，娇俏的眉眼皱巴到一处，犹犹豫豫开口道：“夫人，我可以跟你商量个事吗？”


    颜素琼心中暗叹，这妹子跟在师母身边的时日还是太短了，十几岁的姑娘，离开哥哥，胆子就芝麻点大，恐怕日后自己得多护着点。


    “你说吧。”


    红芍很满意颜素琼柔下来的声音，这个开头开得还行，她得好好演下去。


    “我想上午出去一小会，采买点东西，午膳前一定回来，可以吗？”


    “嗯，去吧。”


    红芍一脸迫不及待，凑得离颜素琼更近一些。


    “那夫人可知道，想要买衣裳的话，哪条街上能有？”她左手一直捏着右手指尖在揉蹭，怯懦地补充道：“莫要太贵的。”


    颜素琼终于转头看向她，红芍赶忙装作害怕对视的样子，垂眸看向地面。


    低垂的视野里，蓦地出现一只玉手，颜素琼将她拉到身侧。


    “出大门，往左走过三个路口，有一棵需要两人才能环抱住的槐树，面对槐树，往西边的巷子走去，那有好几家卖布的、卖成品衣衫的，价格实惠，你都可以逛逛。”


    她许是担心这样说不明白，柔声叮嘱道：“你这刚来此地，人生路不熟，还是让你哥哥陪你去吧。”


    颜素琼温暖的手掌盖上红芍的手背：“你就去明仁院子里传话，说我让你和你哥哥一起出去，替我办事，明仁会同意的。”


    这话题的发展可太合红芍心意了。


    她吞吞吐吐地跟颜素琼吐露，此事不能告诉自己兄长，因为她此去，是给即将过生辰的兄长买衣服，做寿礼。


    见红芍不愿意，颜素琼也没有勉强，又问道：“手里银钱可还够用？”


    红芍小鸡仔似的点点脑袋：“够够的，夫人昨日里给的银两还剩不少，哥哥都留给我收着呢。”她娇羞一笑：“那我便出门啦，夫人放心，我定然尽快回来。”


    红芍提步往外走去，心里默数。


    三


    二


    一


    “慢着。”颜素琼出言喊住脚下生风，一脸雀跃的小姑娘。她还是觉着不放心：“我与你一同去吧，再过几日，是我父亲大人生辰，我也该去置办生辰礼的。”


    说罢，她将自己腰间一枚白玉荷花坠子取下，塞到红芍手里，嘱托红芍带着坠子，去库房取些银钱来。


    红芍从善如流一一应下，默默走到房门外，她转头瞧屋内打量，颜素琼未曾跟出来。


    小花仙默默舒展着自己的身段，抬头感受一下明媚阳光的照拂。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库房是不用去的，红芍门清得很。


    里面现下除开颜素琼的嫁妆，其余的被魏明仁搬得那叫一个空空荡荡，就剩几个空木架子。


    穿堂风入内，都是畅通无阻。


    即便把各个角落寻上一遍，都找不出两片金叶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