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聿珩回过神来，生怕孩子们吵到妻子休息，赶忙爬上床榻，将兄妹二人搂入怀中。


    “爹爹会说话本……奇闻异事，譬如小灰狼与大黑熊斗智斗勇……”


    兴许是因为娘亲就在身边，两个孩子竟乖乖地躺在父亲的怀抱里，聆听着话本故事。


    “大黑熊的力气很大，小灰狼……”


    蔺聿珩一边柔声细语地说着，一边轻轻拍着孩子们软乎乎的身体。


    “爹爹……”大安迷迷糊糊，在他的怀里动弹一下，似在梦呓，“我们有大白和小白……”


    小安在父亲的轻柔安抚之下，早已重新进入了甜甜的梦乡之中。


    “真笨啊……”


    就在这时，穆岁安扯下寝被，露出一双隐含笑意的眼睛，小声嘀咕一句。


    “之前他们半夜偶尔醒来，只要我佯装睡觉，两个小家伙滚上两圈，就会自己入睡。”


    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此刻她的语气和神态，与三年前相比，竟然毫无二致。


    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彼时她是趴在蔺聿珩的胸膛上，与之打情骂俏…


    见到妻子如斯娇态，蔺聿珩心头软成一片，正欲倾身向前，却被两个孩子紧紧抱住。


    “安安，方才你说缺一位师爷……”


    “我困了，要睡觉了。”穆岁安掩唇打了个哈欠，幽幽打断蔺聿珩的絮叨。


    “我之所以带孩子入京，只是想让你见见亲生骨肉……他们也很想你。”


    “夜深了，在这睡吧，反正我从来不在乎什么流言蜚语……”


    话音未落，穆岁安闭上眼睛，再不理会身侧那道炽热且痴缠的目光。


    二人重新成亲……说实话，和离之后她从未想过此事，觉得没有必要。


    至于是否还喜欢郡王爷……屹今为止她依然弄不懂自己的这颗心。


    然而，她却清楚地知道一件事——


    在这茫茫世间，蔺聿珩……是唯一能令她生出世俗欲望的男人。


    久别重逢的第一夜，蔺聿珩因一双儿女的相助，成功留宿于妻子香闺。


    虽说二人之间隔着两个小人儿，但他已觉得心满意足……


    夜里听话本之结果，便是父子三人呼呼大睡，直至次日晌午方才起身。


    当日午后，昭阳大长公主府。


    当穆岁安与乔随彧，亲眼见到如今的昭阳大长公主时，二人齐齐怔愣住。


    但见一位满头银发的妇人，身着暗紫色华服，面上虽略施粉黛，但仍难掩憔悴气色。


    其端坐于精致的木制轮椅上，双腿上盖着一张淡紫色的薄毯。


    乍看之下，此人身上，竟再难见到半分昔日嫡长公主的风采。


    不仅是容颜老去与满头白发，其变化最为明显的，当属……周身气度。


    “大安、小安……去见过祖母……”


    良久，乔随彧渐渐回过神来，他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徐步行至昭阳大长公主的面前。


    “孙儿蔺朝莯，见过祖母。”


    “孙女穆朝箖，见过祖母。”


    两个孩子身着锦缎红衣，更显其粉雕玉琢之态，此时恭恭敬敬行礼，瞧着有板有眼。


    然而，他们眼中略有疑惑，似乎难以相信眼前的老人家竟会是祖母。


    毕竟柳奶奶同样是祖母，但她的头发还是黑黑的，美美的……


    悦耳的童声传入耳中，昭阳大长公主终于从惊喜中回过神来。


    眼前这两个漂亮的小仙童，是宴安的亲生骨肉，是她的嫡亲孙儿。


    “好……真是好孩子……”她下意识地想要起身，但身体刚撑离轮椅，却又重重跌坐下去。


    “母亲——”


    蔺聿珩见状，赶忙冲上前，将几欲滑落的薄毯拾起，重新覆在母亲腿上。


    “无碍……”昭阳大长公主的双手紧紧攥着薄毯，深深垂下头，似在缓解双腿的不适。


    然而，她内心只觉难堪至极，自己昔日的骄傲肆意，此刻已荡然无存。


    在儿孙与蔺闻璟面前，露出如此狼狈无力之态，简直比杀了她更难受……


    “祖母……”


    两个孩子轻唤一声，随即小心翼翼地轻抚一下昭阳大长公主的手背。


    “摸摸就不疼了哦……”奶声奶气的孩童声中，未有丝毫嫌弃，唯有难以掩饰的关切。


    “好……祖母……不疼了……”


    昭阳大长公主眼含热泪，脸上浮现出温和慈爱的笑容，伸手轻轻握住孩子们的小手。


    “李嬷嬷，将礼物取来……还有孩子喜食的糕点、乳茶……”


    说着，她将目光移至身着一袭青绿交领长裙的穆岁安身上。


    “再将进贡而来的荔枝与葡萄，洗净呈予夫人……穆小将军。”


    这孩子风姿更胜往昔，恰似一颗蒙尘的明珠，彻底洗尽铅华，散发耀眼夺目的光华。


    难怪宴安终日忐忑不安，唯恐日后相逢再难入穆岁安的眼……


    还有俊若修竹的蔺闻璟——这男人比她年长两岁，可为何依旧不见老态？


    所有人都在好好地活着，唯有她从云巅之上，坠落万丈深渊……


    不多时，蔺聿珩与穆岁安，带着孩子们去一览长公主府的壮丽景致。


    乔随彧则落座于水榭之中，陪同昭阳大长公主，静观园中金蕊吐芳。


    “殿下，随宴安同去郓州吧……”


    “那里虽不似京城繁华，如今却也是山清水秀之地，宜居宜乐。”


    良久，乔随彧缓缓放下茶盏，凝望着亭外的姹紫嫣红，低声轻言。


    闻听此言，昭阳大长公主捧着茶盏的双手微微一颤，但很快便恢复平静。


    “不了……”她轻轻摇头，目光直直落在自己的双腿上，黯然神伤道，“京城挺好的。”


    时至今日，她双膝重伤，已然沦为一介废人，且昔日待穆岁安如此严苛。


    如今岁岁以德报怨，愿意让孩子们尊称她一声祖母，已是令她无地自容。


    往后余生，她又何必再去……打扰宴安与妻儿的安乐生活呢？


    “您且当是为了宴安……”乔随彧起身移步至栏边，“他放不下母亲，又舍不得妻儿。”


    无论何时，孩子都是母亲的软肋。


    “可是……”昭阳大长公主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于桌上，“皇帝那边……”


    “惟之，此番岁岁入京，万一皇帝强行将她留下……届时我等恐怕……”


    “无妨……”乔随彧轻声打断昭阳大长公主的急切之言，神情自若，“皇帝留不住的。”


    他心中早有计较，定能让岁岁与宴安一同离开这危机四伏的京城。


    皇帝既然欲做千古明君，那其一言一行便会有太多掣肘，难以随心所欲。


    如若不然，宴安守陵之事，皇帝也不会对外宣称，是宴安恪守孝道，主动请缨前往。


    万幸承安帝爱美人，更爱江山……


    须臾，乔随彧思绪回笼，抬手轻轻拨动一下探入亭中的绿梅枝桠。


    “殿下，我二人已年近半百，不知命数几何，既已放下情爱，余生何尝不可把酒言欢？”


    “含饴弄孙，共享天伦……偶尔可去赏看日出东方,  霞光初绽……”


    话至此处，乔随彧缓缓转身，嘴角微微上扬，凝望着对面泪眼婆娑的昭阳大长公主。


    “姜姒瑶……”


    “岁月忽已暮，人间已是秋……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忆。”


    “随我与宴安……同去郓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