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零丁几颗星缀在黯淡天幕中。


    整座城市都陷入无边的寂静。


    陈域闭着眼躺在床上，眉心紧锁。


    腹部疼痛明显，他咬牙翻了个身继续忍耐。


    胰腺癌后期痛苦程度非比寻常，到最后连止疼剂都无法再起效。


    如果太早依赖止痛药的话身体会渐渐产生耐药性。


    陈域想的是等实在扛不住了再吃药。


    肚子里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剥骨吞筋，撕咬血肉。


    陈域棉质睡衣被汗水打湿，连额际也出了一层晶莹的汗。


    平安推土机般的呼噜声忽然停住，黑夜中小猫睁开了圆溜溜的眼睛。


    它担忧地看着陈域，眉间因担心而竖起了一个大大的川字。


    小猫听着男人急促紊乱的呼吸，转身下床去叼了一袋猫粮过来。


    平安身子小小一只，看上去还没有这袋猫粮重。


    它哼哧哼哧叼着猫粮在地上拖行，动静惊动了陈域。


    这猫粮是密封包装，由小猫自己很难打开。


    陈域以为平安饿了，强撑着力气把袋子打开，从里面掏了把猫粮出来。


    他没精力再去拿碗，直接将自己的掌心用作平安的食盆。


    他平摊着手掌，以为平安会埋头大吃一顿。


    但小猫却是低头把猫粮包在自己嘴里最后运输到了陈域唇边。


    原本干干净净的床单上忽然就多了一堆小山样的猫粮。


    猫粮里混着小猫的口水，细闻还有点臭臭的味道。


    陈域不解平安这是在做什么。


    小猫上眼睑由弯转平，蹲坐在男人脸边，满脸担忧地看着他。


    他怎么不吃呢？


    他每天都吃好少的东西，只有吃饱饱了才有力气呀，才会身体好呀。


    小猫兀自发愁，黑夜里，平安叹了口气，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


    它低头用牙齿咬住一粒猫粮，直接喂到了陈域嘴边。


    ？


    陈域蓦然睁大眼。


    他算是看出来平安的好心了。


    它应该是想让他吃点东西，免得直接病死了。


    可人类是不能吃猫粮的，就像很多人类食物小猫不能吃一样。


    陈域别开脸，表示拒绝平安的好心投喂。


    像是怕它伤心，两秒后，男人又转过来亲了一下小猫的侧脸。


    腹部的阵痛忽然转为翻江倒海的恶心感，陈域压抑着喉咙里不断上涌的腥气，从床上奔向卫生间。


    几乎是手刚触到洗漱台的那秒，陈域就吐了出来。


    冰冷的镜子倒映着少年苍白的面容，陈域脸上唯一鲜明的颜色便是眼角那抹猩红。


    吐到最后只剩胆汁，秽物混合着血丝。


    陈域漂亮的眼眶洇出一圈生理性泪水，微微上挑的眼尾也因此染了几分脆弱的破碎感。


    平安一直蹲坐在卫生间门口，浅绿色的竖瞳里装满了担忧。


    陈域在里面缓了好一会儿，等恶心渐渐平息下去才重新躺回床上。


    纵然已是深春时节，陈域身上肌肤却依旧很冷，像是还处在寒冬一般。


    大概是刚才吐了一遭费了太多力气，陈域终于顺利进入梦乡。


    但他睡眠质量并不好，总是睡睡醒醒。


    就算醒来也没什么精力出门。


    身体不适的这几天陈域减少了去医院看徐珍的频率，也不再去海边等日落。


    因此尤嘉这几天一次都没在海边偶遇过他。


    实际上尤嘉这几天也忙得很，总共只去了两次海边，其他时间都在陪庄微澜。


    庄微澜比尤嘉小两岁，和她一样也是模特。


    两人在国外认识，当初庄微澜刚进公司的时候尤嘉对她颇为照顾。


    两人都是中国人，异国他乡报团取暖，暖着暖着就成了朋友。


    尤嘉经历舞台事故后，很多圈内朋友都默默远离她，和她划清了界限，唯有庄微澜从始至终和她站在一边。


    而当年那次惊天一摔的真相也只有尤嘉和庄微澜知道。


    圈外人看个热闹不知其中门道，只以为是尤嘉狂妄自大疏于练习才在舞台上出了洋相。


    而圈内人则一致以为是尤嘉难当大任，首次担任国际大赛的开场模特过于紧张才导致在她最擅长的台步上栽了跟头。


    其实事实并非如此简单。


    ——尤嘉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心思单纯，缺乏人情世故的经验，作为新人模特刚崭露头角就签约了经纪公司。


    她以为她签约的既然是国际知名公司，那待遇自然不会太差。


    可等真正进了公司她才知道什么是所谓的不平等条约，什么是所谓的天坑合同。


    抛开经济上的苛待不说，尤嘉所在的公司内部体罚严重，除开体罚以外，还会对艺人进行心理上的摧残。


    各种pua话术信手拈来，甚至还强迫艺人进行一些陪酒类活动。


    尤嘉的精神状态在公司的压迫下几乎差到极点，每天都要靠精神类药物才能进行正常的工作。


    她铆足了劲接广告接代言想要尽快赚到解约费和公司解约，本来尤嘉只要作为Top Model of the World Pageants开场模特顺利走完那场秀，她就能攒到足够的钱。


    但意外偏偏在那场秀的倒数第七天出现。


    ——尤嘉在回家路上不幸被慌不择路的抢劫犯撞倒，医生检查后判断是腕骨扭伤，建议她至少休养半个月再工作。


    可大赛在即，和赛方的合同早已签好，这时候她要是临阵缺席身上只会再多一笔天价违约费。


    那一刻尤嘉望着窗外的夕阳，很难不抱有侥幸心理。


    她决定赌一把。


    身体上的不适她可以克服，可心理上的不安却像附骨之疽般日日折磨着她。


    ——尤嘉知道自己隐瞒情况上场是将整场秀都置于风险之中。


    自责与不安加重了她的精神压力，那几日尤嘉处在崩溃的边缘，于是只好加大了自己精神类抚慰药物的剂量。


    但副作用也随之显现，尤嘉开始不受控地出现手抖的症状，这对模特来说无疑是噩梦。


    尤嘉因此在大赛倒计时最后两天停止了一切药物。


    她以为这样身体就能恢复从前模样，她只要专心克服脚伤就好。


    可命运不曾对她仁慈。


    停药后尤嘉身体的异样并未完全停止，甚至在上台时出现了肢体不受控的情况。


    那次开场，尤嘉的右腿忽然就不听使唤，像是大脑神经和腿部神经突然被切断了一切联系。


    这种情况前所未有，尤嘉还不及补救就因惯性摔倒在地。


    全场观众的目光向她聚焦，这一刻众人的眼神于她而言就像末日审判。


    自此，从高台到深渊，她的事业一落千丈。


    从亚洲之星到声名狼藉不过转眼之间。


    也并非一点好消息都没有，至少，尤嘉从此变成了自由身。


    ——因为在大赛上当众出丑，尤嘉原经纪公司认为她能力堪忧，故决定和她提前解约。


    因为是公司方提出的解约，所以尤嘉不用再支付天价解约费。


    自此她和恶魔公司彻底分道扬镳。


    庄微澜对这一点尤为羡慕：“我还要在恶魔手里待三年才有自由身，真tm度日如年！”


    尤嘉往她手里递了一根烤串，安慰道：“都回国度假了就别想那些了。何必把时间都浪费在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上。好好享受当下不好吗？”


    庄微澜接过烤串，咕噜咕噜喝了半罐啤酒：“你说得对。还是国内的烧烤正宗啊，国外这点小烤串贵得要死就算了，还难吃。”


    两人喝了几口酒，庄微澜又主动聊起在国外遇到的帅哥。


    “有多帅？”尤嘉微微笑着，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想起陈域。


    想起他锋利的眉眼和忧郁的眼睛。


    庄微澜兴致勃勃拿起手机开始翻相册，找到照片之后立刻把手机递到尤嘉面前：“怎么样？帅吧？”


    尤嘉看了一眼，照片里的外国男生鼻梁高挺，眼瞳是少见的浅蓝色，睫毛颀长，根根分明，脸部轮廓立体流畅，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但尤嘉内心却平静得毫无波澜。


    这人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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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帅，但帅得像是流水线刻出来一样，没什么特点。


    尤嘉点了点头，脸上兴致缺缺。


    “不是姐们儿？这明明就是你喜欢的款啊，怎么反应这么平淡？”庄微澜一脸狐疑地看着她，眼神从怀疑慢慢转为戏谑，“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外面有狗了？”


    尤嘉一时无话，捏着啤酒瓶的右手下意识紧了紧。


    谈恋爱么？


    那肯定是没有的。


    “没谈恋爱那是有喜欢的人了？”


    庄微澜眼睛唰地一下变亮，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喜欢？


    尤嘉垂下眼，大脑顺着庄微澜的话下意识开始思考她对陈域的想法。


    如果说觉得他好看，看到他会开心，和他相处时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这算喜欢吗？


    给他修照片时会看着他照片入神，偶尔做别的事也会想起他，看到好看的风景想让他也能看到，这算喜欢吗？


    在庄微澜问起尤嘉之前，其实她并没有主动去想过自己是否喜欢陈域。


    但这会儿这么一想，尤嘉后知后觉感觉自己对陈域好像是有点意思......


    可能早在想加他微信的时候，她就已经心思不纯了。


    尤嘉思绪越飘越远，落在庄微澜眼里不知何故却变成了这男的拿不出手。


    “你别说你喜欢上了一个丑男。”庄微澜嘴角向下，表情有些绝望。


    回国这几天，她只能说看够了大街上美女配猪头的组合。


    就是说到底能不能出现一点颜值上势均力敌的情侣？


    一想到这么漂亮的尤嘉以后可能会牵一个丑男的手，庄微澜光是想想就难受。


    “答应我，别让他亲你嘴好吗？”


    她怕以后尤嘉和对方嘴亲多了，变得越来越丑。


    所谓两个人恋爱谈久了会越来越像出现夫妻相，就是因为男女双方在接吻的时候会交换口腔菌群。


    交换的菌群越多，两个人就会越相似。


    “他不丑。”尤嘉下意识反驳，“也没亲嘴。”


    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尤嘉脸上蓦地多了一抹酡红。


    “你脸红什么？”


    庄微澜眼见着尤嘉脸越来越红，忍不住打趣。


    尤嘉眼神闪了闪，佯装怒意：“闭嘴吧你。”


    她刚刚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变成小猫时被陈域亲的画面。


    “我闭嘴。”庄微澜配合做出害怕的样子，伸出食指举至唇边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庄微澜正值事业上升期，又身处竞争尤其激烈的时尚行业，一年到头也没什么假。


    下次再回国估计都得等明年了。


    这几天和尤嘉在一起简直是神仙日子。


    ——不用勾心斗角，不用节食，不用训练，想吃就吃，想喝酒就喝酒。


    只可惜这样的好日子马上就过去了，她这次休假只能回国待四天，马上就又要飞国外了。


    庄微澜的航班定在周日下午，昨夜两人聊得太晚，尤嘉难得早上八点还没被生物钟叫醒。


    原以为醒来会看到好姐妹的脸，却不想一睁眼天地变换，竟又回到了陈域的小房间。


    尤嘉面无表情盯着眼前似曾相识的天花板和雪白墙面脑子还是有点懵。


    约莫十几秒过后，尤嘉皱眉，起身，低头确认自己的身体状况。


    黄白交错的毛发，短小的四肢，细长柔软的尾巴......


    是又变成猫没错了。


    尤嘉深吸了一口气，脸上表情是少见地不耐烦。


    要她穿成猫也看点场合好不好？


    今天她还要送庄微澜去机场呢。


    要是让庄微澜发现问题，她都不知道庄微澜这么胆小会不会吓死。


    尤嘉焦躁不安，眉心紧拧成川字，目光下意识去找陈域。


    陈域却并不在床上。


    尤嘉往卫生间看了眼，卫生间的门开着，里面一丝动静也无。


    她几乎是已不抱任何希望，但还是走了个形式去卫生间看了眼。


    狭小的卫生间里，陈域闭着眼躺在地板上，面色苍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