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寥寥的小巷子，一枝春日海棠，自院墙内悄悄探出。


    无人留意到一辆马车驶进巷口，停靠在宁昌伯府的侧门外。


    “五妹妹，我们到了。”


    袁寰率先下车，回身去搀扶她。


    楚灵犀掀起车帘子，一双清凌凌的杏眼缓缓抬起，打量这个侧门，又看一眼袁寰。


    她什么都没说，袁寰却觉有些难以启齿：“娘是想先见见你……”


    宁昌伯府走失十几年的女儿找到了，急着接人回来认亲，结果却用小马车无声无息的走小巷。


    “进去吧。”楚灵犀兴致不高，没有丝毫的探究欲。


    无意听他解释，也不关心这些人是什么态度。


    她之所以来了，很简单，袁寰给钱了。


    从偏远的石泉村，途经各州县一路到京城，拿出一笔银两买了个小宅子安置婆婆。


    这是楚灵犀唯一的要求，袁寰做得很好，她没有不满意之处。


    袁寰顿了一瞬，神色复杂，把一路上打好的腹稿给吞了回去。


    崭新的素兰长裙穿在楚灵犀身上，娉娉袅袅，颜如渥丹，要是不说，谁能想到她来自于山间？


    她长得太像祖母了，那眉心一点美人痣，更是夺目……娘属实是多虑了……


    到家了，袁寰也不多言其他，收整神色领着楚灵犀进去。


    “二少爷回来了。”


    门房处看守的人早已换成了费婆子，免得人多眼杂，瞧见生面孔管不住嘴。


    “嗯，”袁寰一点头，侧身朝楚灵犀道：“她是娘身边的费婆子。”


    费婆子不苟言笑，一双利眼落在楚灵犀身上，道：“伯爷和夫人已经在水云园等着了。”


    三人依次入内，庭院里栽种了一棵高大的海棠花树，便是它伸展的花枝越出了院墙。


    宁昌伯原是宁昌侯，老侯爷故去后，长子承袭爵位要削一级，但府邸还是原来这个，很是宽敞气派。


    费婆子缀在后头，不动声色的打量楚灵犀，发现她没有四下张望，面上也未见明显的神色。


    倒是没有那小家子做派……


    进了水云园的正屋，果真有两人坐在主位上等着，便是是伯爷与夫人。


    除了他们，右侧还坐着个十二岁少年，小小年纪就做公子哥打扮，天气还没热便摇起了折扇，附庸风雅。


    少年把楚灵犀从头看到脚，站起来问道：“她就是那个村姑？二哥你没搞错人吧？”


    怎么不黑也不丑？反而长得白白软软呢？


    袁寰上前给爹娘见礼，然后给楚灵犀介绍：“这个口无遮拦的是你七弟。”


    “谁是她弟？”袁洛骁撇嘴道：“尚未认亲就要走了家里几百两银子，可真敢开口！”


    “七弟。”袁寰皱眉。


    “难道不是吗？”袁洛骁很有意见，哼声道：“都够我买一匹名贵马驹了。”


    主位上的袁则珉没理会儿子所言，看向进门后站着不动的楚灵犀，皱眉道：“没规没矩，不会叫人，难不成哑巴了？”


    “伯爷同她讲规矩？”庄慕捂着心口道：“看见仲玉的来信，我的天都塌了！”


    仲玉是袁寰的表字，抵达石泉村就陆续写信回来。


    确认寻到袁家的孩子，不仅模样与老夫人肖似，眉心有痣，耳后还有一朵桃花胎记佐证，再加上年岁相符，基本不会有差错。


    好不容易找到流落在外的女儿，是大幸，可是……她竟然由一个疯女人抚养长大！


    出身乡野就罢了，养母还是个疯娘？


    庄慕实在高兴不起来，不难想象，宁昌伯府会陷入怎样的非议当中。


    别说楚灵犀自己的闺阁清誉一塌糊涂，恐怕还要牵连家中女眷，耽误妹妹说亲。


    伯府经过削爵，正在一步步衰落，儿女的婚事尤为重要，那些个高门第，哪有不重视名声的。


    楚灵犀感知到袁家微妙的态度，面无表情，小嘴一动：“想开点，也许你们认错人了呢。”


    袁则珉并不考虑认错人的可能，沉声道：“你那疯娘已经去世，这段过往就别再提起了。”


    无论如何，袁家不能跟个疯婆娘扯上关系，成为旁人饭后谈资。


    万幸的是，那个疯女人去年冬天病死了，这才没有跟到京城来。


    应了楚灵犀的要求，只安置好她身边那个老太婆。


    当年是楚婆婆撞见一个抱着婴孩的疯女人，动了恻隐之心收留她们，帮忙养育，否则一个疯子哪能顺利将楚灵犀拉扯大。


    庄慕也道：“认亲先不急，对外就说是义女，绝不能传出疯娘一事。”


    绥王选妃在即，这个节骨眼，可不能耽误了小女儿。


    袁洛骁立即摇着折扇表态：“我才不要这个疯姐姐，沦为同窗之间的笑柄，还怎么见人！”


    袁寰并不赞同：“五妹妹毕竟是爹娘的亲生女儿，怎能称为义女？”


    “若非亲生，就不会接她回来了。”袁则珉捧起茶盏，道：“只是权宜之计，什么时候学好规矩了，再来说认亲一事。”


    “太麻烦，别认了。”


    楚灵犀自行在椅子上落座，慢吞吞道：“大家以姓名相称，能免去好些虚礼。”


    少整那些弯弯绕绕的哦。


    “嗯？”袁洛骁一愣。


    袁则珉这茶喝不下了，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胡言乱语，如何跟长辈说话的！”


    “实话罢了。”楚灵犀撑着自己软乎的腮帮子，必须说，她能配合的事情很有限。


    庄慕看她这万般不在乎的态度，不禁皱了眉头，道：“规矩是该好好学。”


    “我不学。”楚灵犀摇头。


    “由不得你。”庄慕张口唤来费婆子，吩咐道：“让李婆子到闻箬阁去，好生管教五娘子。”


    主母夫人说一不二，不容商量，楚灵犀漂亮的小脸蛋丧了下来：“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走了。”


    “这……等等！”


    袁寰连忙拉住她，同行一路，对她的‘表里不一’有基本的了解，她可是说走就走，绝非表面看上去那样好说话。


    “她这是什么态度？”袁洛骁看愣了，可恶，村姑怎么是这个脾气！


    袁则珉的脸色不太好看，怒道：“给我回来！”


    楚灵犀停在门口处，不是被他叫住，而是因为她收钱了。


    她回身看向他们，她细润如脂一张脸面无表情：“有一件事情要说明白，认亲是你们一厢情愿的事情。”


    庄慕先是愕然，继而神色渐渐冷了下来。


    不是自己养大的，到底亲近不起来……


    袁洛骁难以置信：“你想走？”


    楚灵犀继续道：“婆婆年迈，觉得自己快升天了，她非要我来京城，她本不想来，为了我来了。我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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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为了婆婆勉强走这一趟。”


    是真的很勉强。


    光是活着就已经很烦躁了呢。


    “你不想认祖归宗？！”袁则珉很难不动怒，她竟然这般不温顺！


    “我想过这事儿，好像不是很需要祖宗。”


    楚灵犀耸拉着眼皮：“你们有诸多顾忌，却还要接我回来，无非是良心难安。也不难解决，我在京城待着，确保这个女儿没死会喘气，不就行了吗？”


    或者当她死了也可以，她还挺好商量。


    这番话，把一家之主堵得心气不顺，袁则珉有妻妾有儿有女，何曾遭遇过这个！


    真是！不孝女！


    再看当事人，一脸无辜，理直气壮。


    还是庄慕先冷静下来，揉着额际呼出一口气：“伯爷何必生气，明知她长在乡野，粗蛮无礼也在意料之中。”


    所以她才让偏门进来，免得堂而皇之走漏了风声，管教一番便是。


    “爹娘别说了，”袁寰皱眉劝道：“五妹妹才刚回来，不如先去歇着，明日再一家人坐下来好好说话。”


    袁洛骁张口要说话，被他一巴掌拍灭了。


    袁则珉暂时压下怒火，依他所言。


    如此这般，楚灵犀被袁寰拉到闻箬阁去了。


    她倒没有反抗，只要不对她指手画脚，一切好商量。


    路上，袁寰忍不住解释道：“如意公主有心替绥王选妃，赏花宴邀请众多贵女，六妹妹也在其中，爹娘才顾虑得多了些，并非不想认亲……”


    楚灵犀没接话。


    因为不在乎，就连介意这种情绪都生不出来，沉默算是她对袁寰最大的善意了。


    她已经很温柔了。


    袁寰又道：“楚婆婆于你有养育之恩，我们无以为报，那套宅子也不是交易。”


    当时楚灵犀只提了这唯一一个条件，他大抵能明白，虽说很想将楚婆婆接到府里来照顾，可或许在她们看来像是寄人篱下。


    若非承诺安置好楚婆婆，楚灵犀根本不会跟他来京城。


    这个决定似乎是对的，闻箬阁在靠近后门的位置，地方有点小，家里打定主意要不声不响的认回女儿。


    未免有些委屈五妹。


    袁寰心下叹气，嘴上道：“给你的丫鬟叫丹雀，有什么事吩咐她即可，也可以让她来找我。”


    “见过五娘子。”丹雀手里捧着一个小木箱，问道：“这是五娘子的行李？长得好生别致。”


    下车后袁寰的小厮送过来的，丹雀在府中也见识了好多种雕花宝箱、名贵妆奁，却不曾看过这种。


    “是我的箱子。”楚灵犀伸手接过。


    袁寰在入京路上就注意到它了，非常精巧，由一个个大木块组成，仔细一看却找不到开启的口子。


    它是一个硕大的榫卯结构鲁班锁，又不仅仅只是锁，而是把锁变成的箱子本身，若不能找到正确步骤，怕是很难打开。


    “五妹妹怎会拥有此物？”袁寰难掩好奇，石泉村看上去就是个寻常小村镇，并不繁华，商贸往来也不多。


    “因为铁和铜太贵了。”楚灵犀回道。


    “？”他怎么没听懂？


    她想了想，补充道：“一把锁的价格能买两把小刀。”


    所以她用小刀削了木条，自制一个带锁的箱子。


    “……”袁寰离开的时候，是挠着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