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他立在彼岸,像无措的孩子

作品:《挽帝锦

    他撞在车厢上,一丝红从他眼角淌下去,指腹一揩,眼梢下是淡淡的红。


    他却不觉得痛:“你说得对,云姜,我就是这种人,你后悔也罢,不后悔也罢,哪怕无人来爱,我也活着。”


    他抬起眼帘,看到她微红的眼眶,微红的鼻尖,恍然不觉自己声音哽咽:“我还活着,我不去死,哪怕像泥潭那样脏污不堪,我就是不去死,你有本事就来杀了我,否则,我不让你走。”


    他说着话,声音却渐渐颤抖,眼神渐渐颤抖,连唇也开始颤抖,整个人就像过了水一样,冷得肩头收缩。


    撩起帘子的刹那,他下意识扫走了那一把香灰,紧紧攥在手里。


    落地时,他自嘲一笑,哦,他至少还懂得人会怕烫,怕……烫到了她。


    他张开手,将香灰慢慢抖在地上,残灰薄红,他不觉得痛,一点也不觉得,最后一个人摇摇曳曳地走向漆黑夜色。


    散步的长欢和白芨遥遥看到这一幕,看他畏冷一样走到野路上,手足无措地胡乱走着。


    白芨揣着袖子,问:“要不要去劝劝?”


    长欢垂眉,没有说话,只慢慢跟了过去。


    小道上,虫鸣振翅,安静得空旷,独孤无忧漫无目的地走在前头,突然撞到了一块拦路的野石上,他磕得生痛,忽而一拳打去,发狠地扣在石上,指尖抓出一段血迹。


    无可救药。


    额茫然地抵着石头,又冷又硬。他极戚切地想着,真是无可救药,他腐败得犹如一滩烂泥,原来他只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值得人爱?他说不出来。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


    他知道是谁,喃喃自语,什么也不是。


    “你是我的弟弟。”


    他抵在石上,发泄痛楚:“真是可悲可恨,长欢,我不在意旁的人,唯独她说的话句句刺痛我,我明知她说得半真半假,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长欢把他扳过来,看到他眉眼通红,满目悲凉。他擦去他眼角的血,轻声说:“你还有哥哥,不论旁的人怎么说你,你就是无忧,我从不曾怀疑过你的为人。”


    独孤无忧垂着脸,摇摇头:“我怕你抢走了她,我希望她爱我一个。”


    长欢笑得温柔:“为什么会跟你抢?”


    独孤无忧还是摇头,随即颓败地埋在他的肩上,双手搂着他的腰。


    这么多年,他们连拥抱都吝啬。


    “你待她不同,我看得出来,你只是不说。”


    长欢抚上他的背,眼神悠远:“我希望你得到快乐。”


    独孤无忧轻轻讥笑,双手抱紧了他:“这种事没有人能控制得住,包括你,长欢,起初只是另眼相看,慢慢的,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长欢拍了拍他的肩,抚发的手顿了一顿,还是落在他的头上。


    “长欢,若是你真的待她不同,我不会阻拦,也不该我阻拦,她是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所思所想……我阻拦不住。”


    “无忧,你多虑了。”


    “为什么?”


    “你知道我心里一直有人。”


    “郎姐姐?”


    脑海中浮起模糊的人影,又浮起郎姐姐的潇飒一笑,长欢看向远处,轻声应承:“是,郎姐姐。”


    “我不相信。”


    “我只待她亲近,不是么?”


    无忧还是摇头:“长欢,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他抬起脸,看着一模一样的面容,“我同你想的一样,若是只有一个人能得到结局,你我都希望是对方,我们是兄弟,是双生子,自然心意相通。”


    他凝望着长欢漆黑的眼睛,两人的眸色犹如曜石那样幽透。


    独孤无忧叹息着,细细抚过他的眉眼,心有戚戚,长欢更像那个人,她喜欢那样的人。


    长欢眉头微微皱紧,为他凄楚的神色。


    然而他又抱住了他,像小时候那样,期望得到哥哥的怜爱:“我不想放手,也不想你让着我,我会担忧,会嫉妒,长欢,你明白不明白。”


    长欢宽容地微笑着,反手抱住了他。


    这世上唯独长欢了。


    他依赖地靠在他的肩头,视线越过,落在一只将将飞起的萤火虫身上,在夏夜里,萤火轻盈飞舞。


    湖地上,车内寂静无声。


    云姜跌坐在角落里,泪水默默从她脸上滑落,晕染在裙摆上。


    她觉得疲倦,疲倦不堪,说出那些话,并不会让人痛快,那样的言不由衷反让人失魂落魄。她寻常说话犀利尖锐,一针见血……她知道她在说假话。


    她也是这种人了,不坦诚,会撒谎,会刺伤别的人,他拥抱时的温度让人迷惑。


    她畏惧那样的温度,温暖的,坚定的,唯独刺伤他才会好受一些,才能感受到清醒。


    车窗上树影斑驳,她歪靠在帘子上,忽然有人敲了敲窗棂。


    “烦劳姑娘给王爷换药。”


    是白芨。


    云姜擦了擦脸,胡乱应答:“马上就来。”


    车驾外,白芨听出闷闷的哭腔,淡漠想着,女子的眼泪总在无人处流,也爱口是心非,当真看不顺眼,不如一了百了。


    小道上虫鸣时断时续,撩起车帘的刹那,长欢蹙了一下眉,低声问:“为什么来?”


    云姜扶着车门,提着药箱:“换药。”


    “进来吧。”


    车帘轻飘飘落下,白芨脸色冷漠地站在窗棂旁,听到里头窸窣的声响。


    瓶瓶罐罐碰撞时,烛火旺盛地燃烧。


    面前的人形容清瘦,眼眶湿红,却一言不发地调出药膏。长欢目光微凝,低声说:“可以待无忧好些么?”


    云姜一边解他手腕上的纱,一边反问:“还要多好,命分给他一半,还要剩下一半?”


    他听出她的嗔与怒,轻轻回答:“我会想办法还给你这条命。”


    她一巴掌把药膏按在他的腕骨上,冷笑道:“你并不欠我什么,那是我自愿拼命。”


    “这算多情还是无情?”


    “这不关你的事,你不该问,也不该来说,你们兄弟如何与我无关,你若是要他过得好就该尽快把我送走,让我离开这里。”


    她将纱一圈一圈缠绕在他的腕上,打上结:“长痛不如短痛,独孤长欢,你明白这道理。”


    他瞧着精细的纱结,微笑喃喃:“照这样说,我就不该忍受心疾之苦,自尽岂不痛快?”


    云姜挑起药膏均匀抹在纱布上,回答得讽刺:“你这种人不会寻死,他更不会,你们只是拿我的命寻欢作乐,你们败了,我岂不是也要跟着陪葬?”


    “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不知道,跟皇家扯上关系,总没有好下场,我不觉得自己的命大到那种地步,也不觉得自己重要到了那个地步,一旦到了该抉择的时候,总会被放弃,牺牲。”


    他淡淡地问:“你以为你懂我?”


    云姜抬起脸,嘴角微微上扬,没有光亮的眼睛却刺伤他的心神。


    “我不必懂你,也不必懂他,你们更不会来懂我。”


    她说着就将药重重按在他的心口上,让他痛。


    他压抑着那一股痛楚,轻声说:“云姜,你防备太过,从不肯信人。”


    “你们没一个好人,却要人来信?我能从秀朝走回去,靠的不是侥幸,多少回生生死死,凭什么叫我信你们?”


    长欢垂眸瞧着她,瞧着她眉目间的一丝烦闷,无可奈何地微笑,她说得好,也说得对,人的心思和诡计交织得复杂,谁会平白无故地信人?


    洛塘边境。


    天上月勾弦,野道上蹄声阵阵。


    一道硕大的影从地面翱翔而过,正在奔袭的一队人马察觉有异,突然听到一串银铃响动的声音。


    黎宴修拉了缰绳,警惕地看向周围,在他身后的端月一抬头,看到不远处巨杉上立着一名深紫衣裳的女子,她头戴银冠,一只火红小貂盘绕在她的肩头。


    她朝指尖轻轻吹了一口气,一大群银月蝴蝶登时幻化出来,潮水那般朝端月飞去。


    端月瞳眸圆睁,惊怔一瞬,下一刻凭空消失在马上。


    众人大骇,拔出弯刀纷纷围指为首骏马,只见那紫衣少女不知何时背坐在黎宴修身后,她双手环胸,轻声笑道:“阿郎,这么着急去哪里?”


    黎宴修余光一斜,瞥到锐利的银冠寒光:“七族蛮夷。”


    紫衣少女翘起小腿,露出系在小腿上的丝带与银铃,笑容妩媚。她逡巡过众人,不慌不忙地问道:“去沅陵抢亲谢郡主不成?”


    黎宴修目光一厉,反手一抓,她却似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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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滑到他的身前,勾着他的脖子,娇笑道:“端月公主借我一用。”


    他眯了眸子,攥得她手腕发红,哪知她缓缓靠拢,盯着他利如鹰隼的眼睛,气息如夜兰:“事后就还给你。”


    他猛地一拽,紫衣少女霎时散成一团蝴蝶,林中回荡她讽刺的笑声,幽幽旋绕着。


    黎宴修浓眉紧皱,张开手,一只银月蝴蝶扑打着翅膀,在众人诧异目光中散成磷粉——


    奉朝,重烟府外。


    不是水乡,胜似水乡。


    潮水喧嚣盖过梦境,汹涌得吞没宁静,摇晃的纱帘后,一只素手紧紧抓着锦缎。


    枕上人眉眼蹙起,低声呢喃着,灵犀。


    梦里宫纱高深,重重叠叠,就像数不清的业障,高热不退的小女孩在屏风后艰难喘息。流光凤袍拖曳过去,响起金镯声。


    她躲在柱子后,偷偷看屏风,一道高大身影过去,低声说,花秀丹呢?


    “不能给她用。”


    那道清冷男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


    她记不清楚了,那些言语模模糊糊,她亦模模糊糊,画面一转,霎时出现一道童声,是天英皇帝。


    “太子妃,嘘,不要出声……”


    “陛下,陛下,救救我。”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到满手是血的天英皇帝跌坐一旁,又骇又惧。


    她不敢出声,瞪大眼睛瞧向那头,再次见到了那一道高大身影,被提起来的金靴在半空中踢蹬,她猛地藏起来,捂住耳朵想要逃避。


    “是,母后知道朕在这里,你……你胆敢杀了朕的话……母后不会放过你!”


    “婉歆,朕要杀了他,杀了他们!”


    枕上的人一下子坐起来,涔涔冷汗浸透衣衫,惊魂未定。


    执掌烛火的宫娥快步过来,问道:“郡主,怎么了?”


    她却扶着额头,想起了一个人,喃喃自语,锦鸾王。


    船队顺水而下,夜风吹得十分凉爽。


    谢婉歆披着外衣,屏退了侍女,独自走了出去。还在守夜的士兵握着火把,神情坚毅,她拉紧了外衣,一踏上甲板就看到正在遥望对面的谢秀洇。


    他腰上的那把水色剑十分纤细修长。


    犹如记忆一闪,谢婉歆压下心底的惊吓,直勾勾地盯着他。


    谢秀洇回过身,眉目轻笑,那笑容却十分冷漠残忍。


    她坐在一旁,低声说:“再过不久就可以越过长陵了罢?”


    他轻描淡写地答:“自然。”


    水君蓝衣摆在风中摇摇曳曳,谢婉歆慢慢抬起目光,发觉他垂下的眼神冰冷得不像人,轻声问:“你一直是这样的人吗?”


    他说,怎样的人?


    她微微发怔,不自觉脱口:“像这样的人,没有生气,没有生机。”


    他神情淡漠,没有什么可以摧折一样,目光那样平静。


    “比起提线木偶,还要多有生机?你以为平静算不得一种抉择,一定要歇斯底里才算鲜活?”


    她听得愈发怔忡,提线木偶么,好比方。她自知自己好不到哪里去,哑声问:“那什么叫人之常情?”


    他缓缓勾起嘴角,眸光倾泻出夜潮那样的幽暗:“什么是人之常情?你来告诉我。”


    他负起手,慢慢走过去,一步一步。


    谢婉歆心头直跳,秀眉皱紧:“他们都说是你杀了那个人……”


    他淡然处之,轻声说,谁?


    那一段水君蓝近在咫尺。


    她只敢盯着他衣摆下的银色流云纹,沉默了。


    他再次卷起笑容,讽刺那样:“你不敢说。”


    谢婉歆抬起头,仰视时,沥出一丝怨恨与厌惧。


    他视而不见,笑若吟风:“做个聪明人,婉歆。”


    她又垂眉苦笑,抚摸腕上的镯,是,她自己选的路,不会后悔。


    谢秀洇径直走到船舱,撩起帘子的刹那,遇到了谢长卿,他恍然未觉那般,笑得爽快:“表兄,还在巡夜,真是好兴致。”


    “不过近乡情怯,长卿。”


    谢长卿一挑眉,帘子已经从他肩头滑落下去,他重新撩起帘子,却见这人背影冷冽如霜,不近人情。


    他甩下帘子,哼笑着,近乡情怯,好一个近乡情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