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第 89 章

作品:《垄上烟火

    李老三断了腿,李家三房也熄了火,堂屋里又安静下来,无人再敢越雷池一步。


    李老爷子踱步到眼熟的小伙子跟前:“我的这根棍棒没制好,没有你的那根好使,要不下次还是把你的棍棒带过来吧。”


    小伙子扯动嘴角,实在笑不出来,只好僵硬地动了动脸皮。


    他又走到络腮胡汉子面前,从袖袋里掏出一角纹银:“这是一两银子,老规矩,烦请三个月后再过来一趟。”


    “嘶”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李老爷子这是什么意思?


    上次说三个月后还钱,本以为会一次把剩下的欠债全部还掉。结果这次只还了一两银子,还赔上了李老三一条完好无损的腿。


    照这个意思,岂不是三个月还一两银子,且三个月刚好够李老三养好腿伤,还钱当日就是他另一条腿的断腿之日。


    若是如此,李老三往后的日子就是养好左腿断右腿,养好右腿断左腿,一年还四次银子,剩下的九两银子要断九次腿,一年断四次……


    他的那双腿还能要?


    这么着断上几次不就是个残废了?


    众人不觉心里发毛,浑身发冷,冬日里温暖的阳光仿佛失去了热度,照不进冰冷的角落。


    李老爷子这是摆明了宁愿养一个残废儿子,也不要他再去赌,心思可谓残忍之极。


    屋子内外的人默默看着李老爷子,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他老人家,引起他的注意。


    络腮胡也静静看着李老爷子,这就是一个头发、胡子花白,面容清俊,身量笔直,身穿布衣道袍的民间道士,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头。


    可就是这样一个老头,却让他们东家绞尽脑汁,想了又想,对待他既不能轻了也不能重了。


    需得拿捏好分寸,方派了他过来处理此事。


    先前他是不以为然的,他们这些在道上混的三教九流,哪里会把这些鬼神之说放在眼里,全是些哄骗愚民蠢妇的手段罢了。


    若是信了这些鬼话,那他们这种犯下无数恶行,沾染无数血腥的人,死后下了十八层地狱还不够阎王老爷五马分尸的。


    坏事做得太多,阎王爷再多的手段都不够用。


    上次跟李老爷子打过一次交道,对方的所言所行皆出乎他的意料。本以为这次能了结此事,不成想他又来了这么一出,着实叫他长了见识。


    这世上人人皆知染上赌瘾容易,戒掉赌瘾却难,防得了一天,防不了十天。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家里若是出了个赌鬼,除非他死,否则永无宁日,输急了眼砍手剁脚的人,他又不是没见过。


    不仅见过,还多得很,每年死在赌坊的人何其多。


    有些爹娘起初也会管教不孝儿孙,狠狠毒打一顿躺几个月,可他伤好后照样往赌坊跑。当父母的又不能真的把他打死,气极恨极之下把自个送走的倒是不在少数。


    李老爷子是他见过的所有人当中第一个敢下狠手,也舍得下狠手的父亲。宁愿把儿子弄成残废,或者说宁愿他是个死人,也不愿见他沉迷赌博,醉生梦死,拖累家里。


    与其那样,还不如干脆死了的好。


    这般狠辣的手段,这般果决的心肠,即便是他,也不敢说能对自个的儿子下此狠手。


    能叫他东家如此忌惮之人,果真有些个名堂,不是一般凡夫俗子可比。


    络腮胡接过银子,双手抱拳作揖:“此次冒昧打搅,请老先生勿怪,我等就此告辞。”利落转身离开,其余人皆跟上。


    要债的人走光了,看热闹的人不好大大咧咧围在人家门口,纵使心有不甘,也一步三回头地慢吞吞离开,三三两两议论纷纷:李家老爷子好歹毒的手段,心肠不是一般的硬啊!


    围在门口的人散了,通透的阳光洒进来,堂屋明亮不少。


    偏房的人陆续走出来,乌泱泱挤满了李家老宅堂屋,全是李家的男女老少。


    哦!还多了个周邻,他倒是半点不见怯场,直挺挺立在他七婶身后。


    李老爷子无视地上的两口子,直言了当道:“今天的事情可都看明白了?看不明白也不要紧,我就再跟你们解释一遍。


    你们都是我李家的儿孙,惦记老头子手里的棺材本也无可厚非。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嘛。只不过呢……”


    他的目光一一扫视在场的众多儿孙,无人敢与他对视,纷纷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只不过老子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过来的,由得你们想拿就拿。真想要的话也没关系,一条腿换一两银子,双方自愿,童叟无欺。


    今儿人来得这般齐整,还有谁想要银子的,现下就站出来吧,一并解决了事,省得还要浪费时间。”


    无人吭声,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只屏住呼吸轻轻吸气。


    钱财虽好,那也得有命花才行,命都去了半条,纵是金山银山堆在面前也享用不到半分,那做人还有什么意趣?


    像李老三似的,真成了残废,后半辈子只能瘫在床上度日,还真不如死了的干净。


    即便不死,成了家里的累赘,亲儿子也不会把他当个人看待。他还有自个的一家子要养活,哪里顾得上老子是不是吃了,有没有拉在床上……


    只恨不得他早点闭眼咽气,大伙都舒坦。


    李老爷子拿着棍棒在手心一下一下敲打,从左边扫视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回来。


    “别说我没给过你们机会,只要我们老两口还活着,这个家里的银子就轮不到你们做主,跟你们所有人一丝一毫的关系都没有。真要想有钱花,那就自个挣去,别趴在我们这把老骨头上吸血,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乖顺如小羊羔的声音整齐划一。


    李老爷子满意点头:“明白了就好,眼下没事就散了吧,都赖在这里想老子留你们吃晌午饭么?别想那好事,想吃什么滚回自个家吃去,顺便把这滩烂泥抬走。


    老子还没死呢,用不着他在这里鬼哭狼嚎地送葬。”


    李家其余三兄弟无有不应,配合默契两人拉胳膊,一人拉上次的伤腿,至于刚断的那条不能动,正好不用管。三个抬了自家的倒霉老三往外走,先出了老宅大门再去找门板吧,其后跟着愁眉苦脸的李苏木。


    也不知道他三叔伤得重不重,新断的那条腿肯定是要上夹板的,刚好的那只就不好说了。


    若只是擦伤倒还好,好歹留了一条腿单脚蹦跶,要是两条腿都上了夹板,吃喝拉撒全要靠人伺候,依着三婶的性子……


    这可如何是好?


    李家四房当家的走了,剩下的媳妇、儿女紧跟其上。估计整个老李家上上下下,只有李苏木在担忧他三叔日后的生活起居,其余人所思所想惊人的一致。


    老爷子不愧是老爷子,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什么邪魔歪道,鬼怪神通见了不知多少。想在他面前搞鬼,那就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没了牙齿,年老体弱的老虎,那也是只山大王,一口咬不死人却能把人用利爪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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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还是老实过自个的踏实日子好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就如那镜中花水中月,看着光鲜亮丽而已。真要动手捞起来,那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沾湿了衣裳不说,一不小心滑到水里,说不定就做了谁的冤死鬼。


    挨挨挤挤的人群走了,堂屋顿时变得空荡荡能听见回响。


    李老爷子一抬眼看到自家的闺女,眉开眼笑道:“杏娘来了,刚才人多没注意到你,等会要你娘烧几个好菜,陪你爹好好喝两盅,好久没这般畅快了。还有小周邻,次次麻烦你送我女儿回来,顺道吃个便饭吧。”


    周邻忙道谢,他倒是不在乎能不能吃饭,只不过李家发生的事太过离奇,比戏本子里唱的还夸张。


    尤其是李老爷子的所作所为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叫他着实敬佩不已。怪道葫芦镇周边几十个村子,李老爷子的名头能这般响亮。


    他不仅自个知行合一,还能管教儿孙有方,先礼后兵,听话的人就说教。听不进去又陷进烂泥巴的就下狠手,与其祸害一家子,还不如当老子的给个痛快。


    想必日后李家三爷的双腿都好了,也没胆量踏进赌坊的门槛一步,就是挨着边都会两腿发软直打哆嗦。


    棍棒教育可比口头说教管用多了,唾沫星子说干,人不见得能听进去一句。腿断了一次又一次,这种深入骨髓的疼,想忘记都难。


    经此一事,李家其他三房的人想走歪路,也得掂量一番自个的双腿经不经得住这般接二连三的打断。


    多回想两下,什么花花肠子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杏娘没好气呛声:“爹爹今日威风八面,自是看不见我这个小女儿,害我白白担心了几个月。爹爹心中有谋算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又不会出去乱说。”


    “你也觉得爹爹今日威风得很呐,我也如此认为,可见咱们父女两个还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谁说没有默契了?好了,别气了,跟你娘去打下手准备几个好菜,我要陪我的忘年交小友喝两杯,你说是不是呀,周邻小孩儿?”


    李老爷子揽着周邻的肩膀拍了拍,笑容可掬道。


    这个小孩儿合他眼缘,他家的破烂事儿,他跟看戏似的看得津津有味,一点不带怕的。望着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瞳仁里好像有火星子在闪烁,毫不遮掩地表达对他的崇拜之情。


    李老爷子的儿孙畏惧他如虎,难得碰到个知己,尽管年级小了点,半点不妨碍当个忘年交嘛!


    周邻乐得哈哈大笑,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儿,像个小太阳,叫人见了就心生欢喜。太阳的脸是黑了点,但他发出的光晕是暖和的,就无甚要紧了。


    冬日雨少,河里的水下降得快,好在还能行小船。


    杏娘坐在船舷上看着不断后退的草木叹口气,时间过得可真快,可往前想一想又觉得太慢了。


    周邻抽出竹篙划向前:“七婶,您不用担心,李三老爷家的这个事马上就能了结了。”


    杏娘双眼无神望着岸边:“今天是教训了他一顿,叫他不长记性,活该挨打。可只要一想到还要跟赌坊的那些人打两年的交道,心里就恼火得很。


    谁见了这些人不是挨着墙根底下走,我们家倒好,还跟人家有来有往了,你说气不气人?偏人家又是好意,说理都没地说。”


    周邻轻笑一声,笃定道:“七婶,您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我敢打赌,李三老爷家的欠债,这个年底就能消了,您等着瞧好了。”


    杏娘狐疑地看着他,才跟他爹吃了两回饭,这就染上他爹神神叨叨的本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