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探查薛宝钗之死的真相，唯一办法，就是潜入灵堂，打开她还没封全的棺椁验尸。


    幸好贾家丧葬声势浩大，停灵加做法事，搞完整整得半个月以上，其中开头七日，都在贾府，日夜有人守着，前头几日人多，到后头几日，就只剩下专门派来守夜的丫鬟，其余人都没见了。


    等入了夜，土地施了诀，将守夜的两个丫鬟弄晕，与孙悟空一同进了灵堂，土地隔得远远地看孙悟空将棺椁打开，孙悟空捏住鼻子，发现薛宝钗肉身腐烂得还不算快，脖子上还有很明显的绳子勒痕。


    土地忽然走近两步，疑惑道：“话说，你会看吗？”


    孙悟空下意识答：“什么？”


    土地道：“我说，你会验尸吗？不然，怎么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孙悟空将棺椁盖子推了回去。


    “不会。”


    “……”土地吹胡子瞪眼，“你！你不会验尸，还看什么看！”


    孙悟空道：“我是在看她魂魄还在不在。”


    人死了，魂魄当然要由鬼差提走了？土地刚想呛声，忽然想到如今地府鬼差忙不过来，于是干巴巴问：“那她魂魄还在不在？”


    孙悟空道：“在。”


    也就是说，薛宝钗魂魄还在尸身之中，只要能将她魂魄叫出来，就能让她自己说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


    土地想通其中关节，很为难地道：“可是，我并不会什么提魂之术啊……”


    虽然知道魂魄被封在其中，但出不来，又怎么能叫她自陈冤情呢？


    孙悟空道：“去找鬼差。”


    土地右手手背狂拍左手手心道：“大哥，你以为我是你啊！我能进去地府吗？”


    “你进不去地府，但鬼差要来人间提魂啊。”孙悟空走向土地，“去找正在京城的鬼差，叫他们过来帮个忙，反正，这也是他们业务范围，早晚而已。”


    京城是土地的管辖之地，遁地找人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找遍看近来有新鬼的人家，很容易将鬼差找到。土地埋怨两句麻烦，但仍然答应下来，接着与孙悟空一同出了灵堂。


    灵堂就设在蘅芜苑，走到门口那块插天的玲珑山石背面时，忽然有脚步声从大石的正面传来，孙悟空和土地对视一眼，飞快往一处隐蔽的院角跑去，那山石周围着各样奇石。对面走来的人，跟孙悟空二人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


    等脚步声远了，孙悟空才从角落钻了出来，再走到大石旁，刚好看见刚才走来那人的背影，在灯笼下，白幡中，玲珑有致地远去。


    “这是……薛宝钗那个丫鬟。”土地从孙悟空背后钻了出来。


    土地比他在贾府待得更久，对府上人物了解比他只多不少，只看一个背影，走路的姿势，就能将人认得七八。孙悟空听他一语，忽然将这人跟那日在庭中，薛宝钗与林黛玉等人作诗为乐时，身边站的那个丫鬟对上了号。


    他从前在贾府当猴时，不太往其他姑娘家的院子跑，最熟的只是跟林黛玉和贾宝玉有干连的、嘴上常挂的几个。不知为何，虽然已经认定她是人非妖，那股萦绕在心间的诡异感，仍然久久不消。


    “叫什么名字？”


    “嘶，好像叫……莺儿？”


    孙悟空点点头，跟土地轻手轻脚走出去。土地受此一惊，化作葫芦跳到他腰间，避人耳目。走到半道上，夜凉如水，墙外打更声响了三下。


    孙悟空停住脚，又问：“你说，她那么晚进出，是做什么去了？”


    土地一愣，好久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道：“守夜又不只是守灵堂。除了屋内的，还有院墙外的，每个出口，都找了平常伺候过薛宝钗的丫鬟去守，说是免得鬼魂上门，认不清人，生冲。”


    怕认不清人，所以要生前跟她相近的人去守着。


    虽然在神仙眼中没有道理，但在人间很说得很通。


    孙悟空又点点头，接着往住处走，大观园占地太大，每个院但拎出去，都可以算寻常大户人家。走了半刻钟，孙悟空到了一处通往府外的小门，两个灯笼挂在左右屋檐，两个影子在地上交迭，孙悟空仔细一瞧，是两个丫头，正说说笑笑。


    土地传音道：“诺，瞧见没，守夜的。”


    孙悟空默不作声，本来想绕过这处走开，不料其中一个丫头不知为何突然转过头来，看见他在黑夜之中走来，吓了一个大跳，尖嚎一声，引得旁边跟她讲话的丫头也转过头了，于是两人双双大叫。


    “鬼！”“鬼啊！”“有鬼啊！”


    孙悟空只好赶紧上前，终于让灯笼罩住，能将轮廓看的清晰，又说自己不是什么鬼。那两个丫头也认识孙悟空，赶紧松一口气，说快要被吓死。


    孙悟空问道：“二位姑娘是在这里守夜呢？”


    其中一个丫头道：“是，我们给薛姑娘守夜的。我二人守前半夜，后半夜等会还有人换。不知道孙大夫这么晚出来做什么？”


    孙悟空于是打哈哈说有种什么花夜来才开，故而晚上出来赏花，接着又叫她们小心着凉，喝点姜汤之类的话，两个丫头都感动不已。


    走之前，孙悟空还跟她们道：“要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可以前来找我诊疗。”


    回到院中，推门，关门，坐下，土地立马从孙悟空腰间跳下，用仙术点亮屋内油灯。


    昏黄灯光之中，二人俱看见彼此面色沉凝。


    土地道：“有古怪。”


    孙悟空道：“确实古怪。”


    方才那两个守夜的丫鬟之中，竟然其中一个就是莺儿。


    同一时间，两个人怎么会出现在不同的地方？


    他脚程已经算快，即便那个莺儿刚进蘅芜苑就又跑出来，也绝不可能在他之前就走到门口，还跟别人谈笑风声。


    孙悟空道：“你确定你先前看到那个人是莺儿吗？”


    土地回忆一番，道：“八成吧。”


    二人在桌前坐下，沉默不语。


    “你说，她是妖吗？”土地突然道。


    “你方才近了看，有什么收获吗？”孙悟空问。


    土地摇了摇头。


    “我藏身在葫芦之中，法力和感知大打折扣，你呢？你有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劲？”


    “我如今又没有火眼睛睛，怎么看得出来？”


    同一时间出现两个人，只有两个可能：


    第一个可能，这妖怪前脚刚进蘅芜苑，后脚就施法来到了另一个门口。可是，她来回奔忙，究竟是为什么？


    第二个可能，这二人之中，其中一个是妖，另一个人是人。如此，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那晚他去察探莺儿房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了。


    因为他白天见到的是那个妖怪，到了晚上，睡着的却是另一个莺儿，那个真正的人。


    土地沉声道：“你说，她要真是妖怪，变成这个丫鬟，有什么目的？”


    薛宝钗死得蹊跷，贴身丫鬟又极有可能是个妖怪，无论如何，都很难让人不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等等——


    难道说，林黛玉如此笃定薛宝钗之死没那么简单，是因为她早看出来这个丫鬟有不对劲的地方？


    不，如果她早就看出来这个丫鬟不对劲，大可以报给贾母、甚至可以讲给迎春探春等跟薛宝钗素来关系好的几个小姐，要拿捏一个丫鬟，还薛宝钗之死真相，轻而易举的事。


    孙悟空脑中一片混乱，拎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灌进肚子，终于感觉神思又回来一点。


    “如果薛宝钗真不是自尽而死，那么这个妖怪嫌疑不小。毕竟以妖怪的本事，伪造死状是很简单的事情。”孙悟空斟酌道，“不过，我如今觉得更奇怪的是，先不论她跟薛宝钗有什么恩仇非要将她杀掉，问题是，她既然已经得手，为什么还不离开贾府呢？”


    是啊，人已经死了。作为凶手，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吗？


    土地左思右想，前思后想，眉头一展，恍然大悟道：“啊，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妖怪其实不是凶手？”


    “虽然也有这个可能……”孙悟空捏了捏眉心，“但我的意思是，如果她是凶手，没有理由做这些多余的事——一个妖怪，跑来给自己杀掉的人守夜？除非……”


    孙悟空神色一凝，赶紧起身。


    “走！”


    土地追他出门，“走哪儿？”


    “回蘅芜苑！”


    土地茫然地跟着他身后跑，跑了几步，又反应过来，化作葫芦挂在孙悟空腰间，问道：“回去做什么？”


    “一个凶手犯完案还不走，只有一种可能——”


    “事情还没有办完。或者说……”


    “人还没有杀完。”


    土地猛然一惊。


    孙悟空走得快，跨过一块奇石，将葫芦从腰间擦了下来，土地在地上翻滚两下，终于好像被点醒，道：“我知道了，蘅芜苑那个才是妖怪！”


    守夜分上下半夜，此时刚不过三更，上半夜还没完，绝对不可能守完夜回蘅芜苑。


    正在守夜的是真莺儿，回去的那个才是假的！


    “妖怪扮人法力消耗巨大。”土地忙又将孙悟空追上，“她此时扮人，必然是有所图谋。”


    甚至有可能，就是要在此刻下手。


    贾府要是再死几个不该死的，命数不知道还要乱到什么地步。


    一道白光闪过，土地化出人形，右手探住孙悟空肩膀：“情况紧急，我带你走。”


    土地脚下画出一个莹白大圈，孙悟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按住肩膀塞进了土里。一股泥腥味钻入鼻尖，眼前漆黑一片，不知道被多少树根、大石、房柱子撞过之后，孙悟空终于得以从土里钻了出来。


    抬眼一看，正好站在蘅芜苑入口处的参天大石旁。


    因为在土里转得头晕脑胀，他走了几步路都是歪的，差点撞在一面墙上。


    驾了几百年筋斗云，没想到竟然还晕土！


    土地幸灾乐祸地叹一口气，道：“知道我为什么说帮你找鬼差麻烦了吧？土里不比天上，空荡一片，最多有个鸟给你撞过来，土地多得是坟，多得是树，多得是蛇虫鼠蚁。所以要不是情况紧急，我一般也只走路的。”


    孙悟空正扶着墙垂头缓息，土地忽然扯了扯他的肩膀。


    “你看那是什么？”


    孙悟空抬起头，冲土地目光所向，只见黑天之中一道金光，一点点从厚重的墨色云层之中劈开，越来越大，越来越刺眼——


    不，不是金光在变大，而是——


    这道光正在向地面接近！


    孙悟空和土地赶紧闪去金光要落地的另一头。二人心神未定，天空之中又出现一道银光，头大尾小，随着金光的方向加速，马上要将其追上，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大喊一声：


    “神君，千万小心！”


    土地和孙悟空对视一眼，一拍大腿：“靠！二郎神！”


    金光终于要接近地面，土地赶紧拉着孙悟空往屋子另一侧躲去，等二郎神和啸天犬落地，脚步声起，刚好朝着薛宝钗灵堂方向而去。


    良久，等脚步声彻底消失，土地才敢和孙悟空开口说话。


    “二郎神为什么会来贾府？难道……”土地吓得磕磕巴巴，“他是被玉帝派来抓这个妖怪的？！能让二郎神出动，这个妖怪必然不是什么小角色。”


    土地目光移到院中那块大石上，“幸好，幸好一开始躲了这石头后面，没跟这妖怪撞上，不然，以我二人的本事，真揭穿了她是妖怪，死得也是我们！”


    孙悟空没有说话，他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这妖怪这么神通广大，她要杀薛宝钗，轻而易举的事，为什么要将她伪装成上吊自尽？”


    寻常要伪装杀人手法，不都是因为怕被人揭穿吗？她这么厉害，即使被揭穿，贾府中人又能拿她怎么样？换言之，要是想掩盖什么，往往是要给自己需要敷衍的人看，如果没有人需要让她敷衍，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土地沉吟片刻，道：“这个么……有的妖怪就是有一些这那的怪癖，譬如我就听说，有一个妖怪因为自己长得丑，所以专门喜欢在那些美丽女子脸上划上几道，看她们痛苦不堪，于是心中方才快活。有可能，这个妖怪，就是喜欢看人上吊？”


    狗屁不通。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怕这妖怪罢了。”


    土地被戳中心思，耳朵一红，仍理直气壮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这些仙对三界的秩序有多么有益的影响啊，逞一时之勇，死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妖怪手里，才是真正的糊涂。”


    “不说了，我看杨戬既然来了，这里也没有我们参合的份。”土地打了个哈欠，“跟你折腾大半宿，累死我了，回去睡觉去了。”话音落下，一道白光闪过，人就这么消失在了地里。


    孙悟空犹豫片刻，扭头准备走，正适时，蘅芜苑入口处又传来了脚步声，交谈声。


    不多时，人已走到奇石旁。


    正是莺儿，和另一个守夜的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