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敲门声，一个女人在门外大声叫骂：“令禾！许令禾！快给我开门，死丫头片子你聋了？！”


    “来了。”


    狭小的农家院中匆匆跑出来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九岁女娃，她边应声边用衣摆擦拭手上的油污，将将拉开木闩，外面的人就已挤进院子。


    门后的许令禾后退几步站定，只见一壮硕妇人拧着粗眉，大步跨进院中，正是她三堂婶李氏。


    她身后还跟着个捧空碗的高瘦妇人，正拉着李氏的打着补丁的衣角低声劝阻：“三婶子消消气。”


    外人在这李氏不好发作，只瞪着三角眼，狠狠剜了许令禾一眼：“青天白日的你锁甚么门？敲了好几声都不见来开！”这死丫头怕不是日子过好了，白吃白喝的东西……


    许令禾好似没看见李氏的脸色，上前接过李氏挎在臂上的竹篮，温和笑道：“婶子莫怪，令禾知错了。我在灶房忙活晌午饭，见杏子未醒这堂屋没人看着，怕有那宵小来做那鸡鸣狗盗之事。”


    又对高瘦女人打了声招呼：“徐婶子。”徐氏眯着眼应下，张口直夸许令禾小小年纪行事周全，劝李氏莫跟孩子计较。


    这理由在李氏这儿还算讲的过去，顺着徐氏给的台阶，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乡里乡亲的能有甚么宵小？既是做了晌午饭，还不快送去给你叔他们，磨磨蹭蹭。”


    许令禾乖巧点头，去灶房提了饭桶拿上几副碗筷就出了门。


    秋老虎虽不如夏日炎热，却也能将人晒得脱一层皮，她天生体温要比常人高些，加上方才在灶房忙活午饭，后背早被汗水浸湿。


    徐氏见了有些不忍，看着许令禾的麻秆似的背影，她犹豫几次还是对李氏柔声道：“令禾是个好的，小娃一个也知心疼你哩！”


    正要去灶房给徐氏舀上一碗豆面的李氏脚步一顿，闻言撇嘴：“她那娘自改嫁了，半块铜板都未曾捎回来过！干些活就算乖巧了？妹子你若喜欢尽管带了家去养！”


    徐氏讪讪不语，许令禾可怜没错，她家中可还有两个小子，哪有闲心养个孤女。


    见此李氏心里暗恨：来借面还多管闲事，假模假式惯会做好人，呸！


    这厢许令禾步履匆匆的朝田里赶，今早只吃了个窝头的肚子发出抗议的低鸣，她咬咬牙，等下午空闲了就上溪山寻摸些吃食填肚子。


    对于婶子李氏的态度她并不在意，甚至可以理解。


    毕竟她在这灾年里实打实的将许令禾拉扯大，缝衣制鞋未曾短过什么，哪怕言语上时有刻薄，可她看在三叔的面子上至少还算过得去。


    许令禾在现代见过太多苛待亲子的父母，更何况这只是婶子。


    木桶的把手将她的手心勒得生疼，许令禾无奈苦笑，谁能想到九年前她还是个大学生呢……


    她能实现从大学生到山村女娃的华丽转身，是吃了期末周夜夜熬鹰的苦果。


    眼看就要考完最后一科美美放假，许是熬过了头，她一睁眼就成了这下溪村许家大房的遗腹子。


    打从出生起，襁褓中的许令禾就从整日哭哭啼啼的娘亲和三姑六婆的啧啧感叹中了解到，她未出生前就没了爹。


    她爹许海平原是下溪村大姓许氏族人，学问做的好，年方十七刚考上举人又娶了美娇娘，夫妻和睦过着和美的小日子，其妻苏氏自然而然便很快就有了身孕。


    小两口想给腹中孩儿攒下些银钱，便托人寻摸了个给县里大户少爷开蒙的差事，本是好差，谁知某日在回村看望爱妻的路上遇到山匪，当场殒命。


    可怜苏氏靠亲邻里接济独自产女，随夫君生前遗愿，取名令禾。


    新寡三年间无数媒人上门，彼时苏氏还沉湎在丧夫之痛里，她与许海平感情好，女儿年幼，自是不舍得就这般改嫁。


    然世道艰难，孤儿寡母无处可依。


    在许令禾堪堪三岁时，她终是听了娘家劝告，改嫁给县里的一个鳏夫。


    许氏族人不反对苏氏改嫁，却不允她带走许令禾。


    族中老人商量要将孩子托付给族人抚养，可灾年刚过谁又有余粮去养一个丫头片子。


    唯有与她爹从小一起长大的三堂叔许海宗愿意收养她，堂婶李氏当场铁青着脸拒绝，听到族老说许海平名下那十来亩良田都归了他家，这才勉强应下。


    思绪从往事中抽离，许令禾总算走到麦田，将桶搁在田埂上，她双手拢在嘴边朝田里弯腰劳作的人大吼：“吃饭咯——”


    在田中躬身劳作的正是她三叔和堂哥许耀，见二人隔着老远挥手示意，许令禾就知道他们听到了。


    蹲在路边等着他们过来，她遥望远处的溪山出神，心里盘算前几日设下的几个套索陷阱，若捕到了东西她得怎么藏。


    下溪村不大，人口不过百户，村南矗立着一座名为溪山的大山。


    村里长辈皆言那溪山凶险，山中密林遮天蔽日，野草丛生，林间深处还有野兽猛禽栖息，便是村里的老猎户进山，也不敢托大，轻易不让孩子们靠近。


    可这压根拦不住饿死鬼投胎的许令禾，七岁时她就常去山脚徘徊，挖些山笋蘑菇填填总是吃不饱的肚子，后面更是撒娇卖惨央了村东头的老猎户，教她制陷阱、编鱼篓子，她也时不时回些野果野菜给他。


    想着前几日吃的酸甜的野果，喉间‘咕嘟’一声，许令禾止不住地吞口水。


    红日高悬的天边，一道银芒忽现，悄然撕裂天穹，劈开云絮直坠溪山东南，迅速消失不见。


    目睹全程的许令禾不敢置信地揉眼，流星？青天白日的，怕不是她饿得眼冒金星失了智。


    “禾妹！”堂哥许耀戴着草帽从麦浪里钻出：“发什么呆呢？”


    他身后三叔许海宗扛着锄头大步走来，笑得见牙不见眼。


    “啊，没事儿。”顾不上多想，许令禾急忙从桶里舀一大碗豆饭，再从地头的水壶里倒碗淡茶水递给三叔。


    许海宗憨厚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禾丫头，今日又是什么吃食？”


    递出手里的豆饭，许令禾弯着杏眼笑道：“用油渣和菜脯炒的豆饭，这收粮辛苦，吃的万不敢大意了。”


    许海宗忙用脖子上的汗巾擦擦手，接过侄女给的豆饭和茶水，微微凝视着眼前这张与她父亲极为相像的眉眼，笑意温柔。


    许耀顾不上说话，扔下锄头自己盛了一大碗饭，也蹲在田埂上大口吃起来：“禾妹……你这豆饭可真香！比我娘做的香！”许耀头也不抬，边吃边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


    “那耀哥你多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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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嫌弃地看了眼自家的憨小子，许海宗只觉头疼，他揉揉侄女儿毛绒绒的头尽量放柔嗓音：“禾丫头年纪不大，想得倒是周全。好了，你也快吃去吧。这日头晒，小孩子不好久留。”


    许令禾点头称是，盛了半碗饭坐到堂哥旁边小口地吃着。


    饱饭过后，二人得接着收粮，许三叔不住地嘱咐许令禾赶紧回家。这会儿日头大，禾丫头自小身子便弱些，许三叔一直怕她一个没留意害了病。


    许令禾收了东西抓紧往回走，她能做的不多，只能尽量不让叔婶操心，地里刨食的人家养活几个孩子不容易。


    回到家，李氏不知去哪儿了，只表妹许杏吃饱扶着腰在院中走动。


    乍见许令禾归家，许杏脸上一喜，快步上前帮许令禾拿起木桶，殷勤问道：“姐啊，你可算回来了，咱过会儿上不上溪山？”


    这堂妹贪玩，许令禾一眼便知她在想什么。也不出声，夺回木桶往灶房去。她追进来，拉起许令禾的手央道：“姐，我的好姐姐。你快应了我吧！我就去看一看，保证不乱跑。求你了……”


    “山里哪是什么好去处？你快歪缠，我可没功夫带你瞎逛。”许令禾抽出手，转身动手收拾灶台。


    许杏见堂姐油盐不进，急的直跺脚。眼睛瞥见许令禾悬在梁上的鸡肉，心生一计。她凑过去对许令禾柔声道：“不去就不去，我也不跟我娘说，但是姐你得给我带点什么吃的回来，上回你捞的鱼就特好吃！”


    许令禾转头看向堂妹，黝黑的双眸直看得许杏心虚，大声嚷着：“你这都不答应我就真告诉我爹娘了！”


    许令禾垂眸：“行啊，我去山里看看，但这灶……”


    “我帮你！”许杏赶忙答应下来，只要许令禾上山时她悄悄跟上，等到了山脚她还能赶自己走不成。想到这，许杏不由偷笑。


    许令禾不动声色将堂妹的表情尽收眼底，嘴角微扬：“好啊。”


    “那你先把水缸打满吧。”许令禾语气轻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许杏。


    “啊……我”许杏刚想找借口，许令禾见状一挑眉话就堵了上来：“怎么？你不愿？”


    “没有没有，我这就去，这就去。”许杏讨好一笑，抄起灶房里的空桶，一步三回头地往后院水井走。


    见许杏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她快步走出大门，顺带拿走门边的镰刀别在腰间，回身将门插上。


    做完这些，许令禾左右看了看，挑了个人少的小路脚步轻快向着溪山走去。


    她自然看出了堂妹的想法，不过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那点小心思在她这个前世已经活了二十年的成年人看来，跟过家家没有区别，干脆顺势而为应下，再支开许杏把门锁住，大人回来了也不怕她露馅，毕竟央许令禾上山的人可是她。


    眼下两人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她少不得要为许令禾遮掩。


    不过即便如此，许令禾还是要快去快回，她要争取在太阳落山前回去做饭。别的活可以让许杏干了，唯独掌勺这差事，要是没办好少不得被李氏数落。


    这般想着，许令禾的脚程越发快，细密的汗珠挂在她额上，不一会儿就看见了她常走的那条上山路。许令禾停步抬头望了眼此刻静的只听得见鸟叫虫鸣的溪山，深吸一口气，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