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狸掌中攥着的黄鼠狼突然僵直了身子。


    “傻子，”它闷声道，“十足的傻子！”


    “他怎么可能找得到百灵草！”


    程狸道：“为什么不可能找得到？”


    “那百灵草，就是她啊。”


    林瑜死后现出原形，化作百灵草入了曲连生的心，和他融为一体，保他未来一生百病不侵，无痛无灾，只是她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人心执念。曲连生竟会心死脱魄，百灵草护得住肉身，却留不住魂魄。曲连生因执念滞留在人世间，成为一缕未招魂，如今夙愿得偿，终将魂飞魄散，再入轮回。


    “你！”程狸咬牙，提起它质问，“方才为什么不告诉曲连生？”


    黄鼠狼挣扎起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他？凭什么要告诉他？看他抱憾而终，我心里痛快得很！”


    它正眦目咆哮着，骤然间，远处一道烁目金光突起。


    紧接着，疾风破空锐啸从耳畔传来，程狸忙道：“贺大人，小心！”


    贺千寻揽过程狸肩膀，足底一点，几乎是刚离开，身后便响起“砰——！”一声震天巨响，霎时，飞雪成雾，铺天漫地。


    这雪巅之上，除了他们，还藏有一人！


    黄鼠狼被甩得七荤八素，顿时破口大骂起来：“哪个龟孙子暗箭伤人！妈的真无耻，有种就站出来和老子打一架！横竖老子也不怕死了！”


    来人自然是没理会它，仿佛只认准贺千寻一人，接连又出了几掌，掌风狠厉毒辣，向他发力。


    虽看不清来人，但能辨清方向，程狸道：“是从山主尸体方向来的！”


    那人悄无声息藏在山主巨大的石块后方，找了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程狸在心中疑道，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和贺千寻怎么一点也没有察觉？


    来不及下细思考，贺千寻已纵身迎敌。星回出鞘，当空一斩，劈开山主沉重的尸体，硕大石块碎成石屑，与血雾交织成灰色炸开，纷暗不清。


    这一剑逼得黑影不得不现形。果然，前方迷蒙中，一道鬼魅般的黑色身影腾空而起，贺千寻足尖轻点，同那人在空中战作一团。


    程狸掐着黄鼠狼脖子猛晃：“那人是谁！”


    黄鼠狼毛脸涨得通红：“我特么也不知道啊！”


    “你没见过？”


    “他一身黑裹得跟个粽子似的，能看出个鬼！！！”


    一身黑。


    程狸心下一凛，难道是曲连生口中，和山主做交易，要他收集生魂凝练元丹的那个黑袍人？那他来的目的......


    “贺大人！”程狸仰头高呼，“他是来抢元丹的！”


    贺千寻声音从高空中传来，气息稳稳：“放心。”


    程狸便真的放下心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本断了线索，不曾想那黑袍人竟自己找上门来了。


    程狸抬首上望，只见青光愈盛，牢牢压制住数缕金光，看来很快就可以结束战斗了。正这么想着，程狸忽的感觉地下传来密密麻麻一阵撕扯分离的震颤，身后一道巨影飞逝，他再回头，发现那棵参天巨树，凭空消失了。


    “树呢？！”程狸瞳孔骤缩，四下环顾。


    黄鼠狼伸出爪子指向天空中的黑衣人，语气满是惊惶：“飞、飞飞飞到他身体里面去了......”


    瞬息之间，金光骤盛，亮到灼目！


    树一入身，那黑衣人周身气势陡变，金光如烈焰般熊熊燃烧，竟瞬间与贺千寻分庭抗礼！


    程狸从未见过贺千寻与人战至如此地步，心中焦灼，他用缚妖索把黄鼠狼绑了，胡乱刨了个雪坑把黄鼠狼扔了进去，道：“好好呆着！”


    来不及听黄鼠狼在咒骂什么，程狸身形如鹤，踏雪疾掠，转瞬已逼近战局。他眸中一沉，抬手拔下青玉发簪，簪身化作一只翠玉笔，直捣黑衣人后心。


    黑衣人侧身避过，却被贺千寻一剑划破左臂，黑袍之下露出猩红一片。那黑衣人周身气息骤然暴戾，竟不再与贺千寻缠斗，转身直扑程狸而来。


    程狸撒腿就跑。


    “程狸！”贺千寻厉喝一声，身形疾掠，星回霎时离手，利刃如电光般从黑衣人后背穿透心口而过！


    可那人竟似毫无痛觉，血流三尺竟是一声闷哼也不出，依旧疾掠如风！


    “卧槽！怎么没反应的！这样都杀不死？？？”


    程狸心头骇然，顿觉见了鬼，眼睁睁看着那道黑影逼近。


    那人已追至他身前，本要朝他打出一掌——却又在他面前硬生生停住了！


    风雪骤静。


    黑衣人的手悬于半空，斗篷阴暗处露出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程狸的脸。


    似困惑，似挣扎。


    程狸一怔，还未反应过来，脚下山体却突然剧烈震动！


    黄鼠狼在雪堆里尖叫：“山要塌了！！”


    程狸一把拎起它，可山石碎裂，雪浪倾泻，地面塌陷已无立足之地！程狸脚下一空。


    “贺大人！”


    青光剑影破开风雪，贺千寻乘着星回，在千钧一发之际扣住程狸手腕，将他狠狠拽入怀中！


    一阵山体崩塌的轰鸣中，那黑衣人竟又追了上来！一掌重重击在贺千寻后背。


    鲜血喷溅，星回失控，二人如断羽之鸟，直坠而下！


    不曾想，刹那间一股力量猛地程狸和贺千寻推出——


    程狸回头，黄鼠狼目眦欲裂，挣开缚妖索，毛发炸起，双抓还未来得及收回。


    “小黄！”程狸道。


    “走啊！你们活着......至少这世上还有人能记得她！”


    “咚——”


    冰冷海水吞没了一切，二人双双沉入深海之中。


    闭眼前，程狸恍惚看见漫天红笺如血，纷纷扬扬撒了一海面，它们吸饱水，忽然铺天盖地向他压过来，化作赤红的鱼群环绕，环绕，然后将他吞噬。


    那天，他从那条密道中的屋檐上坠落，跌进一片混沌。


    再一睁眼，他对上的是贺千寻那双黑沉沉的眼睛。


    二人无声对视一阵，程狸感觉快要被溺进他眼中那潭深水中，忍不住别过视线，手攥紧了身上盖的被子。


    终于，他先忍不住开口：“贺千寻，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贺千寻神色未变：“怎么这样问？”


    “我去了一个地方，”程狸道，“看到了很多信，上面......全是我的笔迹。”


    “我写了很多信，给一个叫贺师兄的人。”


    贺千寻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觉得是我？”


    程狸喉结微动：“.....是你吗？”


    贺千寻不答反问：“你希望是我吗？”


    程狸沉默了。


    然后贺千寻低声笑了，嗓音微哑：“不是我。”


    程狸攥被角的手捏得更紧了。


    “程狸，你闯入的那条密道，是神荼监的一处幻境。”


    “里面的一切，都是幻象。”


    “幻境？”程狸坐了起来。“可那里面有个雪人，它抱着我的腿一直叫我名字。”


    贺千寻定定看他：“我问你，里面是什么季节？”


    “夏天。”


    “夏天怎么会有雪人？”


    程狸僵住了。


    他翻身下床，赤着脚冲到机关前，密道再度开启。


    里面空荡荡的。只有黑漆漆的栈道，他听到自己呼吸的回响。


    “桥呢？”程狸喃喃道。


    “从来就没有桥。”贺千寻声音从身后传来。


    “信也是？”


    “也是。”


    “我看到的......都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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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狸不死心。


    那些清风，鸟语，溪水，全是假的？


    那个抱他时冰凉的雪人，也是假的？


    程狸突然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密道深处吹来一阵风，他打了个寒颤。


    好冷。


    ......


    深蓝而无尽的海水吞噬他们。


    海水中，程狸张不开嘴，只能在心里轻轻唤了一声：


    “贺千寻。”


    “嗯？”


    “你又骗人。”


    恍惚间，程狸听见一声轻笑。


    “怎么说？”


    ......原来上辈子，我们真的认识。


    二人手紧紧相扣，一路下沉。


    他们在深海之中降落。


    “哇啊啊啊啊——”


    一声高喊从云顶上空落下。


    贺千寻停住脚步，抬头望了望，却什么也没看见，白而厚重的云，团团飘在天上。


    忽的，云层散开，阳光骤烈跳动一瞬，万丈金光垂垂坠出。远远的，一个人披着霞光从高空掉落。


    他那声高喊还在持续着，且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贺千寻神形微动，正欲踏步飞升，接住来人，没想到打东边掠过一只庞大黑影，倏地一声长鸣后，先他一步去向半空，稳稳接住了坠落者。


    那人语不停歇，音调一转，将上一刻的惊呼求救声陡然转为肆意大笑——


    “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


    笑声清越，哪里还有半分惧意。


    贺千寻微微一愣，再定睛看去，一白衣少年正乘青鸟向下飞掠。偏偏飞也不好好飞，时而俯冲，时而盘旋，不知是鸟不老实还是人不安分。但这一次的的确确是看清了，那人在笑。


    眼角弯起，眉梢飞扬。


    “咦？”


    笑声戛然而止。


    那人终于发现了他。


    他拍拍青鸟的头，向贺千寻一指，青鸟便斜斜一飞，朝这儿来了。


    青鸟这次飞得很慢，像是只张开双翅缓缓滑行。当趴在它身上的少年不再出声后，天地间骤然变得很安静。


    天空高远，天际辽阔。只剩风在吹。


    那风将白衣少年的衣袍吹得猎猎鼓动，他向下空好奇打量，打量正同样凝望自己的贺千寻。


    贺千寻身后是一片如浪涛般起伏的草地，他静静立于其中，像是海中漂浮的孤舟。忽的，他转身走了。


    “喂，等等！”


    贺千寻脚步一顿。


    那少年乘着青鸟终于落到了他身前。是个面白唇红，貌如良玉的翩翩小公子，十五六七年岁，头上别着根青竹枝发簪，看样子是随手削成的，歪歪扭扭斜插在发髻上。


    “这位兄台，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这人说话时竟也是笑着的，笑时眼尾微合，却遮不住眼中细碎的清波。


    “兄台？兄台？？”


    他冲贺千寻挥了挥手。


    “你也是来上青云求学的？”


    贺千寻将眼眸转开，并未答话，而是继续向前走。


    那人也并不泄气，抄手坐在青鸟背上，低空悬浮缓缓跟进，道：“你要是来，我罩着你，怎么样？”


    贺千寻终于又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底有了一丝波澜，但怎么也看不像是感到惊喜的样子。


    那人再要游说一番，忽听云层上空传来一声暴喝：


    “程狸！敢耍老子！饶不了你！”


    “哈哈。”程狸倒在青鸟身上，捧腹笑得开心。笑了十几声之后他又立了起来，手一拍贺千寻的肩膀，也不管他情不情愿，快声道：“兄台，江湖救急，你也听见了，我正被人追杀！若是待会那人追上来问有没有看见我，你就告诉他我往东边走了！”


    说完，一搂青鸟脖子，乘风向西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