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乘客稀稀拉拉的公交车驶向了北湖菜市场，到站后下一秒就立刻有一名卷发女子冲了下来，吓得司机在前面大喊慢点慢点。


    天色阴沉，让这本来就是一年中最短日照的一天更加不见光明。


    赵香梅手中的报纸已经被她心慌意乱中揪得布满折痕。她半低着头顶着寒风往铺面方向冲，担忧的怕自己妹妹已经从别人口中听闻这等荒唐事，又自我安慰道这种没有点名道姓的文章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转过街角马上就要到自家铺面那刻，前面却意外出现了赵香梅想象不到的一幕。


    一辆眼熟的华沙m20停在路边。打扮的花枝招展，脸上细细上过粉的青春少女笑容盈盈从车上走了下来，她还俏皮伸出带着黑色皮手套的右手在空中挥别对方，左手还拎着两个纸盒看看着就分量不轻。


    车上的人背着光线看不出五官，但那熟悉的身影却被赵香梅一眼认出，这辆车这个人曾经出现过在她家门口无数次，只是以前从车上走下来的大多是唐钟芳一人。


    赵艳芳高兴的像只得到嘉奖的小动物在原地转了个圈，满意抱着那两个沉甸甸的纸盒掂了掂，正准备好好享受今天这个愉快的结尾，却撞上一双震惊通红的双眼。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不敢置信，一个固执心虚……


    世界被一层雾蒙蒙的灰色笼罩，所有东西都如同黑白电视影像一样黯然失色。无家可归的人在流浪，寻找自己的路。


    安静的街道送走了欢喜回家团聚的人，就连隔壁商铺都关的差不多，老天给了两姐妹最合适的空间和最后一丝体面。


    白惨惨的白炽灯下，没有人大呼大叫也没有歇斯底里。


    曾经的赵家二小姐把屁股下咯吱响打了补丁的老旧沙发坐出了全新真皮沙发质感。她端着搪瓷杯轻抿了一口，姿势和气质一如当年那个傲娇的千金。昂贵的外套，细致的妆容，与这简陋的屋子格格不入。


    这番作态何尝不是在提醒赵香梅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穿着普通旧呢外套，皮鞋上布满褶皱手指上还有针线刮痕的卷发女子端坐在沙发对面。


    赵香梅看着自己妹妹的作态，伤心中有些愤怒。或许对方还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可惜自己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卑躬屈膝讨生活的仆人。


    赵香梅一时无法开口，她会问什么，赵艳芳会回答什么，两人都一清二楚。


    你忘记妈妈最后的交代了吗？


    你想用妈妈的话压我？


    我是为你好。


    不需要，你见识太少，守着过好你贫穷的日子吧。


    喉咙难受的滚动些许，卷发女子沙哑开口问出了第一句：“你决定好了吗？”


    赵艳芳手一顿脸上冷傲的神情缓了缓，尖尖的下巴点了点，平淡回道：“嗯，年后我就要走了，如果有空我会给你写信的。”


    “真的要这样吗？”赵香梅眼里一条浅浅的水光时隐时现，相握的指尖轻颤，下一秒又自己掐住，“如果见到妈妈，你让我怎么交代。”


    赵艳芳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对方，噗嗤一声笑了一下：“这是我自己选的，与你无关。”转手轻轻放下搪瓷杯，与木头茶几相碰出一声脆音。


    “再说了，为什么你不敢提怎么向我爸爸交代。”


    顿时室内落针可闻。


    赵香梅眼眶由粉变成血红，喉间一股血腥味弥漫，心中克制告诉自己不要再追问下去，可嘴先一步不甘问出了口：“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过家人？”


    赵艳芳坐在沙发边半垂着头，盯着自己小皮鞋尖那点灰看了起来，心里想着真的是难看啊，她缓缓弯腰试图擦拭了一下。可羊绒围巾最外围的半圈从她耳边滑落，先手指一步到达鞋尖，虽然弹走了灰尘可弄脏了围巾的一角。


    看，得不偿失了吧。


    “我有几个问题压在心底好几年了，”少女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她似乎吞咽困难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那个晚上，为什么妈妈会提前准备好几个金戒指放在包裹里，以及为什么你们摸黑来到我房间的时候都穿好了平底鞋。”


    为什么你们提前知道外面有危险？


    为什么不敢呼叫家里的男人？


    为什么？为什么？


    卷发女子绝望闭上了双眼，这几年她们母女三人时不时的回避彼此，那些意义不明不敢说出口的别扭，以及那些不敢聊的过去并没有随着沙滩上烧掉的照片变成灰消失在黑夜里。


    自己妹妹是多么聪明的女孩子，对于那个晚上的事却从来不问。


    “我和妈妈并没有参与管家的背叛，这点你可以放心。”


    事到如今，卷发女子起伏的思绪奇怪的稳定下来，甚至可以好好组织语言


    “那几个金戒指和几套好衣服是妈妈为我准备的，”


    所有的感情似乎也被赵香梅暂时锁在箱子里关起来，她还抬起手把一缕掉在额头的卷发挂到耳后，嘴里像在陈述晚餐吃什么一样干涩回答：


    “你们家并没有给我准备一起走的船票，按计划我将被遗弃在原地为你们守宅，那天半夜妈妈就把她攒下的一点私房钱偷偷拿给我，她嘱咐我去她老乡那躲起来。”


    “至于为什么没有在走廊呼叫，是因为我们一直都是胆小鬼，怕最后又无事反而被你父亲责罚而已。”


    少女猛的抬起头看着眼前人，眼前人的眉眼和她以及母亲都不相像，就连姓也是她父亲当年的恩赐。这个人在她前十年的记忆中一直是看不清脸的背景人物，是被其他兄弟姐妹拿来羞辱她和妈妈的怪胎，她偶尔见母亲背着人偷偷将一些点心和零钱塞给她。


    就是这个奇怪又像哑巴一样的人，从那个家破人亡的晚上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姐姐”，和自己一起吃住还要管自己的人生，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笑的笑话了。


    赵艳芳真的就笑了出来，笑到一半又被口水呛到，她无比庆幸自己精致的妆容让人无法窥视她真实的脸色和面具下的狼狈。少女狠厉看向眼前人咄咄逼问着：“你再怎么说那天晚上的悲剧你都有责任，你连名字都是我们家施舍的，你有良心吗？你对得起我们家吗？你和那个叛主的管家一样，都怪我们对你们这些下人太好。”


    卷发女子面上有些悲伤，内心却完全平静下来，她终于正视了自己和对方永远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这件事，哪怕这几年彼此之间有过短暂的关爱和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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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只是为了不让她们母亲悲伤，一切都是水中月镜中花。


    “我不会后悔，”赵香梅叹了口气，她松下紧绷的脊背学着放松靠在椅背上，眼神疲惫又含着一种解脱，好似卸下重担，“任何人都有争取活下去的权利。如果有亏欠，那也是我欠母亲的。”


    眼泪划过赵香梅脸庞，全身汹涌而来的情绪波动带起一阵阵鸡皮疙瘩，似那晚不停冲刷沙滩的海浪，这也是她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内心：“你不用诈我，我这几年吃的下睡得着。”


    一片空寂中，赵艳芳慢慢收起了自己的失态，她死死盯着眼前很少露出不耐烦表情的卷发女子，明明对方和她长得一点不像，此刻居然也有了一点照镜子的感觉。她张口动了动口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对方也看出了那两个字。


    虚伪。


    晚上7点，世界已经归属于黑夜。


    小小的宿舍内，高大景焦头烂额哄着哭闹不止的宝贝女儿，可惜人家不要他，也不要奶粉也不要尿布。


    男人抱着娃走来走去，拿出各种平时宝宝喜欢的玩具想吸引娃的注意力，半岁的高倩倩根本不买账，哭的脸蛋通红歇斯底里，小肉拳抓的死死的抵着爸爸不让亲近。


    高大景急的一身汗，眼看天也黑透了，但赵香梅还没回家不免让他心中紧张起来，照理说现在治安已经变好不少不会有事，可谁说的准的。男人想了想，给自己女儿加了件外套，抱着还在小声抽泣的小宝宝一起出了门。


    乖女儿一出门就来不及哭了，瞪大眼睛好奇看着外面的世界，楼梯口中间挂着的白炽灯吸引来几只小飞蛾来回扑腾，把还挂着鼻涕的小孩子注意力勾了过去。


    抱着娃的男人小心看着台阶往下走去，口里哄着宝宝：“我们去找找妈妈，看看妈妈在哪呀？”


    小宝贝眼皮上还挂着泪珠，她扭头看看外面，肥短的手臂抬了抬指向某处咿咿呀呀叫了起来。


    “哦哦哦，那边有东西是不是？”男人潦草和女儿对着话，开始并未在意女儿指着的方向，想着可能又有什么小动物吸引了宝宝注意。直到走到楼下，豁然发现刚刚女儿指着的地方有个熟悉的身影。


    “香梅？你怎么在这？”


    高大景看见赵香梅呆愣楞坐在楼下花坛边，着急上去一摸对方的手，简直冰凉一片，他焦急问道：“你不是说去找你妹妹了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了？”


    半岁的宝宝也不逞多让，立马咿咿呀呀也想获得一点注意。


    卷发女子一惊，眼中慢慢回神看着眼前两人，女儿一看就知道刚刚哭过，现在正焦急的向她伸出双手要抱抱。


    感觉到有了一丝力气回流体内，赵香梅抱起女儿蹭了蹭，那股奶粉味让她一下把内心的委屈溢满出来，她抽了抽鼻子在女儿的外套上擦了擦眼睛，控制好内心复杂的情绪后对着丈夫说道：“我没什么事，就是累了，我们回家吧。”


    男人担忧点点头，也没有在此刻追问什么，眼光扫了一眼放在一边那份揉成榨菜般的报纸，男人假装欢快搂着妻子的肩膀转身上楼：“我们回家喽，倩倩高兴吗？妈妈回来了。”


    小宝贝咯咯咯笑了起来，笑声驱赶了角落里躲着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