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弟子安全带回行止山时，正逢另一位长老沿着山道慢悠悠地踱着步子上山。


    司南御剑而行，亦在山门前止步。


    行止山上早有戒律，凡上行止山者，皆需步行。司南身为司律长老，必然要以身作则。


    她长长的衣摆平铺在石板路上，像水波一样层层散开。随着她迈步，又犹如涟漪般泛起褶皱。


    方圆等人跟着司南返程时，满脸八卦地瞪着眼彼此对视，还用嘴型做出夸张的表情，一路上可谓是喝饱了冷风。


    但这可是司南哎，司律长老司南。


    行止山的年轻弟子几乎没有谁见过这位长老，她于三百年前对抗妖魔受伤后，便一直在自己的命器轮回镜中闭关修炼。


    但她的名字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司南的父亲司刑曾是行止山千峰竞试中走出的奇才，戒律峰如今三堂二门中的司刑门，正是以她父亲的名字命名。


    司南本人亦是年少成名，不遑多让。她曾于四方灵台会战八州，剑下败者无数，终试上更是一剑凛凛，斩落对手兵器。


    那正是——


    逢春降雪司南令，一剑霜寒扶翎成。


    除此之外，自然也有别的传闻。


    司南的亲师兄，如今的行止山掌门长无令当年坐怀春风，引得无数女修为他痴醉狂乱。


    而司南比之其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修真界曾在溯洄轮中张罗票选各种奇奇怪怪的榜单，其中的修真初恋榜上第一，赫然是断层当选的司南。


    落了地，方圆与一众弟子垂着脑袋跟在司南身后，大家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都没人敢上前去与她搭话说声谢谢，更别提八卦一下她与那位魔尊谢君泽的关系。


    然而他们不敢，有的是别人敢。


    司南走得极快，行在山间小路上时似一阵长风，倏忽便要吹去几万里。因此她很快就在上山的路上见到了另一位老熟人。


    对方一身招摇的红衣在风中猎猎飞舞，像热烈盛开的格桑花。山风刮起她飘逸的衣裙，露出缀在腰间的一条鳞光闪烁的粗犷长鞭。袖角系着的金铃叮当作响，隔了远远的距离就听得一清二楚。


    她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没等众人靠近便早早停在原地等待，回首时鬓发飞扬，叫她漫不经心捋去耳后，却仍旧有几根不听话的发丝贴在她颊边。这人也不在意，等司南一走近，她立刻热烈地凑上前来，张开双臂向司南讨要拥抱。


    被司南侧身避过。


    她扑了个空，却并不恼怒，还笑道：“你这臭脾气，真是与当年别无二致。”


    “几百年了，你的也没好去哪里。”


    司南抬眸，淡声回呛。


    “那我可不管，你戒律的破事扔给我管了三百年，我这理事长老的位置你也得替我坐三百年。”


    这时方圆等人终于追着司南的步子赶上来，见到那人先是一愣，随即都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喊道：“风长老。”


    原来这人正是理事峰长老风观盏。


    当年司南受伤需闭关疗养，戒律之事却不能不管。她一进轮回镜，长无令便立刻着手开始找能够暂代司南管理戒律一事的人选。


    彼时与御州的大战刚刚结束，即便是蔚然如行止山，也急需喘口气。长无令找不到人，找来找去，最后只能找上了已经身怀要务的风观盏。


    司南并不上当：“这要问过师兄的意见，我做不了主。”


    风观盏只好失望地一耸肩。


    两人这一叙旧，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方圆等人这才敢上前来，对司南也问候道：“司长老。”


    灵轴上的事项都是公开的，司南一出关就接了灵轴任务前去赎回门内弟子，这是几位长老都知道的事情。


    风观盏便客气地与方圆他们扯了几句。


    “说起来你身上这味道……”才正经了不到片刻，风观盏就又故态复萌。她倾身在司南耳畔闻了闻，了然道：“是御州的气息，去见过谢君泽了？”


    众人一滞，心说你就这样问出来了？但又忍不住立刻去瞄司南的脸色。


    谢君泽在行止山勉强算半个禁忌。


    原本他还与司南是道侣时，两人的名字捆在一起，那代表的是天作之合、神仙眷侣，是令众人羡艳的人物。而如今他堕入魔道，在众人心中，他便是司南完美人生经历上怎么也抹不去的一个大污点。


    长无令对此事深感忌讳，因而这三百年来几乎没人愿意提起这个名字。


    然而风观盏却全不在乎的样子，说起这人的时候甚至眉飞色舞，带着一股看热闹的八卦气氛。


    司南淡淡应了一声，算是承认。


    她脸上神情半分没变，就是初春的雪水也没有她这样冷。


    “啧啧啧，真是无情啊，你们夫妻三百年没见，你对着他时，也是这副表情？”


    司南不说话。


    她不说话，风观盏就猜到了。


    “还真是？”风观盏略吃了一惊，有些好笑道，“阿小，我常在想，你这榆木脑袋究竟开没开过窍？谢君泽如今是魔尊，可不再是从前那个装乖耍滑的宗门弟子了。他若是想背弃婚契，是我们谁也拦不住的。”


    司南面无异色。


    “你没想过与他分籍？长无令难道没说过？”


    司南微微偏过头。


    “那就是，你还喜欢他？”


    听到这里，方圆慌张地退了两步。


    司南避而不答。


    山风呼啸，仙山之上，云天碧空澄澈。


    风观盏抱臂沉默片刻，又说：“你们如今这样，算什么呢？”


    司南眼睫轻抬。


    “……”她抬步上了一阶，在即将与风观盏擦肩而过的瞬间，轻声说，“我会尽快的。”


    长袖拂过白衣，像挽不住这阵山风一般，一触即分了。


    行止山门下山头无数，却统归六峰管辖。六峰分一主峰与五分峰，其中主峰由如今的行止山掌门长无令坐镇，而戒律峰即是司南目前常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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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司南辞别风观盏，很快便找到长无令，向他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提到谢君泽时她短暂沉默，叫长无令微微皱了眉。


    “他如今已是魔尊，若做出什么事情来，责任也说不清该叫谁来承担。”长无令将自己的灵轴铺开，递给司南看，“这些年来，他抓了门内弟子不下百回，虽说每次会放他们都平安回来，但谢君泽的要求实在是叫人不厌其烦。”


    司南接过灵轴，上面又是那群密密匝匝的小字。不过这回便是灵轴有心想为她精简也没了法子，谢君泽做这种事并不是一次两次，时间长了，积累下来的案子若是做成卷宗，那可要堆好几垒。


    “他是什么心思，我也看明白了。”长无令再一次觉得额角突突得头疼，“这一次你出了关，想必日后他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司南轻轻应了声。


    长无令抬头望向她，想了想还是说：“阿小，你与他是道侣，多的师兄不干涉，但在立场上，你还是多注意些。我与谢君泽打过几回交道，他如今……的确是变了很多。”


    变了许多。


    司南将灵轴还给长无令，转身离开含清殿时，望向那株不知岁月几长的桃花树。


    嗯。她心想。他的确变了很多了。


    回到戒律峰时，正逢传学峰下学。司南跨进门时，恰见讲课的先生骂骂咧咧地压着几名弟子前来定罪领罚。


    等人进了屋，司南跟上去，立在堂屋外听里头的堂主给弟子念门规。


    戒律峰上有三堂二门，二门是思过门与司刑门，顾名思义，一个悔过一个上刑。而三堂按弟子犯事程度高低划分，分为事律堂、凡律堂与刑律堂。事律主管行止山上的琐碎大小事，凡律主管与人间有瓜葛的事，而刑律则是最严重的一种，管的是开刃见血的事。伤及同门、伤及凡人，在行止山将会领受十分严重的律罚，这些皆由刑律堂掌管。


    事律堂堂主被人传至刑律堂时，见到的正是司南立在堂前偷听的模样，他正要上前呵斥，走近一瞧，才发觉对方并非穿着门派服饰的弟子，再一瞧，就认出了来人，便连忙要唤她名字。


    司南回身朝他摇摇头，待他走近，方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位堂主与司南同一辈，闻言探头往门内一看，神情一时变得精彩起来，“怎么又是这几个弟子。师姐，这几人已是开春来第四回进刑律堂了，刑律的师兄嘴皮子都磨破了，他们还是屡教不改。”


    “犯的什么事？”


    “是伤同门。”事律堂主提起这个，神色更古怪了，“他们都是月蕴期，却挑晖朔期的弟子挑战，然后使诈弄伤人家，但具体的法子我们查不出，他们又狡辩说是误伤，证据不足，因此每次都只能从轻处罚，怪得很。”


    司南皱皱眉：“确实古怪。”


    莫说月蕴，就连重明期的弟子也少有能够逃脱戒律峰追责的。但伤人无据，没法定下重罚，更长不了教训。


    司南还欲再问，却忽然听得背后有人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