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春，地府驻人间办事处遗容组。


    “那女的一直说我长太帅了她舍不得我走，但我说我真有急事，我俩在楼下掰扯没结果呢她老公就回来了。那男的开了辆跑车，好像是那个叫什么什么‘捷’的，就车头有个王冠那个。他看见我跟他老婆拉拉扯扯的气疯了，这不‘噌’一下给我撞没了......”躺在按摩床上的老头对着正在给他上妆的女孩喋喋不休道。


    小姑娘的眼珠子玻璃似的无色透亮，倒映着她着笔的部分。


    “完成了！”栾柠十分庆幸着大爷没有唾沫可以横飞，否则就冲他讲得眉飞色舞的这股劲，她的头发怕是都得被淋湿。可逃过口水攻击的好心情在女孩看清自己笔子下的这张脸时消失殆尽。


    “大！爷！”栾柠怒吼道。


    “咋啦小姑娘。”老头明显也是见过一些大风大浪的，此时他以不变应万变，波澜不惊地问道。


    女孩一把薅起桌上的塑料红镜怼着他的脸：“您自己看看！看了再告诉我怎么了！”


    镜子里倒映出一个老男人的面部写真，看头发的花白程度以及他皮肤的松弛程度可以判断老头起码有七十岁了，他的秃头白背心都很符合他的年纪，可诡异的是——他毫无衰老痕迹的五官明显属于一名年轻男性——眼尾平整的上挑凤眼、高挺的驼峰鼻再加上饱满的嘴唇。更惊悚的是——


    这副洋里洋气的五官像是硬安上去似的浮于表面，和大爷的扁平骨相毫无匹配之处。


    “嚯！小姑娘画挺好！挺像！等会儿我给点个好评啊！”老头努力调动面部肌肉想抛个媚眼，结果只达成了一个眼睛站岗，一个眼睛放哨的惊悚效果。


    “您别和我说您就是长这样！您得有七八十了吧！可您这脸上没有鱼尾纹没有眼袋没有抬头纹，连法令纹都！没！有！您要是真掌握了永葆青春的秘诀，怎么不先让头发枯木逢春一下？


    还有您这鼻子，原装的摔倒都得先摔额头吧？您现在这个我以前给人画洋妆都不敢这么打鼻影！”栾柠拿着镜子的手气得发抖，言语上更是重拳出击。


    这下老头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了：“诶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说话呢！大爷我自己长啥样我能不清楚吗！我告诉你你还别不信！我四十年前就是长这样！像我这种能记得自己咋死的已经是方便你们工作了！怎么不知好歹呢？我等会就找你们领导投诉你！


    还有我才68！什么就七八十了......”


    “那个、打扰了。”大爷边上猝不及防出现了个‘人’，对方猛地开口，给还不习惯做鬼的他吓一大跳。


    栾柠倒是对神出鬼没的鬼同事习以为常了:“怎么了末末？外勤吗？”


    被称为末末的男鬼点了点头：“是呢！”女孩放下镜子拿起挎包，行云流水地就要离开。


    “诶！诶！那我呢？咱这就结束了？”老头急了。


    【差点忘了！】栾柠调转方向。


    下一秒，大爷就被糊了满脸‘卸妆液’——女孩仔细地卸干净他的五官，随手将变得红红黑黑的金纸揉成一团投进垃圾桶，“您要么在这等我回来，要么就去外面重新登记，以现在的进度估计得等个十天半个月的，您自己选吧！


    对了，您要投诉也请便！这个岗位就我一个，我叫栾柠。”她头也不回地推开了遗容组的木门。


    ......


    “您好！我是遗容组的栾柠。请问您怎么称呼?”栾柠在大部分工作时间还是很礼貌的——话说半分钟前，她刚出门就捕捉到个陌生身影，遂主动询问对方的身份。


    对方没有立即回话，于是在等待对方回应的短暂间隙，女孩在心里进行了一番身份推理：


    【


    1.五官完好-->不是客户；


    2.不是飘着的-->不是鬼；


    3.站在遗容组门口-->是同事&在等她；


    】


    再结合对方‘外表正是爱吃虾条的年纪’这一重要特征，栾柠自信推断：


    “我知道了！你就是我这次的搭档吧！”


    作为她认真推理的奖励，女孩成功地获得了回应——


    “啊？”（疑问句）


    一头蓬松白发的少年冷不丁被问了一句，压根没听清内容。可他的疑问在栾柠听来就是：


    啊。（肯定句）


    她偷偷打量起面前的少年，他的瞳孔是人类生不出来的、澄澈透亮的水红色，长相则是那种会引起校园动荡的帅气——五官虽已初具凌厉的线条，细节处却仍保留着少年特有的柔和。


    【他的眼形倒是和大爷想画的差不多，不过漂亮多了，白色的睫毛和红色的眼珠子好合适！什么种族能生出这样的配色？是妖吗？】作为前化妆师，栾柠面对漂亮的容貌容易研究入神。


    与此同时，疑惑的少年正努力地回忆女孩说过些什么：


    【遗容组？就是她吗?】少年水红的瞳孔微微收缩【那个被地府特招的人类。】


    他又觉得她的声音似曾相识【屋里那个发起怒来像头小讙的，也是她啊。】


    少年一向记不清人类的长相，但这个人类的眼睛实在特别，像汽水瓶里的弹珠——解悬认为自己能记住她。


    “你好！我是解悬。”他想起了栾柠最初的询问。


    “那我们走吧！客户还等着呢！”女孩打完招呼，急匆匆地牵住少年的手腕，她一点没注意到解悬诧异的眼神，只一心风风火火地奔向下一站。


    “你的皮肤好凉！”栾柠半路上念叨道。


    【你的手很热。】解悬在心里回应道。


    外勤组办公处。


    捧着一个木匣子的小狐妖困惑地歪头盯着空荡荡的工位：“神兽大人呢？东西还没拿就有事先走了吗？那好吧。”他悠闲地歪坐在木椅上，决定一边塞虾条一边等待遗容组的同事一起出外勤。


    ......


    栾柠全神贯注地跨越地上时不时冒出来的怪东西——什么元宝、纸钱、香烛的还能理解，哪个水獭妖带的扇贝？这些妖魔鬼怪仗着自己不会摔倒天天乱扔东西！


    “我们这是要去哪？”解悬大概猜得到女孩存在些错误的认知。


    “去见客户！就是我们这次要调查的鬼。”栾柠看得出来经常锻炼，跑起步来也是脸不红心不跳。


    【调查？虽然不太清楚，去一下也无所谓吧。】认为解释起来会很麻烦的少年决定暂时隐藏身份——


    “我听说你光凭死因就能画出亡魂生前的长相？”他突然想起传闻中女孩被特招的原因。


    “对啊！招我进来的同事说是因为我是什么‘鸾镜’的镜灵转世。”栾柠解释道，“光是知道死因不够，就像凶杀案，还得查出凶手、凶器、作案动机这些‘前因’才行。这些要是客户记不清，就都得靠调查。”女孩理解同事的好奇，


    毕竟在地府办事处里人类才是异类，又是特招进来的，许多鬼怪都觉得她占了编制的名额，因此探究的、羡慕的、厌恶的眼光这两年她都见过不少。


    “好厉害！”解悬的反应倒是出乎栾柠的意料。


    “谢谢！”女孩惊喜地说，她带着少年停在了一扇上了好几道铁链的厚重铁门前，‘问讯’——门边的木牌子上用毛笔苍劲有力地写道。


    “我们到啦！这是以前用来审讯恶鬼的地方，但现在那个科室搬回地下了，就被特批给我见客户了。”女孩敲了敲门。


    “铛铛铛铛”层层铁链从中间断开，来开门的是个男鬼。


    “这是末末，算是遗容组除我以外唯一的员工，除了画脸，其他事都是他负责的。”栾柠对解悬介绍道。


    “这是解悬，我这次的搭档。”她又对末末介绍道。


    男鬼并不记得外勤组有这样的同事，但因为外勤组的信条就是‘非委派不出勤’，他只认定是自己没见过罢了，于是他不疑有他地同白发少年打了招呼。


    “这是资料，我先走了。”末末穿墙而出。


    栾柠拉着解悬一起翻看手上的小册子，第一页是打印出模版后由法医填写的尸检报告，万幸这名法医的字迹还算好认。报告上记录了死者叫“林敏枝”，男，18岁，身上呈现高处坠落导致的脏器损伤、开放性骨折等，同时伴有面部多处粉碎性、开放性骨折以及软组织挫伤，可真正的致死原因却是因过敏导致呼吸道水肿，最终引发的窒息。


    余下几页则是目击者证词笔录和案件报告，记录的讯息有：


    现场多名师生目击到林敏枝由教学楼四层的教室后窗跳下、教室里林敏枝的课桌上及周边地上留有检测出他指纹的几块花生牛轧糖以及几张包装纸、林敏枝的坠落点及校服口袋中发现了同样的糖果。


    最终案件是以林敏枝服用致敏食物后跳楼自杀结案。


    了解完背景信息，是时候面见客户了。女孩攥着资料径直走下台阶，来到问讯科的内室。


    她完全沉浸在案件线索中，一时竟忘记了解悬的存在。直到推开门的瞬间，她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安静得像一道影子。


    ......


    房间内的木椅上有一滩鬼，他的关节违反常理地扭转着，断裂的脊椎明显无法支撑他坐正，可他还是坚持瘫在椅子上——新死的鬼总以为自己还活着，因此他们相信自己需要进行一些人类的活动，例如坐、躺、走，只是等时间一长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选择更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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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率的移动方式——飘着。


    栾柠走近那个鬼，他的脸和记忆中验尸报告附的照片重合在一起，只是更生动、更富有色彩。高中生本应年少青春的脸此时更像是一团胡乱剁碎的饺子馅。眼、鼻、口不再守着清晰的界限，而是暧昧地和鲜红的血糅杂在一起，红肉中间或露出几片破碎的骨片、软骨，甚至是牙齿，原先眼球的位置如今只剩下内陷的空洞......他的身体则被宽大的校服包裹着，看不清全貌，可但凡露出的皮肉都与脸上的别无二致，林敏枝像根因加热过度而绽开的香肠。


    见识到同类这样惨烈的模样，有很大一部分人会本能地产生恐惧、厌恶等排斥情绪，但女孩只是微微蹙眉，神色平静地翻找着挎包，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解悬的反应同样反常。少年不带情绪地端详着和他外表年纪相仿的前人类，却刻意颤声道：“我听说过人类的魂魄会停留在死亡瞬间的模样，没想到是真的。”


    栾柠翻到了目标的玻璃瓶和金纸，她捻起金纸浸入瓶中的红色液体，“我一开始也挺害怕的，毕竟我不是遗体整容出身，以前只是接接婚纱妆什么的。”她背对着解悬轻声说道，“但慢慢的我觉得也没什么可怕的，等我帮他擦干净就好了。”说着她轻柔地用金纸覆盖住林敏枝的脸，指尖精准划过眉骨、鼻梁的轮廓线，又轻拍了几下，就利落地将纸揭了下来。


    纸下的脸几息之间就变了样。原先烂糊的骨血皮肉均回到了应有的位置，高中生的脸像是从未受过创伤似的肤色匀称，下颌线清晰,然而——


    他的脸上还是空无一五官,整张脸如同未捏塑完成的陶胚，某种意义上来讲比起先前是另一种吓人。


    对着客户画布似的脸，栾柠再次翻看验尸报告确认了死因，她的眼前倏地闪过破碎的画面：


    两瓣分开的薄唇间，有三根手指送进去一颗糖，很快第二颗也送来了，接着是第三颗、第四颗......


    ......


    女孩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她又从包里找出一支上妆笔刷，也不用蘸取妆料，刷刷几笔就在男鬼的脸上填上她方才看见的那张嘴。


    “你画得真好。”解悬由衷地称赞道。


    “嘿嘿，其实我自学过几年画画。”栾柠的马尾辫骄傲地摇了两下。


    “有了嘴他是不是就能给我们提供线索了？”少年合理假设道。


    他们一开始靠近林敏枝的时候能听见他小声地哼着些什么，但受损严重的发声器官，大概还有肺里灌进的血令他无法正常发音。


    女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是可以说话了，可外表重伤意味着魂体本质上也受到了很严重的伤害，而这样的损伤几乎都伴随着失去生前记忆的情况。所以面前这位大概率是记不起多少事了。”


    解悬若有所思：“所以遗容组的本职工作其实是灵魂修补吗？”


    “灵魂修补算是附加作用，你知道我们地府的‘鬼脸识别系统’吧！”


    少年诚实地摇了摇头：“不太清楚！”


    “你们外勤组真的好自由！”栾柠认命地讲解起来：“鬼差虽然拘魂是挨个拘的，可投胎之前那些鬼都会聚集在奈何桥前。这导致地府初成时，常有鬼因被宣判投不了好胎就想着冒名顶替同名同姓的人，为了杜绝这种情况，桥边设了一面魂镜，它能验证灵魂和身份是否相符，唯有通过魂镜测试的鬼才能顺利投胎。


    可听说数万年前发生过妖兽大战，战火不知怎的波及到了地府，魂镜被法术击碎成千万碎片，就成了后来鬼差手中的‘鬼镜’。鬼镜虽然也有魂镜的功能，但那是在灵魂五官完整的前提下，至于那些五官受损的就会被送到遗容组来。


    搜集得到生前照片或者死亡经过的还好办，这些都没有的就只能靠调查了。”


    “如果之后照片不需要冲印，能更简单地获得——”解悬假设道——


    “那我的工作就会轻松很多！”栾柠迅速理解了他的意思。


    外勤小队就这样聊着天，等待着林敏枝开口，但却始终没等到。


    “不等了！我们先去他学校吧。第一步先进校园，这个应该不难。我记得以前我们高中连门卫都没有，经常有混混进来堵人。


    之后我们再看看案发的那栋教学楼，不过现场估计已经打扫干净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发现啥。死马当活马医吧！


    最难的估计是了解他生前的情况，先找找他同学，可以的话最好也能问问老师，总之得想个法子让学校的人对我们敞开心扉。”栾柠部署下一步工作。


    “好。”


    刚登上几阶台阶，解悬却突然扣住了女孩手腕——


    “唔......”林敏枝那边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