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水瓶
作品:《我成为你》 膝盖不偏不倚的砸到崎岖不平的地面上,透过皮肉将细密的痛感传输进大脑,疼得她皱出龇牙咧嘴的难看表情。
手里那瓶矿泉水也随她动作的幅度狠狠磕到地上,喷洒出少半瓶水,汇聚在泥土地上,混着污浊不堪的灰黄全都沾到她手边来,从头到脚,没有一处能看得过眼的地方,狼狈得令人发笑。
头顶也不出意外落下来一道很不给面子的轻笑。
祁寂都不用看就知道。
肯定是卫以东。
在明与暗的交替更迭中,她没好气得挣开他拉住她的手,撑着地面咬紧牙关,一点点将被磕到红肿的膝盖直起来。
脆弱受打击的自尊心与不为人知的小心思被这一摔摔出将近恼羞成怒的羞赧,先前想过的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当下烟消云散,她根本顾不上卫以东是怎么想的了,只僵硬地别开能滴出血色的脸颊,暗自盘算该怎么跑才能挽回一点形象。
比漫天如火如荼的火烧云更先映入她眼帘的,是卫以东脚下五个被踩灭的烟头,白皙,短小,软趴趴的,像是被水完全浸泡过。
跟她那本小说一样。
尽管她对于烟的了解并不多,但之前偶然间也曾听爸爸抱怨过一嘴说:被水泡过的烟很拉嗓子,抽得人身体不舒服。
当时爸爸只抽过一口就捻掉不再碰,而卫以东,却能把五个整根都抽完,足以见得他现在的心情有多么差。
差到必须要靠这种东西来发泄。
思绪九转万千之间,本该从他口中吐露出的嘲笑与戏谑并没有如期而至,反倒是断断续续的咳嗽先打破静谧的空气,直钻耳蜗。
那咳嗽声听着难受,沉闷,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让祁寂瞬间忘却自己想要跑走的打算,想都没想,就将拿有矿泉水瓶的那只手抬起来,举到他面前,示意他喝点水顺一顺,可能会好一点。
卫以东一手捂唇,一手接过水瓶,侧过头去咕咚咕咚往下灌。
她的视线也从他刺凸滑滚的喉结上移开,被他双手手背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所吸引,再无法挪动一下注意力。
他的手很好看。
不是小说里所描写的那种细腻莹润,而是带有粗糙与力量感的骨节分明,一块骨头与一块骨头的连接处无一例外的有凹陷与凸起,顺着根根分明的手指骨汇聚到手腕,被脉络暴起的青筋交相缠绕,其中,还不乏血性刚毅的伤口。
纤长得极具张力,勾折得满布欲态。
就跟他这个人一样,光是远远看着,都能感受到从他骨缝里溢出的强烈荷尔蒙。
有魅力的不像话。
她失神地盯着他的手,脑海里浮想联翩着,还不受控制的吞咽了两口口水,越想脸色越红,滚烫替代言语将她心底埋藏着的喜欢与崇拜一点不剩的全都表达出来,于他转头的瞬间,她蓦然回神。
生怕他瞧出她的不对劲儿,她第一反应就是要跑。
却在他拉住她手腕时,改变了想法。
“别跑,”他弯腰将空掉的塑料瓶搁到地上,腔调粗哑的仿佛喉咙眼里被塞满了沙砾,不难听,性感,却疲态尽现,“陪我坐会儿吧,小不点。”
祁寂垂下眼帘,怯懦却又勇敢道:“我先去问姐姐拿点酒——”
“——未成年不准喝酒。”
“不是,是...是要给你的伤口上药。”
卫以东听到这话愣了下,旋即放开她的手。
虽然状态看上去还是那么不好,但她能感觉出来,他的情绪已经比刚刚要好很多了。
她冲他漾起一抹明媚的笑,转身往帐篷里跑。
曲琳琳不在帐篷里。
约莫是听说了孕妇自尽的事情,赶过去看了,她也没大在意,狂放的从她放在地上的医疗包里精准的挑出酒精和棉棒,抱进怀里,又跑去物资领取处领了一瓶水,气喘吁吁地跑回卫以东面前。
她上半身前俯着将怀里的东西都倒他腿上,拆出棉棒来往酒精瓶里蘸,步骤有序,不慌不乱,俨然是在这几天里已经被曲琳琳练出来了,很有医生的架势。
卫以东看着,也不说话。
就放任她大胆地托起他的手,低头细致的往伤口上涂酒精。
天地之间被夕阳笼罩出的朦胧神秘渐渐转变为暗沉却绚烂的彩色,柔和的金色余晖与澄澈的幽蓝天幕碰撞出各式各样的斑纹,轰轰烈烈的粉红推着自带阴影的云层往前走,融合,又消逝。
逐渐转清的风将她耳鬓处的碎发吹落,稀稀疏疏的瘙到脸上,带来痒意的同时,也为视野增添出碍事的麻烦,祁寂扔掉手里被染脏的棉棒,想先撩开头发再换一根新的,不等她上手,耳畔先被粗挲的薄茧掠过。
麻劲儿顺着脊椎直冲天灵盖,她被惊到怔在原地。
许久都没能再有动作。
他刻意装作没发现她走神的事实,保持着微微弯下腰来的姿态,用另一只没被她禁锢的食指扫过她饱满清丽的额头,勾起那几根随风作乱于她脸颊的碎发,轻微地,坚定地,目标明确地把它们都拨到鬓角处。
而后,用指尖将它们都挑回她涨红的耳后。
她的眼神无比强烈的波动着。
尽管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努力让自己不要发抖,不要被他影响到,可是,身体还是不自觉的发硬,就连去拿新棉签的手都不受控制地打着颤,险些没能拿稳。
祁寂实在有些受不住这种折磨,她闭上眼睛,深深提一口气,近乎是用喊出来的般冲他讲:“对不起!”
这下。
轮到卫以东发愣了。
确认发丝不会再给她添乱,他面不改色的收回手,稍显狐疑的问:“为什么要给我道歉?”
“因为,因为我做错了。”
“你没有错,是我没有——”
“——就是我的错!”
有了再一就好有再二,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勇气,让她豁出去般提高音量,对他吼道:“对不起!卫以东!我不该把爸爸的离开算到你头上,也不该对你说那些气话!对不起!!!”
卫以东没想到她现在这么有种,都敢冲他吼了。
倍感新奇地挑了下右侧的断眉,压下好不容易才被她挑起的松快情绪,他罕见地摆出一副认真神色来,一字一句的喊她:“别道歉了,小不点,听我说。”
“嗯?什么?”
“我没生你的气,更没怪罪过你,所以,你不用跟我道歉。相反,是我答应要把你爸爸妈妈都救出来,也是我失约,要道歉,也该是——”
“——不该!不该!”
祁寂说着,抬起双手牢牢捂住耳朵,一个劲儿的疯狂摇头,不让他继续往下说,“你不要跟我道歉!不然我真的会很生气!一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你的那种!!!”
卫以东瞧她这样,也没再把剩下的话说出口。
他拉下她捂紧耳朵的手,眼底终于弥漫起零星笑意,他口齿清晰的说:“好,我不说了,这件事过去了。”
她这才半信半疑的放下手,仰头看他,“真的吗?”
“真的,不信拉钩。”
“我才不要呢,那是用来哄小孩的,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是么?”卫以东轻勾唇角,痞浑浑地笑,“你多大?15还是16?上高中了吗?”
祁寂对他的提问瞠目结舌:“?”
“我12岁!马上上初中!”她攥紧手指,用指甲抠进掌心肉里,咬牙切齿道:“到底是什么让你以为我已经15岁了!我长得有那么老吗!!”
“不老,只是看起来挺成熟的。”
“你到底会不会夸人啊?成熟和老这两个词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成熟是夸你漂亮的词。”
“......”
祁寂很轻易就被他这半遮半掩的夸奖搞得吊起嘴来,她一边忸怩,不好意思,一边又很开心,觉得在他眼里,她不是一个每天都把自己搞得浑身是泥的小土人,而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
“是么?”两种情绪不断交织之下,她不敢再跟他对视,说出口的自谦都跟气音一样细弱,“也没有很漂亮啦,也就比一般稍微漂亮那么一丢丢吧,就一丢丢哦。”
卫以东被她这副稍有拧巴的模样逗笑,顺着她的话接,“不止一丢丢,你就是很漂亮,漂亮得像个洋娃娃。”
“可是我腿上还有土......”
“你也说了,土在腿上,没在脸上。”
“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你长大以后肯定会更漂亮,就这么好好活着,好好长大吧。”
微风再次扫过脸颊,痒痒的,却不痛,还贴心的为她更加灼烫的体温送来恰到好处的冷静,两颊处的温度略有下降的同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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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不是在单纯的夸她,而是带有鼓舞意味的激励着她,让她有信心、有勇气能够继续生活下去。
而不是跟那位孕妇一样。
因为孩子去世了,就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件事就像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从外面看好似风轻云淡,被安慰几句,哄一哄,转移一下注意力,就可以适当的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根刺,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消失,只会在别人看不到的潜意识里不断为他折射出痛苦的伤疤。
进而潜移默化地影响他的想法、言语,以及,生活。
拔不出,忘不掉,只能慢慢磨平它的棱角,然后带着那些不为人知的改变继续生活下去,一直到死。
也就是这个时候,祁寂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得不承认——
是她把这件事情想简单了。
幡然醒悟过来后,她便不再像只无头苍蝇般胡乱安慰他,默默收起棉棒与酒精,拢进怀里一屁股坐到他身旁,用略显空洞的目光遥遥望着天边美得不可方物的晚霞,轻声唤他:“卫以东。”
“嗯?”
“你为什么会选择来当无国界医生啊?”
“想听实话还是漂亮话?”
“......”
“实话吧。”
“实话就是,”他双手撑在身后,半仰着身体面向不远处的五星红旗,任由从侧边吹来的清风将他手背上湿润的酒□□体挥发至干,“当时跟家里吵架,我爸不想让我当警察,想让我学金融管理毕业回去接他的班,当个平平无奇的富三代,我不愿意。”
这话有点太实诚了,听得祁寂一愣一愣的。
甚至还很想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一句“你真不识好歹”。
但她最终什么都没骂,只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抻了抻唇角,半带无语道:“那漂亮话呢?”
“漂亮话?”他笑,笑得欲气满满,狂放不羁,“漂亮话就是:总要有人来做一些不贪生不怕死,不追名不逐利的事情,那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可能因为你是富三代吧。”
“比起富三代,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身份。至少,在我心里,生命的价值是不能用金钱去衡量的,再多都不行。”
“就算,有一天,你会因为救别人而死掉,你也...不怕吗?”
“知道的还挺多,曲琳琳告诉你的?”
祁寂双手托着下巴,轻轻“嗯”了声。
眼神轻微闪动。
“如果有天注定要死,那我就去英勇就义,”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空中,顺着风,震动了那展五星红旗。他光明而磊落的说:“但是在此之前,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枪林弹雨中开出平安的花。”
那一刻。
祁寂的心底不知道被什么撞了一下。
心口发酸的同时,也让她萌生出许多以前完全接触不到的想法。
那一刻。
她突然就更崇拜他了。
乃至于她连脑子都没怎么过,就脱口而出的问道:“学医是不是很辛苦?我也可以学吗?”
卫以东略显诧异的挑眉。
侧过脸来看她,“真想学啊?”
“有点......”
“那我的建议是:你别学。”
“为什么?”
“没听过那句话吗?劝人学医,天打雷劈,虽然我不怕死,但也不能落得跟那些乱发誓的渣男们一个下场吧?那多难看啊。”
祁寂愣了下,随后猝然笑了出来。
精致而旖丽的脸颊绽放出如梦如幻的笑容,比天边的晚霞有过之而无不及,清风扫动她的碎发,飘扬在空中,翻飞出宛若蝴蝶翩迁的弧度,整个人看上去漂亮明媚到发光。
卫以东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久久没能移开。
似是被她的笑容感染,他也闷闷地笑了起来,一个明眸皓齿,一个胸膛震颤,两个人就一高一低的并排着坐在钢土狼藉的废墟之上,笑出属于两代人的希望与交替。
虽然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是狼狈,还是精致,是悲惨,还是美好......
但她想。
他说得对。
如果一定要有人默默无闻,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为什么不能是。
已经直面过死亡又奇迹般活下来的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