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第 55 章

作品:《娉婷慕

    入夜,不知为何,平京城渐渐被雾气笼罩。


    位于北街如意坊的衡王府尤甚。


    车轮辘辘,一辆马车慢吞吞行至如意坊,缓缓停在了衡王府门前,帘子掀开,率先走下车的竟是瑞王谢兆,就见他跨下脚凳,而后转身抬手,将车中另外的人轻轻扶了下来。


    “阿彦,当心脚下。”


    袁彦摇摇头,“无妨,”扭头对一旁的文五道,“你且先找个地方等我们出来。”


    文五点点头,赶着马车无声离开。


    二人静静站在府门前,并没有眼尖的门房前来招待,二人倒也不觉得有甚稀奇,相视一笑,齐齐迈步往大门处去。


    待走近了,才发现大门两旁的柱子下竟各自躺着一人,双目紧闭,面容恬淡,微微打鼾咂嘴,像是梦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谢兆看了两眼,小声说:“明日醒来,他们当真不会记得许多事?”


    袁彦笑了笑,眼神慧黠,点点头。


    谢兆想起先前那件事,挑眉恍然,“就好比水玉楼那位伍账房?”


    袁彦赞许道:“你倒是任何细节都不会放过!”


    “当时伍账房的确忘了许多事,他的记忆好像停到了几年前,不知现在如何了。”


    “当时韵采调皮,药给他喂多了,不过这样也好,省去了不少麻烦,”袁彦轻描淡写,“况且就算没了那些记忆,他也依旧过得不错,继续在水玉楼里当他的账房,脑子还比先前清明了许多,听说账本做得愈发清楚明了了。”


    谢兆讶然,“阿彦的药竟还有这等功效?”


    袁彦摆了摆手指,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因人而异矣。”


    谢兆被她这样子逗得忍俊不禁,伸手轻抚她的头,语气里带了些宠溺,“好了,先进去吧。”


    袁彦依言一推衡王府大门,像是门房贪睡失职,并未落锁,门竟就这么被她推开了。


    两人双双迈进去。


    院中与这夜一般静,各处都掌着灯,却不见任何下人值班走动,雾气愈发浓郁,若非那些烛光依旧燃着,怕是连路都要瞧不清了。


    谢兆从一旁取了个灯笼来,边走还边不忘提醒,“阿彦小心些。”


    袁彦笑道:“放心,我早已习惯了。”


    谢兆沉默下来,来之前,他曾听袁彦讲过这些年她在南疆的一些生活,讲她所学的一切,讲她尝遍百草,以身试毒,讲她为了更好的适应黑暗,几乎常年住在那处终年不见光亮的阴湿洞中。


    她如今还能好模好样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不知是上天馈赠,还是他的阿彦福大命大。


    他轻轻挽住她的手,叮嘱道:“即便如此,该小心的地方还是切莫大意。”


    袁彦轻晃他的手,“知道啦。”


    “先前来过衡王府吗?”


    谢兆道:“小四最喜欢邀请些学子到家中讨论诗词歌赋,邀请过我几回,我只来过一次,无甚趣味。”


    袁彦轻车熟路往衡王司空槃的正院去,“我没来过,这还是头一遭呢。”


    “可我怎么瞧着你好似对这里熟悉的很?”


    袁彦拍拍自己,“技多不压身,这种事情于我来讲,就是小菜一碟。”


    谢兆朝她竖起了大拇指,“我的阿彦真是厉害的。”


    “听说衡王很得宫中宠爱,他在府中的日子果然处处透出奢靡,”袁彦观看四周,忽而嘴角轻扯,“就是眼光不怎样,品味也就那么回事而已。”


    谢兆中肯道:“许多东西都是下面的人为了讨好他而寻来的,小四谁也不得罪,一般都是照单全收。”


    袁彦冷笑,“好一个谁也不得罪。”


    正院转眼已至,院门口的花坛边窝着四位婢女,瞧那熟睡的样子,简直比门房那两个还要难醒,若非尚且还有轻微的呼吸起伏,谢兆都要以为人已经吸入雾气过多,直接就没气了。


    袁彦道:“只可惜此药制作困难,所需材料更是南疆的深山老林里才能长出来,否则……”


    她没继续说下去,谢兆却知道那些未竟的话是何意,此药千金难买,制作更是不易,否则她到了这平京城,何须那些筹谋,直接让这满城的人如今日这般睡去,再神不知鬼不觉送想送的人上路,所有人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生活一切照旧,只不过是有些人一梦不醒,再也见不到日头高升罢了。


    “我进京,所求不为什么沉冤昭雪,那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镇国公府更不屑那种事,当年娘亲与祖母早就算准了国公府的遭遇,知道天命不可违,否则怎会乖乖等在那任由他们践踏!”袁彦缓步而行,衡王司空槃的卧房就在眼前不远处,她眯起眼,“当年还是大皇子的太庆帝暗中养兵,袁家在南疆既然决心投靠于他,便没少做那些背地里的阴暗事,祖母与母亲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谋划的,不过就是安排了我的退路而已。”


    “袁家用阖府上下百余口赎罪,虽然祖母与母亲早就留于我书信,教我莫要掺和这些事,可我却不能什么都不做,既然都是赎罪,那么当年所有当局者,就都不能置身事外,我要让他们跟袁家一起,去给那些枉死之人赎罪!”


    袁彦大力推开了卧房的门,房门不受控的撞到又弹回,足可见方才的动静有多大。


    谢兆手疾眼快扶住了门,拉着袁彦走进去。


    不走近不知道,司空槃的床榻竟相当于普通床榻的三个之大,躺在上面就算翻几个跟头,怕是都不会掉到地上!


    谢兆挑挑眉,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床帐薄透,里面的场景若隐若现,袁彦一把掀开,却是被谢兆快速遮住了眼前,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袁彦靠在谢兆怀中,镇定自若道:“怎么回事?”


    谢兆看着榻上三位衣不蔽体的女子的不雅睡相,以及大喇喇赤身裸体的侄子,咬牙道:“阿彦且先到外间等等,待我将他们处理好了,你再来。”


    袁彦能大致猜出,就也不废话,顺着谢兆捂住眼的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去到外面桌前坐着。


    谢兆挑着灯笼在地上四处搜寻衣物,袁彦背对着身,耳边只听得见窸窸窣窣的声响。


    “好了吗?”


    “再等等。”


    “还要多久?”


    谢兆没了声音。


    袁彦等了片刻,忍不住回头,却不料竟是一下子撞进谢兆怀中,直接被抱了个满怀。


    谢兆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都没将人松开,袁彦不明所以,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兆儿哥哥?”


    谢兆清了清嗓子,尽量挥走脑子里那些旖旎画面。


    “已经整理好了,”谢兆松开手,“可以去问话了。”


    袁彦有些莫名,看了谢兆好几眼,见他让出道路,点点头。


    直到见到床榻上的景象,袁彦再次回头看看谢兆,心中有些恍然,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她从随身的包中拿出一粒丸药,扒开司空槃的嘴丢进去,丸药无需水服,入口即化,袁彦与谢兆站在榻前静等,没一会,司空槃终于悠悠转醒。


    司空槃感觉自己还在做梦,不然若是清醒的,怎会在自家房中,看见皇叔和……一个女人?


    这女人是谁?难道是府中那些他尚未来得及宠幸之人?不对,看她穿着打扮与他府中规制并不一样,那她会是谁?怎会跟皇叔站在一处?


    司空槃越想越感到不对,迷迷糊糊坐起身,脑子还有些昏沉,即便是在梦中,他还是尝试叫了声,“皇叔?”


    “清醒了吗?”谢兆垂眼看他,淡声道。


    司空槃观望了下四周,确定是在自己的府邸卧房没错,而后他掐了掐自己的手,皱眉“嘶”了声。


    这么疼!


    不是梦?


    司空槃突然陷入惊恐,险些滑跪下去,用了极大的毅力堪堪维持住堂堂四皇子的形象,尽量稳着声音发问:“皇叔夜半前来,所谓何事?”


    谢兆摇摇头,“并非我找你,是阿彦要找你。”


    “阿彦?”司空槃缓慢转头,脑子里迅速回想这个“阿彦”到底是何方人士,难不成是他不小心的时候睡了的哪家良家妇女?


    谢兆皱起眉,当即斥道:“阿彦也是你能叫的!”


    司空槃倏然闭上嘴,更是停止了想要打量袁彦的心思。


    他今年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说起来比这位皇叔还要大上几岁,可身份在这摆着,让他在这位年纪轻轻的皇叔面前根本连头都抬不起来,他一句话出来,更是让他从里到外的惧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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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匆忙收回目光,轻声问道:“皇叔,不知这位……这位姑娘找我所谓何事?”


    “司空槃,怎么说我也与长姐有六分相像,你且仔细瞧瞧我,当真不认得我?”说话时,袁彦吹亮了火舌子,挪着慢腾腾的步子依次点亮屋中所有烛台,最后回到榻前,“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


    司空槃大脑一片空白。


    不过既然得了允准,司空槃便只好壮着胆子抬头去看——什么长姐?难道是他先前睡过的什么人不堪名声尽毁自杀了,现在是妹妹攀上了他的皇叔,过来替姐姐复仇了?


    司空槃左看右看,看了好半晌,却还是想不起来到底何时何地见过这位阿彦姑娘口中那所谓与她长得六分相像的长姐,一旁还有个皇叔虎视眈眈,仿佛他再多看一眼,千斤重的巴掌就要罩下来了!


    “皇叔,我真不知道啊,到底所为何事,可否明说?”司空槃哭丧着脸,若非身份地位与年龄摆在这,他也许真会哭出声来。


    “九年前,你尚未弱冠,长姐及笄,”袁彦眉头微皱,虽然来前早有准备,却还是被司空槃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给恶心到了,“家中商议亲事,最后选定了三人,可这三人到底留谁,却是谁也拿不准主意,只好让长姐自己选,她从那三人当中点了你。”


    司空槃的记忆被袁彦的话带到了九年前,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若非刻意,他可能到死都不会再想起来。


    他的神情先是迷惘,再是恍然,最后竟是面无表情。


    九年前,确切的说,应该是十年前。


    那年宫中设宴,邀请各大官眷入宫同庆,她就被安排在了他的对面,只要稍稍抬头,便能将她的脸看得一清二楚。


    真好看啊,好看到这世间所有美景见了她,都要害羞的掩面而走了。


    他是堂堂四皇子,想知道的自然有人细细说来,他于是便知道了对面坐的美人,便是那威名远扬的镇国公府嫡长女,尚未及笄,不过也快了。


    袁倾城,名副其实,是个光听名字就能想象出此人该有着多么倾国倾城的容貌。


    她应是意识到了他的注视,所以才会将目光落到他脸上,含羞带怯地朝他笑着。


    他当时便酥了骨头。


    “倾倾……”


    “闭嘴!你不配提长姐名讳!”


    袁彦蓦然低吼,直吼得沉浸在回忆中的司空槃也骤然回神,宫宴上的奢靡景象连同袁倾城那张绝美容颜一同如潮水般散去,眼前就只剩下熟悉的卧房,以及两位不速之客。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颤着手指对着袁彦,“你……她是你长姐,那你,你……”


    谢兆横跨一步,挡在袁彦面前,缓缓咬出他的名字,威胁意味明显,“司空槃!”


    司空槃慢慢转向谢兆,忽而笑了笑,“皇叔是否早就知情?父皇还不知道吧?皇叔要不要想想,如果父皇知道当年镇国公府竟还有余孽,让我猜猜,他会如何对待这位……阿彦?”


    谢兆眼神微变,狠厉翻涌。


    袁彦拍了拍谢兆的手,示意他无妨,冷静道:“那你再猜猜,既然如此,我为何还敢让你知道?”


    司空槃瞬间慌乱,脸色大变!


    他本就是连猜带蒙,以为能唬住个一时半刻,可这些年沉迷酒色,早就将他的修养掏干净了,此刻只是一个小小的相互攻心,他便溃不成军。


    “你们杀了父皇?”


    袁彦笑起来,摇头道:“真蠢啊,司空槃,长姐当初为何会看上你呢?哦,我知道了,”袁彦忽然恍然大悟,“之所以看上你,就是因为你蠢啊!”


    “你说什——唔!”司空槃难以置信地捂住嘴,又意识到什么用手指使劲抠自己的喉咙,妄图将那些冰冰凉凉的东西吐出去,可努力半晌,干呕不止,却是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能任由那些东西侵入五脏,那东西好像生了灵智,他愈怕,那东西在他体内流窜的竟就愈快,“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袁彦话中带笑,“放心,还有一刻钟才会毒发,你现在还死不了呢!”


    司空槃说不上该庆幸还是绝望。


    “你当年,但凡有些志气,都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府中各处已全部浇了桐油,”谢兆拉起袁彦,“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