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得如何?”唐英耽误了一刻钟,才风尘仆仆赶到与早已换好装备,候在城外的时月碰面。


    “枪支弹药到位,弟兄们盘踞在云虎山下的小镇子里”


    “里面现在什么情况?”


    “进云虎寨的几个兄弟再也没回信。”


    “投敌了?”唐英眉头一皱,质疑道。


    “放屁”时月翻了个白眼,“这里是他们老巢,易守难攻,有枪有炮的,那这么容易,又不是在岭南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快马加鞭,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巫峡小镇,空气里还弥漫着飞扬的黄沙,地上蜷缩抱在一处的夫妇痛哭哀嚎,没能换回丝毫同情,原来刚刚被绑走的人是他们的女儿。


    巫峡镇本是除县城之外最富裕的地方,因常年有外来经商的人路过,小摊小贩越来越多,这几十年土匪横行,商人改道,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如今门庭冷落,村里不足十余口人,生意一落千丈。


    反观马庄距离云虎山不到10公里,由偏远村落借助新改商道迅速发展壮大,因常年设有联防和民团巡逻,庄内很少有匪患,当然这都归因于乔老头和他们私相授受,官匪勾结,众人怕匪患,更畏惧乔慈,只能唯其马首是瞻。前些年与乔老头儿子争夺保长之位的赵家,一夜之间被端了,全府一百余条人命,无一幸免。


    “明知道有土匪,你们怎么还留在这儿”


    唐英摩挲着桌上的灰尘,看得出很久没人来过,他们落脚在一处古旧客栈,店家腿脚不便,拄着拐带着一个女儿在这儿忙活,“老胳膊老腿还能跑到哪儿去”


    时月连忙将老店主手里的饭菜接过,忍不住称赞,“老板,你这后厨上菜可真快”


    “平常没什么人,你们第一次来吧,我们这儿本来人就少,上菜慢那不是成心怠慢嘛”老店主靠在邻座笑呵呵地,“你们不是本地人吧,是打算去马庄做生意吗?”


    “嗯”人生地不熟,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唐英看着帐房里老实盘账的女人,两边的头发纷披,也遮盖不住从额头到脸颊那道触目尽心的刀巴,宛如一只蜈蚣趴在脸上,分外狰狞。那是老板的女儿,为了照顾老父亲,如今三十岁还未嫁,当然不是说女子非得嫁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没人规定应该怎么样。


    倏地,不知道从哪儿蹿出一个半大的小孩,捡起地上的小玩具汽车,时月挑了挑眉,唐英轻瞥了一眼,那女子打了个手势,小孩收了玩具便爬上楼了。店主解释,她闺女自幼残疾,不能说话,出嫁一年,那夫郎就被山匪杀了,她的脸也挨了一刀,夫家嫌弃她克夫才将人送回来,只是没想到她怀孕了,如今一老一小,也算圆满。


    “小孩养得挺好”唐英漫不经心道。这两人穿着朴素,小孩身上都是城里的读书孩子的衣服。


    “就这一个根,肯定宝贝得紧”


    她漫不经心问,“附近还有学堂?”


    老板含糊其辞,“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都赶着去马庄上学堂”


    风卷着帘子重重的带起一阵黄沙,老汉将帘子重新拉下,掩着门窗,随后又打开了,“几位客人,天色渐晚,这么大的风,晚上怕是有风沙,左右空房间很多,要不住上一晚?”


    一眨眼的功夫,明亮的天空,忽然狂风大作,卷着黄沙得横七竖八,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声,这时候进山怕是连路都摸不清。有人觉得风大,准备关门却被呵斥住,老汉解释道,黄沙漫天的晚上店门不能关,这是为了方便住宿的人找到位置,众人语凝,只好作罢,将就着吃参了沙的菜,老板又加了几个菜送上来,说是免费的。


    不是唐英没见过世面,而是在岭南基本上没有免费的说法,寸土寸金,到处充斥着洋番味,薄情寡义是常态,唯利是图才是正道,偶尔散发的人情味也只会出现在绯色新闻里,让人一笑了之。


    她默不作声地把玩手上的鹰番,上面残有弹痕,这种货币在近十年已经很少见了,奈何唐英有收集癖,自从十三行解散后,唐仁北迁,家里那些鹰番锁在箱里落了灰,没了当年的辉煌,只剩岁月蹉跎的痕迹。那老店主一眼就盯上了她手里的物件,“二位是来做大生意的吧。”


    “识货?”唐英支着脑袋,拿出自己的文宠继续摆弄,丝毫没有顾忌。


    “我走南闯北也有些年了,但还是第一次见这个,二位大有来历啊。”老店主追问,“南方来的?”


    “不是,就是中途遇上一个南方的商人,顺手送的,破铜烂铁不值钱。”唐英笑着客套,“老板腿脚不好,见识挺广啊。”


    “说啥笑话呢,当年还是有南方的人来咱着山旮旯,洋的,黑的白的都有。”老店主笑道,开始讲起这家店铺的辉煌历史。


    天一黑,风更大了,若是在岭南这会儿该下暴雨了,淋在刚冒出头的茶叶上,将叶片刷成嫩黄,清明前后正是采茶时间,如今五月都快过完了,今年的新茶应该已经上市了,每年三叔都会让她尝第一锅炒出来的茶叶,今年怕是尝不上了。看到店家一瘸一拐的腿,就想起了三叔,也不知道老头的老寒腿怎么样了,现下岭南天气回暖,气候湿润,三叔估计还在茶坊监工,肯定没按时针灸熏艾。


    唐英翻了身,一声闷雷照亮了漆黑的房间,苍白的脸闯进视线,时月一溜烟挤进被子里,这死丫头,一把年纪了还怕打雷。


    “嘘”时月噤声,一时间雷声隐隐,暴雨连绵,耳边来往的风沙走石声接连不断,却不足以掩盖外面的虚步,常年的训练之下,两人对这种声音极其敏感,甚至可以通过脚步声判断对方的性别、身高、年龄。比如现在——健壮的中年男人上楼,脚步稳健,后面应该还跟着一个年轻人,但不太确定是不是夜宿的人,两人心照不宣起身查看。


    忽地,传来一声“咯吱”,听声音是在隔壁,正是时月的房间,唐英按住时月想掏刀的冲动,只听见外面窃窃私语,应是走错了,而后又传来一声吱呀声,久久未出动静,两人逐渐放松警惕。窗外的白噪音,像一首催眠曲,两只眼皮不由得合拢,让连着赶路赶了一天一夜的人,睡意沉沉。


    夜色下的雨雾,渐渐淡开,淡青色的天际一抹黄沙伸展蔓延开来,蓝色曙光透过窗纸铺满空荡的房间,昏暗的视线忽而闯入,一束白光,转醒的人这才发现天亮了,几个身材魁梧的男子,穿着粗布一场,头上戴着汗巾,清点这搜罗的财务,手和脚被绳索勒得很紧,不出意外,又被绑架了。


    整个人头重脚轻,完全使不上劲,胃底翻江倒海,也不知道下了多少迷药,她用力抬了抬眼皮,靠在原地扫视着一屋子的陌生面孔,全是男人。


    老店主也没能幸免,她还以为他们是一伙的,本来想直接进山抢人,当时小孩一出现,就隐隐觉得不对劲,那穿着就不是普通人家的能负担得起,手里的小汽车也不便宜,这么破旧的老店,人烟稀少的村落,一伤一残,哪里来的钱?就差没把黑店写在脸上。


    云虎山易守难攻,地势险峻,很难摸进他们的老巢,那她就顺势而为,以身入局,此刻他们已经得手,老店主还困在这儿,难不成是为了演戏?


    另外几个被抓的商人明明自身难保,居然还有时间同情老头,那老头,本就不利索的腿又被打折了,奄奄一息地瘫在地上。


    唐英瞥了一眼地上还未醒的人,冷哼一声,发现身上的鹰番不见了,玉佩也不见了,不知道怎么给沈言秋交代的念头一闪而过,转念一想,这东西现在是她的,凭什么要交代。


    这时,一个戴着红汗巾的男人,冲进来点人,将还处在懵神状态的人押走,路过前面的牢房,里面关的都是女人,时月亮着眼,四肢活动自如,示意自己没事,找了一圈,没看见余怀兰,唐英倒也不是很担心她的安全,凭借她的聪明才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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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不愁。


    ……


    “全身上下,一个响都没有,偏偏藏了块玉佩”男人狭着眼,狠戾的目光盯着她,试图从她的眼里瞧出点什么,“老实交代,这玉佩从那儿偷的”


    没想到土匪窝的首领,与那些人截然不同,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手劲可真不小,一掌扼住瘦小的咽喉,窒息感攀升,脖子上的力道越发的紧,突然阻滞的呼吸,让人根本来不及挣扎,这种被人拿捏生死的感觉非常糟糕。


    不是,你要问,就不能松开手,卡着脖子,让别人怎么说。唐英面部充血,眼球因急剧缺氧而突出,她挣扎着将嘴里的封条吐出,艰难地喊着,“……捡的”


    “哪里捡的,玉佩的主人呢?”男人有些疯癫,脸色一沉,收紧了力道,“说话”


    “你……先松”


    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唐英贪恋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眼看那双扼命大掌又靠近,缩紧脖子说道,“玉佩主人是不是姓沈?”男人收手了,脸上露出一丝惊愕,嘴角不由地挑起,想要询问主人的情况。


    看来是猜对了,什么情况,这人和沈言秋有关系?沈言秋和土匪还有关系?很快唐英否决了这个想法,如果是这样,怎么可能任由他待在戏班唱戏,但人在医院,她带不了,只能老实交代。


    “病了?”


    唐英点头。


    “是不是吴三清这个伪君子又折磨她了?”男人捶胸顿足,将面前的桌子拍了个粉碎,“我就不该听她的”


    “谁?”唐英顿悟了,他们说的,好像不是一个人,她说沈言秋,那他说的不会是沈师玉吧!沈师玉不是早就死了?他不知道?不对不对,这关系怎么有点复杂,“你说的是沈师玉?”


    虽然都姓沈,但沈言秋不是那个收养他的太监取的名字吗?巧合还是……


    听了他抓耳挠腮自说自话,沈师玉,得知下面乡县路途遥远求学困难,故而每村设有学堂,每段时间都会亲自走学,只是不巧,一次中途遇到土匪窝里内斗,险些误伤,但那些人得知她是教书先生并未为难,当场将人放了,只是好景不长,她走学途中晕倒,这才发现是怀孕了,被吴三清知道后,百般羞辱,甚至想要囚禁她,让她在家受尽冷眼,险些滑胎。她提出合离,搬到雅苑独居,吴三清派人守着不让出门,许多学生来拜访,都被轰走,直到他偷溜进雅苑,吴三清直接爆发了,撕破了虚伪的嘴脸,折磨她,报复她,诋毁她,逼着她喝下一副有一副的堕胎药,将她从万人敬仰的神坛拉下,贬低地一文不值。


    一个女性即使有成功的建树,但一旦出现名节有损,所有名与利都将逐渐消散,被流言取代。


    “这就是沈姑娘的,我曾在学堂见她带过”疯癫的男人神色开始变得凝重。


    “你确定?”


    “这块是吴三清的”男人掏出另一块玉佩,上面的图文一模一样,只是镶着金边,应当是碎后补过。


    吴三清与沈师玉的定情信物为何落到了土匪窝这件事不得而知,但从他的神情来看,对这块玉佩格外珍惜,唐英忍不住猜测他们的关系。


    “胡老三,你怎么又拿着玉佩四处发疯”虎背熊腰的男人进来了爆粗了几句,本来咧笑的大黄牙也跟着收进嘴里,后面跟着带眼镜的灰袍男,眼明心亮,连忙将人扶走,“三弟,你该去学堂上课,在这里做什么。”


    土匪窝里还有学堂,真有意思。


    “押下去,老规矩”


    “等等大哥,这人长得像乔家要找的那小子”胡老二端详面前的人,越看越像,那可是五百大洋,抵得上下山干两票,尤其当下抓得越来越紧,乔老头每年给的越来越少,说是赚得少了,院子那些洋枪洋炮可越来越多,这一票必须让他大出血。


    “老子这段时间没空,这事儿就交给你,这世道,真金白银往往比口头承诺来得靠谱,别搞出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