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棋牌馆

作品:《他人真好

    ‘通宵’棋牌馆门口。


    路屿舟垂眸看着没电突然关机的手机,没话说。


    棋牌馆前面是一条普通的居民路,街边停着上了牌照的电动车,对面有家雅迪专卖店,老板在门口修配件,电焊的刺光不时亮起。


    就是这么一条以电动车为主要出行工具的道路,停了一辆光滑锃亮的雷克萨斯。


    有个男人识货,看了一眼就认出来,此刻正在屋里跟其他牌友绘声绘色地描述这辆车多贵,多大户人家才舍得拿这种车接送人。


    雷克萨斯驾驶座的门敞着,姓吴的司机弯腰翻腾一阵,拿出一根充电线,快步走到遮雨布下,毕恭毕敬递给路屿舟:“屿舟少爷,上车充吧。”


    他口中的‘屿舟少爷’瘫着一张死人脸,看起来想炮轰全世界。


    棋牌馆老板娘这两天外出有事,儿子和侄子都要上学,没空看店。店里只有几间自助棋牌室开着,请了隔壁钱大妈帮忙看场子。


    钱大妈坐在门口嗑瓜子,掏出兜里的智能机一瞧:哟,半小时了。


    这辆车是半小时前来的,在棋牌馆门口截住了回来拿东西的老板娘侄子,两人站在门口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奇怪地僵持起来。


    钱大妈化身扫地工,围着两人扫了几圈,大致摸清了人物关系。


    听起来,开豪车的是名司机,之前资助过小路的大人物想跟他吃顿饭,派了人来接,小路不太情愿,想回去上晚自习。


    钱大妈一听,不对,这里面必有八卦。


    两人在门口站了半小时,她跟着在门口坐了半小时,瓜子都嗑了半斤。


    “……这是请还是绑?”路屿舟目光淡淡,在那条充电线上停了一下,“如果是请,我应该有拒绝的权利,如果是绑,你可以直说。”


    “不敢。”小吴司机低着头,后背已经冒了冷汗。父子俩都是犟脾气,他谁也不敢得罪,这完全是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路屿舟抬手捏了一下后颈,有点烦了,把手中的伞递给他,道:“我要回去上课,你拿这把伞走吧,盛董事长要是问起来,就说我出车祸死了。”


    “……”小吴司机表情龟裂,哪里敢接,“少爷,别说这种晦气的话。”


    路屿舟直接把伞塞他怀里,转头走进了雨中。


    没走两步,旁边小路杀出个人,路屿舟猛地停步,才避免迎面撞个满怀的尴尬。


    小路口种着两棵大树,此刻树梢枝头都挂着雨滴,来人刚止步,就被雨珠子砸了一下头顶,他缩了一下脖子,眼睛瞪得圆圆的,露出像猫儿受惊的表情。


    盛遇谴责地望了一眼头顶的树,然后压了眼皮,上上下下把路屿舟端详一遍,见这人完好无损,才弯下腰,撑着膝盖大幅度地喘气。


    他手中抓了一把伞,却没撑,黑发狼狈地贴在脸颊上。


    “没事吧?”平复了呼吸,盛遇撑开伞将两人笼住,抹了两把脸上的雨水,问:“没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吧?”


    这问法才是最奇怪的。


    路屿舟眸光微垂,扫过眼前人湿哒哒的上半身,布料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单薄的少年轮廓。


    棋牌馆离喜鹊巷不远,也就三条街,步行十五分钟能到,但距离他跟盛遇通话结束,才七分钟。


    盛遇是一路跑过来的。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盛遇又抹了把脸,将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扒,“问夏扬,上次打牌,你不是住在他家吗。”


    意外的回答,敏锐又细心,倒让路屿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司机呢?”盛遇探头探脑地问。


    路屿舟指了一下不远处的商务车,顺手接过举在两人头顶的伞。


    盛遇定睛一看,是熟面孔,心中大石落地,松了口气说:“是盛家的,那没事了。”


    路屿舟将伞往他的方向偏了点,不怎么在意地搭话:“又不是小孩子,光天化日,法律社会,还能被骗走吗。”


    “说不定还会被绑呢。”盛遇脱口回了一句。


    路屿舟余光轻微一压,落到他被雨洗刷得苍白的侧脸上。


    盛遇倒没注意这道明显探究的目光,又伸长脖子看清了车牌号,彻底放下心来,“没事儿,是盛家的,你跟他去吧。”


    路屿舟:“……”


    气氛陷入死寂的沉默里。


    盛遇的敏锐并非始终如一,譬如此刻,就有点掉线,周围安静了半分钟,他才慢半拍看看路屿舟的脸色,迟疑说:“哦对,你不想去。”


    路屿舟别开脸,心情很臭。


    雷克萨斯一直停在原地,盛遇没搞懂目前的状况,迟疑了下,扭头问:“你不上车?”


    “有事。”


    “那他怎么不走?”


    “说是一定要接到我。”路屿舟淡声说:“盛董事长的原话,‘晚饭前,务必将人接到’。”


    “牛不喝水硬按头啊……”盛遇皱眉嘀咕。


    盛开济的确有点独断专行,但不至于强人所难,什么饭非吃不可?唐僧肉吗?


    “他为什么非要喊你吃饭?”盛遇忍不住用肩膀碰了一下路屿舟的肩膀。


    这是少年间打招呼常用的肢体语言,可能是没预料到,路屿舟小幅度晃了一晃,像株被风吹了一下的修竹。


    “不知道。”他说:“可能你爸更年期到了。”


    盛遇:“……”


    路屿舟这张嘴是撬不出什么实话,盛遇背着他翻了个白眼,让他等一会儿,快步上前敲了雷克萨斯的车窗。


    车窗后的年轻男性有一张宽和的脸,今年已经在盛家工作八年,盛遇该叫一声小吴叔叔。


    “小吴叔叔,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小吴叔叔笑了笑,说:“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董事长希望屿舟少爷回家跟老夫人吃顿饭,这么久了,屿舟少爷就回过盛家一次,老夫人挺想见他。”


    “?”


    盛遇表情刷地成了空白。


    “不是,”他有点难以置信,“什么叫只回过盛家一次?”


    小吴说:“跟董事长见面都在车上,回老宅的次数并不多,我每次来接,屿舟少爷都——‘有事’。”


    “……”


    真相大白了。


    盛遇心说,怪不得盛开济狗急跳墙,活脱脱是路屿舟把他逼急了。


    他稍微站直,不知道说什么,看向路屿舟的方向,那位始作俑者懒散地靠着文具店门口的冰柜,对上他的目光也一派坦然,神色淡淡的,半点不见心虚。


    盛遇眼皮子抽了一下,微叹一口气,俯下身跟小吴叔叔说:“你先回去吧,他今天不会跟你走的,爸爸问起来——就说他要帮我补课。下次要安排吃饭,尽量放在周末。”


    吴叔本来也准备走了,总不能真的把少爷敲晕扛回去。小少爷好歹给了个不错的说辞,他回头跟董事长有得交代。


    至少不用说‘出车祸死了’这种鬼话。


    雷克萨斯绝尘而去。盛遇过了马路,撑伞回到文具店门口,路屿舟刚好站直身子,将书包往肩膀挂,提步准备走。


    盛遇越过他拉开冰柜,拿了瓶水,说:“你要回学校吧?我不去上晚自习,咱俩不同路。”


    路屿舟步子猛地一顿,慢半拍回头看他。


    盛遇抓着塑料水瓶猛灌了两口,感觉活了过来,才掏出手机扫墙上的付款码,“没别的事,我先回家了,明天见。”


    路屿舟:“……晚上有英语提高课。”


    “我知道。”


    手机滴地一声,盛遇低头付款,声线有点轻,像低低的嘟哝:“基础还没抓住,提哪门子高……”


    而且说句不谦虚的话,他其他科目都没底,唯独英语,还成。


    付完款,盛遇把手机塞回口袋,一抬头,发现路屿舟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还有事?”


    路屿舟被这一嗓子喊回了神,目光渐渐移到他毫无血色的嘴唇上。


    猝不及防地,路屿舟蓦然伸手,探了一下盛遇的额温。


    “体温有点低。”很短暂的触碰,盛遇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见路屿舟收回手,插兜站着,单手摁掉了雨伞按键,怼着一旁的墙收回了伞骨,“去棋牌室坐会儿吧,我给你泡杯感冒灵。”


    “?”盛遇幻视自己被打火机燎了一口,温度高得有点诡异,“你不是要去上课吗?”


    “没说要去。”


    盛遇歪头看着他身后,“那你背个包干嘛?”


    “负重散步。”


    “……”


    盛遇第一次觉得自己胡说八道的功底弱了点。


    路屿舟不是很喜欢‘解释’这个环节,说完就撇过来脸去,把雨伞抓在掌心,低垂的睫毛沾着雨雾的湿润,让他那双毫无情绪的黑眼珠子看起来比平时柔和。


    “豆角肉沫还是青椒肉丝?”


    “……”


    盛遇短暂地迟疑了一秒。


    “都要。”


    -


    出于对同龄人厨艺的不信任,在进棋牌馆前,盛遇其实做好了吃泡面的准备。


    但出人意料的,路屿舟口中的‘豆角豆沫’和‘青椒肉丝’,竟然不是泡面口味。


    ‘通宵’棋牌馆有两层,这一片跟喜鹊巷一脉相承,随处可见自建房,最高不过五六层,建筑上方密密麻麻的电线。


    橡胶帘一掀,先看到的是被屏风隔成四五个区域的大堂,靠门右侧有一张半人高柜台,就是简陋的服务台。


    今天大堂不营业,难得清净,钱大妈坐在柜台后刷短视频,见他们进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栩栩如生地疑惑,“诶呦,小路,你刚刚不是出门了吗?咋又回来啦?”


    其实她半小时前就贴着门偷听,路屿舟看到了。


    但钱大妈也没什么坏心,她这个年纪,儿子不管女儿不理,就只能拿街坊四邻的八卦当消遣,平日谁找她帮忙,再麻烦的事也从不拒绝。前几年棋牌馆生意好,姨妈没空照顾路屿舟和夏扬,他俩在钱大妈家吃了一学期的饭。


    人家还不肯收钱。


    路屿舟承她的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出门办点事,办完了。我先带同学上楼。”


    他身后隐约有半张侧脸,雪白得跟纸一样,微晃了一下朝钱大妈点头,是个礼貌的颔首。


    俩人个子都高,长腿一迈风风火火,钱大妈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小同学的模样,只感觉带着雨水味的清爽少年气从面前掠过。


    一楼是棋牌馆,几个卧室隔出来做了自助棋牌室,此时正营业,路过能听到男人的高谈阔论。


    二楼才是夏扬一家平日的住处,楼道口有门,反手一锁就是清净的一方天地。


    路屿舟径直带盛遇拐进了二楼最靠里的那间卧室。


    卧室不大,跟路家老宅子差不多的格局,靠墙摆着一张上下床,床边是一张老式带抽屉的实木摆桌,路屿舟拉开椅子示意他坐一会儿,拿了遥控器开空调,说:“我给你拿一次性毛巾。”


    棋牌馆囫囵也算个服务业,经常有客人通宵,服务台常备着一次性毛巾和牙刷,有需求说一声就行,钱到位了啥都有。


    路屿舟开完空调就出了门,他走后,盛遇贴着门站了会儿,脑子渐渐清醒起来。


    你就缺这一口饭吗?盛遇质问自己。


    办公室的事刚过,他心里头那口怨气没那么快散,但嘴瓢应约的也是他自己——


    “面条行吗?”


    盛遇吓了一跳,几乎是从门上弹起来,转头看去,半掩的门扉被推开,路屿舟手指抓着门框,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条崭新的塑封着的毛巾。


    半天没声音,路屿舟下意识皱起眉,但见眼前人跟惊弓之鸟似的,又挑了一下眉,有点饶有兴致。


    “面条行不行?”


    “行。”


    算了,来都来了。


    盛遇自来熟地接过他递来的毛巾,拆开塑封,顺嘴说了句:“你家一次性毛巾质量真好。”


    路屿舟正要离开,驻步回了句:“不是一次性,是我的,没用过。”


    盛遇一顿,“一次性毛巾没了吗。”


    “不是。”路屿舟头也不回地说:“一次性质量不太好,你娇气,我怕赔钱。”


    盛遇:“……”


    盛遇发誓自己早晚要毒哑路屿舟这张破嘴。


    空调开着,室内不一会儿就热起来,到底是六月份,哪怕刚淋了一场雨,体表还是觉得闷热。


    盛遇抖着衣领站在空调风口下,摸着衣服差不多干了,他关掉空调,推窗通风。


    卧室明显有两个人生活的痕迹。上床铺盖叠得整齐,鞋子一排摆在床底;下铺像是刚挨了轰炸,被褥枕头t恤袜子随机组合成几团乱麻……


    光是这么一看,盛遇就能区别哪张是路屿舟的床,哪张是夏扬的床。


    盛遇站在窗边,盯着那张窄小的单人上铺看了会儿,忽然感觉很闷。


    他归结于空调开久了,转身出了门。


    厨房在二楼走廊尽头,能听到排气扇工作的动静,很好找。


    路屿舟正背着门口把锅里的面条搅散,盛遇靠在门边,没出声打扰。铁锅上空翻腾着白雾,被橙色的排气扇叶片绞走,余下一部分,包裹住了路屿舟握着筷子的清瘦指尖。


    盛遇忽然问:“你为什么不回盛家住?”


    筷子嗑在铁锅边缘,发出铿然一声轻响。


    路屿舟没回头,挑出一根面条夹断试了试软硬,“要准备竞赛,盛家离学校太远了。”


    盛遇心说我可去你的吧,刘老师都说了你最近没竞赛。


    敷衍也不知道用心点。


    但他没反驳,心知两人没熟到可以说实话。


    面条很快出锅,路屿舟从冰箱里拿了两个玻璃罐,盛遇没看清,凑了过去,下一秒哽住,“……这就是‘豆角肉沫’和‘青椒肉丝’啊?”


    路屿舟:“你不吃?”


    盛遇:“双份加倍谢谢。”


    玻璃罐里赫然装的是提前炒好的浇头,凝了一层白色的油脂,盖在面条上头迅速融化,菜香立马散开。


    简陋了点,但比泡面好。


    厨房里就有一张简单的折叠餐桌,路屿舟把面条端过去,趁着盛遇咽口水的功夫,转头拿了一杯感冒药。


    “放凉了,应该不烫,喝了再吃吧。”他把玻璃杯推到盛遇面前。


    顶着一张冷漠厌世的脸,净干些细心体贴的事。


    盛遇在心里蛐蛐他,豪迈地把感冒药一饮而尽。


    正是饭点,路屿舟顺道给自己也下了一碗,没什么胃口,面条上只盖了两三根青菜。


    盛遇吃饭的时候很安静,餐桌礼仪不允许他乱来,吃到一半,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路屿舟已经放了筷子,低头刷着手机,陪他吃饭。


    不知道为什么,盛遇突然很有说话的欲望。


    他咽下面条,问:“这个菜是你炒的吗?”


    屏幕冷光映亮路屿舟的眉眼,“不是,姨妈做的,怕我们突然饿,冰箱里一直有做好的码子,下点面条就能吃。”


    “姨妈?”盛遇突然反应过来,坐直身说:“那个,我是不是该去打个招呼?”


    血缘层面来说,路屿舟口中的姨妈,也是他的姨妈。


    路屿舟划手机的动作一顿,手指长久悬停在屏幕上方,“姨妈不在,这两天出门有事。”


    盛遇哦了一声,挑了一筷子面条吹凉,“那我过几天再来拜访。”


    路屿舟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还没跟姨妈说盛家的事。”


    盛遇脑子短路了一刹那。


    “啥叫没说?”


    路屿舟凉薄地抬眼:“他们还不知道我的爹妈另有其人。”


    得。


    意思就是姨妈还不知道有盛遇这个‘亲生侄子’的存在。


    盛遇有点悻然,但也能理解,毕竟他自己也跟盛家打断骨头连着筋,十几年的亲情,哪能说舍就舍,说换就换。


    他低头喝了一口面汤,说:“没关系,等你准备好了再说。”


    -


    吃过饭,路屿舟送盛遇出门。


    雨已经停了,但天色完全沉下来,盛遇四处张望一圈,问:“大黑呢?”


    路屿舟既然没回盛家住,大黑应该就在身边带着。


    “野狗,不知道去哪儿野了。”路屿舟拿了个手电筒,开了又关,确定没问题后递给他,“拿这个走吧。别管它,它到点自己会回来。”


    电筒上还有路屿舟掌心的余温,盛遇接过来,有点迟疑,“这样放它出去不会出事吧?”


    路屿舟:“比如?”


    “被别的狗欺负了怎么办?”


    路屿舟:“……”


    大黑算是盛遇养的第二条宠物。盛遇很小的时候捡过一只猫,偷摸养在房里,后来受惊扑了客人,就被盛开济送去了宠物店寄养,至今还是宠物店的年费vip。


    那之后,盛开济就不允许家里养宠了。


    大黑虽然脾气差、长得丑、就养了两天,但盛遇还是生出了点慈父心,很怕好大儿在外面挨揍。


    “你见过它挨欺负吗?”


    盛遇:“呃,没,它骂我倒是很尽兴。”


    路屿舟一挑眉。


    “那你操心什么?只有它揍别狗的份。”


    ……大师哇。


    盛遇一下就醍醐灌顶。也对,就大黑那狗脾气,方圆百里谁来了都得尊称一声丧彪。


    盛遇放心了,摁开手电筒,说:“那晚安,明天见。”


    出于礼貌,路屿舟站在门口目送他,盛遇一直走出很远,偶然回头,还能看到棋牌馆门口有一道安静修长的影子。


    不知道算不算关系变好的预兆,当天晚上,盛遇刷朋友圈,第一次看到路屿舟发了一条不是推销的动态。


    【鬼混回来了。】


    配图是满身泥巴,叼着饭盆讨饭的大黑。


    盛遇把那张照片放大又放大,第一次见死狗露出这么憨厚的表情,心里顿时有点不平衡,但还是给这条动态点了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