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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他人真好

    第31章 旧事


    盛嘉泽:【……?】


    盛嘉泽:【这是什么重点?】


    公交猛地刹车,盛遇脑袋一歪,稀里糊涂地睁开了眼,瞳仁里布着困倦的红血丝。


    他朝窗外看,先看到的是路屿舟线条利落的下颌,于是想起来自己今天不是一个人,不用担心睡过站。


    “……到了?”盛遇坐直了点,微哑嗓音问。


    路屿舟被拉回了思绪,余光微移,瞥了他一眼,然后摁了息屏,又摁了个静音,神色如常地说:“还有两站。”


    盛遇低下头,狠狠捏了两把脸颊边的软肉,勉强清醒了。


    他睡得糊涂,没留意到旁边人明显有些异常的神色,一问一答后,打着呵欠摸出手机,随便找了个群聊开始水群。


    水雾模糊了视野,盛遇没有察觉到,路屿舟一直朝他的方向偏着头,眸光淡淡地垂落,隐晦又专注地盯着他看。


    老房子和棋牌馆在两个不同的方向,他们在喜鹊巷外的一个路口分道扬镳。


    盛遇水了一会儿群,有些无聊,下车就把手机关了,塞回口袋,望着尽头的小巷子跟路屿舟说:“你今晚有事吗?没事的话,能不能来找我写作业。”


    喜鹊巷站没有座位,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路牌,路屿舟就站在路牌旁,落日勾勒出的影子和站牌杆一样笔直。


    他今天话格外少,听盛遇这么问,也只是说了句:“我七点半过去。”


    盛遇点点头,刚迈了一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倏忽转了个身,垂着眼睛走回来。


    路屿舟看着他像只没头苍蝇似的来来回回。


    路屿舟:“干嘛?”


    盛遇:“没,感觉你不太对,但我现在脑仁疼,容我思考一下。”


    他就这么垂着眼睛思索半晌,脸颊线条都随着纠结拧了起来,像只长皱了的小丑橘。


    路屿舟:“……可能不是脑仁的问题,别为难它。”


    盛遇:“……”


    对味了。


    “你今天话太少了,也不跟我拌嘴,搞得我有点不习惯……”盛遇抓了一下后脑勺的头发,靠细微痛感把自己扯回神,“不知道在说什么,可能我真的没睡醒吧。”


    路屿舟虽然话少,却是罕见的攻击型人格,遇事不决先讽两句。


    但今天盛遇从在公交上醒来开始,就没听到过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不管说什么,都能得到平淡而冷静的回答。


    像是哪路神仙把这人的刺给拔了。


    “我走了……七点半准时到啊,不然我死给你看。”没多想,盛遇冲他摆摆手,往前小跑两步,很快过了马路,背上的书包一甩一甩,跳得轻快而冒失。


    刚要进巷子,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摸出来一看,两人直线距离还没有十米,路屿舟竟然多此一举地拨了个电话过来。


    盛遇握着电话转身,可能对面也没想到会接通,第一句竟然是:“你怎么不关静音。”


    “……”


    隔着一条马路,盛遇站在巷子口往对面望,烈日余晖尚且热烈,地面大片灿金。路屿舟就这样安静地站着,侧脸落了一大片暖黄色,反而看不太清情绪。


    盛遇遥遥朝对面招了一下手,冲话筒没好气道:“都放学了肯定不静音啊,你干嘛?还有事?”


    像是在斟酌,好片刻,通话里只能听到深深浅浅的呼吸。


    某个瞬间,听筒传来模糊的几个字音。


    跟路屿舟平素的声音不太一样,尾调拖着,咬字放得很轻,像贴着耳边说情话:


    “……谢了。”


    盛遇听清了,愣了几分钟。


    这啥由来?


    盛遇的大脑飞快转啊转,转半晌也没明白。


    望着马路对面的路屿舟,他欲言又止,很迟疑地问:“谢我给你刷公交卡吗?”


    路屿舟:“……”-


    虽然没有从谁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但路屿舟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把握。


    盛嘉泽比他还懵圈,发来了一堆信息轰炸:


    【为什么是小遇说了什么?】


    【二叔就让我弄清楚你对未来的规划和对盛家的想法,别的没多说……】


    【你跟小遇关系很好?】


    【怪了,你俩怎么是这种走向……】


    大堂哥实在太能叭叭了,而且话题乱飞,路屿舟并不是每条消息都回复。


    简单吃了个晚饭,路屿舟把换下来的校服塞进洗衣机,拿着书往外走时,刚好看到最后一句。


    他站在棋牌馆门口,眼皮淡淡地垂下,思索片刻,散漫地问了一句:【什么走向?】


    姨妈正在收拾一楼空出来的棋牌室,听到他出门的动静,探出来看了一眼,“又去同学家啊,最近作业这么多?早点回来啊,我给你留门。”


    路屿舟嗯了一声。


    刚洗完澡的夏扬蹭地一下蹿出来,头发湿漉漉地趴在扶手边,难以置信地问:“你又出门?!你那同学谁啊!男的女的,你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话音未落,姨妈扔过去一条抹布,虎着脸说:“管好你自己先,下学期要是掉出实验班,老娘打断你的狗腿!”


    夏扬便缩了回去,楼梯间隐约还回荡着他不平的嘀咕:“我早晚要逮住你们约会的证据……”


    夏至已过,天色暗得越来越晚。


    路屿舟走在喜鹊巷里,天空湛蓝如宝石,视野里低矮的平房影影绰绰,还残余了几分可见度。


    盛嘉泽:【我以为你们俩会有点疙瘩,毕竟……嗨,早说嘛,早知道你们这么熟,我就找小遇打听了,他可比你好说话得多。】


    路屿舟手指往下滑了一段,没有更多的消息。


    他低着头走路,盯着这条看了片刻,突然问:【你们是一起长大的?】


    盛嘉泽:【算不上,我很早就出国了,但盛家这一代他应该跟我最亲。】


    路屿舟:【他喜欢什么?】


    盛嘉泽:【喜欢……嗯?你说话一直这样吗?】


    路屿舟:【怎样?】


    盛嘉泽:【出其不意,不期而至。】


    这叫直切重点。


    路屿舟:【你不知道?】


    盛嘉泽:【我当然知道,他小时候尿了几次床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但你得先告诉我你要干嘛。】


    路屿舟:【送礼。】


    盛嘉泽:【什么礼?】


    路屿舟:【把前面的话多读几遍,拾掇拾掇放到脑子里。】


    盛嘉泽:【……你需要润唇膏吗?我这里有一瓶502,拿走,多涂,不用谢。】


    话是这么说,但盛嘉泽还是把答案给了他:【亮的东西。】


    这是什么喜好?


    路屿舟皱起了眉,抬头一看,老房子已经近在眼前,忙问了一句:【具体指什么?】


    盛嘉泽:【亮堂堂的东西。灯,手电,会发光的衣服,会发光的鞋,都行。功率越大越好。】


    路屿舟:【还有别的吗?】


    盛嘉泽:【没有,打小到大他没要过什么东西,就落下了这一个毛病,送他灯吧,睡觉能安心点。】


    这段话说得耐人寻味,路屿舟草草扫了一眼,心里头古怪地一跳,连忙问:【什么叫落下了毛病?】


    发完这句,他重看一遍,觉得问得不够清晰,又打开了对话框:【是不是有什么忌讳?我知道他有怕黑的毛病,不过他说不严】


    打到一半,还没来得及点发送,锈绿色的大门被人拉开了。


    盛遇抓着门框,刚洗过澡,皮肤沾了水,白得像块莹亮的玉。


    他探头朝路屿舟身后看了一眼,纳闷地问:“隔着几十米我就看见你了,来了怎么不进?我以为你等谁呢。”


    路屿舟眼睫毛一垂,把手机和手指一起塞进口袋,指腹条件反射地摁上了删除键,大段文字跳跃着消失。


    “没,我忘带钥匙了。”


    盛遇哦了一声,往屋里走,“下次给我打电话,别傻站着。”


    路屿舟跟在他身后进了门。


    夕阳已沉,天幕如壁,光线尚未完全暗淡。


    但面前老房子已经灯火通明。


    二楼两间卧室,一楼客厅、厨房、浴室……整套房子,除了日常不用的三楼阁楼,有一盏算一盏,灯全亮着。


    ——‘就落下了这一个毛病’。


    盛嘉泽的话冷不丁又跳了出来。


    路屿舟站在明亮的房子前,心情如同哔了狗-


    盛嘉泽不靠谱。


    大堂哥还过着美国作息,最后一个问题还没答,人就联系不上了。


    翌日,路屿舟进校门前,特意打开聊天框看了一眼,最后几句都是他的询问,对面一句没回。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你怎么了?”第一节课下课,夏扬去后面接水,路过他的课桌,见他心事重重,多问了一句:“要不要喝咖啡?我新买的,特香。”


    路屿舟单手支着额头,脸色说不清是冷还是恹,总之不好看。


    “等会儿。”他还没说话,前面的盛遇突然出声,摸了个矿泉水瓶放到桌上,眼也没抬,说:“帮我泡一杯,谢谢。”


    热情且乐于助人的夏扬接了这个水瓶,转头问:“你呢?”


    路屿舟:“……不用。”


    夏扬不说话。


    过了两秒,路屿舟忽地一抬头,发现夏扬还在自己课桌边站着,露出了一种看变态的目光。


    路屿舟:“……有事?”


    “这话该我问你吧。”夏扬拿矿泉水瓶指了一下前面的盛遇,说:“你没事盯着人家看干嘛?他背上写字了啊?”


    当事人盛遇懵了几秒,也转过头,一脸疑惑:“你看我干嘛?”


    被两个人目不转睛盯着的路屿舟:“……”


    算了。


    “我没看你,我在思考。”也不管两人信不信,路屿舟从桌肚掏了个矿泉水瓶,冷着脸塞给夏扬,“帮我泡一杯,谢谢。”


    晚上有刘榕的加课,理论上可以不上晚自习,但没人敢实践这个理论。


    上到一半,刘榕给他们扔了一道拓展题。


    路屿舟做得很快,抬眼时班上全是埋头苦算的脑袋。


    讲台空着,刘榕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把草稿纸拨开,翻出了这两天的作业,这两天时间空闲,此刻翻出来一汇总,才发现都写完了。


    捏着笔转了一圈,路屿舟在刷套卷和刷题型之间,选择了掏出手机。


    开机的光亮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路屿舟垂下眼睛,一只手放在课桌下,指腹小弧度地切换着页面,先点进了某购物APP,在搜索栏输入了:【灯】


    盛嘉泽:【刚睡醒。】


    刷到一半,某位大堂哥千呼万唤地出来了。


    路屿舟:“……”


    他几乎下意识地抵了一下后槽牙,长舒了一口气,抬头扫视四周,没见到老师,便换了个更隐晦的姿势,低下头看新消息。


    盛嘉泽这一觉睡得挺久,但一醒,消息回得很迅疾。


    路屿舟分神几秒的功夫,对话框里多了好几条回复。


    盛嘉泽:【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一点心理阴影吧。】


    盛嘉泽:【盛家高低是个豪门,总有一两件破事……好像是七年前,还是八年前,反正小遇当时才九岁,背着个小书包出门上课,放学就遭人绑了。】


    盛嘉泽:【那会儿盛家的管理有点松散,有人冒充司机带走了小遇,然后管盛家要赎金。二叔第一时间就报警了,那伙人为了躲追捕,把小遇塞在后备箱,十四个小时没停车。】


    盛嘉泽:【小遇在后备箱关了十四个小时,被救回来以后有点ptsd,家里联系了国内外好多个顶尖的心理医生,联合给小遇做了两三年心理疏导,勉强好了个七七八八。】


    盛嘉泽:【现在情况我也不清楚,他自己说不怕了,但这几年,没见他去玩过什么密室鬼屋,我估摸还是没好全。】


    盛嘉泽:【你就给他送灯吧,那两年生日我们都给他送灯,那种丑得要死但发光的衣服他最喜欢,还有特别大功率的灯泡,歘一下天都亮了那种,他超爱,不知道哪个憨货送了他一个,现在还在他的保险柜里珍藏。】


    ……


    路屿舟不清楚自己是以什么心情看完的,总之思绪有些乱,看完他一抬头,面前座位空了。


    ……?


    五感慢半拍回归,路屿舟这才发觉,貌似已经下课了,周围喧闹而嘈杂,同学们三五成群围在一起聊天。


    他感觉太阳穴直跳,将手机塞进桌肚,抓了旁边跟人笑嘻嘻打闹的夏扬问:“他人呢?”


    “谁?”夏扬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哦,盛遇,他回去了啊,后面没课了,他收拾东西溜了。”


    路屿舟:……???


    第32章 扯平


    很担心赶不上最后一班公交的盛遇提前溜了。


    一中并不在繁华区域,到了晚上很难打车,当然,他也不想再蹭路屿舟的山地车,坐一次屁股疼三天。


    想舒舒服服地回家,只能提前开溜。


    公交停在站牌前,灌木丛里蝉鸣嘶哑。


    盛遇下了车,闷燥的夜风迎面裹来,把残余的空调凉爽一扫而空。


    他很快起了一层薄汗,在马路对面的便利店买了瓶冰水,边喝边进了巷子。


    虽然没在教室自习,但该吃的学习的苦还是要吃。路灯零星几盏照亮前路,盛遇低着头,打开了网课。


    屏幕里的男教师上了年纪,吐词不太清楚,盛遇反手从书包里摸出了蓝牙耳机,塞进耳软骨,视线还盯着PPT里展示的例题,冷光映亮的眉眼沉浸而专注。


    他不用抬头看路,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走。


    网课放到第二个小知识点,四周的光陡然暗了一个度。


    盛遇知道,又到了他一晚一度的惊心动魄时刻了,他没抬眼,这种时候越看越害怕,反手拉开了书包侧链,伸手掏来掏去找自己的手电。


    不到半分钟,盛遇平静地把侧链拉上,知道手电又玩失踪了。


    他通常把手电放书包里,因为是常用品,放书包好找,但并不是每次都能找到,偶尔就会出现今天这样的意外——关键时刻掉链子。


    蒜鸟,蒜鸟。


    手电有自己的想法。


    他抬手把耳机塞紧点,关掉网课,打开手机电筒,熟门熟路地给自己放了一首强军战歌。


    兴许是走的次数多了,这次竟然没有预想中害怕,还有闲心开玩笑,偶尔一抬眼,瞥见两侧黑洞洞的窗框,心脏突地一跳,又莫名很快安定下来。


    走完这条巷子,不需要两分钟。


    盛遇已经有了经验,放好歌立马切到了班级小群,给自己分散注意。群里正在讨论今晚的拓展题,刘榕只给了题,还没讲解,一群学霸得出来几十个不同的答案,在群里对得抓心挠肺。


    盛遇点开时,群里正在满世界找数学课代表。


    夏扬:【@路屿舟,你干甚去了?!】


    一班是群全自动起哄机,有夏扬带头,底下立刻复制了二十来条,队形整整齐齐。


    盛遇浑水摸鱼,点了个+1。


    盛遇:【@路屿舟,你干甚去了?!】


    他就是凑个热闹,但这条消息发出的下一秒,页面上方弹出来一条来自路屿舟的私聊。


    路屿舟:【给你送手电来了。】


    盛遇一愣,步子蓦地停了。


    他走得入神,没注意周围的细微变化,此刻才发现,巷子里除了自己幽微暗淡的手机光,还有另一道光源,落点在自己脚底下,向周围大范围辐射,把这一片区域照得亮若白昼。


    盛遇久久没动,大脑有点宕机,好片刻才抬头,下意识望向了前面的路。


    那道光源随之上抬,随着他的目光,照向了更远的前路。


    “……”


    盛遇终于懂了这条莫名其妙的消息是什么意思,扭回头看,巷道尽头站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没背书包,挺拔肩骨抻平了宽松的夏季校服。


    也就思索两秒的功夫,路屿舟打着手电,走到了他眼前。


    “不走吗?”


    这人晃着手电,漫不经心地问。


    盛遇没听清,赶紧把蓝牙耳机摘了,耳道里仿佛还回荡着强军战歌的旋律,“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手电。”路屿舟不咸不淡地复述。


    这句盛遇听清了,不仅听清了,还敏锐地捕捉到了停顿间细微的喘息。


    “你跑过来的?”盛遇探头朝他身后看,“你车呢?”


    “打车过来的,没骑。”


    路屿舟撇开脸,昏暗的光线里,他头发有些乱,黏成几缕贴在脸侧,颈侧全是亮晶晶的汗意,喉结一动,就有汗珠随着线条滚进敞开的领口。


    “……哦。”盛遇垂下眼,表情空白,总觉得有点荒谬,大脑已经分析出来最合理的答案,但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求证。


    路屿舟翘了晚自习,就为了给他送手电……?


    见了鬼。


    要么他,要么路屿舟,总有一个疯了。


    身旁有了人,盛遇就把强军战歌掐了,摘了耳机塞进书包。


    巷子冷清深寂,两人并肩走着,那盏手电一直在路屿舟手中,光线笔直地延伸出去。


    盛遇不太喜欢这种安静,随便找了个话题:“手电怎么在你这儿?怪不得我一直找不到。”


    已经过了最暗的路段,路灯柔和地悬在头顶,路屿舟的样子显露了出来。


    他时常出汗,但盛遇还是头一回看到他那么狼狈,校服后背湿透了,发梢潮湿,睫毛上都挂着汗珠,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没在我这儿,在你桌肚。”路屿舟垂下了眼睫,汗珠子顺着睫毛末梢滑落,像掉了一滴泪,“碰巧看见了,想起你怕黑,就给你送过来。”


    盛遇:“哦。”


    这简直是件天大的蠢事,但他竟然没从路屿舟口中听出嘲讽意味,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只得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路屿舟也没再多话。


    盛遇丢三落四的毛病从没改过。


    人都走了,手电落在桌肚,后排几位同学打闹,不小心撞了出来。


    路屿舟当时正在写题,心不在焉,一个眼熟的手电骨碌碌滚到脚底下,脑子里登时嗡了一声。


    他最近时常搞不懂自己的行为逻辑,总是反应过来时已经做完了。明明盛嘉泽说过,盛遇怕黑的毛病已经好了七八成,但等他回了神,自己已经抓着手电冲出了教室,书包都没带。


    “其实我没那么害怕,就是一点点,没必要大张旗鼓……”盛遇笑了两声,尽量让口吻听起来很轻松,“对了,你想吃冰棍吗?我囤了很多冰棍,等下一起吃吧。”


    路屿舟抬眼瞥他一下,睫毛湿润了,显得尤其黑,这一眼有种难以形容的情绪。


    “把手给我。”路屿舟说。


    盛遇:“啊?”


    路屿舟:“抬手。”


    盛遇眨眨眼,还没问理由,手腕就被人捉住了。


    掌心有点痒,他低头一看,路屿舟已经掰开了他微蜷的手指,把他汗津津的掌心暴露在光线下。


    似乎是为了提醒,抓着手腕的那几根手指绕过来,在他掌心不轻不重地一按。


    他听见路屿舟说:“盛遇,你手心湿透了。”


    盛遇:“……”


    “‘没那么害怕’,不代表不害怕,只是出于种种原因,让自己表现得不害怕。”路屿舟的声音离得很近,刚出完汗的躯体热烘烘的,有点侵略性的少年期荷尔蒙笼罩过来,盛遇脑子发晕,“盛遇,害怕不丢人。”


    他一下僵住了,有种被人戳破心事后的窘迫,维持着这个姿势顿在原地,不敢抬眼睛。


    路屿舟攥住他的手腕,往前拉了一下。


    盛遇看起来变成雕塑了,其实还是能拉动的。


    路屿舟拽一下,他就往前走一步。


    两人就这么磨磨蹭蹭走了一段路,盛遇忽然颓然地说:“你是不是知道我小时候被绑架的事了?”


    路屿舟:“嗯。”


    盛遇为自己发声:“我没有觉得丢人,就是听起来像卖惨,我懒得说,怕别人觉得我矫情……”


    路屿舟:“我不觉得。”


    盛遇一下卡了壳,干巴巴说:“哦,那你很善良……”


    路屿舟懒得接这种废话。


    盛遇盯着他汗得半湿的后脑勺,蓦地反应过来,“你是因为知道这事,才跑过来给我送手电的吧?我说呢,你平时没这么少见多怪,怕黑而已,又不是小孩子,还至于……”


    路屿舟:“你再给我嘴硬,手电没收了。”


    盛遇:“没有少见多怪,非常至于,谢谢你好心人。”


    这段路不长,两人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但只要在走,就会抵达终点。


    开着绣球花的老房子已经近在眼前。


    路屿舟冷不丁出声:“盛遇,你想不想散步?”


    盛遇:“?”


    盛遇的手腕还被路屿舟攥着,就这么走了一路,谁也没察觉不对。


    两人在路灯下驻了步,光线温和地停留在两人眉眼之间,路屿舟轻扯了一下,盛遇就被力道带着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


    “我们散会儿步吧,聊会儿天。”路屿舟抿抿唇,神态略微不自在,侧过脸去,“聊点小时候的事,我说一件,你说一件,我们来交换。”


    盛遇呆了,“为什么要聊这个。”


    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你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你跟夏扬聊到过我小时候的事吧?关于朋友圈,还有以前一段比较艰难的日子。”


    盛遇想起来了,有这回事,他蓦地瞪圆了眼睛,举起三根手指发誓,“不是我要问的,是夏扬,他说着说着就说到这儿了——”


    路屿舟:“你当时怎么想的?”


    盛遇:“……”


    “你是不是觉得很对不起我?”路屿舟淡淡地垂下眼,说:“现在扯平了,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你。”


    “……没有的事。”盛遇总算回了神,怕给路屿舟留下心理负担,于是慌乱地打着哈哈:“我就是没穷过,听夏扬这么说,有点心疼你……”


    路屿舟:


    “扯平了,我也心疼你。”


    “……”


    盛遇把手悬在空中,半天都不知道怎么接话,最终只能沧桑地长叹一口气,“哎,这话题还是太复杂了,不是我们小孩儿该聊的。”


    路屿舟挑了一下眉,盯他两秒,而后别开脸,没好气地笑出了声,“你才小孩儿,我不是。”


    他把关了的手电放在门口小邮箱上,说:“我走了,以后晚自习回家记得喊我,我陪你。”


    盛遇诶诶诶了几声,“去哪儿,不是散步吗?”


    路屿舟已经走出几步,闻言转身,手指还插在兜里,黑眼珠子被光映着,像剔透而缱绻的宝石。


    “不是不去?”


    盛遇:“我哪儿拒绝了?”


    他摘下书包,扯开拉链说:“等我拿钥匙,进门放个书包……”


    音还未落,书包被人拿走了。


    路屿舟抓着书包拉好拉链,后撤两步,一抬手就把书包从墙边扔了进去。


    盛遇两手空空地在门口发愣。


    几秒过后,他陡然反应过来,怒喊:“我钥匙在书包里!”


    “我带了——”


    路屿舟已经走出几米远,散漫的嗓音散在风里,某个瞬间转身回头,似乎在笑,遥遥冲盛遇打了个响指。


    “跟我走吧。”


    第33章 窝囊


    这晚,夏扬半抄半写地糊弄完作业,爬上床睡觉,睡到一半听见隐约的有人开门,眯着眼睛一瞧——他失踪一晚上的好哥们终于回来了。


    路屿舟动作很轻,来到书桌前拉开了台灯,整个人都捎带着外面的暑气,领口敞开,微湿的眉眼半是冷清半是热燥。


    像是打哪儿出了一身汗,又去哪儿吹了风,汗意要走不走,给平日没什么情绪的人加了一层鲜活的滤镜。


    夏扬眯着眼睛瞄了一眼,就卷着被子翻了身。


    “今天这么晚……还是那个朋友?啥作业啊,把你俩折磨到凌晨……”


    路屿舟没答,把提着的塑料袋放桌上,“给你带了夜宵,吃吗?”


    “啥夜宵?”


    “你最喜欢的那家卤味。”


    夏扬咂咂嘴,“放冰箱,我明早起来吃……你怎么记起孝敬我了?”


    手机响了两声,路屿舟拉开椅子落座,低垂着眼皮打字,随口回:“刚好路过,买了点。”


    那家店离这儿有近两公里,还没外卖。


    夏扬睁了一下眼皮,没两秒就沉沉地压下去:“你朋友住那么远啊。”


    路屿舟口吻淡淡:“散步,不小心走到附近了。”


    ……?


    夏扬直觉哪儿不对,但实在犯困,灵光闪了一秒,就被睡意淹没,“有病,大晚上的散步……”


    卧室维持着凉爽的温度,窗外树影幢幢,街道偶尔有车灯掠过。


    更深人静,一切都蒙上了黑布,这时候发出的声响就格外清晰,像是全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


    路屿舟打开简易衣柜,随便拿了两件换洗衣物,出门洗漱。


    过了两分钟,他突然折回来,把落在桌上的手机拿上了。


    万籁俱寂,棋牌馆静得瘆人,路屿舟却没太感受,因为屏幕另一头,还有一个正在跟他发消息的盛遇。


    手机摁了静音,但偶尔一亮屏,就能看到不断弹出的新消息,像有个嘚啵嘚啵的小人活在了手机里:


    【今晚的聊天不许透露出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涉及我的隐私了,一句都不许往外说。】


    【商量一下……你睡一觉然后忘了呗,明天起来咱就当啥也没发生过。】


    浴室不大,还放着洗衣机,路屿舟脱了校服上衣扔进机筒里,打开了淋浴头,等热水的期间,一条条往上面翻。


    他们沿着马路一直走到了附近一个小公园,可能气氛太好,盛遇本来就关得不太严的话匣子完全打开了。


    “其实以前我们家司机很多的……我出事以后,裁了一半,剩下的都是老人,合同一签就是几十年,方便我们认脸。”


    “有段时间我不敢坐车,家里没办法,找了一辆旅游的观光车,没门,四面漏风的,你见过那种吧?每天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展览的猴子,就这么哔啵哔啵地到了学校,一路上经过的人都看我。”


    “有段时间我总做噩梦,不敢一个人睡觉,我就抱着枕头到处溜达,溜达累了倒头就睡,有次睡到了盛董事长的书房,不小心把他特别喜欢的一个台灯给砸了……第二天,我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赝品放进去,现在还在他书桌上摆着。”


    盛遇的幼年时光平淡得像童话,趣味总围绕着小事来展开。


    讲的时候不觉得,等回了家,盛小少爷好像又后悔了,想撤回这些有损自己形象的糗事。


    路屿舟又不是机器,删不了记忆。


    他一条条往上翻完,热水已经放了小半桶,水雾蒸腾上升,模糊了屏幕。


    路屿舟:【在呢。】


    路屿舟:【具体要忘哪段?你坐哔啵车的那段,还是你砸了台灯了那段,亦或是你不敢在家里吃垃圾食品,买了辣条藏保险柜,放了一年结果过期了的那段?】


    盛遇:【……】


    盛遇:【记性太好了路老师。】


    路屿舟:【谬赞。】


    盛遇:【这些事咱们就悄悄搁在心里,我知道你不会跟别人说,但也别老提,真挺丢人,求你了。】


    看着这条消息,路屿舟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


    【求人的态度呢?】


    盛遇:【我请你吃饭。】


    路屿舟:【婉拒了。】


    盛遇:【……你好难伺候啊。】


    路屿舟:【嗯。】


    对话框安静下来。


    路屿舟暂且撇开手机,拿手指试了水温,把水龙头往凉的方向拨了一些。


    【盛遇邀请你语音通话……】


    突然弹出的邀请让他有些诧异。


    抓起手机点了接通,半夜两点多,对面的声线照旧活力满满,开口第一句就是:“哎?有水声,你在洗澡啊。”


    路屿舟抬手关了淋浴头,说:“没有,你说。”


    “没什么大事,就是表现一下我求人的态度——”话到这儿,听筒里的嗓音忽然软下来,尾调九转十八弯:


    “求求你了路屿舟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路屿舟耳根麻了一下,立马移开了话筒。


    盛遇就是故意讨打,把声音捏得非常夸张,要是换个人在这儿,可能已经骂过去了。


    “哈哈哈哈哈吓死你了没?哈哈哈哈哈是不是可恶心了……”这端一阵沉默,罪魁祸首在电话对面狂笑,像只抽疯的鹅。


    ……幼稚。


    明明不是正经的撒娇,音色都捏得怪腔怪调,路屿舟却有一瞬间心脏停拍。


    热水开久了,浴室很闷,他转头打开了排气扇,然后掩饰性地掐了一下耳根,把那点怪异的酥麻感掐掉。


    “没事我挂了。”路屿舟盯着地砖缝,很轻地嗤笑一声,说:“你报复的手法,还真窝囊。”


    盛遇:“……”-


    因为这个评价,盛遇单方面跟路屿舟冷战了半天。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太阳已经进了云层,没有上午那么晒,体育老师宣布自由活动,男生们立马攒了两支队伍打球。


    盛遇深谙劳逸结合的道理,又摸到主席台背面看网课,准备把视频看完再去玩。


    视频看到一半,夏扬摸了过来。


    主席台两侧是延绵向上的石阶,夏扬中场休息,瘫在石阶上当死尸,盛遇藏在主席台后面,两人就两三步远,刚好是个能聊天的距离。


    “别学了,兄弟,你这样让我情何以堪。”夏扬半死不活地望着天空,“我要是有你这刻苦劲儿,我妈做梦都能笑醒。”


    盛遇戴着耳机,没怎么听清他的抱怨,胡乱附和:“哦,是吗,那太糟糕了。”


    “……”


    见盛遇无心闲聊,夏扬慢慢安静下来。


    等盛遇从复杂的知识点中抽神出来,旁边又多了一道声音,在跟夏扬交谈,声音很低,慢条斯理的。


    “……坦白从宽,昨晚到底干嘛去了……”


    “你烦不烦……”


    “哥们,不是我管的宽,你最近是不是早恋了……”


    “……跟谁?亲爱的套题吗。”


    盛遇余光一瞥,瞥到一个剪影,正好视频看到了尾声,他抬手摘了耳机,转头看去,果然是路屿舟。


    这两人也不嫌台阶晒,一坐一躺,聊得兴起。


    盛遇切换到备忘录,在上面记下几个容易丢分的点,顺口加入聊天:“什么套题?哪一科的,新作业吗?”


    “……”夏扬仰躺着,翻了个白眼,“你俩在一起吧,锁死,不要祸害我们没被知识污染的纯洁心灵。”


    盛遇不接这口锅:“我对当第一没兴趣,但不能吊车尾,这是我的铮铮傲骨。”


    夏扬一骨碌坐起来,说:“行,傲骨,你来评评理,现在期末的关键时期,你会闲着没事,半夜两点跑出去散步吗?”


    盛遇一时没过脑子:“我有病啊。”


    夏扬:“你看!”


    气氛一时静默。


    安静了一个世纪吧。


    盛遇后知后觉抬头,对上了路屿舟一言难尽的目光。


    “……说了,学累了散心。”路屿舟收回视线,手掌撑着台阶,散漫地伸出两条腿,像是被两位二货朋友折磨得心累,“又不是没跟你说,大惊小怪干嘛。”


    夏扬捂了一下胸口,痛心疾首:“哥这是怕你被人拐了啊!你那个朋友八成图谋不轨,要么馋你身子,要么馋你脑子里的知识——”


    图谋不轨的盛遇:“……”


    “过了啊。”路屿舟神色淡下来。


    “哎呀,开玩笑的。”夏扬驾轻就熟地撤回那句越线的话,笑嘻嘻打听:“要不然你说说,你那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盛遇垂眼盯着手机屏幕,看似专注,其实耳朵已经竖起来了。


    路屿舟:“娇气。”


    盛遇:“……”


    哇。


    还没忘呢。


    盛遇气极反笑,打开备忘录页面,不爽地敲下了一行标题:路屿舟是个怎样的人?


    1.小肚鸡肠。


    路屿舟:“幼稚。”


    盛遇噼里啪啦地敲字,心说真是快哉快哉。


    2.刻薄。


    路屿舟:“毛病很多,但不记仇……而且特别好哄。”


    这人的嘴就应该上交给国家,当鹤顶红的原料……嗯?


    盛遇正在疯狂蛐蛐路屿舟,忽听到这句,整个人都卡了壳。


    夏扬没劲地咦了一声。


    “这么笼统……你消遣洒家吧。”


    他也没当真,拍拍裤子站起来,说:“老子打球去了,今天一起回家不?”


    路屿舟眸光移到主席台后面,“看情况吧。”


    作者有话说:


    夏扬每天:他干甚去了?!他又干甚去了!


    第34章 热闹


    等夏扬走了,盛遇从主席台后面走出来。


    他这人一向大度,路屿舟虽然蛐蛐了他几句,但后面也没忘替他挽回形象,还特意说了他不记仇,再斤斤计较,就显得他很小心眼。


    简直是捧杀,偏偏盛遇还吃这一套。


    “买点喝的去?”他走了几步,顺手捡了一个不知道谁掉落的易拉罐,扔到垃圾桶里。


    路屿舟还坐在刚刚的位置,左侧有颗刚移栽不久的小树苗,挡了一些日光,但尚不能成荫,傍晚霞色错落地穿林钻叶,刺得男生微微眯起了眼。


    “喝什么?”


    “不知道,反正下课还有那么久,去看一眼呗。”


    路屿舟就点了头,说:“拉我一把。”


    盛遇从垃圾桶边溜达回来,不客气地嘲笑:“这都站不起来?你好垃圾啊。”


    路屿舟两手后撑,长腿无所适从地伸出去,这个姿势使他看起来没有平时板正,肩胛骨松弛地向内扣,“坐久了,脚麻。”


    盛遇便走过去,一边朝他伸手,一边把手机往裤兜放。


    也就一瞬间的功夫,盛遇觉得眼前一花,伸出的手没人握,反倒是放在口袋里的那只遭了袭击——


    路屿舟这王八犊子看起来正正经经,干起坏事一件比一件熟练。


    “你刚刚在主席台后面噼里啪啦地告状,我都看到了。”就这么一晃神,路屿舟抢走了他的手机。


    这人丝毫看不出腿麻的迹象,单手一撑就站了起来,灵敏地躲开他抢夺的攻势,微挑了眉,逗猫儿似的慢慢后退,“作案工具,没收。”


    屏幕还没熄,备忘录就这么明晃晃地露在视野里,盛遇瞥了一眼,眼睛顿时圆了,“诶别碰,我笔记在上面——”


    路屿舟条件反射地侧目一看,正好跟水灵灵一大页控诉对上了目光。


    他沉默了。


    “我以为你……嗤。”路屿舟把屏幕移到面前,面部肌肉很古怪地抽动一下,像是忍俊不禁,“合着你敲半天,就敲在备忘录上啊?”


    他还以为盛遇找谁告状去了,还寻思那人是谁,毕竟两人的情况,知情者不多。


    “知足吧,世上像我这种以德报怨慈悲为怀的大善人不多了。”盛遇站在两三步开外,忽然一个健步冲上去,几个厮杀扭打就把路屿舟摁住了,不知道谁先摔了个屁股蹲,两人一下从站着变成了坐着。


    盛遇把手机抢了回来,先检查了下自己珍贵的随堂笔记,确认无伤,赶快关了机塞进口袋,跟路屿舟算账:“咋,就兴你蛐蛐我,不兴我记个小仇啊?”


    “可以,可以。”路屿舟把头偏开了,脖颈线条不断收紧,还是没压住几声笑,“没有任何人受伤的记仇方式诞生了。”


    这货变着法说他窝囊。


    盛遇不爽极了,一把抓住路屿舟的手腕,两人莫名其妙地开启了一场推搡角力。


    等回过神,盛遇发现自己两只手腕都被攥住了,路屿舟无奈的嗓音近在耳畔,“我认输,别打了小少爷。”


    他一抬眼,差点撞上路屿舟的鼻尖。


    两人齐齐一愣。


    这姿势很怪异,刚刚抢手机没站稳,路屿舟坐回了台阶,盛遇跨在他膝盖的位置,没有触碰,还算正常。


    忽然间打闹一番,为了压制对方,盛遇把重心伏低了,迫使路屿舟往后躺倒,自己则像只八爪鱼贴了上去。


    导致现在他一抬头,看到的就是路屿舟的下巴。


    “……不起来吗?”路屿舟说着话,胸腔的细微震动,被盛遇捕捉,并且感知。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像在拥抱,微妙的氛围顷刻间蔓延开来,四周静得能听到彼此的鼻息。


    盛遇搭过路屿舟的肩,抓过这人的手腕,甚至冒昧地扑上去挂在人家身上。


    这些打打闹闹他都觉得正常,但拥抱,不正常。


    砰——


    不知哪儿砸过来一只篮球,就砸在主席台侧面,骤然打断了两人微妙的僵持。


    盛遇几乎是呲溜一下站起来,拍拍自己膝盖上的灰尘,望着远处,又不知道具体在望什么,视线移了两遍才道:“你看着这么扎实,怎么一下就被推倒了,我都没使劲……”


    路屿舟慢吞吞坐起来,上衣下摆卷了起来,闹得有点凌乱,校裤边缘也被扯动了一点,松紧带歪歪斜斜。


    头发也乱了,还沾了点草屑,他把后背的衣物扯斜看了一眼,无语道:“盛遇,看你干的好事。”


    地面不干净,也只有夏扬那样的埋汰人才敢往地上躺,路屿舟后背黑黑灰灰蹭了三四道,他从来没这么脏过。


    盛遇觑了一眼,有点心虚,但一想战火明明是这犊子挑起来的,顿时腰杆直了,摊摊手,一副“你有本事揍我啊”的嚣张表情。


    他往操场跑,顺手捡起了地上的篮球,远处几个男生看到了,笑着朝他招手,把手卷成喇叭大喊道:“哥们!扔过来!”


    刚要扔,又有一个人喊:“盛哥,一起打不?!这边人数不够。”


    盛遇把篮球抓在手中,动作一顿,低头看了眼时间,突然冒了个坏主意。


    他转身看向路屿舟,篮球在他手中落了地,又精准弹回手中,像个无需言明的挑衅。


    “时间还早,比一场?”


    路屿舟看着他,慢慢挑起眉-


    这个年纪的男生,七七八八都会玩篮球,只是技术有高低而已。


    这节体育课没什么人,偌大一个球场只有一班,原先分了两批,分别占了对角线两个球场,听闻盛遇和路屿舟要玩,登时原地解散,闹哄哄地凑过来,非要掺和这个热闹。


    夏扬在人群中央点兵点将,“你跟老路一队……你跟盛遇……”


    没人比他更清楚班上各人的实力,就这么凑吧凑吧,没两分钟就凑出两支战力均衡的球队。


    盛遇跟路屿舟当然不在一队,他们好胜心一冒头,就非要比个输赢。


    人群闹哄哄地来,又闹哄哄地一散而尽,进行赛前准备。


    路屿舟蹲在篮球架下系鞋带,校服布料紧贴着拱起的背骨,几个深浅不一的灰尘印清晰可见。


    盛遇拿了瓶水过去,跟着蹲下,欠兮兮地说:“哎,等会儿你要是输了咋办,好歹是篮球首秀,会不会太没面子?”


    盛遇转来以后,还没跟班上同学打过球,路屿舟更夸张,他读了两年都没参加过这种课外活动,问就是不会,当然,私底下跟几位熟悉的朋友也会打,但大多数人没见过他这一面。


    一听说两人带头比赛,一班瞬间燥了起来,就连角落里歇凉的几个女生也凑过来看戏。


    路屿舟瞥他一眼,哂然说:“杞人忧天。”


    好狂啊。


    盛遇想了一想,说:“定个赌注吧,没奖品没意思。”


    “赌什么?”


    盛遇使劲想。


    还真没什么想要的……


    “你记得榕姐让我们去录的那个先导片吗?”有人从器材室找来了记分牌,场边一片嘈杂,同学们七嘴八舌争着要当裁判。


    篮球架下却很安静,仿佛抖开了一道无形的屏障,盛遇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眼尾扬了起来,“我赢了,你就陪我去。”


    路屿舟斜着看向他,眸光讶异,“你想去?”


    “谈不上,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去。”盛遇狡黠地眯起眼睛,“就当是惩罚,认赌要服输。”


    路屿舟的确不想去,所以他垂下眼,懒散地嗤了一声。


    盛遇这个提议显然是含着坏心眼的,可能他也幼稚,并不是很想让对方如意。


    “谁说我不想去,我想去极了。”路屿舟蓦地站起来,带起的风擦过盛遇耳尖,“改一下——如果我赢了,你就陪我去。”


    “哎——”盛遇愣了一秒,连忙站起来,知道这人就是故意的,“你不能这样,万一你故意输给我,这找谁说理去,我不同意,不同意啊……”


    容不得盛遇谈好赌注,哨声一响,对决已经开始。


    林嘉嘉好心地搬了张桌子过来给他们放记分牌,由不上场的一男一女充当裁判。


    第一节打得平和,夏扬组的队伍虽然均衡,但大家并不是经常约着打球的球友,需要一定的磨合。


    尤其是路屿舟。


    这哥们是拿分狂魔,三分投篮准得出奇,但他貌似不常跟人配合,总忘记自己还有四个队友。


    反观盛遇和夏扬,没半分钟就找到了手感,连连拿分。


    中场休息,盛遇接了队友扔过来的水,坐下休息,笑吟吟地跟旁边的人击掌。


    路屿舟拽着校服下摆擦汗,余光瞥了过去。


    球场上的盛遇比平时都要吸引人。


    盛遇本性像只跳脱的兔子,爱玩爱闹爱笑,日常会收敛一些,怕冒犯了谁。但球场不需要礼貌,只有最直接的输赢。


    一上场,他好像撕掉了一层乖巧的皮,眼眸如星,雪白脸颊上燃烧着沸腾的胜负欲。


    投篮的时候稍微后倾身,手臂和腰腹一齐绷紧,像只敏捷的幼豹。


    这短暂的一场四节赛里,他是不容置疑的视觉中心。


    ——结论不是路屿舟得出来的,是看客们的直接反应。


    场边人山人海,女生们的目光或欣赏或倾慕,直白得像团火。


    路屿舟仰头灌了一口水,这时才觉得,这场球赛,打得有了一点意思。


    第二节,路屿舟赢。


    第三节,路屿舟赢。


    第四节……下课铃响了,没打完。


    盛遇输了。队友们还好,还沉浸在刚刚的酣畅淋漓里,一个劲复盘,还约着下次一起打球。


    受伤的只有盛遇。


    他浑身是汗,靠在计分桌边,假模假式地消极:“人人都不看好我……偏偏我也不争气……”


    夏扬:“你哪不争气了?打得挺好啊。”


    盛遇:“无人扶我青云志,我自己也上不去……”


    夏扬:“青云志是哪儿?”


    盛遇充耳不闻,就继续嚎,直到路屿舟拎着一瓶水走了过来。


    “又要干嘛?”路屿舟露出习以为常的神色,“直说,别搞这些虚的。”


    盛遇一下有力气了,扒着桌子站起来,“请我们喝饮料!”


    路屿舟一扬眉,“谁?”


    “打球的传统,赢的人要请客喝饮料。”盛遇伸出手指,慢悠悠转了一圈,“这里起码有三十个人,也别算了,一班五十个人,一人一份吧。”


    周围人听得一头雾水。


    有这种传统吗?


    还是林嘉嘉先反应过来。


    她觑了一下路屿舟的神色,这位大神刚打完球,下巴挂着汗,脸色比平时红润些,没那么冷。


    刚刚喝彩的余韵还在,她下意识接了口:“请客,请客——”


    起哄的一开始只有一两人,很快变成整齐划一的声浪。


    “请客,请客,请客——”


    路屿舟被围在正中心,捏着矿泉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有点茫然。


    请客倒是可以,但他没见过这种场面。


    虽然在一班呆了两年,但一班学生一年要洗两次牌,路屿舟至今还没认全所有人的脸。


    性格使然,他不爱交朋友,久而久之,班里能说上话的人不多。


    人们对不熟的人总是客气,路屿舟恰巧一直处于大家“不熟”的范围里。


    没人叫他请过客——夏扬那几个不要脸的除外。


    路屿舟在声浪里懵了几秒,貌似察觉到什么,敏觉地看向了盛遇。


    盛遇混在人群里,笑得神采飞扬,冲他眨眨眼,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不用谢。


    路屿舟懂了。


    他故意的-


    路屿舟交出了自己的校卡,让他们自己刷。


    同学们得了逞,总算散了,率先抢到卡的几个男生风火轮似的往商店冲,远远还有人朝这个方向喊:“路哥,希望你余额足够,我们爱你——”


    盛遇笑得想死,搭着路屿舟的肩道:“信不信我?以后你大出血的机会多的是,盛董事长再也不用担心我们钱花不出去了。”


    路屿舟被闹了一通,眉眼懒恹,无声地勾起唇,说:“怪谁?”


    “反正不怪我。”盛遇看了一眼天边的霞色,说:“今天晚上没课吧,走呗,一起坐公交。”


    路屿舟问:“几点了?”


    盛遇熟练地把手腕伸出来。


    路屿舟用手指捏住,垂下眼皮看了一眼,说:“还早,今天你能自己回去吗?我有点事,想尽早办完。”


    盛遇受不了这股哄小孩的语气,“我又不是残废……手电在我书包里,那我先走了啊。”


    路屿舟办完事,直接回了棋牌馆,时间尚早,天色还白着。


    锁好车,他径直上了二楼。


    夏扬慢半拍听到动静,跑到棋牌馆外面看了一眼。


    路屿舟人已经不见了,树下停着他的山地车。


    夏扬看了一眼,正要上楼,忽然觉得不对。


    他难以置信地把目光移向了那辆很酷帅很有品味的红黑配色山地车。


    两分钟后,棋牌馆响起了夏扬的怪叫:


    “妈——老路给山地车后边加了坐垫!”


    第35章 奖励


    夏扬想破了脑袋都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往霸气酷炫的山地车加后座。


    他蹲在山地车旁边仔仔细细看了半晌,越看越丑,哀嚎着冲上了二楼,“妈,妈,你管管老路——”


    他妈正做饭,热油滋啦乱响,呛鼻的辣椒香蔓延开来,压根没听清他嚎了什么,“啊?干什么?!什么卤牛肉?”


    正好路屿舟从卧室出来,夏扬换了一个折磨对象,猛冲上前勒住好哥们的脖子,勾带着往楼下走,“来来来,哥问你个事……”


    路屿舟一偏头就避开这只咸猪手。


    “干嘛?”


    骚扰失败,夏扬翻了个白眼。三步并两步下了楼,站在能看到门外树下山地车的位置,手指着那个方向,“你安后座干嘛?你说,哥们给你挑的山地车安这么丑的后座,你想干嘛!”


    两人的山地车是升高一那年姨妈给买的,挑选的时候路屿舟不在,夏扬挑的,至今还把这辆山地车视为自己审美的映现。


    路屿舟站在楼道口,居高临下地望着夏扬,神色有些无奈。


    “哪里丑了……”


    夏扬:“哪里都丑。”


    “……”


    路屿舟只好下楼来,两人走到门外,山地车靠树停着,前轮胎栓了链条锁。


    “我载人用的。”路屿舟下巴一抬,示意了一下侧面收上去的踏板,说:“美丑不重要,能承重就行。”


    加的是常见的铝合金后座,黑色漆面,简洁普通,一眼看去并不突兀。


    夏扬咋咋呼呼,单纯因为这辆车是他挑的,要说多丑真不至于。


    “.欲.言.又.止.载谁啊?”


    路屿舟:“盛遇。”


    夏扬:“哦,那还行。”


    他第一反应是‘合理了’,毕竟这两人关系显而易见的好。他跟路屿舟虽然是一起上下学的关系,但在学校,路屿舟跟盛遇待在一起的时间绝对更多。


    “为什么不直接买一辆?山地车又不贵,坐后座……你俩不觉得小家子气吗?”夏扬疑惑地问。


    路屿舟回道:“他不能一个人走。”


    可能是好哥们的表情太平静,太有说服力。夏扬完全没有搞懂其中逻辑,但还是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问完没?没事我上去了。”


    路屿舟扭头要走,刚一转身,忽然又停住,盯着不远处一个帽子口罩的男人眯起了眼,“那是谁?”


    “谁啊。”夏扬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不认识,路人吧,不过这副打扮……”


    男人中等身材,身量较矮,手里拿了一个相机,见两人视线望过来,立刻假装欣赏风景,望着墙缝里的野草视线闪躲。


    夏扬:“他不热吗?”


    路屿舟蹙了一下眉,“我刚刚看到闪光灯亮了,好像在拍棋牌馆。”


    夏扬立刻后退几步,盯着棋牌馆上方几个老旧的字牌,错愕道:“这年头棋牌馆也有人探店吗?图什么啊。”


    被两个身高体壮的男生直盯着,那中年男人捱了一会儿,转头灰溜溜走了。


    路屿舟收回目光,“闲的吧。”-


    路屿舟的校卡在外流浪了一晚上,第二天早读还没回家。


    第一节课是英语。这科目能拉的分差很小,所以学生们的重视程度完全不比数理。上节课英语老师留了五篇阅读理解,说了这堂课要拆讲,眼瞧着马上要打铃,同学们还在奋笔疾书。


    盛遇也没写,半节早读都在补作业,目前进展到最后一篇。


    他算写得快的,有些人写不完,已经放弃了,正在到处讨答案。


    这么一讨,就讨到了路屿舟这儿。


    “路哥。”赵立明嬉皮笑脸地冲路屿舟比了个心,说:“如果昨晚我没有刷你的校卡,你会对我另眼相待吗?”


    路屿舟手肘支在桌上,一只手懒洋洋地转着笔,抬了下眼皮,说:“那你刷了没?”


    赵立明:“刷了。”


    路屿舟:“……去找关二爷敬三炷香,就说我跟你恩断义绝。”


    “别啊!”赵立明扯着嗓子嚎起来:“我就刷了两瓶汽水,那群住宿生拎着去食堂打了满汉全席,陛下,臣冤枉啊!”


    这么一嚎,几个拎着试卷的同学立马围了过来,不知道谁眼尖,瞄到了路屿舟桌肚露出的试卷一角,伸出两根手指闪电般一探——


    “拿到了!拿到了!”那男生抢完就跑,其余人乌拉拉地跟在他屁股后头。


    路屿舟只觉得眼前一花,桌子歪了,卷子没了。


    “……”


    他一言不发地把桌子挪正,忽然感应到一道视线,目光一抬,就跟前桌的盛遇对上了视线。


    盛遇屈着两根手指抵着下巴,看好戏地看着路屿舟。


    “怎么样?”


    路屿舟神情平静,“问什么?”


    盛遇:“跟同龄人打交道的感觉,怎么样?”


    路屿舟被这个说法惹得哂笑一声,“真稀奇,说得好像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跟同龄人打交道,夏扬不算人吗。”


    “那不一样。”盛遇换了个姿势,侧过身来,把手腕压在他的书上,“咱们这年纪又没有别的事,每天除了念书就是念书,你竟然跟每天见面的同学都不太熟,这什么破毛病……以后大家忆青葱岁月你都插不上话。”


    路屿舟微叹了一口气,“你一天到晚怎么那么操心。”


    盛遇扬了一下眉,“你又不是别人,咱俩什么交情。”


    “什么交情?”路屿舟随口接了一句。


    “……”


    盛遇刚张了嘴,忽然卡顿。


    是哦,哪怕交情匪浅的朋友,也不该这样自作自张吧?


    可他做的时候完全没多想,甚至隐隐觉得路屿舟并不会生气。


    ……路屿舟还真没生气。


    不知想起什么,盛遇忽然低头笑起来,另一只手抵着鼻尖,手指缝里能看到勾起的唇角和雪白整齐的牙齿。


    在路屿舟不明就里的眼神中,他抬起头,清了清嗓子,压在书上的手腕移了一点,跟路屿舟的手腕碰了一下,蜻蜓点水。


    “闯过火场的交情,一起长命百岁的交情。”


    手串碰了一下,清脆低鸣-


    一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课,路屿舟的校卡还流落在外。


    他都懒得找了,靠着盛遇的‘救济’过了一天,准备过段时间重新补办一张。


    课间,盛遇去办公室问了补办校卡的流程,听完两眼一黑,觉得旧的校卡还能再抢救一下。


    “你等会儿!”出办公室前,刘榕貌似想起什么,把他喊住了,“录那个先导片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


    盛遇想了一下,扒着办公室的门框说:“公费旅游就算了,给我们一个确切的录制时间,我们去那一天就行。”


    刘榕没好气道:“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吗,省里要对你们的安全负责,哪天去、住什么酒店、去哪些地方,都有老师盯着,你说改就改啊。”


    盛遇扣着门框,有点犹疑,“那我得问问路屿舟……”


    “不用问他。”刘榕摆摆手,说道:“他一早就来我这儿报名了,说打赌赢了……不知道在说什么梦话。”


    盛遇一愣。


    “他真去啊?”


    刘榕:“现在就等你了,你要是没想法,我就把他一个人报上去,反正学生代表选来选去,估计也是落到他头上。”


    “我去。”


    刘榕:“……这么突然?”


    盛遇站在门口,笑了笑,“我打赌输了,按约定,我得陪他去。”


    第八节课打铃前,盛遇替路屿舟在‘聚是一坨史’群里发了个失物招领。


    盛遇:【谁见到路屿舟的校卡了吗?跟卡说一声,它主人在教室后排很想它,懂事点就自己走回来。】


    发出没两秒,就有个女生说:【报——两节课前就被夏扬拿走了!他说要拿去包养小卖部,让我们悄悄的,不要声张!】


    路屿舟:“……”


    盛遇:“……”


    下午都是自习,刘榕占了两节课,考了一张教师组自己出的试卷,不是正式考试,所以流程简单,第六节课考完,第八节课就出了成绩。


    盛遇拿了139。


    他自己没多大反应,这个分数在意料之内;路屿舟也很平静,甚至觉得低了。


    其他同学也没觉得不对,虽然盛遇转来后,还没有经历过正式考试,但平时交流、课堂表现,都能看出他基础扎实,肯定不是什么学渣。


    实验班全是学霸,多盛遇这一个,不稀奇。


    真正觉得天都塌了的是柴翰。


    “你不是说你数学72吗?”放学铃一响,柴翰像个被负心汉欺骗的怨女,站在盛遇的课桌前,不可置信地问:“说好的身高是数学成绩换来的呢?你怎么考139,你背叛了我们的誓言吗?”


    “哎。”盛遇摆摆手,老神棍似的高深莫测,“人固有过去,也总会成长,你面前的盛遇,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只学到高二的普通学生了。”


    柴翰拉了张凳子坐下,满脸虔诚,“大师,你看我还有可能进步吗?我太想进步了。”


    盛遇:“哪一方面呢?”


    柴翰:“身高。”


    盛遇一哑,掐指算了几下,道:“一念离真,皆为妄想……”


    柴翰:“大师我想听中文。”


    盛遇:“意思是你别纠结这些小事了!事有两面,说不定矮是你的优势呢!”


    柴翰听完两眼一翻白,狂掐自己的人中,“大师,大师,我听不得矮字……”


    盛大师赶紧从抽屉里给他掏了瓶水,好说歹说才给这位脆皮送走。


    柴翰一走,盛遇就桌肚里摸出那张139的试卷,美滋滋地欣赏了一会儿。


    不以为意是假的,其实他还挺高兴,至少说明他的学习方法已经走上正轨,正在适应重高的强度。


    “路老师。”他一得意就有点翘尾巴,扭了头,把试卷铺到路屿舟桌上,摆出一张心事重重的脸,“唉,才139,这么点分,这可怎么办啊……”


    路屿舟懒懒地睨他一眼。


    又搞这死出。


    “谁说你低?”


    盛遇愁眉苦脸,“还需要人说吗,这不是一看——嘶,唉,说话归说话,别掐我后脖颈——”


    带着薄茧的指腹捏住了盛遇命运的后颈,他条件反射地缩起脖子,左弓右蜷,缩得虾米似的,止不住地笑:“唉唉唉,痒……”


    路屿舟泰然自若地把最后一笔写完,说:“我给你备了点东西,就当是奖励,等会儿放学一起去看吧。”


    盛遇挣扎得厉害,他没抓稳,手指歪了一下,刮过一道有点突出的瘦削锁骨。


    路屿舟眼皮抖了两下,把手收了回来。


    第36章 奔跑


    “奖励就这?”盛遇跟山地车后座大眼瞪小眼。


    “那你想要什么。”路屿舟从书包里摸了钥匙,蹲下去开锁,说话间装腔作势地轻叹一口气,像是感叹‘小少爷真难伺候’。


    盛遇听出了弦外之意,撇撇嘴,上前敲了敲后座的焊接处,不放心道:“能行吗?结不结实啊。”


    链条锁垂在地上,一天下来蹭得有点脏,路屿舟捏着看了一眼,很事儿精地从书包侧袋掏出了一包纸巾,“加固了,焊接的师傅说能承重80kg,你别变胖就行。”


    盛遇坐上去试了一下,觉得还行,踏板高度也合适。


    “谢谢啊,心意我收下了。”


    他这大摇大摆的口吻,更像在说:朕很满意,跪安吧。


    路屿舟顿了一下,有点好笑,扭回头说:“这次不说请我吃饭了?”


    盛遇很爱拿请客来报答人家的人情,一说谢谢,八成下一句就要请人吃饭,而且这还不是一句客套,他真会放在心上,找时间把人情还回去。


    路屿舟听得最多,耳朵都要起茧子。


    “当我傻啊,你钱比我多。”盛遇说:“以后都你请我,反正盛家不会因为我俩花太多而破产。”


    路屿舟拖着尾音:“行——”


    “夏扬呢?”


    “他跟朋友约了打篮球,不一定什么时候散,让我们先走。”


    “哦。”盛遇就应了一声,百无聊赖地抬头张望。


    对面公交站聚了几个人,刚散学的一中学生坐在长凳上,三三两两闲聊,还有一个戴帽子的男人,肩头挂了一个相机包,正在低头调相机的参数。


    盛遇目光移开,下一秒觉得不对,倏地移回那男人身上。


    “看什么?”好不容易开了锁,路屿舟拎着链条站起来,见盛遇直勾勾望着一个方向,不由跟着看过去,“你认识的人?”


    盛遇:“……不认识,但他背了个相机,而且好像在盯着我们看。”


    路屿舟低头拉书包,把车锁扔进去,不甚在意地道:“可能拍学校吧,最近网上不是很多自媒体博主吗,拍个校门又不违法。”


    盛遇扯了一下嘴角,反手把书包扯下肩头,粗暴地扯开拉链,摸夹层里的手机,“我给家里打个电话……”


    话音未落,他瞥到对面树后有什么亮的东西一瞬闪过。


    真哔了狗。


    不止一个。


    “路屿舟,你见过狗仔吗?”盛遇突然问。


    “……嗯?”路屿舟疑问地皱了下眉,“应该没有,问这做什么。”


    盛遇把书包甩回背上,原地弹跳两下,露出了在球场上才出现过的,蓄势待发的表情。


    “没见过的话……今天要见到了。”


    他用很轻的声音呢喃着,下一瞬伸出了左手,精准扣住路屿舟垂在身侧的手腕。


    “跑!”


    路屿舟只听到声色俱厉的一声低喝,下一秒已经被人拽着跑了起来。


    路屿舟:“我车——”


    盛遇:“别惦记了,先进校门!”


    跟平日在校内冒冒失失的穿梭不同,盛遇跑得风驰电掣,刘海全扬了起来,校服紧贴前胸,下摆在跑动间灌进了风。


    路屿舟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跑得一点不含糊,中途甚至超过盛遇,反客为主拽着人家跑。


    经过的同学只觉得眼前一晃,被风扑了一脸,下一秒两人就出现在了校门口。


    盛遇停下来喘了口气,朝后一望,脑子还没开机,但视线已经迅速锁定了四五个可疑身影。


    有两个见好就收,意识到被发现了,立刻低眉缩眼地藏到了角落。但也有那么一个嚣张的货,正越过马路直追二人而来。


    盛遇没忍住爆了句粗口。


    路屿舟正跟闸机进行一场人脸识别的僵持,盛遇搡了他一把,说:“别管了,又不高。”


    说完,盛遇手掌搭着机器,一个利落的侧身翻跃,就从上方跳了过去。


    门卫室的门卫:“……”


    盛遇刚蹦过去,隔壁一个闸机开了,路屿舟趁着空挡侧身挤过去,问:“去哪儿?”


    盛遇没答,继续朝校外望。


    那男人一边跑还一边举相机,他顿时低骂了一句,精准抓住路屿舟的手,随便指了一个方向,道:“不管,先跑吧——”


    两人风风火火地开启了第二场逃亡。


    门卫看着两人跑远,虽然不懂现在年轻人的乐趣,但还是不禁感叹了一句:年轻真好啊。


    “哎,那边那个,社会人员不让进。”刚收回目光,他就看到一个黑帽子男人准备翻越闸机口,动作笨拙,还被闸机板卡了裆。


    听到门卫的呵斥,那男人回头,龇牙咧嘴地举起手中的相机示意,说:“我是记者。”


    最近确实挺多电视台人员在一中走动。


    门卫没起疑,起身打开了门卫室的窗户,惭愧地说:“诶呦,不好意思啊……”


    正要给‘记者’开特殊通道,刚跑远的两个男生折了回来,其中一个举着个从值日生手中抢来的竹制大扫帚,把脸挡了,朝这个方向清亮地喊了两嗓子:“叔——别让他进——他是个偷拍的——”


    “……”


    门卫开闸机的手一下停住了。


    他看向‘记者’,‘记者’也看着他。


    两秒后,黑帽男人僵硬地咧开一个笑,率先行动,顾不得被卡的裆,愣是把伸进去的一条腿扯了出来,往路边跑,慌不择路。


    门卫抄了对讲机追出去,“对,校外不明人员,我正在核实……”-


    盛遇指的方向,是学校宿舍的方向。


    这一带偏僻,这个点没什么人经过,两人闷头跑了一路,直到完全看不见校门,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够了,别跑了,那些人进不来……”盛遇撑着膝盖缓劲儿,刚刚跑猛了,停下来脑袋有点发晕。


    两人跑出了一身汗,一样的浑身狼狈。路屿舟稍微好点,还能站着,压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朝盛遇伸出手,“还好吗?”


    “……没事,喘口气就行。”盛遇抓着他伸过来的胳膊,站直,一只手塞进口袋拿手机,说:“咱们歇会儿,我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然后让司机来接。”


    附近有个长得茂密的灌木丛,盛遇也不嫌脏,一屁股坐在花坛边,低头翻着通讯录。


    路屿舟站在两三步远,插兜倚着一棵歪脖子树,放哨。


    盛开济经常有会议,不是每次都能打通,祖母身体欠安,手机常年关机。盛遇翻了一会儿通讯录,直接一个电话打到了集团秘书组。


    接电话的秘书听完他的叙述,立刻道:“小少爷稍等。”


    电话那头安静片刻,像是被关了话筒,再有声音,就是一个沉稳的男声:“喂,小遇。”


    盛遇松了口气,“爸爸。”


    盛开济嗯了一句,道:“我听秘书转达了,狗仔追到了学校,你们人没事吧?”


    盛遇:“我们能有什么事?狗仔而已,又不会打起来,大不了被拍两张呗,而且我反应快,应该没拍到什么。”


    那头静默少顷,道:“盛家抱错孩子的消息在圈内并非秘密。主流媒体跟集团达成了意见一致,不会刊登相关消息。但还有少量行事偏激的街头小报,和要钱不要命的娱乐狗仔。我这就让人去查来源,在此之前,你跟屿舟找个清净的地方呆着。”


    盛遇下意识点头,说:“我等下就联系司机,先回盛家大宅。”


    打完电话,盛遇也歇够了,捶捶大腿根站起来。


    路屿舟一直充当背景板,旁听了全程,此刻电话挂断,才靠着树干,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被狗仔拍到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盛遇嗤笑一声,“找集团要钱呗,谈不拢就放出去。其实也没什么大影响,民众又不傻,别人上学下学吃饭坐车有什么好看的,爆炸性的新闻才值得蹲,比如真假少爷。不过还好,他们就图个钱,被拍了盛家也会买下来,我就是不喜欢被当成价码,任人敲竹竿,所以每回都跑,跑成条件反射了。”


    路屿舟便点点头,“看来我很快就要体会到你的感受了。”


    盛遇:“啊?”


    “棋牌馆好几天前就有人偷拍,我们想不到狗仔,还以为是什么博主网红。”他提了一下书包,用云淡风轻的表情说:“我跟夏扬盯了他半天,用正脸。”


    “……”


    路屿舟是个还没曝光过的香饽饽,最值钱的就是正脸。


    盛遇脑子蒙了一下,刚要说话,余光里什么东西一闪。


    “谁?!”


    墙角有一道矮小的身影,闻声就缩了回去,看打扮,不像校内老师。


    路屿舟的角度更清楚,歪头盯着瞧了两秒,淡声说:“不用问了,扛着大炮,跑吧。”


    正门有狗仔蹲守,这会儿出去无异于送菜。


    他记得宿舍附近有一道围墙很低,可以翻出去。


    跑了两步,不知道谁习惯性伸了手,两只手就抓到了一起,掌心相贴的位置有黏腻汗意,和不知道谁更燥热的体温。


    他们跑进树林,脚底踩碎了枯槁的枝叶,领口灌满了迎面而来的风。


    盛遇狂奔了十来米才回了神,仰天长嚎一嗓子:“他们怎么混进来的啊——”


    下午六点半左右,沉寂已久的一班班群,跳出了几条似是而非的言论。


    张良:【大家有没有发现,今天学校混进了几个有点奇怪的人啊。】


    张良:【校门外也有,一直在拍。】


    张良:【我找人打听了一下,嘶……好像有点复杂,大神@路屿舟,我能说吗?】


    张良:【@盛遇,能说吗?】


    一班是流动班级,群聊管理员是班主任和几位班干部,偶尔清人不及时,掉出实验班的还会在群里。


    张良是上上学期掉出一班的。


    他说要感受一班的氛围,刘榕就没踢他。


    一班学生不怎么爱在大群聊天,这几条消息起先没人理会。


    等盛遇发觉的时候,已经发酵了。


    第37章 遮掩


    夕阳正在下沉,余晖洒满了矮墙。


    盛遇蹲在墙头,朝下望了一眼,立马撇开脸:“还是算了,我觉得狗仔也没那么可怕……”


    “放心吧,地上有草皮,摔不伤。”


    路屿舟站在墙下说话,这货先一步翻过了围墙,纯纯站着说话不腰疼。


    此处的围墙年久失修,墙皮斑驳,顶上面的砖头已经松了,被好事的学生扒下来,堆在墙角,余下的墙高不足两米,拿砖头垫吧垫吧就能爬上去。


    因此成了一中著名的越狱墙。


    盛遇爬的时候还没意识到问题严重性,此刻蹲在墙头左右一望,顿时觉得不妙。


    他有点怵。


    一米多听起来很简单,实际看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儿,其中辛酸只有蹲在墙头的人才知道。


    盛遇再度探头一望,心有戚戚,决心不再为难自己,摇头说:“我不跳,我爬下去。书包先给你,这玩意儿影响我发挥。”


    路屿舟慢悠悠走上前来,弯腰捡了掉落在墙角的书包。


    盛遇扒着墙沿,尝试着把腿放下去,由于没找到着力点,悬了一会儿,两条腿在空中扑腾扑腾,像一尾搁浅的鱼。


    路屿舟抬眼见了,不由得好笑地哎一声。


    “别扑腾了,砖头等会儿被你扒坏了。”


    盛遇涨得脸通红,声音都闷哑了,“那你倒是帮忙啊!”


    路屿舟目测了一下他脚底跟地面的距离——不到十公分。


    幸好抓得牢,不然就落地了。


    心里这么吐槽,可路屿舟还是挪开两人的书包,走到围墙边,把眼前挂得腊肉似的少年上上下下端详一遍,目光迟疑着落到了腰上。


    他有点生疏地伸手,一左一右,从腰侧环绕过去,虚虚地拢住,然后说:“可以松手——”


    人有时候就是乌鸦嘴,怕什么来什么。


    刚摆好姿势,围墙上掉了几抹灰尘,路屿舟抬头一望,顶上的几块砖头承受不住盛遇的扒拉,连接处喀拉一下断裂了。


    两人一下重心不稳,多米诺骨牌似地往后倒,摔在草坡上,又抱着一路滚到草坡边缘。


    盛遇眼前一黑,视野再清楚,看到的就是熨烫整齐的校服领口,第一颗扣子解开了,领口上方是青涩又格外显眼的喉结,随着呼吸剧烈起伏。


    他感受到了路屿舟的鼻息,急促地扑在耳骨处,像一根挠来挠去的小羽毛,很痒。


    两人都有点摔蒙了,维持着这个叠罗汉的姿势,一时片刻都没动。


    刚奔跑过的高中男生体温异常高,不一会儿,盛遇就嫌烫,可能是跑累了,腿有点软,他脑子里想的是站起来,但躯干只是在路屿舟身上蛄蛹了一下。


    路屿舟的嗓音近在耳畔,哑然说:“……盛遇,你有病吧。”


    盛遇颇觉尴尬,又蛄蛹了一下。


    同龄的男孩子,骨架发育都差不多,像两块向外突出的锋利积木,没人会想着把这种积木搭在一起,但不小心卡在了一起,那些平日里相似的棱角,就变得尤其硌人。


    蛄蛹了两下,盛遇觉得哪哪都怪,顿时不敢动了,安分趴在路屿舟身上当尸体。


    忽然,他看到路屿舟头发上沾了几根草屑。


    再一看,自己也一样潦草,小臂上全是泥巴灰,手指缝里还有砖屑。


    盛遇忽然觉得这一天好抓马,抓马到好笑的程度。


    “嗤……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叠着,他一笑,身下的路屿舟被迫感受这股胸腔震动,听了片刻,懒洋洋地说:“摔傻了吧你。”


    盛遇还在笑,嗓音收敛了一些,音色闷闷的:“我听人说过,一个人丢脸是丢脸,两个人丢脸就是乐趣。以前我被记者追,只能一个人跑,以后咱俩一起跑,他们只能拍到我们牵着手狂奔的后脑勺……这么一想,还挺好玩的。”


    路屿舟先是不说话,少顷才哂了一声,说:“你倒是乐观。”


    盛遇:“我没劲,你能不能给我翻个面,放旁边去。”


    路屿舟:“……你当烙饼呢。”


    盛遇也觉得这要求苛刻,没忍住笑了两声,总算是一蓄力,从路屿舟身上滚了下去。


    他仰面躺在草地上,像一块准备被烤熟的饼。


    很快,路屿舟把两人的书包捡了回来,看他仰躺着发呆,懒得多说,把两个包都背上了,问:


    “来接我们的车什么时候到?”


    盛遇不想起来,就这么有气无力地掏出手机,举到面前,“我打电话问问……”


    天光惹人目眩,解了锁屏,先一步弹出来的是数不清的未接电话。


    盛遇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把通知栏拉下来,眯着眼睛看未接电话的备注。


    竟然不是盛家的来电,少数来自刘榕、大马猴,多数来自夏扬。


    夏扬?


    还未深思,这哥们的来电通知弹了出来。


    盛遇没多想,点了接听,把听筒移到耳边:“喂?”


    打了几十个电话,陡然接通了,对面兴许也没料到,反倒哑口无言,就这么哽住了。


    “喂?”盛遇又重复了一声,“有事吗?没事挂了。”


    “老路在你旁边吗,他手机关机,打不通,让他接电话。”那头总算开了口,跟夏扬平日的口吻不一样,太平稳了,反倒像是压制着什么情绪,有点沉重。


    盛遇不明就里地看了一眼屏幕,一骨碌翻身坐起,懒叽叽地把手机递出去,“夏扬打来的,找你。”


    路屿舟垂了一下眼皮,伸手接过。


    “喂?”


    “路屿舟你他***!老子刚刚接到盛家人的电话了!老子全***知道了!你**人呢!死哪儿去了?!马上**给我滚回喜鹊巷!老子***要把你那中看不中用的舌头扒下来,日的一声打成糊糊——”


    愤怒的叫嚣刺破听筒,震得路屿舟耳膜生疼,不等对面吼完,他连忙把手机移开,盯着屏幕,神情有点疑惑。


    盛遇问:“他说什么?”


    “没听清。”路屿舟皱起了眉:“只听到他骂我。”


    盛遇愣了一下,抓着路屿舟的手站起来,自来熟地凑到话筒边,问了一句:“你骂他干嘛?”


    夏扬:“你**——咳咳咳咳,盛遇啊。”


    听筒里一下熄了火。


    “没事。”夏扬又变回成那种很古怪的平稳腔调,甚至憋出了点播音腔,不伦不类地问:“你们现在在哪里啊。”


    盛遇神色古怪地挪开听筒,跟路屿舟对视一眼,做了个口型:他好像鬼上身了。


    路屿舟微一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在学校外面。”盛遇打量了一下四周,“你打完球了?要来找我们吗?我给你发个定位,路上带两瓶汽水。”


    夏扬:“什么时候了还喝汽水——”


    盛遇:“怎么了?哪条法律规定我不能喝汽水。”


    夏扬忽地语调古怪,像是察觉到他们的一无所知,“你们没看群?”


    “哪个群?”盛遇瞬间警醒:“榕姐是不是又临时通知补课?”


    “……”


    夏扬含糊地说:“那就别看了,先回喜鹊巷,我有事找你们。”-


    晚了。


    即便不看群聊,电话挂断后,盛遇也会看到微信里爆炸般的私聊消息。


    路屿舟不遑多让,刚开了机,手机就震个不停,差点被消息给轰炸了。


    盛遇随便挑了两个人的信息扫完,大致知道出了什么事,垂了睫毛,气压有点低。


    路屿舟心态稳得要死,看完信息,毫无波澜,倒是一抬头,见面前人愁眉苦脸,忍不住跟着皱了一下眉。


    “没事……大不了,让盛开济发个声明,就说都是小道消息,其实没有抱错,你就是盛家亲生的。”


    他很不会安慰人,每一个字都是硬挤出来的,磕磕巴巴,全然没有平日胡说八道的流畅。


    盛遇被这个馊主意逗笑了,眼角眉梢一下舒展了些,说:“我的老天,集团公关部要是听到你这话,得集体吊死在你面前。”


    路屿舟撇开脸,淡声道:“有时候真相并不重要,与其任人拆解,不如用一个谎言带过。反正我无所谓,在我眼里,你更适合当盛家的小少爷。”


    盛遇一下哑然。


    他听得出这话是真心的,正是因为真心,他反而不知道怎么回应。


    “唔……夏扬让我们回一趟喜鹊巷,我们找个地方歇歇吧,我好渴,想喝汽水。”


    围墙后面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开发区,出了开发区,两人随便挑了个奶茶店,小店没座位,两人一人捧着一杯柠檬茶,蹲在街边,边喝边翻群消息。


    盛遇点进群聊的时候,流言已经历经了苗头、发酵、议论、偃旗息鼓四个阶段。


    简而言之,他看的时候,群里已经风平浪静了。


    一路往上翻,盛遇翻到了六点半左右,一位昵称为张良的同学,发的几条极具煽动性性的发言。


    “哎。”盛遇咬着吸管,肘击了一下路屿舟,问:“张良哪位啊?我好像对他没印象。”


    路屿舟也在翻群聊,闻言移来目光,盯着那几段话看了半晌,眉心越皱越紧,“我也不认识。”


    盛遇:“……这是我们班班群。”


    路屿舟于是拧眉沉思起来,好半晌才道:“好像是上学期还是上上学期的掉出一班的一个男生,可能榕姐忘了踢出去。”


    盛遇哦了一声,继续翻。


    这几条消息起先没人理,大约在七点左右,也就是盛遇两人亡命天涯的那段时间,有人回了。


    【什么奇怪的人?】


    张良:【狗仔。】


    回得飞快,两段消息间连时间差都没有。


    便有人说:


    【哦,那你喊门卫,赶出去。】


    张良:【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是当然啊,但是大家不好奇吗,狗仔拍什么啊,我们学校有什么名人?】


    有人便顺着这话往下问,像咬了钩的鱼儿。


    但也有人是这个反应:【你不都@了吗,@盛遇@路屿舟,谁不知道他们上次那个采访火得一塌糊涂,有几个私生粉也正常。】


    张良:【……我问了,人家是狗仔,不是什么粉丝,人家拍豪门恩怨是为了换钱。】


    【谁是豪门?】


    张良:【哈哈哈哈当然是路哥,两人十七年前抱错了,路哥现在被盛世集团认回去,变成了富n代,唉,可怜路哥,过了十七年苦日子。】


    【……】


    【……】


    【……】


    学生们被这个消息激出了一连串省略号。


    就这样刷了一排六个点,终于有个人反应过来。


    赵立明:【我日,你发达了@路屿舟?】


    赵立明:【@路屿舟,给我钱。】


    ……


    【@路屿舟,给我钱。】


    【@路屿舟,给我钱。】


    没人关注事情本身,都在伸手要钱。


    大约从这会儿开始,水群的学生逐渐多了起来,于是有人捕捉到‘抱错’这个关键词,展开了一段讨论。


    【谁跟谁抱错……】


    【好像是盛遇跟路屿舟……】


    【我靠,好像小说啊,什么真假少爷的。】


    【怪不得盛遇突然转学,我一直纳闷他一个国际高的少爷来我们重高干嘛。】


    【不会被养父母赶出来了吧……】


    【靠!盛遇和路屿舟同一天生的!我靠靠靠靠!他们亲口说的!】


    【闭环了闭环了@盛遇@路屿舟!你俩出来说句话啊!】


    【八成是真的,我一个远方亲戚在盛世集团上班,确认过了,而且谁还记得路哥几个月前拿过盛世集团的一个助学奖金?董事长亲自颁的奖,据说父子俩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做了亲子鉴定报告。】


    【我晕……】


    群里像沸腾的水,叽叽喳喳吵了半晌,直到一道言论出现。


    柴翰:【你们疯了吧?】


    柴翰:【在公共群聊里面讨论同学的个人隐私,我的妈。】


    柴翰:【小嘴巴,闭起来!】


    群内静了片刻。


    张良:【哈哈哈大家就是好奇,聊聊没什么吧,他们长得那么帅,平时校内讨论度就很高啊,你别反应过度。】


    柴翰:【讨论你长得丑和你内裤什么颜色是一种性质的吗?!】


    柴翰:【啊!look my eyes!tell me why!】


    柴翰:【回答我!】


    张良:【你这就没劲了。】


    【说说而已,应该没事吧,又没说什么坏话……】


    【呃,不在这里说也会私下问啊。】


    赵立明:【那你去问路哥,别在这儿说。】


    赵立明:【刚刚就想问@张良,你是不是觉得不在一班了,只管挑火,不用顾别人死活?】


    赵立明:【一个班的同学,抬头不见低头见,把这种家长里短扒出来,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关我们什么屁事啊。】


    赵立明:【那谁谁谁,你爹妈离婚了,你乐意拿到群里给大家开开眼吗?】


    赵立明:【你们聊,继续聊,等路哥回来翻聊天记录,你们都得在他那儿记一笔。】


    文静:【倒不是怕路哥记我,就是……路哥和盛遇既然没提,那就是不想说,一直追根究底干嘛呢……】


    林嘉嘉:【我也。】


    群消息从这儿断档,断了十来分钟。


    很显然,不好奇的不会继续问,好奇的听劝,直接转战两人的小窗。


    但一个七八十人的群聊,不会只有一种声音。


    张良:【我服了,好心搞点小道消息给大家解惑,还成我错了,行,你们不好奇拉倒,好奇的自己来找我,】


    明显,他这段话还没发完,还有后半截。


    但没看到后半截,倒是先看到一个提醒。


    【“张良”被“柴翰”移出群聊】


    【……】


    【……卫生委员在干嘛?】


    柴翰:【扫垃圾。】


    【“李翔”被“柴翰”移出群聊。】


    【“赵钱”被“柴翰”移出群聊。】


    【“孙宁”被“柴翰”移出群聊。】


    ……


    连续踢了七八个人,全是刚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刘榕:【严正声明:此事到此为止,群内不允许讨论任何同学隐私,违者扣学分,造成严重后果者,记过处理。】


    【“刘榕”被“柴翰”移出群聊。】


    【……?】


    【卫生委员疯了。】


    【hhh救命啊,一班班主任被卫生委员踢出去啦!】


    【“柴翰”邀请“刘榕”加入群聊。】-


    群内关于他们身世的讨论,就这么惊鸿一现地掠过,又如海边沙砾般被冲刷掉。


    盛遇翻完全部群消息,有些五味杂陈。


    正好柠檬茶见了低,他晃了晃杯子起身,问身旁的路屿舟:“喝完没?要不要我帮你扔。”


    路屿舟摇摇头,杯子里的茶还有大半杯。


    盛遇好奇地凑过去,“在看什么?这么专注?”


    路屿舟稍微偏头,给他让开一点位置,眸光里有很轻的笑意。


    “看一群傻缺。”


    a市高二年级群:


    张良:【靠!柴翰你**疯了吧,***不让我说我非要说!高二实验一班那两个同一天出生的是抱错了!他们抱错了!又被换回来,所以两人才同一天出生!】


    【“张良”已被“学生会林嘉嘉”移出群聊。】


    【“学生会林嘉嘉”已撤回一条消息。】


    【啥啊……没看清……撤回了什么……】


    赵立明:【你们有钱吗?有钱没钱都给我点。】


    【你们有钱吗?有钱没钱都给我点。】


    【你们有钱吗?有钱没钱都给我点。】


    ……


    一连复制了数百条,那条不合时宜的消息很快就被压了下去,无人在意。


    【靠,一班那群复读机来了。】


    【***谁把他们招来的。】


    a市高一年级群:


    张良:【***高二一班那群神经病搞一言堂,我就要说!】


    这次还没来得及说,就被林嘉嘉踢了出去。


    a市高三年级群:


    【“张良”被“学生会林嘉嘉”移出群聊。】


    【?】


    【干嘛啊?】


    盛遇:“……”


    几乎是同一时刻,几个年级大群弹出一条新鲜出炉的公告:


    政教处侯平:【严正声明:社交群内不允许讨论任何同学的隐私,请尊重每一名学生的个人隐私安全,违者扣学分;造成严重后果者,记过处理。】


    一切的流言戛然而止,或许这桩小说似的真假少爷事件,日后还会出现在某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里。


    但都不重要了。


    至少,还有人在意他们的情绪,用一些看起来很蠢的方式替他们遮掩。


    热闹看完了,柠檬茶也喝完了。


    路屿舟几口喝完剩下的饮料,捏着空杯起身,说:“天快暗了,要不直接打车回去吧。”


    盛遇跟着站起来,唔了一声,忽然没站稳似的晃了一下,变成了一只蜷缩的虾,蹲在路边。


    路屿舟还以为是低血糖,立马弯腰去看他的脸色,皱眉说:“需不需要我去买块巧克力。”


    盛遇摆摆手,没说话。


    他抓了两下头发,手指深深地没进发间,抓完又松,松完又抓。


    最终,他哽咽了两声,顶着一头乱发抬起脸来,声线哑了,眼神却是明亮的,满脸笑意。


    他说:“路屿舟,我们找时间请大家吃饭吧,这次……欠了好多人情啊。”


    第38章 吃饭


    司机来得慢,周围几个小店亮起了灯牌,黑色轿车才姗姗来迟停在街边。


    两人上了车,盛遇已经收起了刚刚的情绪,咬着一杯新的冰柠檬茶,低头翻看着微信里各路人马的留言。


    消息实在太多了,他挨个回复,敲得手指起飞。


    “爸爸刚刚来电话说情况控制住了,集团正在处理,我们不用回老宅,那现在去哪儿?”


    路屿舟也在低头看消息,跟盛遇不同,这种大致集中在一个话题上的消息轰炸,他不会一条条回。也就简单扫一眼,知道人家在问什么,然后就退出来,继续点进下一个聊天框。


    跟皇帝批奏折似的。


    不出意外,等会儿他又会发一条所有人可见的动态,那就是‘皇帝’的朱笔批复了。


    “喜鹊巷吧。”路屿舟说。


    盛遇咬着吸管,意料之内地点点头。


    不知道去哪儿的时候,他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也是喜鹊巷。


    盛遇降了前后座中间的挡板,告诉司机换目的地。


    谈到喜鹊巷,他就想起了夏扬,群里闹得这么大,夏扬不可能没看到,怪不得疯了一样给两人打电话。


    盛遇说:“你要不要先给夏扬打个电话,我怕他太激动,把屋子给炸了。”


    路屿舟抬起头,眸光扫过来,跟他对视,皱起了眉,像是这时才想起这一号人物,问:“他先回去了?”


    盛遇靠回椅背,吸了一口柠檬茶,脸颊鼓起来,又瘪下去,“没说,就说在喜鹊巷等我们。”


    路屿舟便低头打开了通讯录。


    盛遇余光瞥着,看到他点进了夏扬的号码。


    “喂。”电话很快接通,车厢内回荡着路屿舟言简意赅的声线:“你现在在哪儿?”


    密闭空间太静谧,盛遇不用刻意听,也能清晰捕捉到对面的回答:“学校呢,听说你们被狗仔堵了,我回学校找你们,你俩现在在哪?”


    路屿舟沉默一秒,“喜鹊巷见吧。正好你在学校,能不能帮我件事。”


    “说。”


    路屿舟:“我的山地车停在校外,锁链开了,你替我骑回去,免得被偷。”


    盛遇:“……”


    这是安抚吗?


    很显然,电话那头的夏扬也是一样的想法。


    “……没别的要说吗?”有点失真的听筒里,对面长吸了一口气,“等会儿见面,老子真的会剪掉你的废物舌头。”


    路屿舟平静地说:“知道了,我提前打120。”


    随即他就挂了电话。


    “……”


    盛遇原来只有一点点担心老房子,现在升到了十分,他十分担心地降下挡板,跟前排司机说:“叔叔,开快点,我据点可能要被人端了。”-


    车停在巷外,盛遇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回喜鹊巷116号,在锈绿色的大门前刷地止步。


    他警惕地看看四周,没看到可疑人影,顿时长松一口气。


    还好,还好,夏扬蹬自行车不够快。


    盛遇反手找钥匙,摸了个空——完了,下车时好像没拿书包。


    心刚提起来,巷子尽头慢悠悠出现一道身影,路屿舟右肩挂着两个书包,不急不缓地朝这个方向走。


    两个书包都很沉,走动间几乎不晃。一个纯黑色,用久了有些磨损;另一个是某大牌的黑白拼色双肩包,拉链上还挂着一个萌萌的黄色可达鸭。


    盛遇会买点毛绒绒的玩偶,平时放床头、摆桌面、挂书包,都没有太大违和感。


    但一到路屿舟身上,就显得很好笑,像是‘大润发杀鱼十年,心如草莓味碎冰冰一样冰冷’。


    盛遇把提起的心压回肚子里,蹲在门槛上歇凉。分岔路口有几棵参天巨木,正是枝繁叶茂的季节,郁葱葱地盖住了老房子门口的一大片空地,这时有风,难得凉爽。


    路屿舟看着走得慢,但腿长,没片刻就到了门口,垂眸看了一眼坐在门槛上,单手托腮的盛遇,问:“据点风平浪静,安心没。”


    盛遇犯懒,也不起身,就维持这个姿势,舒眉展眼地说:“夏扬速度不行,我们都在路上堵了十来分钟,他竟然还没到。”


    路屿舟找出钥匙,又把包背回背上,说:“两条腿和四个轮子不能比。”


    盛遇站起来,等路屿舟拧开锁,他就上前把门推开,一边推一边笑着说:“你上次载过我,记得不到二十分钟啊,夏扬还是不行……”


    锈绿色大门朝两侧开,盛遇笑着说着,余光扫了一眼庭院。


    然后他就不笑了。


    两人讨论的主角——夏扬同志,正盘膝坐在庭院中央,拿着几颗碎石玩抓石子游戏,听见动静也不抬眼,就淡淡地说:“回来了?”


    那语气跟鬼似的。


    夏扬同志旁边还有一条油光水滑的大黑狗,盛遇还没回神,就听大黑狗汪汪汪——


    他被汪出了条件反射,一呲溜就跑了,躲在路屿舟身后,只冒出两只滴溜溜乱转的眼睛。


    夏扬摸了一下大黑的后背,像是安抚,于是大黑乖巧地坐回原位,虎视眈眈地盯着……路屿舟。


    “我等你们半天也不见人影,就翻墙进来坐会儿,大黑从狗洞进来的,不介意吧?”


    盛遇:“……”


    谁敢说介意。


    哥们这个阴气森森的状态,死了都得变成厉鬼。


    庭院安静半天,路屿舟身后探出了一张笑脸,眼睛弯弯,牙齿雪白得像贝壳。


    盛遇说:“没关系,我不介意。”


    夏扬平静地恍然大悟,“原来真是你住在这里,看到群消息时我就在想,老路也没几个知心朋友,该不会喜鹊巷住的那位、平时一起做作业、莫名其妙散步买卤味的……都是盛遇吧。”


    盛遇:“……哈哈哈哈是我是我。”


    夏扬点点头,抓起旁边用来修剪花枝的大剪刀,起身说:“没别的事了,路屿舟,你跟我出来一趟。”


    剪刀咔嚓一声——


    盛遇心里头咯噔一跳。


    路屿舟还是那副天塌了当被子盖的死样,闻言点头,抬步往屋里走,说:“我放下东西。”


    盛遇不想独自面对一条大黑狗和一个神经病,小跟屁虫似的,追在路屿舟身后进了屋。


    进了屋,盛遇微送一口气,进厨房拿了几瓶冰水,自己拧了一瓶,问客厅的路屿舟:“我看夏扬有点生气,等会儿怎么说啊,毕竟我们理亏,要不老实一点让他骂一顿吧。”


    路屿舟还真是进来放东西的,摘了书包放椅子里,视线低垂着,说:“你别管,跟你没关系。”


    盛遇已经做好了同甘共苦的打算,听他这么说,有点不乐意,“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也是当事人啊。你先跟我交个底,等下准备怎么说,我尽量配合你的行动。”


    “不说。”


    盛遇:“啊?”


    路屿舟来到电视柜前,拉开抽屉,找出常备的药箱,手指拨开排列整齐的瓶瓶罐罐,挨个检查了余量。检查完盖上药箱,垂眸说:“我跟夏扬不讲废话,这次我理亏,挨一顿揍就行。打完视情况而定,要是严重给我拨个120,不严重,你就给我上点药。”


    “……”盛遇人都听傻了。


    男生打架很常见,但放在路屿舟身上不常见,盛遇难以想象他跟别人肉搏的场景,忍不住道:“呵呵呵好冷的一个笑话,三两句话就能说清的事,没必要动手吧。”


    路屿舟站起身来,表情不似玩笑,“所以我说,你别掺和。”


    其实细数起来,路屿舟跟夏扬打架的次数并不少。


    青少年总有叛逆期,像路屿舟这样少年老成的人,性格里也有棱角。有一年……不记得是多大的时候,反正那段时间他们特别不对付,三天一打两天一骂。


    当时是下半学期,学业压力大,路屿舟搬回了棋牌馆蹭饭,夏扬不知在哪儿交了一群社会上的朋友,天天出门当街溜子,三更半夜才回来。


    有天路屿舟熬夜刷题,见他推门进来,衣服上都是烧烤的油渍,忍不住说:“赶紧洗澡,脏死了。”


    夏扬阴阳怪气地一哼,说:“你爱干净,有本事别住我家啊,老子还嫌你占地儿呢。”


    路屿舟懒得跟他废话:“脏衣服不许往衣柜扔。”


    当晚。


    路屿舟刷完题上床睡觉,发现搁在床边的板鞋被踩了几十个鞋印,他冷嗤一声,心说真幼稚。


    随后他看到了自己枕头边散发着诱人清香的臭袜子。


    七只。


    路屿舟扭头就下了床,看着下铺睡得香甜的夏扬,一脚把这牲口踢飞了。


    第二天两人脸上都多了几块淤青。


    这样的小事数不胜数,两人性格并不合拍,常有摩擦,渐渐大了,才懂得彼此体谅。不知道谁先定的规矩,反正从前几年开始,一旦发生争执,他们会先找块空地,说急眼了,直接挥拳动手。


    但一旦动了手,这件事就得揭过,不能再提。


    路屿舟理亏,他打算干脆让夏扬揍一顿,好久没打过架了,也不清楚夏扬如今的本事,得做好喊120的准备。


    盛遇还在消化话中的信息量,路屿舟已经转身走到了门口。


    夏扬倒是颇守武德,一直站在庭院里撸狗,看路屿舟准备好了,才悠悠然站起,捏着指骨关节,又活动了脖颈,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盛遇心说:不妙,他俩来真的。


    盛小少爷有点蒙,他没应付过这种情况,脑瓜子嗡嗡的,飞速旋转想找出一个方案。


    转了半天,啥方案都没想出来,只是在夏扬挥拳的刹那,还是本能地冲进厨房,拿了一个锅铲一个锅盖——


    “不要打不要打,有什么事情好好说……”


    盛遇抄着武器,风风火火地跑到门口,然后呃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夏扬挥出的拳头停在路屿舟面门前,路屿舟也不躲,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像被人点了穴道。


    盛遇有点索然无味地放下锅铲,见两人静止一般,还是没忍住插嘴:“hello?两位还在地球吗?”


    早说你俩是假打啊。


    吓人够呛。


    夏扬缓缓收回手。


    他眼眶有点红,情绪万千也只是骂了一句:“路屿舟你**个王八蛋,这么大的事——”


    话没说完,夏扬赶紧转过头,有点丢脸地抹了一把眼泪,说:“晚上我跟你算账,妈在家里等我们吃饭,先走吧。”


    这场约架,就这么高高扬起,轻轻放下了。


    盛遇抱着锅铲,有点怅然若失。


    兄弟俩带着大黑出了门,盛遇拆开老板娘送来的饭菜,也准备吃饭,刚掀开豆花的盖子,走远的人折了回来。


    夏扬站在门口,很纳闷:“你不走啊,吃饭了。”


    盛遇:“啊?”


    夏扬露出一种‘爸爸刚认出你但爸爸爱你’的慈爱眼神,说:“我跟我妈说了,你今晚要去棋牌馆吃饭,她也在等你呢。”


    第39章 默契


    盛遇是被‘抓’走的。


    他还没回神,就被夏扬搭住了肩膀,走出一段路才发觉什么都没带,就带了个人,手里还捧着豆花。


    今日的夏扬格外安静,去棋牌馆的路上,一直抓着大黑的牵引绳走着最前,偶尔摇头晃脑,不知道是不是那口怨气还没散。


    盛遇落后两步,跟路屿舟并肩,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不会是鸿门宴吧?”


    路屿舟倒是笑了一声,懒散地问:“怎么个鸿门宴法?”


    盛遇没想到。


    他就是觉得这兄弟俩挺莫名其妙的,刚刚还喊打喊杀,突然一下转到了家庭频道,话题一转就要回家吃饭。


    “怪怪的……搞不懂你们。”盛遇低头把豆花喝完,咂咂嘴,路过垃圾桶,把塑料碗扔了。


    两个地点间隔不远,步子快的话,十分钟就能到。


    三人抄了近道,从岔路口钻出来,一眼就看到路边停着的豪车。


    有些豪车要靠眼力辨认,有些豪车就差写个‘豪’字,此辆就是后一类——它是一辆亮红色的敞篷。


    盛遇打眼一扫就知道车主是谁,喃喃道:“盛嘉泽……”


    夏扬也很纳闷,他走的时候家门口还没这辆车。


    三人揣着疑问掀了橡胶帘,不等谁先出声,沉重气氛扑面而来,抢占了每一缕缝隙,吓得他们把到嘴的话都咽了回去。


    平日热闹的棋牌馆被清了场,地面还有残留的瓜壳纸屑,大堂的屏风摆得乱七八糟,只有一张桌子坐了人。


    那张桌子只坐了两个人,坐在主位的是这间棋牌馆的主人,文秀。桌上摆了些纸质资料,女人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阅读,阅读很费劲,令她揪起了那双稀疏的眉,但尽管如此,她还是看得很认真。


    她对面坐了一个年轻男人,很俊秀,着一身得体西服,像只穿得人模狗样的泼猴,端端正正地坐了没两分钟,就忍不住翘了二郎腿。


    看资料的是姨妈。


    泼猴是盛嘉泽。


    女人粗粝的手指在纸张上移动,移到某个字时,她那双眉皱得更紧,于是把文件推到年轻人面前,问:“这段话是什么意思?”


    盛嘉泽连忙坐正,一看。


    “根据孟德尔遗传学规律……呃,这些都是论据,不重要,您直接看结论就行。”


    他帮忙翻到某一页,指着‘支持盛开济为路屿舟的生物学父亲’,又觑一眼面前的女人,小心道:“这段话您能看懂吧……”


    文秀皱着眉:“啥叫论据?”


    盛嘉泽:“……”


    正不知如何作答时,面前的女人忽然抬了眼,看向门口,“回来了?饿吗,要不要先吃饭。”


    这种时刻谁想吃饭。


    三人站门口,不敢搭腔,齐刷刷摇头。


    文秀就继续看资料,说:“那先上楼,这是大人的事,你们别管。”


    到了楼道口,盛遇不小心跟盛嘉泽对上了目光,连忙动了动嘴皮,无声问:你来干嘛?


    盛嘉泽扯扯嘴角,欲哭无泪。


    他也想知道他来干嘛。


    一个小时前,两家通了电话,大致讲清了来龙去脉,把姨妈和夏扬吓得不轻。


    路家的人不知情,盛开济是知道的,为免对方觉得是场闹剧,所以口头知会以后,他又找了个盛家人,送去几份纸质资料。


    这个盛家人就是盛嘉泽。


    他忙着处理那些狗仔,抽不开身,抓了盛嘉泽当壮丁。


    资料里除了亲缘鉴定报告,还有盛遇六岁起始的大小事件,包括哪所小学毕业,拿过什么奖……罗列得清清楚楚,活像一本个人简历。


    盛开济就这样,喜欢把简单的事情程序化,虽然出发点是好的,但有时真叫人头大。


    盛嘉泽现在头不仅大,还疼。


    没人告诉他这位看报告这么认真啊!


    好不容易看完鉴定报告,文秀拿起了那份冗长的‘盛遇人生简历’。


    她看第一行就停住了,问:“这个‘遇’字有什么含义吗?”


    这可把盛嘉泽问住了。


    “呃,这个……”他答不出来,开始胡说八道:“五行,对,我五行缺水,所以叫泽,小遇他……缺木。”


    “就这?”文秀不太满意,“当时屿舟出生,我都查了半个月字典,乡下老人说,凶名报凶祸,吉名致吉祥,你们那么大一家子人,怎么那么没用,只注意到五行。”


    盛嘉泽:“……”


    文秀又往后看了几段,越看越不高兴,最终文件夹一合,冷着脸说:“算了,看得我上火,八岁的孩子每天上五节兴趣课……幸好屿舟没长在你们家。”


    盛嘉泽哪敢说话。


    “你回吧,这几页纸留下,我慢慢看。”女人豁楞一下站起来,椅子滑出老远,摆摆手下了逐客令:“菜做得不多,就不留你吃饭了。”-


    另一边,上了楼的三人扒着楼道口的门缝偷听。


    ——主要是夏扬和盛遇偷听,路屿舟没这种兴趣。


    “这人谁啊?你认识吗。”夏扬把耳朵怼在门缝边,问身旁的盛遇。


    盛遇扒着门缝朝外看,视野里只能隐约看到两人的腿,看不见上半身,闻言便回:“盛嘉泽,我哥。”


    “哦。”夏扬先是应了一声。


    下一秒反应过来不对,扭头不爽地纠正:“你哪有别的哥,就我一个。”


    “……”


    盛遇不吱声。


    夏扬琢磨了一下人物关系,忽然笑起来,转头看向倚着窗台,事不关己的路屿舟,说:“喂,你亲堂哥,不过来看一眼吗?”


    路屿舟靠着窗台站直,刚要说点什么,偷听的两人忽然作鸟兽状散,一个抄了个扫把假装扫地,一个拿着鸡毛掸子掸掸掸。


    下一秒,楼道门被人推开,姨妈站在门口,一语不发。


    可怕的静默持续了近五分钟。


    夏扬不想扫了,但也不敢停,就这样撅着个腚给地板挠痒痒。


    盛遇更不敢回头,假装认真地掸灰,边掸边走,横跨半个小客厅,挪到了路屿舟身边。


    他有点紧张,需要一个熟人压阵。


    天色还有几分余明,路屿舟靠窗背光,神色模糊而浅淡。


    盛遇刚站定,垂在身侧的手指被人握住了。


    跟平时那种互相借力的抓法不同,路屿舟力道很轻,微凉的手指轻易挤进指缝,十指交叉,蜷握起来。借由这样微小的动作,递给了他一些安全感。


    二楼没开灯,视野昏暗而模糊,没人留意到他们的小动作,只听到路屿舟淡漠的嗓音,平稳流畅,如同打了一万遍腹稿:“是我的问题,我跟盛家没谈拢,所以一直瞒着你们;我不适应盛家,所以把局面弄得很僵。盛遇一开始就希望能跟你们正式地见一面,是我从中作梗,尊重我的意愿,他才一直隐而不发……”


    洋洋洒洒一大段,满室寂静。


    夏扬眼睛瞪得像铜铃,扫把都吓掉了。


    “所以呢?”姨妈啪地一声按下灯光开关,还算冷静地问:“你想说什么?”


    白炽灯骤然亮起,路屿舟不适地偏了一下头,对上盛遇‘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


    “……”


    盛遇总这样,好事不往上凑,坏事非要一起扛。


    委屈也不说,安静地找个角落窝着,像只冬眠的小动物。


    路屿舟能看出,他很喜欢姨妈。


    按照盛小少爷的设想,姨侄俩的相认应该是在一个良辰吉日,他穿着得体的衣服,领口鞋子都干净整洁,带着自己大大小小的奖状证书,在一个或许并不高档、但一定安静的环境里,郑重地表明身份。


    好笑的仪式感。


    路屿舟不置可否,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又希望盛遇有时间去捯饬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至少不要像现在这样,狼狈仓促,还要被怒火波及。


    “我想说,是我的问题,您别怪他。”尾音方落,路屿舟堪堪抬了一下眼睛,姨妈就转瞬间出现在眼前,一个巴掌高高扬起——


    啪!


    拍在了他胳膊上。


    “我真是——老娘上辈子欠你的……”姨妈气得吭哧吭哧喘气,指着他的手指不住颤抖,“我在你眼里是什么?!啊!是什么?!是非不分的文盲吗!怪他干啥!老娘真想锤死你!”


    “你完全不懂我为啥生气是吧?啊!”


    路屿舟抿抿唇,“……知道,这么大的事,我没跟家里说。”


    姨妈瞪着他,眼眶霎时就红了,“知道你还废话!咋,我现在管不了你了?!你才十七岁,一个人跑去跟大人谈事,你怕不怕啊!万一其他人不喜欢你,不认你,下你脸子,你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


    姨妈骂人翻旧账。


    说着说着,突然开始忆往昔,从路屿舟穿开裆裤的年纪开始,一直骂到还没个边的七老八十。


    盛遇起先还惴惴不安,到后面已经听麻了,甚至有点无聊,玩起了路屿舟的手指。


    他们最近牵手的频次直线上升,一开始还会避讳,只抓手腕,后来一慌乱,就没想那么多,横竖都是男生,牵个手不算什么。


    放在一年前,盛遇或许都不会这么坦然,但他跟路屿舟实在经历过太多,相较而言,牵手似乎只是一件能汲取力量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路屿舟中指指节有一段茧,那是握笔的位置,摸起来很粗粝。


    盛遇也有这种茧,但范围没路屿舟大,所以他对这段茧还挺有兴趣,用指腹感知的时候,像是在感知一个独属对方的印记。


    路屿舟可能被挠得痒,用指甲刮了一下他的掌心,意思是安分点。


    “……你俩干嘛呢?”


    姨妈正骂得酣畅淋漓,一转头,见两人牵着手,挠来挠去,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


    路屿舟立马松开,一脸正色:“他说他饿了。”


    姨妈卡了壳,“这孩子……咋不说呢。”


    她立马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衣领,目光落到盛遇脸上,想好的说辞忽然忘了,眼眶涌起酸意。


    “你跟你妈……挺像。”她有点局促地抬手,可能是想摸盛遇的头发,不知为何转了个向,拍拍小孩的肩 ,“走,跟姨妈吃饭去。”


    一整天的闹剧总算落幕了。


    路屿舟松了口气。


    五分钟后,他被姨妈抄着大扫帚从棋牌馆赶出来,方知这口气松早了-


    夏扬经常被他妈赶出去,但还是第一次看到路屿舟被赶出去。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幸灾乐祸,可很快就变成了忧虑——大晚上的,老路能去哪儿啊。


    “你操什么闲心,他能着呢,跟你不一样,还能跟董事长谈事,身世有问题,也不用告诉大人,自己就能做决定啦。”姨妈捏着筷子,阴阳怪气。


    这顿饭吃得平静,夏扬忧心忡忡,但不敢多说,盛遇起先忧虑,后来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松了眉眼,乖乖坐下来吃饭。


    姨妈擅长做家常菜,不至于多好吃,但浓油赤酱,保管下饭。


    盛遇扒第二碗饭的时候,姨妈开始跟他闲聊。


    “你现在住哪儿?”


    “喜鹊巷,就是路屿舟之前住的房子。”


    “哦……”姨妈点点头,“那房子还行,比棋牌馆清净,但你记得锁好正门和阳台,那附近围墙低,容易遭贼。”


    盛遇点头。


    “你在哪儿上学?”


    “市一中,跟路屿舟一个班。”


    “那挺好,说明你成绩不错。”


    一顿饭下来,姨妈就把盛遇的近况摸了个清楚,比盛家送来的那些废纸好用。


    吃完饭,盛遇准备回喜鹊巷。


    姨妈打着手电,在门口送他,神情总有些怅然,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遍,见他个高腿长,发育良好,禁不住点点头,欣慰地说:“真高,真乖,长得真好。”


    盛遇朝她笑了一下,说:“随您啊,您不是说我像母亲吗,四舍五入就是像您。”


    “你这孩子。”姨妈自然知道这是哄人,但还是被哄得找不着北,“我年轻时确实也略有几分姿色啦……”


    一直到盛遇拐进了小路,还能听到她在门口喊:“常回来吃饭啊——”-


    盛遇抓着手电,一路小跑回了老房子。当然,并不是因为害怕。


    他远远就见到二楼有光,顿时肯定了心中的猜测,直接冲刺到门口,差点没刹住车。


    他没带钥匙,上前摁了门铃,又后退两步。


    不消片刻,阳台果然探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盛遇霎时露了笑颜,微扬了嗓音,跳着朝二楼招手,嚷喊道:“快下来给我开门!我没带钥匙!”


    男生在二楼阳台,撑着围栏边缘看过来。


    夜里有风,他头发被吹乱,神色很淡,模糊间藏着笑意。


    “来了。”路屿舟应道。


    第40章 惦记


    锈绿色铁门朝里打开,庭院昏暗,屋里延伸出来几个斜斜的亮块。


    路屿舟换了一身松垮的常服,手指塞在口袋里,领口往一侧偏,遮不住清瘦的锁骨。


    盛遇被一点光亮吸引了注意,垂眼看去,“这什么?”


    路屿舟手里拿了个巴掌大小的东西,在发光,外面裹了一层像棉花的材质,使散发的光亮均匀而柔和。


    “小物件,刚做的,阁楼闲置了不少旧家具,拆一拆就能用。”路屿舟朝他身后看了一眼,问:“你书包呢?”


    盛遇吐槽:“在客厅,我连钥匙都没带,你今晚要是不来,我得找人开锁……”


    路屿舟上下把他扫一眼。


    盛遇穿的是校服,裤头是带裤袢的松紧带。


    在对方疑惑的眼神中,路屿舟微俯下身,一伸手指,把他上衣掀起来点,勾住裤袢,迅雷不及掩耳掩耳地把那发光玩意儿挂了上去。


    “……”盛遇低头盯着自己发光的裤,裆。


    这下倒是看清了,那貌似是一个手工的小挂件,内里发光的应该是灯泡,链条上有一个拇指大小的龙虾扣,可以随便挂在什么物件上。


    “什么意思?”盛遇捏着挂件细看,不能理解。


    路屿舟没应答,插着兜往屋内走,好半晌散漫的声音才遥遥传来:“挂件。建议你挂书包上,当然,你要是喜欢,也可以一直这样。”


    盛遇切一声,也不取,回头快速关了大门,猛地三两步冲到路屿舟身侧,一把勾住了后者的脖子。


    路屿舟歪着头,声线偏低:“干嘛?”


    “这玩意儿太丢人,我得拉着你一起丢。”盛遇闷声说。


    路屿舟便笑了一声,压着喉咙滚动,低而模糊。


    “这又没别人……”


    盛遇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拆台:“你几岁啊,怎么还做这种布灵布灵的手工品,幼不幼稚。”


    路屿舟:“你几岁?还爱穿发光的丑衣服。”


    盛遇:“我那不是是怕黑……”


    路屿舟:“这不正治你怕黑的毛病。”


    这话一出来,盛遇就懂了。


    进门时没注意,老房子一楼也亮着灯,光线透过了窗户,给院子添了几分清明。


    像是特意开着,在等他回来。


    留意到这一点,盛遇心下微动,松开了压在路屿舟肩头的手,“……谢了啊。”


    路屿舟总算得以站直,搭着后颈活动了一下脖子,说:“别谢,这时候回去姨妈怕是要揍死我,收留我一段时间。”


    话倒是说得客气。


    盛遇切了一声,没好气道:“你怎么不进门前问呢,澡都洗完了,衣服都换好了,搁这装模作样。”


    别以为他没闻到这人身上的沐浴露味。


    路屿舟挑挑眉,“那我给你洗衣做饭,抵房租。”


    盛遇一下乐了,说:“又卖艺啊?也行,我这人不挑。”-


    小灯制作简单,往玻璃瓶里面塞灯串,连一个电池,开关露在外面,再按喜好制作外形。


    盛遇那个挂件,白天把灯摁了,就是一个普通的棉花挂饰。


    气恼归气恼,姨妈也没打算让路屿舟在外面流浪,九点不到,就派了夏扬打电话过来。


    “喂,老路,你在哪儿呢,啥时候回家啊——”夏扬嗓门很大,一听就是替某些人问的。


    他们通电话的时候,盛遇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路屿舟搬了一张桌子在阳台,零零散散放了一些工具,估计是要做什么新东西。手机开了免提,就放在桌上。


    见他出来,路屿舟抬了一下眼,眼神示意了一下对面的座位,让他过来帮忙。


    盛遇轻手轻脚走过去。


    “在喜鹊巷,跟盛遇在一块儿。”


    夏扬:“……那你吃饭没有?我给你留了菜。”


    路屿舟眼也不抬,“吃了,放心吧,我不会饿着自己。”


    此言一出,那头就隐约有了女人的声音:“管他干嘛!他又不是没钱,没地儿住就去酒店,饿了就去饭店,老娘管不着——”


    几声斥骂过后,电话挂断,只余嘟嘟嘟的尾音。


    盛遇正举着一个扳手比划,忍不住插嘴:“你怎么能这么说,这下好了,姨妈知道你有地方呆,有饭吃,更不会让你回去了。这种时候就该卖惨,说你是地里的小白菜,没人疼没人爱……”


    路屿舟没想这么多,闲闲道:“你很会啊。”


    盛遇道:“长辈们都吃这一套。”


    桌子上摆的都是一些旧东西,有不知道哪儿拆下来的具有设计感的木雕、一些实木板、旧灯罩、不同型号的灯泡……


    路屿舟天生没有卖惨那根筋,懒得搭话,把手边一个小玻璃瓶推到他面前,“做吧。”


    盛遇:“做什么?”


    路屿舟:“灯。你不是嫌我做的幼稚?灯泡已经塞好了,外面可以粘棉花、废纸、布料……我看看你做得多成熟。”


    哇塞。


    此人之记仇,盛遇生平仅见。


    盛遇又笑了,纯属气的,他就说嘛,路屿舟要是不跟他吵架,那才叫被人夺舍了。


    “我不做……我手指头金贵着呢,只能拿笔,干不了重活。”盛遇撇着嘴把玻璃罐推回去。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他确实没有点亮太多动手天赋,受伤的概率,远比做出一个手工品的概率大。


    路屿舟低着眉眼笑了一声。


    虽然干不了活,但盛遇也没走,转头掏出手机打游戏,主打一个陪伴。


    白日体力消耗巨大,情绪波动剧烈,此刻一歇下来,盛遇不免眼皮子打架,没一会儿就趴在桌上,没一会儿就看不清屏幕。


    朦胧间,路屿舟似乎离开了一会儿。


    盛遇觉得自己没睡,但他是被人叫醒的。


    “盛遇?”


    有人的手指很轻地落在他头上,起先是试探地摩挲,后面又稍微加了点力道,生疏地揉了两把。


    盛遇被rua醒了,还未睁眼,先抓住了一只罪魁祸‘手’。


    他一抬眼,果然是路屿舟的狗爪子。


    “干嘛?”一开口,盛遇才发现自己带了点鼻音,还真睡着了。


    桌面上多了几盏灯,有大一点的壁灯,也有小一点的摆灯,以黄色光为主,温和地照亮了阳台一隅。


    路屿舟的神情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弄完了,回去睡吧。”


    盛遇这才松开他的手,慢吞吞坐直,感觉肩头有点重,侧目一看,不知道谁给他搭了件外套。


    不对。


    家里也没别人。


    盛遇觉得自己真是睡昏头了,除了路屿舟还能有谁。


    他站起来,伸了个噼里啪啦的懒腰,打着呵欠把外衣递给路屿舟,鼻音厚重地说:“那我先回房间了……明天见。”


    路屿舟接过外套,低头整理桌面散乱的工具。


    盛遇行尸走肉一般回了房,掀开薄被,盖好自己的小肚子。


    睡前小憩果然是大忌,方才他明明困得要死,现在却只觉得头昏脑涨,太阳穴跳得睡不着。


    闭着眼睛假寐片刻,房门被敲响了。


    盛遇翻了个身,背朝门口,“进。”


    路屿舟踏着很轻的步子走了进来,停在几步开外,“这盏是放卧室的,你想摆在哪儿?”


    盛遇卷着薄被,又把自己翻过去。


    不太清晰的视野里,他看到路屿舟拿了个比小挂件大一圈的夜灯,散发的光晕暖和柔软,依旧是用棉花黏在外层,不同的是,这次的夜灯貌似有造型。


    盛遇定睛看了两秒,闷闷地吭哧一声,“好丑的熊猫……”


    棉花打底,加了几个黑色的圆圈,勉强能辨识出是熊猫。


    路屿舟把光线调小一档,淡声说:“有造型就不错了。”


    盛遇哼了两声,说:“放桌上吧。”


    他似乎不太在意,可等路屿舟走远,又忍不住睁开眼,在睫毛的缝隙里,跟桌上那只丑丑胖胖的熊猫灯对视。


    路屿舟动手能力无敌,只是审美有待提高。


    不管是二看,再看,一遍遍看……盛遇都觉得丑。


    但他又忍不住笑。


    摆了一桌子的东西,都是做灯的材料。


    做灯是为了谁,不言而喻。


    “反应过度……”盛遇闷着嗓子嘟哝,扯起被角把脸盖住,翻了个身,避免让熊猫灯发现他其实心情很好。


    他早过了需要有灯才能睡觉的时期,盛家花大价钱请的心理医生多少有用,非特殊环境,他几乎不会感到不适。


    但被人细心惦记着的时候……


    总是说不出‘我很好’这种话-


    第二天清早,路屿舟去棋牌馆把自己有后座的山地车蹬了回来。


    盛遇背着书包,站在门口呵欠连天,直到山地车刷地停在眼前,才总算是醒了点神。


    “我不会摔下去吧?”他持怀疑态度,“不然我还是坐公交……”


    路屿舟淡声打断他:“你今天起晚了,不想迟到就上来。”


    “……”盛遇抿抿唇,把踏板拨下来,小心翼翼地跨坐上去。


    清早的风很凉爽,晨雾里有早点香气,山地车经过大街小巷,把嘈杂人声撇在耳后。


    盛遇很少坐这种车,坐得僵硬而板正,两手死死抓着座位,生怕不小心影响到路屿舟,两人一起栽到阴沟里。


    行至一半,他稍微放松了点儿。


    “你刚刚回棋牌馆,见到姨妈了吗?”


    山地车车速不快,但耳畔掠过的都是风声,前面的人很难听清后面的人说话。


    路屿舟:“啊?”


    盛遇扯着嗓子:“你见到——姨妈——了吗——”


    路屿舟肩胛骨小幅度地上下起伏,像是忍着声音在笑。


    “见到了,她让我滚。”


    盛遇忧心忡忡:“这么生气吗——要不你——认真道个歉——”


    车速忽而慢了下来,轮胎慢悠悠地打转,路屿舟的声音忽然清晰了许多:“她在气头上,过几天吧。”


    盛遇皱眉:“这段时间你岂不是一直回不去?”


    路屿舟懒淡道:“可能。”


    盛遇就叹了口气,“没事,明天让老板娘多送一份饭,回头让夏扬给你收拾几件衣服,大不了一直跟我住。”-


    出发前盛遇还担心自己打瞌睡,从车上摔下去。


    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是杞人忧天。


    后座照样硌屁股!!!


    夏扬早早到了,没进校门,一直在车棚处等着,盛遇一下车,他就提着几个塑料袋冲上来,先看一眼路屿舟,又看一眼盛遇,见两人都挺好,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路上没遇到什么坏人吧?”他往盛遇手里塞了一袋包子,说:“我昨天熬夜恶补了盛世集团的背景,我靠,那么有钱,你俩就是行走的取款机,以后不能随便乱晃,容易出事。”


    盛遇接过豆浆,抿了一口,有气无力地说:“没那么严重,现在是法治社会。”


    相比于被勒索,屁股疼才是他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


    要不是人来人往,他真想揉两把。


    路屿舟锁好了车,三人往校内走。


    盛遇早上没胃口,那袋包子最终还是回到了夏扬手中,秉持着不能浪费粮食的原则,被门卫拦在门外的夏扬朝两人摆手,说:“先进去,我吃完就来。”


    三人行变成了两人行。


    一进校内,盛遇忽而紧张起来。


    流言遏止得快,按理说没几个人知道,更没多少人讨论。


    他以为自己不在意这些,但临了到头,还是怕世俗的目光。


    不怕流言蜚语的是圣人。


    路屿舟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平日里恨不得离活人两米远的人,第一次主动把手搭上了他的肩。


    两人‘勾肩搭背’地进了教学楼。


    进教室前,两人先被蹲守在楼道口的刘榕喊住了。


    班主任没带两人去办公室,而是就近寻了个空着的教室,看了一眼表,语速和缓地说:“趁着还没上课,老师跟你们说两句话,关于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那位姓盛的父亲已经告知我了,我们年级组昨夜连夜开了个小会,针对目前的情况。第一,校内安保将进行全方面加强,决不会再让学生被校外人员追着跑;第二,此事传播范围不广,我们商讨觉得,这种私事不需要做出回应,以后有人问你们,你们也不必回答,他们要好奇就来找我,我赏一个记过;第三,一班的学生几乎都是知情者,但我昨晚问过几个人,大家讨论度不高,你们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实在不舒服,老师可以为你们协调转班。”


    盛遇:“……”


    路屿舟:“……”


    每回被刘榕约谈,两人就像在枪林弹雨里走了一遭,出来时满脸空白。


    盛遇:“你听清多少?”


    路屿舟:“第一,第二,第三,六个字。”


    ……那很会抓重点了。


    被刘榕抓着聊了一顿,两人进教室前,铃声已经响了。


    教室后门关着,他们只能从前门进。


    教室静得针落可闻,前门甫一有人,坐面前的几个脑袋齐刷刷抬起来。


    被十几双眼睛盯着,盛遇又蒙圈了,下意识停步,手往旁边伸,抓住了路屿舟的手指。【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