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泄愤
作品:《我要月光独照》 陆今遥双肩随着呼吸起伏微微耸动,被泪水浸湿几缕碎发黏在那张白净的脸上,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路边刚被暴风雨摧残过的小白花。
只这么一点泪水,就浇灭沈绛心底方才升起的怒气。
女人一手绕到对方腰后不自觉得更紧,喉骨滑动,用有些发涩的声音回应:“好,没关系,我们这就回家。”
听见这句,陆今遥止住泣音重重“嗯”了声。
“自己能走吗?”
“可以。”
沉默半秒,陆今遥给出肯定的答案。
她从沈绛的肩膀上抬起头,泛红的眼眸目光聚焦在女人脸上——仍旧像隔了层磨砂玻璃。陆今遥眼下所看见的一切,都被覆上层层细沙,似雾里观花,水中窥月。
沈绛早就提醒过她的,夏医生也不止一次说过。
陆今遥害怕极了,她不敢告诉沈绛自己眼睛的异样,只牢牢抓紧沈绛的小臂,随人起身。
头顶翻滚的阴云响起一声闷雷。
瞧着,马上就要变天了。
她们距离小区大门不过寥寥数米,沈绛揽过女孩的肩膀,刚往前走出两步。
“等一下——”
久未动作的言温突然朝两人走来。
闷热的晚风撩动她的发丝,沈绛这才发现这人的眼眶也泛着红,不知何时哭过。
她转脸,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里覆着层薄薄霜意,定定看向言温,给人无声施压,似乎是在提醒对方不要再乱说话。
四目相对,言温莫名打了个寒颤。
她忽然想起那天沈绛对自己说过的话。
沈绛说,小心竹篮打水,一场空。
言温当然清楚,那不是提醒,而是威胁。
从头到尾,她像个不相干的外人站在旁边目睹了全程。
往前再数一个月的时间,沈绛如今站的那个位置,该是她的。
她目睹了陆今遥从认出沈绛开始,态度的转变。
目睹陆今遥依赖对方,信任对方,甚至一路过来起伏不定的情绪,都在看见沈绛的那一秒,被悄无声息地抚平。
仿佛江河汹涌汇入大海,那是最终的归宿。
到了此时,言温不想承认也得承认,自己早已经被陆今遥踢出自己的世界,曾经那个属于她专有的位置,大约,也已有人替代。
言温苦笑,将手里的小木盒递出去:“是遥遥的东西。”随着手臂伸出的动作,言温衣袖上滑,露出一截细腕戴着条金色手链。
沈绛皱眉,她很眼熟。
直到陆今遥轻轻拉扯她的手,示意她帮自己收下东西:“沈绛姐……”
沈绛会意,接过眼前的木盒,而后牵着陆今遥掠过言温身边头也不回地进了小区。
言温望着两人消失的背影,留在原地驻足良久。
她不自觉抬起另只手抚过腕上的手链,扯出抹自嘲的笑。
算了。
……
“你的眼睛又看不见了?”
沈绛很快发现端倪。
陆今遥不对劲。
两人从小区正门进来回家的路程会稍微远点,不过走小路会比走大道快,沈绛瞧着暗下来天色,怕半路落雨,便领着人穿过草坪绿化带。
但陆今遥的眼睛很显然没法应对这样的场景。
等沈绛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陆今遥裸-露在外小臂已经被灌木枝划过,留下几道碍眼红痕。
“……”
这样波澜不惊的问话,叫陆今遥格外心虚。
她看不清沈绛的脸,却能感受到对方在生气。
朝夕相处久了便是如此,陆今遥印象最深的几次,沈绛越是生气说话就越冷静,越这样波澜不惊。
实际上可能已经气疯了。
陆今遥不敢怠慢,她吸吸鼻子,说话的声音里还残余刚哭过的潮意:“只是有一点点模糊,看不清,没有到之前那种程度。”
只是。
沈绛在心中又咀嚼了一遍这两个字,并不言语,她任由沉默在空气中流淌,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陆今遥网住。终于,在女孩快要窒息之前漠声开口,吐出三个字:“先回家。”
陆今遥乖巧地任由她牵了一路。
听见玄关门锁打开的动静,阿姨主动迎上来:“回来了……啊?”
话到嘴边还没说完,她就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氛,一个进门后弯腰换鞋不说话,一个安静站在原地,忐忑无措。
很明显是吵架了。
阿姨的笑凝在脸上,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还要不要继续说话。
沈绛在这时出声,她直起腰来,礼貌开口:“阿姨,今天你早些回家吧,天气不好,我看外面应该马上要下大雨了。”
又是这样。
阿姨心中警铃大作,她想起不久前自己也是被沈绛这样支走,连忙应声:“好的,沈小姐。我去收拾下厨房垃圾一起带走,还有晚餐我弄好了在桌上,饭在电饭煲里,你们自己盛一下。”
沈绛微微颔首:“嗯,辛苦。”
沈绛自己换好鞋,又蹲下来帮陆今遥换。
只是等她转过身来低头去看,才发现陆今遥已经自己脱掉鞋,正光着双脚站在地板上,那张巴掌大小的脸上布满局促与不安。
沈绛握住她的脚踝,拿过拖鞋:“抬一下脚。”
女孩乖乖抬脚。
等阿姨离开,沈绛给坐在沙发上的陆今遥接了杯水递去,一边摸出手机:“我打电话给夏医生看她能不能现在过来一趟,她应该刚下班。”
一口水刚喂到嘴边,陆今遥听见这句话差点呛住,她连忙伸手去拦:“……我不想太麻烦别人。”
沈绛刚压下去的火一下又窜起来了,她凝住身前的人,还在克制:“看病怎么叫麻烦?”
偏偏陆今遥这会儿看什么都模糊不清,像是打了层马赛克,读不到沈绛的眼神,自然也不清楚对方正在发怒的边缘。
怕沈绛担心,她还特意用的轻松玩笑的语气回应:“其实我眼睛现在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我想应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说不定明天早上起来又好了。”
“之前就是这样呀。”
“而且外边很快就要下暴雨了。你说的,不是吗?”
傍晚,暴雨,又是下班高峰,夏柳如果是临时从医院那边过来,估计还得堵上一路。
陆今遥说得都对,沈绛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你不用管这些。”
她挪开陆今遥的手,从通讯录里翻出夏柳的号码要继续拨号,没两秒,被她拿开的那双手就又覆了上来。
沈绛的火彻底压不住了,她抬高语调,声音忽然冷了下来:“陆今遥,事情的轻重缓急你到底分不分得清?身体是你的,眼睛是你的,你对自己就这么不上心吗?”
陆今遥被质问得怔了一下,忽然浑身僵硬。
沈绛这样突然的发难让她措手不及。
还湿润的长睫颤了颤,她为自己辩解:“我没有。”
“我只是觉得,可以观察一晚情况,明天再看看。”
沉默两秒,陆今遥搭在沈绛腕上的手动了动,主动示弱:“你别生气,沈绛。”她尝试着转移话题,想把这事揭过去,“我饿了,我们先吃饭好吗?阿姨不是说做好饭摆在桌上了吗,太久不吃一会儿该凉了。”
“你下午在外边待了那么久,言温没带你吃东西吗?”
沈绛平静地反问她。
大火已成燎原之势,现在要收,已经来不及。
明明知道自己的眼睛刚好不久,情况还不稳定,偏偏要挑这个时候去见言温。
就这么放不下,就这么糟蹋旁人的关心,糟蹋自己是吗?
竟然为此,还撒了个谎。
沈绛缓缓合眼,从唇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
她说不清自己现在是种怎样的情绪,失望,愤怒,或者还有借题发挥的成分在其中,不过都无所谓了,陆今遥这么不爱惜自己。
“我见她只是想拿回一件东西。”
陆今遥听出藏于平静下的汹涌,另只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收紧。
沈绛睁眼:“是那个盒子里的东西吗?”
“嗯。”
“陆今遥,你还在撒谎。”沈绛叹了口气,她将自己的手从陆今遥手里抽出来,冷静点破,“我们下午分开的时候不到两点,你说你去见言温只是为了拿回一件东西,拿东西需要花上整个下午那么久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去见她,你告诉我,难道我会不陪你一起去吗?”
她失望地摇头:“归根结底,这些都只是借口。”
沈绛已经认定陆今遥撒谎的缘由。
“不是的,不是这样……”陆今遥却在不停摇头,见沈绛一直在误解自己,她有些着急了,“我知道你工作很忙,陪我出来看诊已经占用你很多时间了,所以才决定自己去做这件事。”
沈绛:“那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实话?你还撒谎说只是去见同学,和我再三强调,不会见她。”
陆今遥僵硬了一瞬:“我怕你生气。”
“难道你骗我我就不会生气了吗?”沈绛气极反笑,话锋一转,将人钉得更死,“还是说,你只是想见她。”
已经被愤怒烧去了大半理智,沈绛看似冷静的话语下,每一句都精准扎在陆今遥的痛点上,好失望的语气:“但是你不该在这种时候去见她,你这样,怎么对得起我,对得起你小姨,对得起你去世的妈妈?”
听见她提起妈妈,陆今遥大脑忽然“嗡——”一声。
“你别说了!”
她大声将人打断,那双隐隐又再开始泛红的眼眸紧盯住眼前的人,浑身都写满了抗拒:“你不要再说了,沈绛,我说过,我今天去见言温只是想拿回我的东西,那件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刻意将末尾三个字咬得很重。
那是妈妈去世前留给她的,二十岁的生日礼物。
陆今遥忍住眼眶里开始腾升的热意和雾气,她好委屈,好难过,又好生气,沈绛这样误解自己,不相信自己说的每一个字。
只是因为她撒了一个谎,就咬死她说的所有话都是谎言。
那么沈绛自己呢?
沈绛对她又何曾坦诚过。
说到撒谎,沈绛自己不也是满口谎言吗?
凭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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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这样指责她。
这一刻,陆今遥的脑海里飞快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
这些天来的内耗,压抑,加上刚刚的事情使得身体被饱满的情绪充成一个巨大的气球,大脑和神经都被刺激,处于一种极度活跃和亢奋的状态。
模糊不清的视野,在逐渐升起的热意中,逐渐变得清晰。
这样的变化,陆今遥不是第一次经历。
她将目光缓缓聚焦落在沈绛那张柔美的脸上,不笑的时候是生人勿近的淡冷。只见对方缓缓垂下眼帘,像是已经疲于应对她的“谎话连篇”,多有失望:“嗯。随你吧,你想明天看医生就明天看,只是你下次再要做这些事情的事情,请你多想想身边的家人和朋友,为她们考虑考虑。”
“吃饭吧。”
沈绛泄了气,从沙发上缓缓起身。
她忽然清醒过来,这是一场毫无立场的指责,自己既非陆今遥血脉相连的亲人,也不是对方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人物。
她们相识,不过两月。
况且对方还是病人,自己方才的态度实在过于糟糕。
大约是被气昏头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敷衍的语气,失望的态度,成为击溃陆今遥的最后一根稻草。
“吃饭?吃什么饭?”忽然抬高语调将沈绛的说话声盖了下去。陆今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后拽,跟着起身。
现在轮到她被情绪支配大脑,开始不管不顾地反击,语速飞快:“沈绛,你觉得这样说话很有意思吗?你凭什么这样指责我?”
陆今遥眼底烧起焰火。
她们此刻贴得那样近,近到自己能够清晰地闻到沈绛身上那股特有的淡香,近到她每眨一下眼,都觉得睫毛快要扫到对方的脸颊,近到气息交缠。
陆今遥和沈绛瞳孔里的自己对视。
因为过于生气,陆今遥的胸口起起伏伏。
她紧抿唇瓣紧抿,并不清楚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只是执拗地锢住沈绛的手,拽向身后,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
倏尔,唇角勾起抹嘲讽的笑:“你说我撒谎,你自己其实也一样,不是吗?”
那个乖巧的陆今遥,变了脸。
沈绛似乎有被惊到。
陆今遥盯紧她的脸上的表情变化,不放过任何一丝,她清楚地看到沈绛看自己眼神从失望,到愕然,再到后知后觉重新燃起愤怒的火焰。
女人彻底冷下脸:“陆今遥,你发什么疯?”
她生气了。
不是失望,不是敷衍,是在生气地质问自己。
陆今遥忽然生出一种畅快。
看吧,这样就很好。
就让这场大火将她们一起点燃,焚烧干净,谁都别想置身事外。
沈绛起了头把她点燃就想中途抽身离开?
想都别想。
陆今遥静静凝望她,饱含深意的眼神在这张脸上流连、逡巡,最终落在下唇那点快要掉落的伤痂上,忽然软语:“我当然知道。”
“你的嘴唇上的伤口是哪里来的?真是吃东西不小心咬破的吗?”
“嗯?”
陆今遥突然地发问,直接撕破了沈绛的体面。
她语速平缓,不疾不徐,依葫芦画瓢学着沈绛方才的模样,说着尖锐的话:“在律所我问你的时候,你和我说什么,你说你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
“你的嘴里也没一句真话。”
陆今遥捏紧她的手腕,越发用力。
她说着说着声音染上了哭腔,委屈至极,质问的语调提高了些:“你还说只要我愿意,你也可以是我的家人,你会爱我。”
“你就是这样爱我吗,这样对待自己的家人。”
“谎话连篇。”
“你才是谎话精。”
陆今遥盖棺定论:“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家人,你总是在骗我,哄我……”
“我没骗你。”沈绛终于反应过来。
她来不及去细想为什么陆今遥会知道这些,也顾不得手腕上传来的痛感,只下意识安抚。
然而钻进牛角尖里的人,是不肯抬头睁眼看的。
陆今遥有些不耐,周身萦绕着躁意:“你有。”
沈绛皱眉,认真解释:“那些都是我的私事,我……”
女孩打断她:“够了。”
不想听。
陆今遥盯着面前这双不断翕动的红唇,注意力再一次被那点碍眼的伤痂吸引过去,眼底幽光划过,在沈绛再度想要开口之前……
她低头,咬上去。
齿尖碾过那片软肉,在泄愤,在控诉。
“唔——”
耳畔响起女人吃痛的低-吟。
沈绛一手抵在陆今遥肩膀上,怎么推都推不开,直到浓浓的铁锈味在陆今遥的唇齿间漫开。
她们的喘息交缠在一起。
陆今遥忽然良心发现似的,慢慢松开牙齿。
她伸出舌尖,在沈绛被咬破的伤口处舔了舔,继续往里。
掌心下,她能感觉到被自己锢住的人,很轻地颤了下。
好烫,好软。
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