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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我在清北考科举》 第41章 41 百丈vs清北
四壁狭窄, 他们光是站着已显逼仄,吃过饭后也没多做停留,而是问了附近的驿站。
原先他们的成算是先修整一晚, 明早补足干粮后就沿着绵亘的连苍山再寻毓秀之地。但此界有异,单凭孙老伯家的只字片语, 就已勾起百丈书院几人十足的好奇心。
都是少年人,当先生的谭萍也才过而立。再富贵的玩处都见识过了, 这小地方的怪异还是头遭见。他们都想再探听探听,这被供了牌位的‘清北书院’背后, 究竟哪路‘神仙’在搅弄风雨——
倒都没想过会有什么险情, 毕竟背后家族在外地也叫得上名姓, 也因为这长久的认知, 才养出他们一身不怕虎的心性。
谭萍订下几个最好的厢房, 将学生一一安排好, 复又抓了个进门的堂倌问话。
这是大主顾, 店小二当然不怠慢, 有问必答,听客人问起清北书院, 他一愣,随即笑开了。
“您是外地来的吧, 清北书院可是我们郡最出名的地方, 里头的学生出来都能当官呢!”
当官?
世俗气。
学子们有些不屑。虽然现在明面上已不走品评途径,换做对策作赋, 但也一般无二, 他们百丈书院出来的人想当官也不过反掌之劳。
不过在清水衙门也是无聊,还不如这样野游得趣。
几人举止不凡,小二也看出客人的不以为意, 没多作解释,只提一句:“我们郡守小沈大人是神仙下凡,要能在他身边多待一刻,沾染沾染仙气,排队的人都能从这里到几十里外去。”
“郡守,沈大人?”谭萍抓住了症结。
“那是我们丘泉郡的活神仙呢,平日忙得脚不沾地,说不定在书院能见着。”每个人提起当地郡守都是腰杆挺直,与有荣焉的模样,“内院一般人不让进,但外院还是可以看看,各位客官要有兴趣,可以瞧瞧去。”
“听说几十岁的老翁都能在里面学?”
“那可不,您进到这里,看到的每个人,但凡落了籍的,谁没在清北上过学。”
店小二指指自己,“我也是每七日要上四日学,要没通过考试,每个月工钱比那通过了的要少不少呢!可惜天资愚钝,已经考两次了还没过,连我大舅哥家的小娃娃都比我长进些!”
“都是仙人之学,世上再没有比哪里更像做梦似的地方。”
店小二聊到上学就打开了话匣,他说着说着,就有人突然轻轻嗤笑出声。
人被叫走了,房门再次紧闭,学生才开口:“看来这书院的幕后人就是这郡守了。”
另一人摸摸下巴,“原先还想里头有什么图谋算计,看来是我们多虑……要我说这野鸡书院也太饥不择食些,学生不考究门第天赋便罢,怎么什么下愚蠢汉都要。”
“也是农户才会想几只兔子几只鸡的问题,不过井蛙之见,也是这里的人见识短才被蒙在鼓里,怕是穷尽一生也无缘得见当世显学的浩大精深,可惜可惜。老师,看来我们也无须再此多停留了。”
谭萍心中也这么想,对这清北书院的强烈兴致褪去了些。他将小二刚端上桌的茶递到唇,只闻了味就皱眉放下。
“既然途经此地,又同为书院,讨教一番也无妨。明日我们看过就顺便离开吧,以免误了连苍绝景。”
谭萍都开口了,几人也无有异议。
次日一早他们便叫了车,去看那听了两日的清北书院。
“这小地方倒没我想的那么穷山恶水。”
何止不是穷山恶水,不生颠簸的平坦路面,眼见一排排房屋齐整,来往乡民穿着齐整,和他们从前见到的规制不大相同,一派安居乐业之象。
不像个边地小郡,和他们生活的富庶州郡也没多大差别了。
谭萍也挺意外,原先他对这位郡守还心有成见,这下也有点佩服。不怪这里的人将他夸到天上去,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刚从牛车下脚,谭萍便被门头高挂的牌匾吸引注意。
“字倒是不错。”他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生生从里头看出些眼熟来。心下思忖,难道是哪位名家墨宝?
两个护卫站在门口,见几人就要往里闯,立即伸手拦截。
“先生早就说过了,不穿校服不准进。”
几人细皮嫩肉的,气质也不似一般农人工匠,要见过肯定有印象。
护卫细细瞧了眼,认定不是书院学生,立马不客气道:“去去去,走远些,外人不能进,也不要在边上逗留,别扰了学生学习!”
五县联考迫在眉睫,大家压力都大得很,谁家没几个娃在书院上学的,护卫自然没什么好语气。
学生被推搡心中气恼,谭萍拦下他,“我们从百丈书院来,听说丘泉也有书院,特来讨教。”
百丈书院是大雍有名的四书院之一,凡读书学子无人不识。
几人听到老师搬出书院名号,纷纷胸有成竹,等着这不知礼数的护卫乖乖赔礼道歉。
“百丈?”护卫愣了一下,问身边同伴,“百丈书院是哪里的?”
“我也不知道,比得上咱们清北吗?”
“那指定比不上啊!”
于是两人一齐转过脸,“闲杂人等不能进,再不走别怪我们不客气!”
好好好,真是好,他们屈高就下来瞧瞧这劳什子清北书院,进不了门不说,还被两个护卫驱赶,简直是奇耻大辱!
“你们这清北书院好大的口气,你不过一个看门的,竟对我们口出狂言,叫能管事的出来说话!”
护卫也没见过这样的人,但他们的职责是把守好门口,不随便放人进去,两边一时相争不下。
他们虽然都佩刀,但上头规定不能随意伤害手无寸铁之人,正巧看到有老师出来,他们似找到救星,立时将人叫住。
“就是他们,说是什么百丈书院的。”护卫挠头。
被叫住的正是高容,近日借赵金山打通了条商线,胥乐生和朗新月都跟着去了胶州,平摊下他在书院要做的事务就更多,和剩下几位师兄弟每日有大半时间要留在书院。
他打量几人一眼,身上有股熟悉的矜傲气息。
他眼眸一转。
还真不是骗子。
“几位有何贵干。”高容还算礼貌。
总算来了识货的,学生们挑衅地冲护卫笑。
谭萍出面,将来意又说一遍,高容神情凝滞片刻。
“不欢迎吗?”
高容笑了,一双薄唇掀出些凉意。
“我们书院还没来过这样的客人。”他转头对护卫低声道:“按照访客登记就行。”
“没想到这清北书院比官邸公府还要难进。”学生都不是寻常人家出身,鲜少有被这么下脸面的时候,见为他们引路的高容衣饰普通,忍不住怨愤。
高容淡淡道:“我们书院就是规矩多,几位想走我也不拦。”
谭萍:“好了,也是我们有不妥,没有提前递上拜帖。”
来都来了,就这么走岂不是白受委屈。
方才出声的人抿了抿嘴,也只能将怨气咽下,只在心里骂了声小家子气。
初进门只见棵巨大的古木立于天井,荫蔽一方天地。
再进一门,视线陡然开阔。
他们还没来得及四下去看,就有一队裁了衣袖下摆,露着胳膊小腿的的男女从他们面前跑过,领头的比其他人看上去都要健壮,别着一只红袖章,见到高容时停下打了声招呼。
不是一个两个,是所有人都这么穿,胸口还缝了块相同的图纹。
“这这这,这穿的是什么东西?成何体统!”
高容瞥他们一眼,“我们书院学子专有的院服,夏季款。”
最开始院服的推行也并不是一气呵成,所有人都对这大胆设计的衣服有所抵触,但书院大多数小孩跟个小鸡仔似的,自从体育成绩也计入总成绩,到了夏日晨跑晚跑晕倒中暑的不知多少,院内就定下规定,勒令必须换上轻薄透气的院服。
再有不习惯的,免费发的衣服,质量还好,和从前一家人换着穿一条裤子相比,已经好得很了。
至于书院外如何穿着,任凭君便。
但这对谭萍几人来说无疑是种视觉冲击,见周围人都司空见惯,他们强压下心中惊涛骇浪。
天上缀着灿灿的日头,地下跑圈的人小臂晒成了小麦色。虽然也是一眼可见的庶民,但不是他们平日见的,隔老远就要把腰弯进地里的那种。他们个个脸上都是土地才能催生出的野蛮劲,看上去有使不完的力气。
人分九品,门第家世第一,相貌才情第二。按此评判,这书院里的人,都不入流。
而末流的人,就是花心力教化也是白费工夫——
这都是不必明说,众所周知的道理。
他们百丈书院的清学先生哪个不是知天命的大家,哪里像这小破书院,没有祭祀师祠,也不见先人塑像。
没有任何措辞比草台班子更贴切。
高容也看出他们的轻视,在心中哂笑,从前高山仰止的四书院,如今倒越发能看清了。
如此而已。
谭萍清清嗓子,他没忘和学生们在这小书院门前受的屈辱,回去被朋辈们知道,怕是要戳脊梁骨笑他!如今正好也来正正他们百丈书院的威名,他们日后怕是再难忘记!
“你想论道?”
高容这回是真讶异,抬眼看他。
“我虽教的是山水,但从百丈念书到如今也有十数载,是真心和贵院较量一番。”谭萍一番话说得谦逊,也是他一手山水格外出彩,才在书院留了个山水先生的名头,和同辈相比已是饱学,何况在这儿。
论道早在士人间蔚然成风,雅宴时便有以论道来分学识高下。名士傲骨,胜了也罢,若是惨败,那在圈子里可要好一阵抬不起头,见了赢家就想绕道走,闭门不出想着下次怎么风光赢回来。
若换做书院间论道就没这么简单了,输了便相当于承认自误误人,贻误学子,那可真是要被传为笑柄。
不过书院都有德隆望尊的大家坐镇,想赢又谈何容易?谭萍如今敢开口,也是存了捏软柿子的心思。
“好啊。”高容一改冷淡神色,“我带你去见人。”
谭萍闻言点头。
论道嘛,当然是要庄重对待。
就是不知道这书院里能搬出什么救兵。
穿行而过,绕圈跑步的人未曾停下,还有木头支起的棚,不论男女老少,或站或坐,或埋头奋笔,纸张似雪花片似的堆满桌子,没有为外来者的到来分走一丝注意。
古朴悠扬的铜钟声回响,几人愣神之际,原本闹哄的人像受到了共识的指令,全安坐回位置,等铜钟余音散尽,剩下的只有哗啦啦翻书声。
谭萍目光停留凝滞。
纸贵,早不是一日之事。
带来的学生们没什么反应,因为他们没缺过纸,书院里供用的还是上等的左伯纸。
可这是外头啊,还是偏远苦寒的苍州!
采购文书用度是什么境况,他还是知道的。虽然一切粗陋,却人人用得上纸,换言之如同小儿抱金,那日在老翁家见到的不是个例。
五姓七望能延续至今,沉淀深厚,归根到底依靠延绵不断的家私卷册。
若纸不再珍稀……他一时不敢深想。
沉思间眼前又是另一番天地,比起外头言行粗鄙的人,显然里头的更像他们认知里的学生。
他们为这自己所熟知的‘正常’松了口气,身后一学子和人对上视线,意外出声叫道:“袁兄?”
那身穿浅蓝无袖袍的清北学子和他两两相视,走上前他才肯定自己没有错认,正是自己昔日旧友。
和他们不同的是,袁如就是那走了另一条倒的人——自他科举中试后,二人便许久未联络,本想他要么在京都,要么被朝廷下派州郡任职了,不曾想能在这里遇上。
袁如确实是被下派的,开始想他一身才华抱负,被安置到苍州一个小地方还多有不忿。可眼见几位出色同僚也一一来了,加之这里确实……总之每天跟个陀螺似的打转,他已许久没顾得上伤春悲秋了。
“你不是在金山书院学成了吗,怎么在这儿……?”若无意外,入了仕便算是出师了。
“我在这儿深造。”袁如没有透露太多。
只是看好友脸上还有种未被毒打过的率然本真,联想到自己昨晚亲手拔掉的一根白发,从未动摇过道心的袁如,滋生出一丝难言的复杂。
高容淡淡道:“他们来论道,今天老师不是在,我带过去给他瞧瞧。”
百丈书院几人因为高容轻率的措辞而愠怒。
袁如大惊失色:“谁这么不长眼?!”
几人在心中点头,金山书院的学生,应该知道他们百丈书院的本事,这很合理。
该叫这野鸡书院也知晓他们的厉害。
袁如转了个弯才知道答案,他神色更复杂,慢慢露出一个同高容方才一般的诡异微笑。
"好啊,论道好,快快去吧。"
他已经忍不住想看有人道心破碎的样子了。
第42章 42 降维打击
袁如被好友用肘推一下。
“这到底怎么回事?”
“或许你一会儿便知道了。”袁如笑而不语, "你是不是也觉得四书院冠绝天下?我从前也这么想。现在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就凭这破书院?”好友不敢置信,“蔺兄, 你不会也被下迷魂汤,要拜这‘清北野教’的山头吧!你可别忘了你也是四书院出身, 怎么能数典忘祖,背叛师门!”
“当然不是, 老师为我启蒙开智,我当然不忘。”袁如摇头, “沈大人说了, 三人行必我有师, 集百家所长, 这叫‘留学’。”
真是被灌迷魂汤了!
谭萍紧随高容停下脚步, 前方是蓝白袍服的学生围拢, 人群散开条道路, 簇拥着的少年独坐在亭台上, 面容隐在扇下,一条腿曲折, 另一只随意垂下,歪头打量几张生面孔, 露出半边脸。
沈清和被太阳光刺了一下。
“来新朋友了啊。”
高容附身跟他说了前因后果, 他感兴趣的坐直身子,“论道啊。”
蓝白院服的学生眼睛一亮:“我去我去, 沈老师这能不能加学分啊!”
加学分?!
周身环绕的人和听见什么令人兴奋的词一样, 盯着几人的目光像找到猎物的饿狼。
人才引进政策的宣传初具成效,只要能通过考试,不仅待遇从优, 还免费分房,如此种种,丘泉周边的有点本事的人都愿一试。再加之上头顾念分拨下的官员,都统统丢进书院里同步思维……这才勉强能跟上丘泉日益增长的物质水平和紧缺人才之间的矛盾。
谭萍几人被盯得如芒在背,心底发毛。
学生已经按捺不住,他们先下手为强,将几人团团围住。
“或许我们可以聊聊煤矿采集工程中的采矿工艺与技术?”
“对纺织机钩头制备的喂料结构有没有兴趣?”
“清利散酒方对中毒过敏性休克的效果评价这个怎么样?”
“猜你喜欢透气式筒式金蚕养殖装置!”
这……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捡了零星几个听得懂的词,谭萍摆袖,“这都不过是鄙薄工匠之术,不成正统,难登大雅之堂!”
沈清和轻笑:“不许这么说噢,这都是宝贵的技术型工科人才,黄领加身的。”扇柄一转,掀开角亭边垂下的纱帐——
“醒醒,来活了。”
小童从竹青色的轻纱间探出头,金发金眼,在阳光下更点染一层炫光,正是系统。
“有人要和你打辩论。”
亭下蔓延开此起彼伏的‘嘶’声,所有人的目光里除了同情,就是看好戏。
从踏入这片地界开始,他们受惊的次数已经够多了,现在看到这异于常人相貌的小童,竟升起种意料之中的麻木感。就是出来个三头六臂的怪人,他大概都不会再多惊骇了。
“你跟我比,未免胜之不武,刘霖,你去。”谭萍点了手下年纪最小的学生。
双方都表示没在怕的。
刘霖单独进帐,还不到一炷香时间,又面色恍惚地掀帐出来。
“……老师,我输了。”
百丈学子一惊。
沈清和懒洋洋问:“下一个谁上啊。”
刘霖的能力他知道,没道理输给一个小童,其中定是有诈。
谭萍稍加思索,叫了才学上佳,又口舌伶俐的学生去。
……
这次出来的时间还要快,看他表情,就知不妙。
怎么可能?!
“要不一起上吧,也节约时间。”沈清和含笑托腮看他。
谭萍已全然认定里头存在猫腻,胸口起伏几下,自己亲身上了亭台。
外头窃窃声不止,百丈书院里未被点到上场的人,也急急问两位师兄弟究竟怎么回事,换来的只是沉默。
沈清和摇摇头,哪有什么为什么,降维打击罢了。
就系统那bug级别的检索库,相当于凡人直面千年圣贤的智慧辉光,他们不过十几二十岁,输都是糊里糊涂地输。
谭萍在纱帐围拢的角亭里坚持得格外久。
就在学生们翘首以盼之际,帐子被掀开,系统探头出来:“额,他好像有点破防了……”
沈清和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下手没轻没重的。”
谭萍失魂落魄的随后出来,他盯着刚刚出口骇人听闻的金发小童,缓缓将目光转移到他曲腿坐着的沈清和头上。
谭萍近乎逼问:“耸人听闻!天方夜谭!……若真有如此思谋,你们怎么还会蛰伏在这小地方!”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这就是当下上至五姓七望,下至野林名士间的主流态度,甘愿浪迹云游,也不愿向朝廷乞怜。
“当然是——民族谋复兴为人民谋幸福。”
“……”
谭萍:“虚伪。”
“我虚伪?”沈清和眸光一闪,懒懒地伸手,指了指瞪视他的人,“你,才是最虚伪的。”
谭萍被气笑了:“我素爱山水,一年有百日都在山水中行卧,笔下画作无数,千金难求一卷,从未拜官邀宠以利相倾,你说我虚伪?”
还是艺术特长生啊!
怪不得整挺浪漫。
“人在特定社会条件中存在不足,并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所处社会条件束缚。有局限的社会历史条件,也造成了人自身的局限性,而人类活动又反过来影响着社会条件,这叫时代的局限性。”
“——换言之,你以为你选择的,就是你选择的吗。”
谭萍冷笑,越发觉得此人不可理喻。
“荒谬,不是我选的,难道是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选的吗?”
“对了。”沈清和拍拍手。
谭萍脸上已经写满了‘荒谬’。
“你为什么能在百丈书院念书当先生,因为你家境优渥。你为什么会画画,因为你父母既不狭隘也不是赤农。你为什么选择山水画,因为主流清学崇尚‘越名教任自然’。你为什么能一年百日在山林间,因为你无须发愁生计。你为什么能从千里之外活生生站在我面前,因为陛下除逆王,止动荡。而你,以名画师自居,或许你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爱画,只因为这是最能够突显自我成就的符号,仅此而已。”
谭萍瞳孔震颤。
“你的每一步都被各种因素裹挟,每个脚印都有迹可循,你无法改变,无法撼动,只能自欺欺人劝说自己——‘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自以为独立世外,也未必不是站在崖边啊。”
“……”
所有人呼吸都轻了。
系统悄悄问:“万一他是是真喜欢画画呢?”
“不知道啊,我以己度人的。”沈清和羞赧,“反正我考top学校,在实验室拼命搞研究投顶刊是想装逼来着。”
“……”
谭萍面皮迅速涨红,已经彻底没了名书院老师的姿态。
“难道你们书院真有那么高尚?什么子虚乌有的神术,让人打了牌位摆在家中供奉,不还是人人想做官?!”
沈清和叹气:“你说的对,确实谈不到高尚。他们拜神,奉官,到现在信我而已,和你们将荣耀寄托门第之上,也没什么分别?毕竟‘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是每个人一生的课题。”
“我向来是不赞同造神的,清北书院不需要门徒,人人要是都能拜自己就好了,我们能做的只是让大家的欲望都纯粹干净点,仅此而已。所以坦诚一点,大家不会看不起你的。”
他静默许久,突然爆发出一声恸哭,
三十岁的人了,就在这众目睽睽下掩面而泣。
沈清和也吓一跳,他跳下石台,拍拍谭萍的肩膀:“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生理需求之上还有尊重和自我实现的需求嘛。”
“——不过话说回来,艺术学院正准备筹建,我们正好很缺艺术方面的人才。”沈清和也不恼,他手一翻,夹着张名片出来,“诚聘你来我们清北书院,待遇从优哦。”
谭萍看都没看那一小方名片,甩袖跑走了,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系统:“如果我没猜错,你俩已经算结仇了吧……”
沈清和:“刚刚确实应该再怀柔点,没忍住过嘴瘾了……艺术人才可稀罕,还是要挽留一下,嘶,不过是敌院的老师,还得想想怎么挖,如果他能来我们书院……一张画值千金呢,不知道有没有掺水分,真有名气的话,不知道能不能放进招生手册宣传……”
系统:……连吃带拿,过分了噢。
沈清和还在畅想,人已经跑远了。
算了,人就在丘泉呢,跑不掉,让他冷静两天再说吧。
他对人才还是蛮宽容的-
入夜,赤勒光脚从矿洞里出来,他擦了把头上的汗,黑灰抹开更看不清五官,留的大胡子已经被剃短了一截,只有锐利的眼眸仍旧不失精光。
黑夜里突然传来一声啾啾的云雀叫声,他耳朵动了动,掩身躲在一块大石后。
从阴影里走出的异族少年有一头浓黑卷曲的发,最让人忘不掉的,是那双铁锈色的,狼一样的眼睛。
"少主人。"赤勒低头,将拳抵在胸口,行了个胡人的礼。
“赤勒,我去雍人的监牢里找你,没见到你,只有你留下的标记。”乌兰的眉毛拧起,他上下扫视几乎覆了层黑灰的部下,“你在这里干什么?”
赤勒尴尬地将镐子往身后藏了藏,“他们让我在这里挖矿。”
“竟让我们善战的勇士做这样的事,简直是奇耻大辱!”阿勒勃然大怒,眼睛里似要迸出,“快跟我走,迟早要让雍人碎在我们的铁骑下。”
乌兰转身,发现身后部下还没跟上,回头盯视他,“你不走?”
“走是要走……少主人,我晚上干了这些活,晚上还有顿肉没吃。”
乌兰不敢置信,“一顿肉你就要跟他们走?!赤勒,你想叛逃?”他危险地眯起双眼。
“不是的!我当然永远是您的人!”赤勒低头,像一头委屈的大熊,“是没有腥味的肉,还有一小杯酒,我攒了两天的工时……”
他虽然生在草原,但家畜是重要的财富和生产工具,也不是经常能吃肉的,若有老死、病死的牛马,才能有几天丰盛的肉食,每天喝的最多的还是马奶,食物短缺了只能吃马的胎衣。
他的力气在这里上工还能时时换肉,相比起来,不像个俘虏囚犯,过得还是滋润日子了。
“好,好!”乌兰气笑,一拳打在部下心口,赤勒被这窝心一拳打退半步,贵在了地上。
少年笑容带上了血腥味。
“残部说是这里的首领抓住了你,我现在就去提他的人头,你可别吃太急,等着就着下酒吧!”
第43章 43 杀人诛心
月上中庭, 清波流辉。
无人欣赏圆月,沈清和简单擦过身,换了件贴身里衣, 甫一回到房间就困意大作,胡乱喝口水, 倒头要睡。
刚挨到床沿,系统在脑中发出一声惊叫!
沈清和浑身一抖, 余光捕见房梁上突然落下个漆黑影子,猫一样的轻捷, 豹一样的速度, 将他双手反制压倒在床, 砸得人那叫一个眼冒金星。
没看见社畜上班已经没了半条命吗?!
沈清和张嘴要骂, 雪亮的刀锋已经贴在他的喉间, 生生叫他将要出口的话给咽了回去。
困意瞬间散了, 他保持这个姿势, 和身上死死钳住他的少年对视。
麦色肌肤, 高鼻深目,一看就不是中原人的面貌特征。
他稍加思索, 猜出来人大概身份。
“不是郡守?”异族少年看到身下人相貌先是一愣,“你是他的……?”
他说了个词, 沈清和没听懂, 应该是他们本族的话。
“……我长得不像郡守?”
乌兰逼视着他,匕首往上挑, 抬起这个奴隶的下巴, 突然嗤笑一声,“狡诈的大雍人。”
大雍人素来装腔作势,实际无耻卑鄙, 还爱豢养女奴男奴,他见得多了。
刀下这个看上去就是被养的那种。
他的眼神有未尽之意,半大的小鬼就这么看他,沈清和感觉他骂得很难听。
“快说,要是敢骗我……”异族少年低声威胁。
沈清和动弹不得,他轻嘶一声,“你有点太重了,压得我喘不上气,能松一点吗?”
乌兰不为所动,他才不会为美色折服。
“你看我手无缚鸡力之力,怎么打得过你。”沈清和盯着他的眼睛,服软说:“你放开一点,我也能好好说话啊。”
乌兰瞪了他一眼,也是判定这人毫无威胁,松开钳制他的手。
“别想动手脚!”
沈清和爬起身揉了揉手腕,他上下打量这异族少年,年纪不大,怎么一身怪力。
他懒散地倚靠在床头,有什么东西发出响动。乌兰循声望去,是床上人不小心碰到的,一只悬吊的铜铃在摇曳轻响。
他没懂这个装饰的存在的意义,但雍人贵族都爱搞些玩意儿。
“你找郡守做什么?”
沈清和靠在床头,状似无意的拨着铃铛。
乌兰皱起眉,他瞧不起雍人,也看不得一个男人这副有气无力的情态。
“别废话,不然先杀了你。”
原来是来杀人的。
沈清和压下眼底情绪,将散开的衣襟收拢,转而笑道:“我知道那个郡守,他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可坏了,你要杀他,我当然拍手叫好。”
乌兰顺着他的动作,从重新规整好的衣领,往上到细白的一截脖子,盘算着事成后就一刀了结他,看在他乖乖听话,会给个痛快的。
沈清和笑眯眯说:“太君,这边请。”
乌兰一抛匕首,转出一个刀花,乜视他:“什么太君?”
“我的家乡话,一种特别的称呼,嗯,你可以理解为尊称。”
沈清和笑容真诚和煦,这个奴隶和乌兰见过的其他雍人都不一样,身上有种神奇的魔力,让人忍不住去听他说的话。
他轻啧一声,傲慢扬起下巴,明明矮一点的个头,却偏要拿鼻孔看人。
“别拿你们雍人的称呼叫我,真恶心。”
“好好好。”
话音刚落,大门砰一声推开,一直用余光注意门边的沈清和就势往床内一滚。
乌兰反应迅速,他想去抓人,先被迎面刺来的长枪拦截,本能闪身。
好快的速度!
不是之前遇到的那些废物。
异族少年眼睛一眯,从腰间抽出贴身的长鞭。这根鞭子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通体无光,被他耍地威势过人,和枪头绞缠在一起仍不损分毫。
这些可是遥光走前留下的亲兵,西北大营亲手训练的,个个都上过战场,军中武斗的好手,此刻却和一个少年打得有来有回。
沈清和不禁对这人有了新的忖度。
系统见时态转变,才冒头说话,“吓死我了,差点以为你要死在今天了!”
“什么晦气话,咱们的大业还没完成呢,我怎么会折在这里。”沈清和躲在角落,见少年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体力渐渐不支,闪身寻找逃跑契机时,被人枪尖一点枪杆一撞截下。
大晚上竟有人刺杀,谁都始料未及的事。
只没想到来的是这样一个人,武力是不俗,也幸亏看着就好忽悠,不然结果如何还真犹未可知。
异族少年挣扎再三,还是被制服。
沈清和终于笑了,他坐回床边,翘起二郎腿,对系统说:
“今日毫发无伤,说明天都站在我这边。”
乌兰战败,他被押到沈清和脚边跪着,和他的部下用的同一种姿势。
他赤红着眼,看床上安坐的人还在调整拨弄床头铜铃,顿时什么都明白了,那是个精巧的警报装置。
“你才是那个郡守!”
“卑鄙的大雍人!!”顺带还叽里咕噜吐出些听不懂的话,听着怎么也不会是象牙。
护卫眉头一皱,伸手就要捂住他的嘴巴,沈清和制止了。
“你和我们之前擒获的胡人有什么关系?”
乌兰当然不会说,眼里有狠意涌动。
沈清和嗤笑一声,没长大的狼崽子。
“不说?不说也行。你知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在想什么吗。”
乌兰没说话,只瞪着他。
在部族时从没人让他这么姿态屈辱过,之前还想过给他个痛快……此刻他心中已经上演眼前人的一百零八种死法了。
“我在想,如果招点外族学生到学校,是不是能提高学校的qs排名呢?”
乌兰没听懂,但雍人一肚子坏水,肯定又是什么阴谋诡计,他想到了赤勒如今的处境。
“你死心吧!我是不会帮你挖矿的!”
小狼崽子都要开始磨牙了,沈清和哈哈一笑,“谁说要你挖矿了?”视线从他脖子、耳朵上的蜜蜡,红珊瑚上等玩意儿上划过,“你看着比你的族人们值钱,把他关起来,多派几个人看着,可别让这样的高级货跑掉了。”
货物?!
乌兰听了又惊又怒,可脑子里外语词汇匮乏,被五花大绑带出去时,也只能有‘卑鄙无耻’这样的话,骂得人不痛不痒-
“院办的人上门磨了好几次,他同意了。”
单伯文汇报完一批事务后,将最新签好的聘任书放在了桌上。
“只是老师,他是百丈书院的老师,而且我们并不学清学……”
“唉——这说明我们的锄头挖得好,英雄不问出处。我们的宗旨是什么?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美育也很关键。”实干派的人才有了,但艺术方向想拔个老师还真不容易,这回还真是捡漏,也叫沈清和对四书院更感兴趣了。
“记得和他说不白来的噢,走人才计划,给编制的。”
单伯文点头,转身要走,沈清和将人拦下。
“老师?”
“我们书院发展到如今,你有认真负责,对学生如春风化雨,起到了表率作用,几场讲座也很成功,也算刷过脸了……所以我想,安排你做书院的代理院长,后面的事不用再一一向我汇报了。”
单伯文惊讶,“老师,这不行的,我……”
“没什么不行的,我说你上就你上。”沈清和抬手制止他,“我任期也满三年,讲这些事料理干净,就要去州府交职,来回可能得个把月,还得靠你们分担。可别我回来时,扔给我一堆篓子。”
单伯文又感动又郑重,“定然不负老师重托!”
沈清和看着他,突然笑开了,“这才哪到哪呢,这么紧张做什么,放轻松。”
“伯文,丘泉郡只是个起点,现在啃下了。我们的目标,远不止于此。”
日子还是流水一样过,丘泉郡的治理已经规范化,官府的新人老人也都调教成熟,民众有田有工作,该上学的上学,很少再闹出什么大乱子。
人手充足了,将手里事务都分配到各功曹,他这个当郡守的也慢慢能闲下来,偶尔还能悠闲在新开的小池塘钓钓鱼,多美妙!
只除了那晚差点被刺死的事走漏出去,不光他学生急得不行,官府的人也接二连三探望,连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薛不凡也跑了几趟,才有限制身边安保提升不止一倍的境况,每日他下班还要率先在屋里搜查一番,搞得沈清和有些苦恼。
不知道那小狼崽子到底是什么身份,要查出来,得替家长好好打打他的屁股。
赶巧了,下一份文牍就是关于这事儿。
沈清和看了个开头,眉梢轻轻一挑。
……
关押犯人的牢狱在一条长长甬道后,刚建好便赶上战乱,内忧外患下人都逃荒去了,抓了人也没饭给人吃,郡守便下令凡有罪犯就地处死,这片土地上便有了数不清的冤案,牢狱也荒废了。直到新郡守上任,才逐渐恢复启用。
不过沈清和怎么会好心放人闲着坐牢,除非罪大恶极,多数还是被罚去矿地窑厂做重体力活,监狱也还是常年空荡的。
见到小鬼了,他被关了几日,造型挺狼狈,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是胡族基因好,精神头还是不错,走到他的单间时,还能冲人呲牙呢。
沈清和开始认真想,精力充沛的劳动力,他就很需要啊!
草原的生活条件摆在那,招来丘泉务工的机会,应该不会有人拒绝吧?
民族大团结指日可待。
敏锐察觉到这个狡猾骗子看自己的眼神又开始诡异,乌兰条件反射应激了,扯着嗓子喊:“你来这里干什么!”
“是这样的。”沈清和慢条斯理说,“我调查到你是昆夷王的儿子,这本来是很好的,以你做人质,应该能换很多财宝。”
乌兰随着他一字一句,逐渐咬紧了后槽牙。
“要杀便杀!草原上可没有投降的狼!”
“嘘——我还没说完呢。”
“你是昆夷王的儿子没错,但只是幼子,上头还有七个哥哥八个姐姐。”
“这也就罢了,胡族还有十几个部落,鼓吹喧阗,简直比我们大雍还热闹!你的部族不过其中之一,你又是昆夷王儿子的其中之一,也没听说是最受宠爱的一个,这含金量可掺了不少水啊。”
“那又怎么样!”
沈清和抱臂打量他,小鬼就是小鬼,眼圈都红了。
他轻轻压上最后一根稻草:“你关了这么久,也没见你的父兄来救你,那我拿你去换财宝,他会说,‘啊,我可没有一个叫乌兰的儿子’。”
沈清和莞尔一笑。
“还是说‘草原上可没有投降的狼,随你处置罢’呢。”
第44章 44 let’s 合作
牢狱内悄然无声, 只有乌兰嘶哑的嗓音。
“少废话。”
他偏过头,不再看这个可恶的骗子。
“虽然我被你抓住,但我的灵魂不允许你羞辱。”
“小狼崽子, 还挺有骨气。”沈清和掏出一串钥匙,对着光照照, 挑出了一把。
铁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刺耳声响,乌兰眯眼去看, 那骗子今天穿戴整齐了,光鲜亮丽的一身浅青色, 颈部缀着矛状的羽毛, 和这个散发陈腐气息的地方格格不入。
草原上没有这种衣服, 看着像湖泊边栖息的苍鹭。
一只手被铁链牵着, 另一端铐在墙上, 乌兰就这么半抬着下巴看人走近。
他在安静数他脚步, 只要敢再近五步, 他就有把握空手杀了他, 一击毙命的那种。
三、二、一……
就在他要完成最后的倒数时,青色衣裳的人突然停下, 视线与他齐平——
沈清和蹲下同他对视了。
“喂,你想不想当昆夷王。”
胡族并没有多受中原文化的传度, 君臣父子间也没有那么深刻的忠孝节义。谁能上位, 就是看谁手下的人多,马壮, 武器好, 两个部落对上了就是一场鏖战,赢了就是新的王。
纯粹的武力比较,堪称野蛮。
乌兰轻嗤一声, 这人身上有股香味,凑上来时他总觉得鼻子痒。
他讽刺说:“你一个雍人,还能管我们的事?”
“不想当啊。”沈清和歪头,长发从他的肩上滑落,“那你想不想当胡族的共主?十几个部落都听你一人号令的那种,或者不再有那么多部落区分了,你就是唯一的王。”
话音刚落,他清楚看到小狼崽子的瞳孔剧烈震颤一下。
他懂他懂,虽然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这种青春期的中二小孩,一定拒绝不了这样的梦。
“你不杀我?”
“不杀你,因为我善。”
沈清和托腮,伸手扯了下他编成小辫的卷发,果不其然被人狠狠瞪了一眼,躲开了。
“只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以德报怨了?”
“……我不是州官,也没有放火。”
“你得来我们书院上上学。”沈清和乐不可支,“不过也不是白许诺你,有要求的。记住了,你现在可欠我条命,你得记我的好,世上可没有我这样好的大善人了。”
他空头支票发的利索。
“……”
乌兰觉得自己先前真是瞎眼,怎么会认为这个雍人比其他的要好些?世上再没有这样无耻的人了!
他阴恻恻地看他笑,慢慢攥起了拳头。
虽然恨得牙痒,但是要先出去,他已对着长生天发誓,这个叫沈清和的人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京都的酷热比北地来得汹涌。
含章殿上,沉灰色盘龙柱旁,莲华状的铜炉喷吐清淡香息,被宫侍轻手轻脚熄灭。
“你南下到京都,一路可平安。”昭桓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遥光抱拳,“来的路上遇到几群落草为寇的匪帮,便剿了几处。本以为只有西北不太平,没想到南面也如此。”他压低声音道,“我打听过,有几个世家祸因恶积,尤其是那个姓常的。”
“嗯,你杀敌勇猛,不减你父亲风姿。”昭桓帝赞他。
晋昌从殿门前匆匆而来,将一封书信呈到御案上。萧元政话语一顿,将书信捡起拆封,“你多留一会儿,我让太医给你看看,你年纪小,别落了疾。”
“多谢萧大哥!”
昭桓帝是西北王所出,遥光的父亲曾是他麾下一名将领,从遥光记事起就已经追着萧元政跑,满口叫哥哥了,情谊自然非同一般。就是这位萧大哥登基当了皇帝,依然待他如故,容许他这放肆的称呼。
内监们用木盘托着清爽的瓜果上殿,一盘放在了皇帝面前,一盘转道给遥巡抚使。
“都是月初才贡上的瓜果,在井水里泡了一夜,现在滋味最好!”
遥光拿起一只香梨,果然沁凉无比,是这夏日里的消暑良品,他欣喜道:“放在井水里泡着,这是谁想出来的好办法,还挺妙。”
“您可能不认得,是沈侍郎家的公子,从前在陛下身边办过差,只是现在不在了。”晋昌偷觑着昭桓帝脸色,只中肯地透露这么多。
“沈公子?”遥光品出些熟悉,“是沈清和吗?”
晋昌笑着点点头。
"哈哈哈,是他能想出来的办法。\"遥光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言语间和那位沈公子颇为亲昵,这叫晋昌大为意外。
萧元政没动桌上的瓜果,将信纸细细抚平,看完后眉宇舒展,嘴角还牵起笑意。
“他的来函,倒是又办了桩好差。”
遥光好奇:“萧大哥,您快和我说说这信函上究竟写了什么,是不是沈清和他又闯祸,来找您遮掩了!”
萧元政闻言看他,笑道:“这么说,是他时常闯祸了。”
“那也没有。”遥光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连忙嚼了嚼咽了下去,“他虽然做事有点离经叛道,有时说话也奇奇怪怪,但是丘泉的人都挺服他。”遥光有些后悔嘴快,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帮好友美言,“他在丘泉郡已经人人称颂了,比我厉害,我只会打仗……要是您许他回来,假以时日定是萧大哥的左膀右臂。”
晋昌听得直冒冷汗,遥小将军哟,说的这是什么话!陛下和您关系再好,也不能质疑陛下的决断啊!
昭桓帝不置可否,只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他传信来说,已经说服昆夷部答应互市,以后你的营地就能买到他们的马匹。”
“真的!”遥光大喜过望,蹭一下站了起来,想到自己是在皇宫,又不好意思地坐了回去,“胡族的战马优良,耐寒耐热,战士们配上好马更如虎添翼!”胡马在草原上滋养,品质上乘,非一般马种所能比拟,只是他们积怨已久,边地摩擦不断,想买马那是天方夜谭。
“这样能成!我就知道他向来厉害!”
昭桓帝微微颔首。
半刻钟后太医上殿,给遥光把了脉,身体倒没留下什么祸患,只是阳热旺盛,便开了剂泻实败火的汤药。
遥光讨厌喝药,他将胸口拍的梆梆作响,“不碍事,我身体好着呢,还能再铲十个匪窝!萧大哥,我什么时候能回西北啊,呆在京都我总闲不住。”
皇宫好是好,金碧辉煌,仆从前呼后应,可实在规矩多,没什么生气。他在这一座座宫室里,正是夏日都觉得冷,倒想去草堆泥潭里打两个滚,再舞一舞他的长枪,好好松松筋骨。
萧大哥也是西北军营出来的,在这宫里一待近十年,每天像个造像一样端坐着受众人朝拜,岂不是早无聊透顶了!
遥光偷偷去看他的面庞,他端庄持重,积威内敛的帝王姿态,萧大哥当皇帝也是当的极好的。
只是记忆里的他意气风发,现在完全变了个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哥一直没娶亲,元禾……元禾已经不在了,这些年他好像一直一直一个人。
应该是寂寞的吧。
“想回家了?”萧元政放下手中奏疏,“含章殿是有些许无聊的。”
“不是。”遥光愣愣摇头,“我离开丘泉郡也有些日子了,沈清和一个书生,万一遇上什么事,我还能帮帮他。”
“你挺喜欢他。”
遥光一下脸上爆红,“没,没有!只是他、他就是经常遇上麻烦事,我也挺嫌他的,他是个惹祸精!”他快速地下了定论!
“他是挺招人喜欢。”昭桓帝脸上还是淡笑,“我让晋昌去库房里取我曾经那杆枪,现在送给你了,你带回西北去吧。”
“虎头霸王枪!”遥光惊喜,又连连摇头,“这枪陪您多年,您还用它了结了逆王,战功赫赫,意义非凡,我不能要。”
“君无戏言。”萧元政摇了摇头。
“不管曾经如何,它现在也只能在库房里落灰了。与其跟着我,倒不如赠与你,还能让它再见见天日。”昭桓帝平静说,“这一趟我让孔卿也与你同去,他做事稳妥,你除匪的后继事,他能料理干净。”
萧元政交代了几句,遥光再大条,对这个大哥都是言听计从的。少年凝着神,只听他最后轻轻叹息。
“我原想将其置于丘泉,能暂避灾祸。只是,他注定要早早在天地间留下第一声啼鸣,我惜他幼弱,却不愿将他障蔽。”
昭桓帝的神色复杂,有无奈,有喟叹,有欣赏,伸手抚过信纸,最后注视着他。
“所以小光,在此之前,烦请你多照拂他。”
第45章 45 苍州牧
神骏的雪骓拉着华贵的车辆, 钉了铁的蹄掌点在青石板路上时,如鼓点响起。
年轻的郡守掀开车帘,两道是着布衣的百姓, 手里牵着大的手上抱着小的,都在为他这位上任不过三年的郡守送行。
“不过是去交个职, 又不是不回来了,怎么搞这么大阵仗。”他笑着冲众人挥挥手, “散了吧散了吧,不要这么多人聚众, 来个踩踏就不得了了!”
来时满身狼狈, 未曾想也有被长街相送的一天, 也真是风水轮转。
道边的郡民人头攒动, 嘈嘈杂杂, 没人听清小郡守说了什么, 只见他笑, 便以为朝自己说话, 就热热闹闹爆发出一声巨大的欢呼,树上的鸟雀都被惊飞了。
被爹娘抱在手里的小童吓掉了糖葫芦, 不解问,“娘, 那是谁啊?”
“是小沈大人, 二娃,你以后要好好学习, 成为向小沈大人一样的好官, 听到不?”
小童眨巴眼睛,“哦哦,我要好好学习。”
他的哥哥在一旁坏笑, “二娃明年也要上学了,哥哥把学习资料都留给你。”
小童皱了皱鼻子,注视着远行的车马,又咬下一颗山楂-
苍州虽然地方偏,又是大雍排得上号的穷,但却绝算不上小。只是八山一水一分地,加之沙土化严重,能耕种居住的地比其他州郡要小得多,又没有什么支柱产业,也不曾出过什么名流人物,所以存在感一直挺低,人人提起苍州还要挠头想一会儿是哪里,遑论下头的郡县了。
离了丘泉,马车外大多是郁郁葱葱的山,或聊杳无人烟的黄沙地,同样的景难免看了生厌,幸而临行前沈清和叫人做了副小型麻将放在车座下。单要管着书院,胥朗两个去了胶州,他就只点了高容游洛两将,加上薛不凡正好四人同行,够凑一桌了。
几人将规则理解得很快,两局就能上手,到最后四人在车里打得走火入魔,南红掀开帘子的时候,几人脸上都挂满了纸条,忍俊不禁道:“大人们,到地方了。”
州府设在潮平郡,印象里苍州牧在他刚上任时还来过信,左右是些宽慰的话。彼时他得罪的人不少,又被当堂贬谪,旁人不落井下石就是冷眼奚落,两厢一比,似乎还是个不错的人。
潮平郡民风淳朴,又夏日温热的风卷在身侧,踏上土地的那瞬间,沉寂许久几乎被他遗忘的系统音响起。
【开启支线任务:八面玲珑。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在官场上混,当然要学会向上社交,请宿主尽快找到新伙伴吧!】
沈清和一愣,“我都忘了你还会发任务。”
系统冒头,兴奋不已:“快快快,做任务做任务!我还以为等下次出来要再过十年呢!”
系统在上旬已经彻底使用完最后一点积分,在享用新研究出的甜品时安然辞世,回归成为数据体。
要是现在它还有实体,肯定死缠烂打抱着人大腿,求他赶紧挣点积分回来为他‘重塑金身’了。
“大馋小子。要是平时你少几轮胡吃海塞,现在还能低电量待机着。”
“那变成人还有什么意思,我可没有少帮你干活,全天下也没有我这样被你压榨的系统了!好不容易刷出个支线任务,你可一定要完成啊!”
沈清和作弄他,戏听了会儿它的耍赖打滚,才故作大度地应承。
“哪有你这样,一回去就催我业绩的。这回出来,得多帮忙带个班。”
万恶的沈清和!!
一人一统无声交流,州府上遣来迎接的小厮也正好注意到他们,引车马一路进到官府,点头哈腰说:“我们大人早已等候多时了,还请大人移步正厅。”
交职就是把任期内的工作成果、政绩、处理的案件、推行的政策等都写作文书,统统封在箱匣里交给州府核查,审查程序走下来大概需要几日光景。
带着薛不凡去了,回头叮嘱,“你们等我回来,吃好喝好噢。”
他说完又想笑,从前导师带着开会时都是他和师兄弟姐妹们蹭茶歇,现在连学术八戒都换人做了。
二人移到堂上,小厮抬着他们带来的木箱。正厅席位里已经坐满了人,州牧穿着深绿色官服,端坐上首。年纪不过三十上下,不留须发,不敷粉脂,看着风雅年轻。
丘泉地处偏远,沈清和是最后到的。他一进门,苍州牧公羊慈放下手中杯盏,冲他招招手:
“沈郡守来了,快来坐。”
“各位好。”沈清和冲众人作过礼,径直走到空置的左下首。
在场郡守神色各异,往常这丘泉的郡守都是安排在末席的,不知道这次有什么风向,竟一举调到了最前头。转眼又看到小厮挑着的文书箱子,面色一惊。
在苍州任职,头上无人带领,可分不到什么好差。想做番漂亮的政绩与登天无异,更有可能是做多错多,吃力讨不着好。他们三年的政绩,就是添枝加叶了,也不到这一箱的半数之多。
探看他形貌,自然而然忖度是哪个家族子弟,了然下顺便在心中微哂,有这裙带关系还来清汤寡水的苍州?明年就该调走吧。
公羊慈挥了挥手,让人将箱子抬入州府账库,他对众人道:“别看沈大人年纪小,为官治理可不含糊。不说其他,每年赋税都是最齐最快,各位大人还得向沈大人学学。”
沈清和没说话,对州牧的夸赞悉数笑纳。丘泉的重点产业产值他都直接上报天听,箱子里不过是些细枝末节的事,三年事忙,随意便能理出这许多。
薛不凡也有张小几,此刻坐在他身侧位置。众官原先都觉得丘泉郡守的位置该轮到这位薛大人稳当坐下,没想到凭空调派人来。现下看薛大人倒也并未有什么不服气的。
被人打量的同时,沈清和也将周围人看了一圈。
苍州大小有五六个郡,下座的都是和自己一样的官职品阶,形制简朴,穿一样的石青色,但到底也有所不同。
他的官服簇新,纹样鲜亮有光泽,再看其他人,就算尽力维持体面,仍旧能看出色彩稍浅,也少了挺括,已是旧衣了。
看来同僚们日子都过得一般啊。
远离了权力中心,郡与郡之间车马路遥,胜在少了许多牵丝扳藤的勾连。州牧人泰然自若,只偶尔在几人话间时点头附和几句。看上去就是大家都是打工人,你好我好他也好的架势。
谈话间沈清和也了然一些事,比如苍州官员多是靠资历熬上来的,少有有力的靠山家族。
若没有地头蛇,清北书院是不是能在这些土地也扎上根?
大概弄明白究竟是个什么氛围,沈清和初来乍到,也如鱼入水地掺和进他们话题。众官原以为他是名门出身,隐隐有孤立他的势头,没想到这小子没什么清高孤傲的架势,提到什么都能说上几句,越聊越觉得投机,对他偶尔出口的三言两语还深表赞同,便也逐渐放下对新人的戒备。
沈清和有意应和他们的话,见几位大人被他聊得红光满面,微笑停顿片刻,系统还是没动静。
看来只是话语投机,不算‘交朋友’。
他又想起来任务条里的关键词。
又要社交,又要向上,这不是督促他去攀附嘛。
都和皇帝书信往来三年了,已经攀到顶了,还不算向上社交?
系统弱弱道:“没准是从任务下发时才开始计入……”
沈清和看了眼清风朗月的上司,心中开始计算。
这次半谈公事的席面散了,还算小有收获,沈清和单互换名帖的承诺就给出去好几个,临回屋时被府中师爷叫住。
“公羊大人与您一见如故,单独邀您来喝茶。”
“一见如故?”沈清和笑看他,“好啊,我这就去。”
薛不凡叫住他,低声提醒:“公羊慈,我和他打过交道。原先是品官制时上来的,不过定了个中品,后来因缘际会娶了魏家女,为人尚可,没听说有什么秽名。”
“魏家女?五姓七望的那个魏?”
“是。”
沈清和挑眉,“不是说世家女不向外通婚吗?”他可听说过,世家的贵女连对宗室都是要挑拣的。
“我不知道,或许她硬要下嫁。”薛不凡摊手,这事当时可闹出不小动静,连他的母亲姐妹也听了一耳朵,谈论时恰巧被他入耳,“不过听说这位姑娘身体不太好,出嫁后也很少和家族来往了。”
是不和家里走动,还是被驱逐,这就不得而知了。
沈清和心中有了计较,用肘撞了一下身边人,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兄弟够意思,谢了,等我好消息。”
薛不凡不喜欢对这样的亲昵行为,拍开架在肩上的手,白他一眼,“你能有什么好消息,别惹事就不错。”
“嘿,我可是你上司!小薛你要倒反天罡啊!”
薛不凡头也不回。
师爷也没见过这架势,两人勾肩搭背和兄弟一般。见沈大人回头看他,陪笑两声道:“您请随我来。”
院落深深,小径蜿蜒可见茂林修竹,没什么靡费装饰,各处打理的雅致古朴,倒是别有番意趣。
“沈大人来了。”师爷遥遥冲里面唤,迎送他进去。
沈清和抬手拨开竹叶,公羊慈就坐在院中,他换下了官服,一袭月白夹华青广袖长衫,外罩层透色纱衣,腰间一根大缎随他动作逶迤在地,颇有士林之风。
“不必拘泥,来坐吧。”公羊慈还是淡淡的,倒未像他说的那么‘一见如故’。
“听说你的族地在拙州,我也是拙州人。”
“我父亲曾是拙州刺史,说来惭愧,我的拙州的印象倒不深刻了。”
公羊慈点头,“听说你在京都时曾平了昌州难民之患,很厉害。”
“尚可尚可。”
沈清和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态度,既不热络,也没有多生疏,就是不远不近的隔着层纱。
轻飘又迟缓的脚步踏过回廊,原先一派淡然的公羊慈立即直起腰。
女子身着鲜艳彩裳,头上一顶金莲冠,细长的黛色薄眉,颊边施小朱,恍若天上仙娥。
沈清和已经好久没见过这样的富丽打扮,只是艳则艳矣,她唇色却浅淡,加之颦蹙间倾泻的孱弱,是那位魏夫人?
怎么看上去那么像……
心脏病?
第46章 46 白莲观
“小柔, 你怎么来了?”
公羊慈接过妻子手中茶盘,观察一番她的面色,随后道:“你身体不好, 以后不要再做这些了。”
魏琼只笑笑,顺着丈夫的力道坐下。
“茶叶是我出阁时带的春蕊, 水是去年绿梅上采的新雪。”魏琼信手沏了两杯,一杯轻放在沈清和前, “你鲜少邀客,若有朋友来, 我当然得尽地主之谊。”
“夫人好。”沈清和与她见礼, 笑说, “听闻夫人美名, 真若仙子下凡一般。”
魏琼红了耳根, 她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 语笑皆是斯文娴静, 唇角一展便出一个清浅笑窝。沈清和幻想这个时代大家闺秀的样子, 大概就是这样了。
魏琼因为体弱很少出门,丘泉的郡守长着张老少通吃的面容, 故作乖巧时很容易讨得人欢心,他们一时攀谈上, 竟忘了站在一边的公羊慈。
直到魏琼问起他有没有婚配时, 公羊慈才忍无可忍打断两人讲话。彼时正好一阵熏风吹来,他顺理成章将魏琼半拥进怀里, 声音一紧, “时候不早,也起风了,沈大人我们改日再叙。”
拢共来了才不到半时辰。
沈清和只笑了笑, 说声好。
“那我便先告辞了。”
他起身,突然又被公羊慈叫住。仆从拿来了披风,他先低头轻声反驳了怀里人几句,后就将魏琼严严实实罩了起来,漏不进一点风,这才转而看沈清和。
“马上是夏历三月三修褉的日子,你我身在异乡,也多年未参加了。今年日子好,我去消灾祈福,为妻疗病,沈大人要不要同去?”
修褉,是在南方贵族间流传的一种祭礼,常在溸水边举行,用香薰花草沐浴,去病患,除鬼魅,作祈禳。
换言之,就是大家一起在河里泡澡。
沈清和微笑婉拒:“我就不去了,公羊大人此举定能感动神明,尊夫人也会身体康健。”南方贵族他不知得罪了多少,五姓里就有好几家。若修褉祝祷真有用,该有不少人盼着他被鬼上身。
沿着迂回的林道又出去,沈清和不免多想,看来说他们夫妻恩爱的话倒是不虚,公羊大人对待妻子和护眼珠子也没差了。
嗯,爱老婆的,应该不会差。
“沈清和——”
他还在想刚刚的事,熟悉的一嗓子就将他拉回了现实。白衣小将拽着缰绳,骑在良骑上,手中赤金色长枪被阳光一照,闪着片片鳞光,神气得不行。
“遥兄!”沈清和有些惊喜,“你不是去京都了,怎么回得这么快?”
“那地方,我又待不住,哪里有西北自在。我骑马回来的,要不是……还能再早几天。”遥光翻身下马,按不住炫耀的心思,将手里长枪举到他面前,“陛下赐给我的枪,你看看,威武不威武!”
他一副大方给你摸摸的架势,沈清和也不客气,伸手摸了摸枪身,从头捋到尾,触手温热,锋刃生寒,篆刻精美,甚至还有铭文,是件神兵利器。
“帅啊!”
他心跳微微加速,是真心羡慕了。哪个男人能不为这样的兵器热血沸腾!
遥光也头脑一热,兴奋地将霸王枪扔他手里给他玩玩,沈清和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砸的差点手臂脱臼,牵带着全身往下栽。
“你这小鸡崽似的。”遥光被瞪了还哈哈大笑,好心伸手将长枪拎走。沈清和揉揉手腕,没好气白他一眼,有点被伤到自尊了。
他每天也有跑步锻炼,夏日来了才偶尔偷闲几次,身体素质和遥光这每天舞刀弄枪的却比不得。北地是有些人杰地灵的,胡族那个没他高的小狼崽子也是一身蛮力。
只是上帝为你打开一扇窗,就要关上一扇门,两人脑子都不太好使,他想到这里又释然了,点评道:“莽夫。”
“你说谁莽夫呢!”遥光不乐意了,他缠人劲儿上来,“你忘了是谁几次救你了?听说我不在的日子你又差点遇刺,这郡守当的比皇帝还危险。”
要是其他人这么叫他,就得在他枪尖下比划比划,不过遥光自认好兄弟就是嘴巴坏,心还是好的,便迅速翻了篇:“好好好,你最聪明,但是还得我这个莽夫保护你这颗聪明的脑袋。”
沈清和还挺无语的,他不懂初见时英姿飒爽的小将军怎么能变成这样。
“我还是喜欢你一开始那种桀骜不驯的样子。”
遥光暴退三步,仰头望天,“喜欢我?我,你,是吗哈哈哈。”
“……”
是吧,他说的一点没错。
沙尘滚滚,另一驾马车在他身侧停下。车夫一路张望地脖子都要断了,见总算没把人跟丢,掏出布巾擦了擦冒热汗的脸。
从没把马车驾得这么快过!
他是大松口气,可车里的人的就不一样了。孔正卿将帘一掀,捂嘴跳下车,在一棵树下大吐特吐,险些将胆汁给呕出来。
“孔大人?”
沈清和看了眼,还真是孔正卿,他又疑惑看向遥光。
“是萧大哥让我带他来的。”
他们这一程轻装简行,护送的金甲卫在远离京都二十里时就撤散,剩下的路就是遥光在前面骑马跑,偶尔停歇一阵,而身后载着孔正卿的马车则死命地追,就这样一路到了苍州,才叫他去了半条命。
遥光见堂堂御史中丞被他折腾成这副模样,有些心虚地顾左右而言他:“我就说我和这些文官处不来的,颠簸两下就和要散架似的……”注意到沈清和凉凉瞥来的视线,他立刻讪笑讨好:“你当然不一样了!沈大人英俊潇洒国之栋梁,我只和你处得来。”
傻愣傻愣的,沈清和也不和他计较。孔正卿吐得欲生欲死,看遥光的眼神都要带上恨了。沈清和刚要开口,却听到了马车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遥光眼神一利,提枪朝车驾走去,车夫吓得跳了车,他拿枪尖一掀车帘,里头空空如也。耳尖微动,猛地又朝车底刺去,一个瘦小的毛孩子从车底咕噜噜滚下,哎呦哎呦地哀叫。
“什么东西?野猴子?”
看清是个小孩,遥光猛地收枪,“你是谁?怎么会伏在车底?”
小孩穿得破烂,头发像一月没清理过,乱得像个鸡窝,一张嘴就哇哇大哭起来,那叫一个又呕又哭,险些背过气去,显然也被颠得不清。
这一嗓子,众人才发觉这小叫花子竟还是个女娃。
“看你做的好事。”沈清和又将错归责到莽夫身上。看她样子,现在也问不出什么,招招手让州府里的小厮帮忙将人和马都安排回自己的住处。
休息了半刻钟,高容又制了补神安神的汤剂,孔正卿才总算缓过神。他是文人出身,纵使平日对武将没什么偏见,如今也要有偏见了,一边喝着汤药,不带重样阴阳了一刻钟才停下。
沈清和也未料到铁面御史还有这样一面。
遥光摸了摸鼻子,觉着理亏也没反驳。
“沈大人。”孔正卿转头看沈清和,才转变了态度,“陛下听闻丘泉郡在你治下已是沧海桑田,特命我前来勘录,若有需要,我当倾囊相助。”
“孔大人是陛下的得力之臣,若有需要我当然不会客气。”
孔正卿无言,他嘴唇嗫嚅两下,面露愧色,“那日……昌州难民之事……本是你的功绩,最后却算在了我身上,并非我有意……”
“孔大人不必多说。”沈清和摇头,“我当时年轻气盛,锋芒太露,你我都不是什么显赫门第,也当清楚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贬谪苍州,并不一定是坏事。”
“好好好。”孔正卿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热泪盈眶,“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是识量清远之人!”特别在遥光的相衬下,他觉得沈清和简直如他知己般心意相通。
“识量清远?孔大人应该对我有误解。”沈清和道,“没准我是想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呢?”
孔正卿还没弄明白他想收什么,绿松探头进来说,“大人,那个小乞丐能好好说话了,她说要见大人。”
遥光拧眉,“耍什么花样?她扒在车底,偷鸡摸狗,怎么想都不是要做什么好事!想见人是吧,你把她带来,我倒是要好好问问话。”
遥光恶声恶气说话,是有些像尊小煞神的,绿松有些怕他,缩回头去,只能让那小孩自求多福了。
沈清和又问了几人一路北行的见闻,就在偏屋躺着的女娃磨了一刻钟,才终于进了屋。
她紧张地将所有人看了个遍,很有眼色地找到了最面慈心善的一张脸,快走几步,在遥光凶狠目光下跪在了沈清和脚边。
“……”
“你有什么事吗。”沈清和表现平常,世道乱,若生在郊野缺少教化的人,这般年纪已经杀过人了,即使她看上去只是个瘦弱的女孩。
看出几人身份定然不凡的女孩咬咬牙,孤注一掷哭求起来:“还请大人救救我的姐姐!”
原来是有事找。
“你姐姐怎么了?”
“我姐姐,我姐姐她要被白莲教给卖了,她就在祁连山脚的白莲观内!”
白莲教。
名字有些耳熟,沈清和略一思索想了起来,听说是从南边兴起的一支教派,近年来香火颇旺,流布四方,竟连苍州都侵入了吗。
原本在床上安稳躺着的孔正卿蹭一下坐起来,陡然目光炯炯,“我查办过几个官员,搜府时找出过他们与白莲教往来书信,都是什么净身行善因果之类的话,表面上虽看不出什么,直觉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这白莲教矫饰的很好,十数年间一直未留下什么把柄,若今日能揪住,还能为大雍剜去条腐虫。
他一谈及公务就精神许多,腰不酸了腿不痛了,盯着女孩道:“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你姐姐又怎么被抓的,一一详实说清。”
小乞丐哪里见过这样的贵人,被严厉训话,两条腿颤得不行,沈清和看她抖得说不出话,安抚道:“我们都是朝廷的官员,你有难说清便好,别怕。”
女孩抽噎两下,总算止住想掉下的眼泪,慢慢说道:“我叫小满,是李家村人,我姐姐上个月被爹娘送去白莲教里当了姑子,我很想她,但正门的人不让我进去,我便,我便找到墙边的狗洞钻了进去。”
小满虽然心中恐惧,但还是一字一句交代得清楚,“我在观里没找到姐姐的房间,却,却听到里面的管事说,要将观里的人都卖作夜度娘!”
“我一不小心出声被他们发现,从狗洞里爬了出来,山林里树密草高,我又躲又藏,直到看到了大人的马车……”
小满脸颊黑红,说起这件事还有些惊魂未定的后怕,她心里想到姐姐,突然又什么都不怕了。只要能救姐姐,就算被观里的人抓住打死也没关系,就算坠车摔死也没关系。
只要能救姐姐。
可她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她只怕她死了,草席一裹扔进乱坟堆里,没人知道这件事,姐姐就一辈子出不来了。
“他们是逼良为娼啊!”游洛骂了一声,“立观做这样肮脏的秽事,也不怕遭天谴!”
小满黑亮的眼睛里乘着期待的光,“大人,你们会救我姐姐的对吗?”
沈清和垂眸思量。
孔正卿断然说:“当然,佯修善事,煽惑人民,为首者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若他们真行此恶事,我定彻查到底!”
沈清和看他语气铿锵,欲言又止。
“多谢大人。”
小满泪如泉涌,深深将额头叩在地上。
第47章 47 白莲观,你完蛋了
孔正卿沉吟片刻, 准备现在就动身。
沈清和迟疑,“这事儿有蹊跷。”
“等不了这么久,他们现在已被惊动, 如今朝廷有几件大案就与这白莲教牵扯不清,现在就从这地方的开始拔除, 说不定还能一举勘破!”
遥光也赞同,这一路是同孔大人一起来的, 也不好直接丢下人去找匪头打架,现在有送上门来的, 正好手痒。“不过一群搬弄神鬼的乌合之众, 等真打到家门口, 不全成了乖乖的鹌鹑。况且我连几万人的沙场都赢过, 难道还不敢去这不足百人的白莲观?”
看他们都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沈清和按了按眉心。
“几十个人当然好对付, 只是……”
“搞传教的是有点抽象的, 跨界执法, 难度很大啊。”
可见群情激奋下,加上孔正卿这个事业脑, 似乎暂时没有人参考他的意见。
他敲了敲忧郁中的系统,“你的赛道终于来了, 去这个什么白莲教, 高低能当个圣子。”
系统:“……程序里设定了,不干违法乱纪的事情噢。”
好吧。
要试试就逝世吧。
苍州府前最繁华的一条街道, 脚商的锣鼓鸣响被马蹄疾驰盖过, 不消片刻又恢复熙攘。远在三十里外的连苍山里,萦绕草叶间的,只有沾衣欲湿的露水, 和夏日不息的蝉鸣。
白莲观深红色木门常开不闭,时时迎接来往香客,此刻已被成群官兵占满,灰衣的洒扫童子被门外气势汹汹的场景吓倒,手脚并用想去通知观中主事,却被截在半道。
香客惊叫四散,一时鸡飞狗走,混乱不堪。
“公门办事,闲杂人等统统站在原地不许动!”
官兵一声厉喝,止住所有人的奔逃。
孔大人的主场,沈清和与学生都避退后方,戴着帏帽,翻身下马时白纱翻卷,“没想到山脚下一座小观,这么多人来参拜,香火还挺旺。”
观口中心就放着一尊四足香鼎,整座冠宇莲香缭绕,让人闻了浑身一轻,这香气似乎有愉悦身心的作用。
闻这浓度,应该不止一座炉子。
因为一些刻在基因里的教育,沈清和对这些让人飘飘然的东西格外敏感,上次见到的还是清谈集的春水煎。
侧身问高容:“能闻出里面有什么吗?”
高容深嗅,片刻后答:“许是沉香,夹着杜衡,白芷,水莲……?我对香道并不精通,只能闻出这些。不过香道与医道也有共通处,医术上也有以香入医的先例。”
“以香入医?”沈清和视线顺着那大香炉往里看去,洞开的阁门里,一尊玉制金漆菩萨像正跣足端坐莲台上,面相丰圆,头戴蔓冠,胸饰璎珞,雌雄莫辨,含笑睥睨来往行人。
隔着层纱幔看不太清,沈清和眯着眼打量。
“既然香能作药,是不是也能作毒啊。”
“当然。”高容点头,突然意识到老师在说什么,凝神往香炉看去。
沈清和:“你去抓把香灰来。”
观中管事齐聚,皆是平冠白帔的道人打扮,浮尘微抖,颇有仙风道骨。见是官府来人也丝毫不怵,见他们将观里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出什么东西,才开始发作,“我等都是一心侍奉白莲圣昙菩萨的信徒!你们虽是朝廷的人,但要给不出个交代,我们也不是白白叫人欺负的!”
孔正卿是这次调府兵的主理人,站出来一甩袍袖,“哼,什么菩萨,什么信徒,你们有在道录司刊过册吗?有拿到度牒吗?大肆敛财,搜罗拐卖,办的就是你!”
沈清和作壁上观:“看到没,这就是没拿到编制的下场,说办就办。”
道士们一噎,迅速反口:“白莲圣昙菩萨神威昭昭,庇佑生灵!大人说我们敛财害命,可有证据吗!”
“那就让你们这里的姑子都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如实!”
轮番搜查中,观里无论男女都被从屋中赶了出来,他们有人镇定,有人泪流满面,具都身形羸弱,面貌清秀,穿上道服还真有菩萨前侍奉真人的味道。
只是不论谁问话,他们都似统一口径般,一口咬定是自愿留在观中侍奉白莲圣昙菩萨。
沈清和也看到了其中小满的姐姐,她左眼下有颗小痣,很好辨认。她此刻躲在最后面,温和恭顺的样子,也在口口声声说着同样的话语。
嘶,深度洗脑啊,那还真不好办了。
若是外人此刻站在这儿,必然认定是他们仗着朝廷,在欺负这无辜可怜的小道观。
“我们的钱都用来塑像贴金,门人都是虔信笃诚,若没有证据,就是当今皇帝来了,也是没理的!”管事道士手底浮尘一扫,颇有分稳操胜券的自得。
“证据?将你们带回去,审一审不就知道了。”连陛下都敢攀扯,孔正卿是见过大风大雨的人了,也从未见过如此死到临头嘴还这么硬的,扬手一挥,身后官兵便要一拥而上。
“你们这是亵渎!”
“触怒尊者,是要大难临头的!”
“将永世不登往生极乐!”
几个道人带头一喊,原本还在惶恐的香客瞬间清醒过来,竟齐齐张开手臂,挡在这些道人面前!
官兵威慑的刀都举到了眼前,他们却都和魔怔一般,避也不避,就直直面对这锋刃。
还真不是一时之勇,他们是真愿意豁出命去!
有几个官兵没收住刀,就见那人直直撞过来,转瞬间就见了血。
“他们是疯了不成!”
遥光也是大惊,这些香客竟真不识好人心,要舍命要护住这些道人!
沈清和有所预感,但香客的疯狂还是出乎意料,他将一切尽收眼底。
“羊群效应。信仰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赋能我,我留存你,大家疯狂对其颗粒度,一种很玄妙的关系。”
高容停顿,老师又开始说听不懂的话了。
孔正卿又不是什么酷吏,总不能真就这样大开杀戒,弄得一地腥血。面对这些已经陷入极端情绪,随时能够暴起的平民,他也只能退让一步安抚百姓,暂且退出这白莲观。
“一群刁民!”孔正卿一拳砸在墙上,他没想到原本只是捉人封观的事情会变得这么复杂。
沈清和:“毕竟活在这世上,不如意事常□□,那怎么办呢,只能托在这神佛上了,现在要把人抓了,不就是让他们的梦也一起碎了。听听他们承诺的什么,往生极乐,多么朴素梦幻的愿望啊!”
“听你的话好像还挺认同?”遥光看他。
沈清和微笑:“我的意思是,科学教育刻不容缓。”
回了州府,公羊慈见他们借调了这么多府兵,只差人来问了一句,便也没在过问。
斜晖已经洒在芦苇丛上,小满叼着根狗尾巴草,坐在离官府不远的河岸旁,见人马回笼,将草根一吐,拍拍屁股追了上去。
“大人——”
她跑得汗津津。
“怎么样,大人有没有看到我姐姐?”
孔正卿摇摇头,“白莲观人冥顽不灵,还蛊惑百姓回护。看来若要拿下,真要如沈大人所说,从长计议了。”
小满顿时臊眉耷眼,又去看她一开始便看好的漂亮官员。
沈清和也摇摇头,“我们尽可使强硬手段,只是看那架势,白莲观上下宁愿与我们玉石俱焚,包括你姐姐。”
小满大失所望,她急得红了眼,也不管不顾了,直接抓住沈清和的衣摆。
沈清和静静看她。
众人面色复杂。
小满眼中沁出泪来,喊道:“好,你们当官的都是这样说话不算话!你们不救,我自己救!”她转身就走,左脚拌右脚摔在了地上,又爬起来继续跑。
她等不及什么从长计议,现在就要救!
沈清和叹了口气,一把揪住她的领子。
“小毛丫头,你急什么,我说不救了?这一趟去的,也不算全无收获吧。”
孔正卿狐疑:“什么收获?”难道还有什么他没发现的?
“你们没发现吗——这白莲观很会选地方,依山傍水,虫鸣鸟叫的,很适合作为新校址啊!这地皮,我要了。”
“……”
沈清和手腕一翻,将女孩的脸蛋扳过来,“仔细看的话,长得倒还行。”
“你,你要干什么!”小满护住自己的脸。
“既然从外面进不去,那就只能换个方向入手了。”他将女孩放下,“若真如你所说,白莲教要卖了你姐姐,我们只能找人乔装潜伏,从里面一窝端。”
遥光挠挠头,他端匪窝都没那么麻烦!
沈清和挑剔地看着小满,“当然,就只有你这个小丫头也不行。”他回头看向众人,笑眯眯发问:“你们谁愿意男扮女装,舍身入观,作为特务完成大计啊?”
所有人缓缓移开视线。
“以前没发现,孔大人倒是生的标志啊……”
孔正卿连连摆手,“沈大人,我都要三十岁了……况且今天我当众对峙,白莲观的肯定已经记住我相貌,不可不可。”
高容游洛也纷纷退后半步。
“我们真不行的老师……”
“我以前也不是没做过探子,扮女装,也不是不行!只是你看我,”遥光摊开双手,原地转了一圈,捏了捏自己孔武有力的臂膀,龇牙咧嘴说:“我这一拳就能将他们头打歪,看着也不像啊!”
“要说最漂亮的……其实你就挺合适……”
他看着沈清和憋着坏水时,格外生动的眼睛。
“哦?”沈清和转头看他,笑容有些危险,“我合适吗。”
对对,就是这样的表情!白莲教但凡长了眼睛……
遥光只能在心里想想,嘴上还是硬着头皮说:“是啊,你的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也好看,还有一个聪明的脑子。”
其他人都默默点头,没有异议。
沈清和抱臂,指尖在手臂上点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遥光你小子还会捧杀了。”
“句句肺腑之言,要是沈大人出手,一定可以的吧!”
系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宿主,他说的没错,确实没人比你更合适了。”
沈清和额上青筋跳了跳,默默给白莲教又加了一笔账,假笑道:“好好好,舍生取义(地),我当然是愿意的。”为了建分校,院长亲自出马。
白莲观,你完蛋了。
第48章 48 cosplay
沈清和从站在这里, 被老道挑选的那一刻就有点裂开。没人和他说过,男的也能光明正大入观啊!
也是,大雍男风盛行, 若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男人也挺抢手的。
他去看谎报军情的小满, 小满扬起脸,对他讨好笑笑。
好的, 白莲教,这账得再加一笔。
“站直了, 你们以后要侍奉白莲圣昙菩萨, 菩萨座下可不是什么人都要的!那得有缘法才行!”
被选中的少女少男昂首挺胸站在一边, 而被掠过无缘进入白莲观的灰心短气, 颇为沮丧。
隐在人群里的沈清和嗤笑一声, 什么有缘法, 是要颜值吧。若世上真有什么引渡往生的圣昙菩萨, 早该显灵收拾这帮倒行逆施, 看人看脸的‘信徒’。
近日让官府的人吃了个闷亏,上头赏了丰厚一笔, 管事老道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脚步都若行在云中般轻快。他一排一排悠哉地走, 看到明显矮个头的小孩时弯下身, 要去仔细瞧清她的脸。
“嗯?你……”
小满又恐惧又恶心,强撑着不啐在这杂碎脸上。
道士见女孩低着头, 眉头一皱, 就要上手抓她,小满腿一软,突然被个影子罩住。沈清和突然倾身半伏在小满身上, 拿捏着语调:“你一定要收了我妹妹啊,我们姐妹的诚心,天地可鉴啊。”
管事一愣,这大高个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立即臭了脸,牙保今年是突然瞎了眼吗,不知道上头要挑什么样的?这都是什么货色!
“去去去,你们这样的一看就没有慧根!就算到了白莲圣昙菩萨面前……”
沈清和抬起脸。
“——但是话又说回来!”道士一个大喘气,胡子一翘,差点没给自己憋死,“我仔细那么一看,你们姐妹诚心足够,定能打动尊者!”他说着又多看了沈清和一眼,就是高了点,声音粗了点,长得是漂亮,漂亮得没话说,不愁砸手里的!
他满意地一捋长须,转身向下一人走去。
也是混进来了。
真就纯看脸呗。
沈清和站起身,安抚性地拍拍小满的头,“别怕,别抖,我在呢。”
小满依靠在沈清和身上,呜咽着轻轻嗯了一声。
她满打满算,几月前还是在爹娘膝下耍娇的年纪,今日就要羊入虎口谋划大事,实在没法全然镇定。
那位大人的手一直还搭在她肩上,给她带来些许心安,小满就在心里拼命想着姐姐。
我要坚强,姐姐的性命只在我身上了。
这筛选‘有缘人’的活动,因为某些标准进展的着实快,在场大约数十人,老道只片刻便选好了。
“好了好了,就这些吧。你们没被选上的也别哭丧着脸,在家中对着尊者的牌位日日祈福,还是能得到些许眷顾的。”
沈清和一行挑中的被从小门带进观里,因为身量和长相,他几乎在每个老道面前都受到一番眼神洗礼,饶是自信如他都有些忐忑。所幸最后也没人说什么,摆摆手分了厢房。
他和小满分到了同一间,十人的大通铺,每人还得了件灰白道袍。
为了更具‘仙风道骨’,这袍子不论男女,都从头宽敞到了脚,比他穿的女装还要合身些。沈清和立即换上,行动都方便许多。
“诸位既入了我白莲观,就要守我观的规矩,应衣冠整齐,肃静庄严,不可光身赤脚,也不可高声喧哗,忌轻忽言笑、举止不雅、轻慢戏诙。还应晨昏定省,日日茹素,忘却凡尘,潜心侍奉白莲圣昙菩萨,方能得极乐往生。”
管他们厢房的是个中年女道,黑发一丝不苟扎起,神情严肃地讲了一堆规矩。
沈清和装作温良洗耳恭听,心中却想:这道观做的是乌糟事,面上功夫倒是一丝不苟,模拟游戏也没那么真的,难怪那日孔大人来时抓不出错处。
就是这规模,这配置,还是全国连锁,背后必有大势力经营。
到底会是谁呢?
正思索之际,女道已经说到他们除了每日诵念道经,还要学弹琴品茶,五音韵律,沈清和突然对这白莲教幕后人的用意有了新认知。
道观佛庙在大雍风行过一段时间,又在清学的推动下到达高峰,宝华寺,极清观之流,还一度被封为国寺国观过。在书卷记录中也向来被称作‘清净地’,只是礼乐崩坏世道纷乱下,许多东西已随流水去,就连这清净庄严的地方也被有心人敢来用作淫乐。
苍州的白莲教修建刚满一年尚不知情况,其他地方那些长存多年的自然脱不了已是一滩泥沼。
普通美人已经不新鲜了,硬要弄些‘别出心裁’的花样,要在白墙青瓦,庄衣素色间找刺激,不惜绕这么大一个圈子,造了个伪神,骗这么多良家民女,真会玩,真下作,真令人作呕。
什么是亵渎,这才是亵渎!
沈清和看着房中那尊供人参拜的白莲圣昙菩萨坐像,冷笑连连。
……
铜钟一敲,余音袅袅,又是新一日。
白莲观的守备巡查在孔正卿登临那日后开始森严,沈清和一连三日都没找到时机,反而被这观中香火气折腾得出现头晕症状,偶尔在晨起诵经时,对着那巨大俯视的菩萨像,有了他正对自己咧嘴笑的错觉。
第一次幻视时他打了个激灵,掐着大腿清醒过来,那泥塑的东西待在原地一动不曾动,也没有突然张嘴。用余光打量周围人,他们面色恍惚,唇角含着幸福的微笑,显然有了症状。
没错,这观里的香火有致幻作用,闻多了人就要开始‘见小人’。
他们这些侍奉的人每日晨晚打坐都在香炉边,吸入的最多,头几天只是眩晕犯恶心,管事道士谎称因为刚开始近距离接触菩萨宝相,威压之下都会有这种反应。到后来适应的越来越好,见到什么不该见到的也只以为是菩萨显灵。
外面的香客也如此,来的次数越多,吸入的香气也越多,自然对白莲观更加深信不疑。那日敢和官府对峙,怕是也因深信观里有真神庇佑,才如此不怕死。
所以白莲观发展到这么大的规模,信众广布四海,就是靠药物催生来的。
沈清和给这背后势力的形象再添一笔,不仅有资源有见识,还有会制药和批量生产的手段。
本想再找找其中密辛,现在是来不及了,系统只能分析药物成分,谁知道这药物对身体智力会不会有影响,必须尽早脱身。
事不宜迟,今晚就动手。
傍晚,沈清和在水缸里下了几丸药,没什么危害,只是叫人格外困倦,同时和小满交代好不要用饭用水,静待夜深。
月黑风高,乌云蔽月,万籁俱寂。
沈清和睁开眼,小满已经紧张地坐了起来。
“我给你的东西放好,每个地方香炉都要覆盖到,点引线时离远些,这东西伤害很高。”他一边披道袍一边说。
小满从下午就开始紧张,她已将路线在脑中过了无数遍,就是摸黑也能找到。
她跨出门栏,沈清和在背后叫住她。
“如果遇到人了直接走,别想太多,我们还用不着一个小孩冲在最前面。”
“要记得,你姐姐还在等你。”
小满努力点着头,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下,小跑着去了。
沈清和深吸口气,单手将长发攒好,换回了男人装束。
其实他后面的日子并未刻意装扮,但观里管事似乎已经确信他能卖个好价钱,并不在乎他到底是男是女。
夜晚的莲花观伏于夜色,初露它的狞恶。
天上乌云被一阵夜风缓缓吹散,枝头蝉鸣在寂静中更加嘹亮,迎来了清月皎皎辉光,于是便更卖力地振翅,要为接下来的戏幕添个彩头。
系统小小声对他说了声加油。
沈清和微不可查点了下头,一路走到正门口,孔大人先前就是在这里铩羽而归的。他先将门上沉重的腰木取下扔在地上,随后一步一步接近那端坐阁中的泥木菩萨像——
他依旧笑容悲悯,睥睨世人,身下莲座已被塑成金色,假以时日或许真能脱去泥身,成就金体。
不过不会在这里。
沈清和收回视线,已经站定在巨大的香鼎前。
爬上鼎座,从腰间取下一只陶瓶,弯身将仍旧温热的香灰扒开。靠的越近,那股怪异的甜香就越令他头疼烦躁。底下的陈灰是凉透的,他将陶瓶在里面深深埋好,转身要跳下鼎座时突然脑中有惊闪划过,回身又往深处扒了扒,一本账簿似的卷册正埋在里头。
这里距离正门不过十米远。
哈哈。
“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是懂心理学的。”
他掏出账目来翻了翻,果然是他想要的东西,这就是观中男道女道迎来送往,进出买卖的收支簿,买主遍布苍州,一目十行看去甚至还有熟面孔,昔日州府见到的有两位同僚也赫然在列!
沈清和眼神冷下,他将账簿在怀中放好,信手抽了罐里两根香,点燃后轻吹,夹在指尖甩了甩,打量着星火微明,丢进了炉鼎里——
“敬您,白莲圣昙菩萨。”
他站远了,头一回微笑着叫了这泥像的全名。
白莲圣昙菩萨依旧回以浅笑。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让天地为之一颤,菩萨面庞陡然被爆炸火光映亮,悲悯微笑头一回展现出狰狞。
宝莲殿里打坐昏睡的小道人们猛然惊醒,惊慌抬头,看见的就是被烛光映亮,在黑夜里略显诡异的菩萨造像。
他们以为是自己大不敬睡着了,尊者大怒降下惩罚,连忙跪好虔诚参拜,祈求尊者息怒。直到第二声爆炸惊动天地,整个大殿都开始摇晃,梁上沉积的浮灰簌簌往下掉,他们才意识到是外头的响声。
于是都慌慌张张推门去,和其他往外跑的白袍道人碰了面。
他们都呆呆抬起头,看着殿外耸立的菩萨像正在熊熊燃烧,一只巨大手臂直直砸落在地上,瞬间星火四溅。
下意识的,他们想高喊走水了,赶紧去救火,但反应过来时,塑像在烧,树在烧,连廊在烧,火舌吞吐发出恐怖的哔啵声,将要咬上他们所站的檐角。
他们年龄都不大,资历最深的也才堪堪进观一年,此刻都呆呆望着猩红的地,猩红的天,热意滚滚舔过,尖锐的叫声才迟迟响起,然后是接二连三的哭喊。
“叫什么叫!”
突然被喝止,发出叫喊的人看向声音来源,宽袍大袖,简单束冠的青年从火光中走来,他面无表情开口:
“我是白莲圣昙菩萨,你们道观假借我的名义谋财害命,现在我降下神罚,来重惩你们这群假名托姓之徒。”
他面容雌雄莫辨,眉目如画,眼瞳被火焰染成鲜红色,袍袖在烈火中翻飞,众人的脑子在火焰和理智的煎熬下沸腾,几乎相信这是白莲圣昙菩萨降世。
也有人从这层迷障中猛然抽身,他指着沈清和质疑:“你和我们穿一样的道袍,明明就是观中人,凭什么说自己是尊者!”
其他人才注意到他衣服有异,看他的眼神多了一丝清明迟疑。
该醒的时候不醒。
沈清和冷笑,他打了个响指,天地间恰如其分又响起一声巨响,所有人条件反射抱着头蹲下,又听几声吱呀呀令人牙酸的闷响,几颗树木重重倒下,等着轰隆隆余音散去,就只有自称尊者的唯一一人还站着。
“不敬神佛,你们将不入往生极乐,永受狱火煎熬之苦。”
像是一句咒语,又像是打开秘锁的钥匙,所有人听了这话立即齐刷刷跪倒在地,已然是全信服了。
“我们是被这观里的道长蒙骗,还请尊者原谅!”
“我愿终生侍奉您!”
还有人已经开始念起长段长段绕口的祷词。
“……”
真是,魔法打败魔法。
看着火焰已经燎上廊柱,时间已经不多,沈清和转身就走,身后徒留一声声哀切的呼唤。
他侧脸,指尖,半身已缠上红光,似批戴一身红莲业火。
“不是都想往生极乐吗,跟我走啊。”站在这里凹造型,快热死了。
所有人欢呼一声,又急急压下呼喊,紧紧跟在尊者身后。
在厢房里小住的香客都跑了出来,鞋袜也来不及穿,他们看着眼前亦步亦趋的大部队一愣,随后就听到什么‘真菩萨降世救苦救难’的话,茫茫然跟了上去。
这把火是从里朝外烧的,沈清和几乎绕着白莲观转了一圈,路上将躲着的小满也召回来,一路见见着被烧坏的建筑,焦黑的地皮难免有些心疼,这是他选定的校址啊!他亲手毁了!倒是还得一点点重建!
罢了罢了,脏东西。
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也挺好!
小满见沈大人一路竟汇集了这么多人,嘴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个鹅蛋。
好、好厉害!!!
眼神锁定了姐姐的身影,松了口气,安心地缀在队伍尾巴。
几个管事道士住在一处,一齐七慌八乱跑出来,看人群都聚在一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救火!”怎么会起这么大火!他心里又痛又恼!!
他一出声,瞬间被众人眼神锁定,纷纷去看最前方尊者,似乎在等他发号施令。
几个老头一怵,但平日装得道高人,作威作福惯了,拂尘一甩就要开始叫骂,小兔崽子,要反了天了!!
沈清和轻飘扫他们一眼,一摆衣袖,老头们瞬间被一拥而上包围,先是拳脚相加后是五花大绑,要不是领头人轻飘飘丢了句留下性命,他们毫不怀疑自己会被当场乱拳打死!
沈清和看他们疯狂的劲儿,也有些恶寒。
“邪教迷信真是害人不浅啊。”
系统:“哇哦!”
“我的技能树是不是点错了,总感觉宿主在其他方向有很强的天赋呢!”
“……”
“不是说好不干违法乱纪的事吗,举报你。”
第49章 49 我入地狱
一把烈火让寂寥的夜升腾, 造型各异的白莲圣昙菩萨在这场火葬中扭曲妖异。正门前,塔阁里细胚雕刻的造像半张面容已然焦黑,再无悲悯之相。
观门已然大开, 遥光提枪走进,见沈清和安然无虞后松口气, 大声命令道:“封观!”
一路跟随跑到这儿的男男女女看见大批的官兵,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面面相看地由着他们动手绑人,被像糖葫芦般串好。
遥光:“白莲观做的一堆破事, 现在老天降火烧观, 你们这些人也跑不掉!若不想被牵连, 招认的时候都老实点!”
道人惶惶, 都去看降临的真人菩萨。
沈清和摸摸鼻子, “法不容情, 我也插不了手。不过你们不是主犯, 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至于罪魁祸首,一个都跑不了。”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所谓‘罪魁祸首’。
老道从被窝里爬起就是接二连三的惊吓, 现在被揍得鼻青脸肿,绑得结结实实尚有些迷瞪, 一见是官兵卷土重来, 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这是中了朝廷的奸计啊!这群人明着动不了,就开始耍阴招!
他蹬着腿, 高大的汉子差点没制住, “你们这样胡作非为,对神灵大不敬,会邪魅缠身, 死后被恶鬼啃食!”
“满口污秽诅咒,你要是再敢说话,我就拔了你的舌头!”不过也是纸糊的威风,遥光佯装动手,他就被吓得一缩脖子。
“你终日拜神,却没有一丝忏悔之心,今日为何遭来天谴难道自己不知道吗?”火光在沈清和脸上跳跃,他恶劣一笑,宛如从地狱里爬上的恶鬼,“供奉伪神,恶事做尽,已然招来神怒,天天想着渡人往生极乐,有没有猜到你后半辈子能不能善终?”
管事老道在白莲观多年,当然知道里面经营的是什么勾当,什么神啊鬼啊,只有泥糊木塑,他一辈子也没见过真的,就是骗人的幌子!
他自得自己能操控神佛,声名银钱就能流水一样进了口袋,没想到今日还真见了鬼,外突的双眼向四周骨碌碌乱转,一时也不敢再狂言。
官兵来按住他肩膀,要将他扣押下狱,他才慢悠悠喊道:“黄口小儿,我劝你识相。以为将我抓去又能如何?不过两日就要乖乖请我出来!”
沈清和目光一动。
“怎么,你还等着你的尊者来救你?那你有的等了,它已经快八分熟了。”
老道呵了一声,压低声音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凡事三思后行。哼,这里的高官我都认识,出不了三日,你的上峰就要急着来捞我了!”他手中有那么多往来把柄……何况就是苍州本地的官不管用,不是还有那位。
左右这小子是走到头了!
他打定了主意,神情从紧张变作悠哉。
“不怕你被人捞,就怕没人捞你。”沈清和从怀中掏出那卷账本,在老道迅速惊愕的脸上拍了拍,“关起来关起来。”
遥光紧皱眉,“没想到苍州就有这么多棘手的事。”
“他背后有条大鱼,我们得耐心点,好好钓一钓。”沈清和说,“苍州偏远,陛下远在京都,也是鞭长莫及。门阀在中间阻隔,不好中央集权啊。”
遥光听这些就头疼,“不说这个了,你到底使用什么法子将这白莲观……”他指了指还燃着的熊熊火焰,目光闪亮,“听着和打雷一样!要不是知道是你干的,我也以为是有东西显灵,要给他们个痛快!”
“我老师教给过我一句话,叫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他们想用这香害人,却不知道这炮制的香火里有大量马兜铃,硝石,我再加入一定比例的硫磺,就会——‘砰’!”沈清和比了个开花的手势。
遥光惊叹一声,他的脑子只在打仗上能超常发挥,“若是能用在行兵布阵,那我军岂不是如有神助?”眼里已经浮现出火光冲天,敌军倒戈的场景。
“是这样没错,他在战场上的作用的确,超乎想象。”
沈清和笑了,“这叫伏火矾法,不过想达成条件苛刻。”炉子里东西杂,他也是有系统外挂才能精准调配出爆点,一般人想效仿,绝对能玩出伤敌一千,自损一万的效果。
系统冒头:“没错,是我!”
遥光有些失望,就听沈清和转了个弯,“不过火药只是基础,有更适合对战的东西,刚造出来。等回了丘泉,我拿出来给你玩玩。”他指了指他宝贝似的不离手的金枪,“绝对不输你萧大哥的枪。”
遥光讪笑,将长枪抱在怀里:“那、那还是不一样的。”-
薛不凡与孔正卿都是工作狂,做这些事驾轻就熟,花费几日清点完白莲观擒获的人,不知情被送入观里的发回原籍,与父母团聚。若是被卖入观中,无家可归的,就去丘泉郡,送去上学改造,树立正确价值观。
小满找到了姐姐,原本也要送回家的,但沈清和还挺喜欢她的胆大,抛了回橄榄枝,小丫头现在对他崇拜的不得了,欢欢喜喜接下,已经盘算好什么时候去丘泉了。
孔正卿对沈清和深入虎穴,想出这样奇特刁钻的法子深感佩服,薛不凡只觉得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是他的路数,就是太冒进。
带回来的账本大家也一起看过,桩桩件件直指白莲观阴私没错,但正要细究,参与其中的官员也只落个渎职,丑闻被茶余饭后拿出来说笑一番。真正要分筋挫骨,还得是逮到白莲教的幕后人。
的确有官员私下旁敲侧击来问过,都被挡了回去。几个老道似乎认定会有人来救,有恃无恐的很,纵使威逼利诱嘴里仍撬不出一点东西。
“我言明御史中丞的身份,大可将他们先斩后奏就地处死,可几人态度依旧,想必背后能令他们缄口的人官职不会低于我。”
“不一定是官职。”沈清和指尖在桌上点了点,“我们大雍还有一群特别的人,无需任何爵位傍身,就有力量隐在暗处搅动风云。”
“你是说……”
“没错,只是我二人在丘泉待得久了,这漩涡中心的水是什么样,还是孔大人最清楚。”
孔正卿沉吟片刻,“若是五姓七望,倒是真有能力。只是他们向来孤傲,该不屑踩进这种龌龊污秽的池子。”
“你也对望族门第有滤镜?”沈清和笑他,“孔大人为人廉洁,办事效率很高,有时间可以来我们清北书院坐坐,很欢迎您这样的人才。”
“早听说你办了个书院。”孔正卿也笑了,“若得闲,我定要去看看。”他还要多问些,遥光突然着急忙慌推门进来。
“那几个老道死了!”
……
乘车奔至州府内狱,几具刚死的尸体尚且鲜活,还带余温。
“人怎么死的?”孔正卿抓住个狱吏问。
狱吏支支吾吾回话:“大人,我们日日都将人死死看住,都是一把老骨头,也没上什么重刑,也好吃好喝的供着……没想到他们竟将我们送的饭菜偷偷倒了,三日水米未进,我们一时不察,就活生生饿死了……”
“饿死?!”遥光觉得荒谬极了,他跳起来,惹得薛不凡侧目,“你们怎么看管的,活生生的人都能饿死了!你知不知道他们……”
“好了遥光。”一直远距离看着死尸,沉默不语的沈清和出声制止,“你们将人埋了吧。”
狱吏连声应是,四人步伐沉重离了牢狱。遥光觉得怎么都不对劲,“前几天他们还生龙活虎,向我耀武扬威呢!我不信他们随随便便就愿意抹脖子去死了!”
孔正卿:“其中是有古怪,但这几日所有与他们接触的官员我都盘查过,并不像那幕后主谋。”
“看来是有人不希望我们继续往下查了。”沈清和冷笑出声,“手伸得真够长啊,出手就要全部的性命。那老道的话叫我们迷眼了,实则是那主使从未想过要救人。”
是没机会救?还是不想救?
“其他人也没说什么有用的……那到现在,白莲观的线索岂不是全断了。”遥光烦躁的挠头,“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大进展,连观宇都捣毁了,现在就查不下去了,我不甘心!”
“查,当然要查。”
沈清和觉得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了,牢狱潮热,他踩上台阶走到光亮处。这些年在丘泉,埋首于大大小小的杂事里,已算是长久的韬光养晦,他在此刻泄露出些兴奋的搏动,像是野兽闻到猎物喷溅的鲜血。
“我最讨厌的,就是不把人当人的人。”
三人都在看他。
“我打算去徽州,要好好会会那位阁下。希望我们会有个愉快的结局。”
修褉是从百年前流传下的活动,世家为彰显本族根基深厚,大多会参加,应该能有所收获。
薛不凡是‘徽州’,神色微微沉下。
遥光闻到了硝烟的味道,眼神骤然发亮,他也想找地方发散一下过盛的精力。
和沈清和一起当然更好,他总能遇到有意思的事。
第50章 50 再见越芥
“沈大人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公羊慈立在车旁, 看小厮将行装一件件搬上车马。
“我后来仔细想了想,是得出门看看,毕竟还是大城市机会多。”沈清和微笑。
公羊慈颔首, 看到他多到夸张的行囊,难以移开目光:“你这是……”
“啊, 是这样的。”沈清和敲了敲身边的箱子,“我们郡比较穷, 好不容易遇上个大平台,正好带点本地土特产, 听说带货可赚钱了, 公羊大人要不要一起来?”
“我还是不用了……”
“对了, 不是祈福除秽吗, 尊夫人怎么没来?”
公羊慈闻言垂眸, 神色一派忧愁, “小柔昨日又犯了心悸的毛病, 路途颠簸, 她也受不了这样的奔波,索性我去罢。”他抬眼看向沈清和, 勉强笑道:“沈大人先前不也说心诚为上,徽州燕清山的宝华寺听说有高僧护持, 届时我去上一炷香。”
那账本上倒是没有记录与公羊慈有什么往来, 他为那位魏小姐奔前顾后,或许不为别的, 是真正的情深义重了。
“大人真是夫妻恩爱, 可怜我还是孤家寡人。”沈清和佯装叹息,状似无意提到:“说起庙观,本地的白莲观倒是声名鹊起, 听说也很灵验的,大人没为夫人去上过香?”
“白莲观?”公羊慈思索片刻,“先前倒是有想过,没想到我还没去,中丞大人和遥小将军就来将它抄没了,他们可是跟着沈大人你来的。”他语气里有些嗔怪,“不过倒也做了件好事,百姓们都在传,白莲观触怒神灵,遭了天谴,幸好这神罚来的及时,不然我苍州百姓不知要受多少蛊惑。”
“是,我不仅要抄了白莲观,还想把这观后的经营者抓出来,公羊大人——”沈清和突然凑近,公羊慈没动,由着他的轻狂举动,“您会不会觉得我越俎代庖啊?”
公羊慈摆摆手,眼中倒是多了些欣慰,“你看起来年轻的很,也敢做敢拼,以后成就定高过我这个懒散的不知多少。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就是。”他言语随和,坦坦荡荡,真是个好脾气的人。
沈清和站直了。
“好,那先谢过大人。”
应该不是他。
苍州州牧,大概是苍州最大的官了。不过这位公羊大人清风朗月,没有官腔官架子,不爱处理州务,身上没一点班味,谈诗词茶酒倒是很有见解,逍遥自在的很,比他还不像个当官的。
若他们在京都时认识,说不定还能成为互邀饮宴的朋友。
……
车马慢悠悠走在官道上,车旁一队兵士护送,不是普通人的用度规制,于是一路顺遂太平,没什么不长眼的匪盗搅扰。
见过京都繁华,也见过边境黄沙,这徽州又完全是另一番面貌。微风拂柳,芳草萋萋,连街头的贩夫走卒都昂首挺胸,散发着‘我是城里人’的精气神。
他们的车驾在苍州府是难得一见,屈指可数的气派,在这里就显得很不够看了。公羊慈贴身的护卫小厮都是土生土长的苍州本地人,一辈子没出过郡,此刻纷纷隐秘翘首,观察这富饶无比的大城,心中卑怯瑟缩,被衬得像只只土包子。
沈清和倒是没什么进城的实感,但草蔓长堤,花香漫卷,也确实令人身心舒畅。
“绿化做的挺好,记下来记下来,回去学习一下。”他侧头对薛不凡说。
公羊慈性子平和到发淡,来到新地方也是这样,慢条斯理安排好歇脚客栈,上楼了便掩好房门再没动静。似乎这世上除了结发妻子,没什么能叫他心生波澜。
好内向一人。
沈清和看着他进门,错脚进了自己房间,窗明几净视线开阔,推窗看去是一片错落碧色,绿水中有轻舟微曳。他伸出手,拂过窗外轻摆的柳枝。
徽州城的云中郡,真是大城市啊,五姓中的魏氏好像就在这儿,修褉时候应该能见到吧。
第三日的溸水边,他就见到了云中魏氏。
长亭下嫩绿浅草,再远处溸水潺潺,鸟鸣清越,水源最上游的一块地方被圈了起来,四方布了守卫,贵族官家的男人女眷在水边嬉闹。亭里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名为魏生的人坐在主座,他们即是东道主,又每年都筹办修褉,迎接远的近的客人。
祁常柳都来了人,具是坐在主座。名流圈的服饰风向似有变化,流行起轻薄衣着,宽绰如云雾遮罩。
公羊慈虽然和魏家有那么些微薄的裙带关系,但显然挺不受重视,坐席被安排在末尾,多少还是个州牧呢!不过他本人倒是怡然自得,观观山看看水,并无半分落差不满。
沈清和这个陪客更不用说,能挨上坐席就不错,离核心圈当然远之又远。
五个姓来了四个,只为首的越氏没听人提起。沈清和此刻庆幸世家大族都根深叶茂人丁兴旺,在座的他一个也不认识,不和仇家聚头他乐得自在,真查起白莲教也少束手束脚。
他刚这么想着给自己斟了杯酒,再抬头就撞见个熟面孔,差点把还没咽下的酒喷出来。
“咳咳咳……”
沈清和差点没给自己呛死,越,越芥?
越芥刚掀起衣摆坐下,就听到席尾动静,皱眉去看,也怔愣一下。
“怎么了越公子?”魏生循着他视线望去,尾席上似乎有个人掩着半张脸在咳嗽。没见过,不是云中郡的,应该是被谁带进来的。
“没事。”越芥收回目光。时刻三年,他也算平步青云,已在中书监连升两级,在朝中握有实权,加之背靠越家,朝中几十年的大员也要给他几分薄面。
曾经同科高中的三甲,他与榜眼都在朝里站稳了脚跟,唯独一时风头无两的探花郎销声匿迹,已被贬谪驱离多年。
没想到今日遇上了。
越芥昔日对他是颇为厌憎,可年岁见长,也磨了心性,那如稚童般直情径行的讨厌也散了大半,今日遇上,头尾之隔,一时难说心中复杂。侍从给他倒了半杯清酒,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怎么了你。”遥光坐在他旁边,看他咳得难受,替他拍了拍背,“这小碟子小菜,一口就吃完了,难为他们能细嚼慢咽品个把时辰。还有这什么修褉,不就是设宴喝酒,顺便玩玩水嘛!我瞧不出来哪里能除祟了,穿这身衣服实在难受,要不是那边还有女人小孩,我真想现在就脱光,跳进水力痛痛快快游一场,也叫他们看看什么才是好汉子!”
“……”
遥光每次遇上这些场合都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抽象,沈清和按住他抓袖子的手,“或许你想抓着藤蔓在树上荡一荡,一边剥香蕉一边感受返祖的快乐。”
遥光眼睛一亮,“好啊!听着也有意思!不过香蕉是什么东西?”
沈清和扶额,“好了,别现眼了,还有正事要做呢。”
遥光听了,面前按捺下躁动的心思,“薛不凡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一大早就不见人了,不然该叫他来陪你。”
“他们薛家族地也在徽州,说不定想家了,正好回去看看。”沈清和缓过气,见越芥偶尔直勾勾看来,视线毫不遮掩,拍了拍遥光手臂,“你待不下去的话,帮我去做件事。”他俯身与他耳语,遥光有点茫然,还是点点头去了。
“沈大人先坐,我去溸水边濯洗了。”
公羊慈无意与上下攀谈,与沈清和支会一声,便往水边走。
剩下沈清和一人独坐,他喝了点酒,颊边升起浅淡的红意,目光微晃地看着杯中酒液,支颐斜坐,风流天成,一时分不清是在沉思,还是已然酒醉。
席间有人见这处春色盎然,心痒难耐去与之攀谈,沈清和只淡淡瞥来人一眼,突然起身走了。被忽视撇下的人一脸迷茫,回头一看,就发现他是提着酒杯,往主座去了。
落了冷待,他回过神来,恼羞成怒说:
“自不量力!他是什么门户,也不照镜子看看!”
“是啊,那几位,可不会像我们一样客气。”
背后多少双眼睛盯着,都等着看好戏,沈清和也不在意,他走到最前头,站定在越芥身边,大大方方地冲他举杯,“越公子,好久不见啊,要不要喝一杯?”
他的白俊的脸蛋被酒色染红,越芥和他见面的次数不多,但能回想起这一幕他似是见过的。在金鳞宴,人人都同他道喜,只有沈清和颠倒黑白鬼迷日眼,对着昭桓帝告状,当时他觉得这人一定会成为一个佞臣。
主座的谈笑被他的骤然插入打断。
魏祁常柳抬头,目光在二人间打转,谁也没说话。
沈清和突然从灵魂深处涌上一阵恶寒,刺激得他头皮发麻。
就是这样!
和被导师带去参加学术年会时,发表可笑言论后被一群行业大拿盯着的感觉一样。
三分讥笑,三分凉薄,还有四份漫不经心,再没有如此准确的饼状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