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80
作品:《我在清北考科举》 第71章 71 升职诏书
门外随风轻拂而来的是清脆的虫鸣鸟叫, 秋日薄透灿金的光照在沈清和面上,黑发青年伸手挡了挡。
或许在京都时,选择投身越家, 他就是另一个公羊慈呢。
不计较情衷里到底有多少真心,公羊慈已经献出他的骨头, 换得了一朝在上。
但人无钢骨,安身不牢。
沈清和并不评判他选择的对错, 就像宝山老人说的,自己选的路, 举目望去, 所见是一片混沌, 并不是有那么多人会不明智地投身深渊——有的人甚至没有机会找到深渊的入口。
只纵然血肉腐朽烂败, 然则筋骨将磨砺成金。
既然道路相悖, 双方都无法移易, 就只能人自为战。
杀人泄愤这样急躁的事, 他不会做。
形势总是分久必合, 他将援助平云郡主掌权。公羊慈的生与死都没有太大分别,在云中郡魏家, 名正而言不顺,想必也是艰难, 他就帮帮忙。
沈清和弹了弹手中新签好的合同, 最后的条款白纸黑字写着——‘最终解释权归甲方所有’。
想必公羊慈还不知道这句话代表的意义吧。
闲置是对人才的浪费,馋那边的化工人好久了。
正在畅想之际, 突然前额一痛, 所有神思尽数打散。他捂着额头,原来是院中种植的朱果熟了,沉甸甸挂在枝头, 秋风一扫便不堪其重,这一下正好砸中树下路过的自己。
系统‘哈哈哈’大声嘲笑起来。
沈清和无奈,他将滚落在地的红果子捡了起来,“就当是老天赏我的开门红吧。”随手用袖子擦了擦,直接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清甜爽口,无污染无公害。
他将外袍一掀,在石阶上席地而坐,就着丹阳魏府中一线景色,享受午后的片刻消闲。
堪堪将一枚朱果吃干净了,他拍拍衣服,撑着膝盖坐起来。
刚走两步,就和一行匆匆前来的迎面撞上,为首的人是身穿绛紫官袍的孔正卿,单手拢着一卷东西,大步向他走近,萧玉姬也赫然在列。
“孔大人?”他怎么来了?
孔正卿满面春风走到近前,沈清和才将他手中东西看清,祥云瑞鹤的丝绢,轴心嵌了块白玉,沈清和见过的,是诏书无疑。
“沈大人,还等什么呢。”
沈清和愣了一会儿,才作礼接旨。
府邸里的侍从也随他齐刷刷跪了一地。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今清北郡守,秉德贞醇,居官廉平,莅政以来,惠化流于黎庶,声绩著于朝野,朕闻之甚嘉。”
“汝以贤能,擢升中书省舍人,赐爵关内侯。中书之职,亲近宫廷,参赞机务,朕之喉舌,国之重器也,荣耀门庭,以昭示朝廷之懋赏,钦此。”
中书舍人?
抱臂找了根廊柱倚靠的萧玉姬眉梢一挑。
果然没想错,萧元政与沈清和绝对有一腿!
沈清和也怔住。
从地方的小郡守一举回到京都,中书舍人与他从前就任的侍中同为五品,但论权比之从前过而无不及,是真正实权在握。
这个郡守他虽做的不错,但堪堪也只是一郡的功绩,显然无法叫他一步登天,能从边陲之地的郡守,到直接在中书省谋求个一官半职。
中书舍人隶属中书省,辅佐陛下与长官起草诏敕及阅读臣下的表章,与更重要的是——
中书省设于宫内,常伴天子身侧,他要接了旨,势必回到京都。
不是从前科举中试,打马游街,幡旗动,鸣锣响,热气冲天的欢腾。此去经年,逝者如斯,这道旨意降临到他头上,沈清和的心境也早已不复当初。
孔正卿一人见他愣在原地,赶忙将他扶起,把那卷诏书塞进他手里。
“怎么,高兴得失魂了?”
【恭喜宿主完成第三阶段任务,崭露头角!奖励积分2000点。】
【开启第四阶段主线任务:青云直上。请宿主正式走到政治舞台中央,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沈清和与昭桓帝的书信不曾断过,要拔他的官位,没有信来知会一声,怎么毫无预兆就下了诏书?
“陛下,要调我做中书舍人?”
孔正卿:“白纸黑字,我亲自从宫里领来的,难道还和你开这杀头的玩笑?”
沈清和手中摩挲着那卷诏书,不死心发问:“陛下将它交给你的时候,还有没有带什么话?”
擢升中书省,调回京都,这是一件泼天的喜事啊,孔正卿不曾料到沈大人会这般疑窦重重,不见喜色。
“说什么……”孔正卿努力回想,捏了捏唇角的一撇美髯,“也没说什么特别的,只说孔大人国之栋梁,叫你早日回宫辅政,想来陛下也是惜你才华,不忍让你在野。”
“即刻启程?”
“即刻启程。”
虽说现在书院也并不是事事离不开自己,但他这一走……
他抬头望了望挂着铜铃的檐角。
“还等什么。”孔正卿催促着身后的侍从将一应中书舍人的笼冠官袍腰襕往上呈,沈清和视线被这赤红色晃了一下。这身袍服,预示他日后在朝堂需要日日朝见,而他的话语文书也将被称为政见,影响国祚。
“你当年在朝时,分了你的功劳,我也觉得对不住。如今荣归,我自是快慰,这道旨意一出,不知多少眼睛要盯着你。”
孔正卿在心中也在感叹,沈大人才二十多岁呢,探花出身,鲜花着锦,落花流水,都经历过了,多年后吐气翻身,一回来便身兼要职。还没听过有舍人加受爵位的,如此殊荣,足见陛下垂青。
朝中本就暗流涌动,他有预感,沈大人将如潮涌至,就像那次扫清白莲观一样,叫整个朝堂再掀天动地。
沈清和脸上重新挂了笑容,对着孔正卿说:“大人,请给我三日时间,三日之后,我便启程。”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立即召集书院的核心组成开会。
书院中心层的学生,以及各个办的老师都来了。沈清和有条不紊将任务都发布下去,原本以为只是一次普通急会的师生们越听越不对劲,这次讲的未免也太长远周密了,几乎把五年内的展望目标都囊括。
果然,最后他们听到了沈清和仕进中书省,应诏要去京都任职的消息。
有人脸上是明显的欣喜,虽然书院给的择业方向很自由,但毕竟从小受环境耳濡目染,拜官至京都无疑是能放十里爆竹,大摆三天流水席的好事。
自早就跟着沈清和的人就没那么高兴了,他们与老师相识时身于微末,幸得老师扶掖倚傍才有今日,昔日对科举的热情已经被浇灭大半。那朝堂上都是什么豺狼虎豹,众□□攻欺辱吾师,他们就是没亲眼见过,那也是听说过的,现在回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与其回去受那鸟气,还不如就过现在的日子。
但圣旨已下,皇命难违。
“老师,我跟你去京都。”单伯文略一沉吟,随即道。
沈清和:“你和我去干什么,你手里的项目搞定了?”
“那我去,我的总结报告昨天已经交上去了!”游洛急吼吼举手。
沈清和挥挥袖子,“去什么去,平云郡主最近捣鼓的东西正好和你的专业很合,闲着去给她打下手去。”
一连否了多个随行的请求,沈清和扶额,“我是高升去京都当官去了,又不是到鬼门关,你们一个个怎么了,觉得我去赴死还得陪着?”
那龙潭虎穴的去处,与鬼门关又有什么区别!
“我的新课题是关于青州本土药物的研究,正好要经过京都,老师正好要去,顺带捎我一程吧。”高容打破沉默,理由的确是无懈可击,沈清和看了他一会儿,微微颔首,“行,那你来。事后我可会重点检查你的进度。”
高容微微一笑,全身上下散发着学霸的自信。
其他人懊悔地直拍脑门,关心则乱啊,他们怎么没想到呢!
老师虽然面上看着好说话,对他们亦师亦友。但一旦决定了什么,是谁也无法转圜的。
沈清和重新正色,反倒劝慰起他们来,“等我在京都站稳脚跟了,就在那里也开个新校区。京都的地皮贵得很,得攒好一阵子,孩儿们可要将书院好好看顾好,好叫我心无牵挂,懂不?”
“那是当然了!”
沈清和抬手打断他们欲出口的宣言,“好好好,好听的就不用说了。有郡主在,想来有事都可照拂一二。”他将在座所有人的脸都扫了一遍,笑音里犹带郑重:“那书院,就交给你们了。”
薛不凡看着这些只知道缠着人说话讨乖的学生,半点也没问到实处。他是也是从京都下来的,知道要这种突如其来的政治信号意味着什么。
他直直盯着沈清和风轻云淡的脸,等所有人都走光了,侧身挡在他身前。
“怎么回事?”他低声道,从前事事都要比较的,如今听闻沈清和升任中书舍人,心中却没有任何酸涩嫉妒,倒还真忧心上他,薛不凡对自己的这般变化也是无奈。
“京都生变?”
沈清和拍了拍他的手臂,知道也瞒不过他,“暂且不知,不过陛下派孔大人来送诏书,兹事体大。总归,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薛不凡冷下脸,京都凶险,众多势力触探交错,沈清和再怎么厉害,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单枪匹马没有根基,除了依附就是对峙,没有第三条路。
而沈清和会怎么选,他太清楚了。
什么站稳脚跟,也就是这些学生单纯好骗。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出了事……你的书院,你这些学生怎么办?”
这次一去不知要多少时日……甚至难说全须全尾回来,二人心知肚明。
黑发青年侧过脸,“我已经教授他们立身之本,有了这些能力,即便我不在了,他们也能过的很好。”
“沈清和!”
“不凡。”沈清和轻声叫他的名字,这是头一遭。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人生来都有命定之事,或许这就是我的命。陛下几次救我于水火,对我恩重……既然传召,我必须得去。”沈清和叹口气,去看薛不凡冷沉的眉眼,“我也早已视你为书院不可或缺的一员,若此去不回,就代我那一份,将书院办下去。”
“谁担心你,自己不将自己放在心上,谁来担心也没用。”
薛不凡一时泄了气,他有时真会恨起沈清和的洒脱,甩手就走,叫旁人为他牵肠挂肚。
临到头来,他什么也没再说,只吐出两个字:
“你保重。”
这已是他能说出难得温情的话。
黑发青年笑起来,他很是自傲的说:“那当然了。我是谁啊,可是真说话算话,说要在京都站稳脚跟,那就必定会做到的。”
他弯身一拱手,做出个认打认罚的架势。
“要是我没做到,再任由薛大人指着鼻子唾骂。”
第72章 72 一波又起
三日后, 返回京都的车马齐整第停在了清北书院半掩的侧门旁。
沈清和这次本想悄悄趁着黎明走,未曾想他要去京都上任的消息,早就不知道被那个与会的学生给传了出去。丹阳郡的学生构成更繁杂, 他们有相当一部分并没有到家中揭不开锅的程度,对这位年轻院长的感情或许并不如清北郡本校区的学生那样, 近乎带有某种虔诚意味。
有的甚至只在开学典礼上远远见过沈清和一面,但读了这些奇书, 开了视野,也知道能受学于此是多么天大的幸事, 对这位院长崇敬之心也绝对不少。
士林早有膜拜之风, 那些被写了传记流传的人, 或才华横溢, 或风姿卓然, 走到哪里都要被人相看。
上行下效, 好不容易得了一手消息, 他们也来追追自己的偶像, 完全不过分啊!
当然,这消息也不是一传百的出去, 学生间的信息差也是很可怕的。
比如消息灵通的,早就探听到了院长的具体出行时间, 天还没亮就潜在大门边的小树丛里, 等最后小树林里蹲不下人了,后头来的只能站到高一点的教学楼里, 透过窗子往外瞧。
到最后, 连那高耸的报时钟塔上也都是人了。
书院的豪华商务马车不能带走,沈清和到门口要下车更换车驾,从掀开车帘的那一刻, 便觉得似乎若有若无被人看着。
这才卯时,尚且半梦半醒,他四下一瞧——
乌央乌央全是一颗颗人头。
“……?”谢谢,整个人都醒了。
正是因为没那份虔敬之心,见到天天被老师推崇的,活生生的院长站在眼前,对上视线的学生见到偶像,没忍住惊呼一声。这一喊是不得了,所有蹲守的脑袋都蠕动起来。
沈清和才知道这小小一块地方能藏多少人。
“你们是在破坏绿化吗。”沈清和指了指旁边‘请勿踩踏草坪’的牌子,“这块草皮移植过来很不容易的,在场的统统去义务劳动!”
藏在绿地里的学生被训,全都扭扭捏捏走了出来。
“院长好。”
沈清和能听到人群中压低的惊呼:
“见到本人了。”
“好近,看着比我还小!”
“咱们院长长得真俊啊嘿嘿……”
这都什么和什么……
沈清和:“你们是来找我的?”
原本狂妄策划这次潜伏活动的学生率先走到前头,看起来比谁都羞涩腼腆,“听说院长要去京都了,我们都想送送你。”
清北书院的院长,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私下都传说,院长白天要到天上搬宝书,晚上再回地上睡觉。
本来没人信的,但他们看看手里的书,突然就觉得十分可信,没有比这个更合理的说法了!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东西不是天书是什么!
这个看似不靠谱的传闻在学生间口口相传,几经添油加醋变得有理有据。
越夸张的说法就越容易风行,以致书院里人人都想看看身负传奇色彩的天人院长。
他们也就聊了几句,躲在教学楼、塔楼的学生忍不了了,他们从楼上飞奔而下,拼了命往这边赶。
他们也要沾沾院长的仙气!!!
沈清和有点被吓到,食堂昨晚没做蘑菇吧,怎么每个学生精神都不太正常的样子……
高容皱眉:“老师,先走吧。”
先跑为上!
沈清和一甩袖子,三两步上了马车,叫车夫立即赶车,掀开车帘吩咐身边人,还有刚刚几个树林里出来,精神还算正常的学生,“你们维持一下秩序,别发生踩踏事件,义务劳动还是要做,别忘了!”
本在车内打盹的孔正卿听到轰雷一般的脚步声,也着实吓了一大跳,如梦如痴还在说着呓语:“叛军?叛军来了?!”
沈清和坐稳当了,扬声说道:“孔大人快叫人驱车吧,小心被学生们给踩扁了。”
几驾马车接连行动了,沈清和靠着车内的软垫喘气,在混乱的呼喊声中,突然听到熟悉的嗓音。
“沈大人!沈大人!”
他又掀了帘子,在再次爆发惊呼的人群里,看到勉力张嘴呼喊的小姑娘。
“沈大人!”小姑娘今天特地换了身崭新的蓝白院服,见黑发青年遥遥望着自己,顿时一扫失望,大力挥舞着手臂,“大人,一路顺风!”
沈清和看着这有些熟悉的眉眼,在脑中挖出一个久远的身影。
是……小满?
他想到了当年拜倒在泥地里,那个灰头土脸的小脏孩。
她考到书院里来,做正式的学生了?
两匹上等的良马拉车,那个小小的身影很快在他视野里缩小模糊。
沈清和放下帘子,靠回软垫上,微阖上眼。
“吃饱穿好,改头换面了,也是有模有样啊。”
……
新一批生产马车轮毂做过减震处理,这些年多次往返于清北与丹阳两郡之间,虽然还是偶有不适,但比之一开始头晕目眩,上吐下泻好了许多。
流转多地,总算有了立身之本,沈清和已没了从前那年黄沙漫漫,远赴西北的颠沛流离之感,胸中一团热气前所未有的高涨。
少年长成,宝剑藏锋,要去开他所要见的天地。
丹阳郡距京都不算太远,三四个白日驱车就能到。待天光开始敛去,不远处的青罗郡还算安定富庶,几人择定这地方落脚歇息。
本想低调找个客店夜宿一晚,未曾想孔正卿带有官印的马车在长亭就被亭长认出,到本地时,早有人穿戴整齐前来相迎。
“下官青罗郡守,严如海。”
严大人本人圆润得像个皮球,笑起来颇具富态。沈清和自从来到这里,还没见过如此体格的人,不由多看了几眼。
“孔大人。”严如海也是好眼色,一眼就把御史中丞给认了出来,见到他身边的黑发青年也不敢怠慢,被肉挤压着的小眼睛一弯,“想必这位就是新官上任的小沈大人,真是少年英才啊。知道二位大人清风亮节,下官也不做那浮皮上的琐事,扰了大人们清净。只提早叫了客房备下了赤苏汤,大人们舟车劳顿,泡一泡松松筋骨,也算下官尽了待客之道。”
一番滴水不漏的寒暄,面面俱到不说,又不显得谄媚。沈清和与孔正卿相互对视一眼,都没什么异议。
沈清和笑看向一人更抵两人的严如海,笑说:“如此周到,那就先谢过严大人了。”
车帘一放,车队调转方向,依着领路小吏的指引往里去。
严大人这个身形显然驭不了马,被仆从搀扶着上了一架辎车。
沈清和掀开帘子,瞧着他那无篷无顶的简单辎车,严大人躯体实在丰硕,上了车便将车斗占了大半,遇到颠簸,浑身肉块就上上下下颤动,沈清和觉得好笑,指了指他,“严大人,你得减减肥啊。”这身形,三高跑不了的。
严如海讪笑两声,一手扶稳车把,嘴上对着仆从呵斥:“稳着点稳着点。”空出的另一手擦着汗,还要对着沈清和连声应是。
客店就在浸出,沈清和下了车,随手招呼严大人不必跟着了,与孔正卿相携往里走。
“瞧那位严大人这么膀大腰圆,要是在困难的郡李走一遭,民众看他的眼神都要冒绿光。”
孔正卿也啧啧称奇,意有所指道:“就是不知道他入口的到底是美酒佳肴,还是民脂民膏。”他摸了摸下巴:“话说回来,这青罗郡看着治安倒是不错。”
沈清和:“这倒是。”偏远的西北就不说了,单在云中郡和丹阳郡这样的大郡,他都见过实打实的‘路有冻死骨’,一路走来,这青罗郡里连破布烂衫的乞丐都见不着,也是稀奇。
赶路实在疲累,明日一早还要再行,沈清和也想不了这么多。一开卧房的门,袅袅热气从屏风后漫溢,严大人口中的赤苏汤早就备好,鼻尖能闻到一股奇特的芝麻清香。
似乎真有安神的效用,叫人心绪都和缓许多。
黑发青年脱了外袍里衣入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汤解乏。
翌日初过五更天,沈清和便被拍门声喊起。入秋夜长,天光尚未大亮,他看了眼窗外,趿着鞋履开门。
门外站的是高容。
外衫濡湿,身上犹带寒气,似乎刚从外面回来,沾了深重的晨露。
“怎么过来了,不是辰时才出发?”
高容走近一步,他脸色比晨起的霜露更寒凉,沈清和没说话,看了眼尚且沉寂的客店,将人拉进屋内,关好了门。
“怎么回事?”
“赤苏在喜温不耐寒,需要生长在肥沃、疏松、通透的土地中,生长条件苛刻。昨夜学生看了客房泡在热水中的,全是上等品,我本想在夜间采集一些带走研究……”高容喘了口气,缓缓道:“掘地时,发现那片土地下,埋的都是新鲜的尸体。”
“新鲜的尸体?”沈清和拧起了眉。
这个时代,死人不是什么稀罕事,平民百姓忙活一辈子,挣得也就是个棺材本。实则土地、寿衣、棺材、抬棺人……样样都得使钱,死无葬身之地,这可不是玩笑话,大多席子一裹,荒郊野岭草草埋了,孤魂野鬼似的,能起个坟包的,都算是家底殷实了。
“是不是夜太黑,你挖草药挖到人家的坟里去了。”沈清和拍拍高容的肩膀,等他镇静些。
“不,不对,不是普通的孤坟。”高容笃定地摇头,他是医者,生死之事他见得最多,更不会为一具死尸如此惊惧,“等天色亮些,我仔细看过,至少有十几具尸体,是鲜尸。那里更像乱坟岗——还是出现不久的乱坟岗。”
时间久远的乱坟岗肯定会招来野狗豺狼刨食,往往不到一月,就是白骨森森,杂草丛生,怎会有赤苏这样娇贵的药草生长。
高容将他的推测说了出来,沈清和低头沉吟。
什么情况下会出现任人埋葬尸首的乱坟岗?
战争,天灾……不对,沈清和排除了这两个选项,脑中突然浮现京郊处理昌州灾民的情景
——瘟疫?
他看向高容,对方慢慢点头。
“这些人身上都有疹子疮口的痕迹,还有大大小小的溃烂,生前是得了疫病的。”高容声音越来越冷。
“但这些人不是因疫病而死——而是活活饿死的。”
第73章 73 轻贱如草
就算有所预料, 听完高容的话时,沈清和还是心中一震。
“今年各州不是难得都丰产吗?”他运送了一批优选种进京都,不吝将科学的农耕方法以各州农官之口, 传遍天下,加之大雍风调雨顺, 捷信频传,初见成效, 理应……沈清和说到一半,突然停下, 最后自己都觉得自己的问话可笑。
丰产不代表人人都能家有余粮, 其中情况到底如何, 还得再探。
等卯时过, 沈清和将这消息告诉了孔正卿, 御史中丞沉吟片刻, “陛下已下旨削减赋税, 若这严如海当真搜刮民脂民膏, 我即刻写了章表上呈朝廷,必叫他脱冠谢罪。”
未免打草惊蛇, 孔正卿派了随身小厮,跟随高容前去刺探, 那块埋藏尸体的土地里, 果然不只一具尸骨,他们到时, 还正巧有兵卫打扮的人在掘地, 已掘出一个半人高的深坑了。
高容上前询问:“你们在干什么?”
兵卫脸上都蒙着布巾,将口鼻死死捂住,“看不到吗, 埋死人呢,你们从哪里来的,去去去,都走远些。”
高容看了眼被推车运来的尸体,暴露在外的手臂上果然是深深浅浅的创痕。他拧起眉:“我是医者,我能治他们的疫病。”
兵卫们互相对视一眼,布巾下传来闷闷的笑声,“人都死了,你还能治?快走快走,别打搅我们的差事。”
高容:“那可否告诉我们,这些疫民现在都在哪里?”
兵卫上下打量他几眼,见他气质衣着不似凡人,倒有些门第的派头,略微正色,向着靠西南边村镇指了指,“就那处,不过我也提醒你,那里多多少少都死了上百人了,晦气的很。”
他话还没说完,询问他的家伙已经转身往西南边走了,兵卫大声叫住他,高容回头看他一眼,扔出一只纸包,里头隐隐散发药香。
“防疫的药,药方在里面了,每日煎服一次。”
兵卫愣愣地看着手中油纸包裹的东西,在抬头时,那白衣服公子早就走远。
……
“……就在青罗郡西南边的新安镇,家家闭户,门口栓了锁,兵卫把守,不许任何人出来,里面应该都是染病的镇民。”高容将所见所闻一一道来,“我打听过,兵卫说是上面的意思。”
上面的意思?青罗郡最上面的人还能有谁,只有青罗郡守严如海了。
“青罗严氏,多少也有些名头,算本地望族。”孔正卿一锤定音,“现在就叫他过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清和思索片刻,没有异议。青罗郡离京都不远,不算是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严氏也并不是五姓那么庞大猖獗的地头蛇。御史中丞也算半个钦差,到底会有所忌惮。
严如海大早就被传唤,赶忙命人将鞋袜官服都置备上,他体型超常,平常穿的戴的都是绣娘特制,就连床榻房门都生生加大了一圈。好不容易由仆从一层层穿戴好,他上了有四个人抬的软轿,到府门前又换了车马,哼哧哼哧赶到了两位大人下榻的客店。
孔正卿与沈清和早就好整以暇地等着了,看着这位严大人上个楼梯就气喘如牛的架势,沈清和皮笑肉不笑地端了盏茶给他。
“多谢多谢。”严大人喝着茶,一边滴溜着被肉挤压地没形的小眼睛,看着坐着的两人。见二位大人迟迟不说话,他忐忑地端着茶杯,试探开口,“大人们不是今日就要启程,是还有什么要指示下官的……?”
青罗郡虽小但富庶,在大雍近乎是个风吹不到雨打不着的宝地,他们严氏能在此处偏安一隅,而他当上这青罗郡守,靠的就是这审时度势,相时而动的本事。皇家,五姓,两头不开罪,又能吃到他们手头里漏下的东西,站队,识人,其中门道不比官场上混迹的少。
当今天子正是壮年,一个御史中丞可以随时参他一本,一个又是御前炙手可热的人物,两个都不想开罪,他只想舒舒服服当他的青罗郡守。
看这位严大人目露疑惑,似乎全无胆虚之意,沈清和的目光从他瞩目的形体上划过,安坐在椅上,单肘支着膝盖,开门见山道:“严大人,我的学生胆小,出门就碰上你的人在埋尸,给人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啊?”
严如海擦了擦汗,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不过这桩。
“是,是有这事,前阵子闹了疫病。我已经派人将染病的那块地方都阻隔了起来,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沈清和加重了音量,叫严如海硕大的肚腩都颤了一颤。
沈清和拍桌而起,“百十条人命,在严大人眼里,不是什么大事!”
严如海确实不解,他将二位都伺候的舒舒服服的,自认没什么过失,没有由头要逮着这门子事来兴师问罪讨他啊!
他委委屈屈地颓下身子,“大人冤枉啊,治理这疫民本就是我们郡官分内的事,早早将他们都圈起来,没危害哄闹到外边,除了新安镇一块,我们青罗郡上下安安稳稳,半点没受波及,已算仁民了,不知是哪里惹恼……”
高容皱起了眉,“假仁假义,死了的疫民大半都是饿死,你还说没有虐待!”
严如海大呼冤枉:“这位小哥说话就实在栽污人了,染了这疫病,便有七成的食不下咽,上吐下泻,我也不是那等酷吏,天天将饭食往人嘴里灌啊!”他又看向两位坐着的大人,“虽说都是细民,但下官我既没有驱逐,也没有打杀,钱财丰裕的还可拿出钱来买药治病,甚至派下僚替他们收尸填埋,魂归故土,怎么不算仁义了!”说到最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差要把一颗心都剖出来叫人看看了。
严如海这副尊容实在令人不忍直视,他往那一跪,楼板都震荡一下,还要膝行过来抓人衣角,沈清和连连伸手打住。
虽说涕泪横流,严如海也很有眼色地没有再上前,“下官无有不尽心尽力的,不知要如何做,才能叫您满意呢?”
沈清和垂眸看着他,拳头慢慢握紧,
说得一腔赤胆忠心,他是没有同其他州郡,用极端的手段处理疫民,可沈清和再清楚不过,这本质上并无不同。追剿或是冷眼,豺狼或是秃鹫,学着悲天悯人地叫唤两声,难道会真有良心么。
黑发青年看着他,目光如锋如电:“严大人,你们严氏立身有多少年了。”
这话怎么突转到这头了,严如海哭喊声一止,边抹泪边答:“自老太爷兴家立业,距今已有八十余年……”
八十年。
才八十年。
三代人,就足够活生生的人,转投成相悖的另一胎。
“不过几十年,就能叫你忘掉来处,忘记祖上也曾是这万千细民里的一个?”
严如海看着这位年轻的御前红人,为难道:“大人,你说的那记挂苍生的,岂不是圣人嘛!下官只是一个凡人,已经够体恤的了,您这不是为难我嘛……”
沈清和只看着他。
严如海将可能发生的情况翻来覆去想了个遍,愣是没想到会让二位兴师动众的缘由。他滴溜着眼珠看向似动肝火的青年,“敢问是这新安镇有什么特别的人,或是朝廷另有指示……?若有个中隐事,还请大人明示,下官定然尽心尽力。”
沈清和:“没有隐情。”
严如海诚惶诚恐,言听计从,都只因为自己如今得权在握。
永不愧疚,只敬服强权。
严如海:“那是……?”
“你仗的是谁的势,又是谁供养的富贵。”
沈清和语调平平,严如海四十好几的人,被这双年轻而锐利的双眼看得心中发毛。
他仍在努力找寻其中关窍。
“是……朝、朝廷?”
沈清和冷笑一声。
严如海多么八面玲珑的一个人,此刻也是兜兜转转忖度了好几轮,最终想到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神情如见了鬼一般,怪异地看着这位朝廷新上的中书舍人。
他是在为……,抱不平?
严如海想说些什么,但因为过于悚然,张了嘴也是张口结舌。
黑发青年拂袖走了,留下浑圆的严大人站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人精似的严大人头回有频频碰壁的苦闷,难道是天家的意思?
难道上头就喜欢这个调调……?
那自己是不是也该效仿效仿?
他一拍脑门,重新挂起笑,赶忙追了出去。
……
“沈大人也无须如此动气,这严如海已是比下有余的了。”
孔正卿劝慰,他为官十数载,手上经办的差事如流水过,见过的私曲也太多,今日的青罗郡守甚至算不上苛暴,算最不痛不痒的一桩。
也是沈大人年纪尚小,不像他早已是木石心肠。孔正卿看着身侧黑发青年沉凝的侧脸,又在心中叹息,都是要经历这么一遭的,现在他也开始怀疑,小沈大人青莲一样洁净的人,调拨回京都到底是好是坏。
“这是……”
一行人突然停下脚步,孔正卿错愕地睁大了眼,被眼前的景象一慑。
沈清和一语不发走在最前面,他站在林地里,兵卫挖下的坑已经填埋好,下头是未寒的尸骨,上头是冒尖的土包。翻动过的新土周围,层层叠叠的赤苏草肆意伸展着叶片,更有数不清花瓣蜷曲的花朵静默矗立,鲜红如血,铺天盖地,染红了在场所有人的瞳膜。
晚来一步的严如海看到这酷似炼狱的景象,后退一步跌坐在地上,口中讷讷:“……引魂花?!”
引魂花生长在黄泉路上,是连接人界和冥界的桥梁,视为不详。
难道真把这群人的魂灵给招来了!
天灵灵地灵灵,他严如海也没做什么,没道理赖上自己啊!
高容见他吓得差点魂飞,冷淡开口:“红花石蒜,这里埋尸多了,土壤是它最喜欢的酸性。”
什么酸性,严如海半点没听进去,只印证了这花是因着尸体而来,打了个寒栗。
沈清和站在这片用血肉浇灌的红色花海里,有风吹过,带起他丝缕未束好的发,地上繁茂的花朵如一双双手掌招摇,仿佛在回应他浮动的心迹。
轻贱如草,也能叫人惧怕吗。
他闭了闭眼。
饶是严如海心中没鬼,也被这怪异的景象吓到。他被几个仆从搀扶起来,恍惚若有阴风吹过,他不安地搓了搓手臂,看着领头的两位大人,又不好拔腿就走,只能僵硬地站着。
“严大人。”
突然被点名,严如海连声应和。青年站在花丛里,摘了一朵寓意不详的花,微抬下颚,对他掀唇一笑,相衬下宛如鬼魅。
沈清和:“既然你尽心尽力也是这个结果,我来插一手,你不会觉得我多事吧?”
严如海立即表态:“自然不会!”
“好。”沈清和点头,他对着身边唯一跟来的学生高容道:“课题先放放,你留在这里,直到疫病祛除为止,高容,你的医术我放心。”
确实不是什么大问题,高容正要点头,又听老师说:“行囊里的钱财你尽可取用——我将尚方剑也留给你。”
高容错愕地看向老师,他在朝没有一官半职,并非天家臣,持这尚方剑未免名不正言不顺。
沈清和明白他顾虑,“陛下将此剑赐我,便是全然信任,如今我也全然信你。”他瞥了眼垂头思索的严如海,像是特意说给他听。
“阻碍者,可杀,违逆者,可杀,听到了吗。”
第74章 74 再回京都
车马过了午时才再度启程, 沈清和独自闭目养神,通往京都的官道平坦安定,他们才敢趁着夜色一路行进, 直抵京都。
已是宵禁时,更深夜静, 御史中丞持有昭桓帝御赐的符节,二人顺利被放入城中。
孔正卿知晓他离京前和家中多有不快, 适时相邀:“夜深了,沈大人不如来我府中暂住。”
沈清和摆摆手, “这么多年没回家, 我的思乡之情也很旺盛, 如今回了京都, 怎么能不回家里看看呢?”
孔正卿见他从容自如, 便也应许, “别忘明日进宫谢恩的事, 陛下等着你呢。”
沈清和:“自然。”
昭桓帝执掌中馈, 除了很偶尔几次微服,他们能碰面的次数虽屈指可数, 但这些年飞鸽传信可不少,信鸽都换了一两波, 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隔阂。
那身赤红的官袍笼冠被锁在随身的箱子里——里头还有清北书院这学年的学术成果总结, 财务报表,重要档案, 来年的展望计划。
沈清和伸手抚上那只雕花的木箱, 那人的信重,与自己在这个世界曾刻下的痕迹,都在这里了。
时过境迁, 他已不将昭桓帝当做要奉承的老板,而是志同道合的好兄弟。
虽然他现在能略微施展开拳脚的力量皆依仗这位好兄弟,但且再等等他,等他羽翼长成,一定投桃报李,什么世家,什么权臣,统统都给收拾了,叫他这皇帝也能当得安心痛快。
这想法是有多大逆不道,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但沈清和确确实实就是这么想的。
两队车马分道扬镳,相背而行。
沈清和没带什么回来,孤零零就他一人,一辆车,随他来去的雪骓,还有孔大人匀给他的车夫而已。
夜里的京都归于一片沉寂,只有门前的两盏纱灯颤巍巍地映照出‘沈府’二字。沈清和掀开车帘看了一会儿,马夫下车去叫门。
守门的仆役半夜被惊醒,早已宵禁,是哪里来的狂徒敢在门前撒野。他揉着眼睛,提灯恶声恶气的去开门,见是个灰衣短打的生人,刚要斥喝,远处车驾上传来幽幽的声音:
“你家公子回来了,不认得了?”
委屈到拉车的雪骓打了个响鼻。
仆役吓了一跳,抬了灯循声看去,素净青衣的公子挑着车帘看他。仆役是家生子,一打眼就认出了这是离府多年的二公子——不,二公子早就被除了名,现在他们的正头公子只有两位。
但这除名也不代表他们这些下人能随意驱赶造次,家主也没留个准话,仆役颤颤巍巍,开门不是,关门也不是。正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到底该不该将人迎进来!
就见他丢下句“公子稍等”,头也不回地往里跑。
沈清和摸摸鼻子,自己有这么吓人吗,跑得鞋都掉了。
看了眼半开的门,直接招呼车夫往里进,不管自己的突然回来会造成怎样的震荡,黑法青年拖着乏累的身躯回到他曾经的院子。
当初沈府购宅添置,少不了用到他母亲带来的钱财,他常住那座院子理所当然又大又宽敞,一应用度都是上佳,一个混吃等死的二代,近乎能和他那便宜爹的主屋媲美。
不过他走了这么久,屋子久未洒扫,肯定住不了人——
嗯?
他抬脚就将紧闭的外门踹开,一路向内,门前点着两盏灯笼,天井更是连片落叶都没有,完全不是荒废多年的样子。
有人鸠占鹊巢啊。
这一脚直接将整个门房惊醒,他可不管此举会招来怎样的非议,抢了盏灯,一路进到他的卧房,榻上一人睡得正香,这样的动静都没把人折腾醒。
微弱的烛光将睡熟的脸庞照亮,沈清淳迷蒙地睁眼,一张午夜梦回多次出现的脸正对着他。??!!
“啊——!!!”
沈清和看他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煞是好看。待他吸上一口气,沈清和把提灯搁在一边,无声看着他。
“沈…沈清和?!”
“嗯哼。”
沈清淳努力瞪大眼,才断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沈清和回来了!
他怎么能回来呢?
“快起来。”
或许是心中过于惊骇,沈清淳一时竟也没有反驳,迷迷瞪瞪地下了床——于是他就眼见着沈清和解腰带脱外袍,将锦绣一掀,自己爬上了床。
“你,你干什么!”
“看不到吗。”沈清和已然摆好了入睡的姿势,“夜深了,我要休息了。”
他的声音已经有了浓郁的困意。
“出去,把门带上。”
像使唤一条狗一样,这个府里,除了沈清和,还有谁敢这么和他说话?!
沈清淳顿时连占了他院子的一点心虚也没了。沈清和丢了宫中的差事,大大小小得罪这么多人,还被父亲除了名,有什么脸面回来!
正要再辩,榻上的人见他还没走,微微掀开眼皮,漆黑眼瞳里倾泻出一点幽微的光亮,冷得他要出口的话全哽在了喉咙里。
“嘘。”
“你最好别再发出一点声音,我明天再和你算账。”
沈清淳,对他来说,跟个小屁孩也没什么区别。
教训熊孩子,当然要当着家长的面。
沈清淳这晚可算是十分狼狈,被吓了个半死不说,还要被这个没脸没皮的威胁。他看了眼周围,被吵醒的仆役都躲在门外看戏,丝毫没有要帮他的意思,反倒将他如何在沈清和面前吃瘪的样子看了个全。
他又气又恼,又不敢真去招惹这个疯子,丢下一句“我叫父亲来收拾你”,只穿着里衣就跑出去门去。
沈清和哪里管他去找谁,眼睛一闭,翻了个身就是睡。
鹊鸟刚站上院墙啼鸣,就被院中一声怒斥惊飞。
沈清淳昨夜没有寻到父亲,先去找了沈清峰,他大哥思忖一番,没有选择惊动,而是静待天明。
今早沈兆刚回府,听到幼子的哭诉,沈兆脸上从惊到怒。这旬尽是了不得的大事,他四处奔忙,昨夜更是应了祁司徒的邀,在府中夜谈,沈大人颇受宠若惊,从前这种席面可未曾有过他的一席之地。
回来就听到他那逆子的消息,他衣服都来不及换下,匆匆提了家法进到内院。
秦夫人闻声赶来,两兄弟也在侧。
院门二次受创,发出不堪负荷的吱呀声响。
“孽畜!躲在哪里,快给我出来!”
一连呼喝了数声,也不见有人,沈兆更是怒不可遏,准备直接进卧房将人给提出来。
这么个人在院中大喊大叫,就是睡死了也得给吵醒。沈清和坐在榻边醒神,没等上多久,就与沈兆见了个正着。
“果然是你!”
“嗯,是我。”
看来沈兆这个京官当得也不快活,眉间眼角的纹路已经爬上,略带疲态,早不复当初轩昂的气度。沈清和看到他手中的黑色物什,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偏头去看,沈清淳躲在沈兆身后,秦夫人远远地站在房门外看,眉头微皱,是嫌恶姿态。
沈清和眼珠微转,回到了沈兆身上:“父亲又想打我?”
“你当初在京都得罪不该得罪的人,搅了你妹妹的婚事,我怎么打不得你!”形单影只,回来没有多少财物随从傍身,沈兆断定这个孽子在那荒僻的去处也是时运短拙。
沈兆握着家法,看着这个儿子,心情复杂得很。
他素来是不讨喜的,荣升谴谪,雷霆迅疾,每一步都踩在峭壁上,不像他们沈家的种。
突然想到什么,男人面色变了几变:“当初陛下明令,说你无诏不得回京都,你现在是干什么,要我们一家子都因你获罪吗!”
“父亲。”沈清和打断他,声音散漫:“我既然能回来,自然是受了许可的。”
“许可?谁许可的你!”沈兆也是不信他有这等本事,当下管不了这么多了,拽起他的袖子就走,“快快快,叫人快去备车马,今日就给你送出去,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这回来又要给我们家带来多大的祸事!”
沈清和看着他拽在自己袖子上的手,被拖着带着趔趄两步。沈兆感觉手上拉不动,心说这家伙果然生来就是克我的祸星。
他回过头,想看看这厮又要耍什么伎俩,就见此子直起身,经过一番磨砺,完全长成的身姿才完全显露在众人眼前,素衣落拓,锋芒毕露,不可逼视。
这西北苦地是什么风水,倒比京都还要养人!
两位沈家的公子在京都名声不显,但只要这位一站出去,无需任何矫饰,自有不少人主动结交,就像沈家祖坟的青烟全冒在了一个人身上。
这足以令苦心钻营,还不得寸进的兄弟二人嫉恨了。
“父亲可要想好了,把我送走简单,要请我回来可再不容易了。”
鹌鹑似的躲在后边的沈清淳探头出来,“你、你别大放厥词了,你已被我沈家除了名,谁会再请你回来!”
沈清峰眉目沉静,压住了弟弟:“清和,不是沈家不认你,是你当初做的太过。你是一走了之,不知道父亲在朝中有多举步维艰,只是把你送出京都,已是仁义之举,若你真想赖着不走,别怪我们无情了。”
沈兆一语不发,显然是认可这个说法。
系统已经开始骂脏话了。
沈清和听到这伪善的言论,没什么反应。他将屋内陌生又熟悉的陈设打量了个遍,最后一一扫过屋内外愤怒、忌恨、轻蔑的人脸,轻笑一声,站了起来,在沈清淳宛如得胜的快意神情中,掏出本图册丢在地上。
扉页一开,尽是些花花绿绿,不堪入目的图画。沈清淳看清这是什么,当下就红了脸。
“昨夜睡觉,总觉得什么东西硌得难受。自我离开也有五六年了,怎么还没听到你中举的消息,原来是天天看这些,这可怎么考得上啊。”
在场众人脸色瞬间都变了。
沈清淳:“你、你……”
沈清和全无将他放在眼里,这样拈酸吃醋,口角争斗,余兴玩一玩也就得了,沈家人想和他打擂都要排队慢慢等。
他不知道一京都就拐到沈家是怎么想的,不过现在知道了。
“沈兆。”
沈清和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我和你,的确也没什么情分。”他唇边笑意不减,出口的话,却比丢在地上的图册还要轰动,在这个极重视孝道的时代,这样的话足够成为被任何人弹劾参奏的铁据,但他偏偏想也不想就说了。
“但也没办法,毕竟血脉相连,我也得忠人之事。”
沈兆原先忧心他记恨自己当日在和政殿大义灭亲,意欲报复,存着玉石俱焚的心思,现在又拿捏不定了。
他好像从未了解过这个儿子。
沈清和前言后语怪异非常,其他人听在耳里,只觉得他是疯魔了。
毕竟他就是个疯的,所有人都曾心有余悸。
当下也没有人去探寻他到底什么意思,还不等他们出手赶人,沈清和就施施然起身往门外走。
毕竟他占了这躯壳,沈家虽然不算什么好的,但看在这层关系上,他不会动。
“走了。”
他丢下一句话,谁也没再搭理。既无留恋,也无不舍,像只是回来睡个觉,捎个‘我回来了’的消息,就不想再做别的了。
沈兆看着黑发青年远去的背影,突然有种强烈有力的预感。
他或许要永远失去这个儿子了。
心头涌上一股怅然若失的触动,沈清淳最会察言观色,心道不妙,连忙挽上父亲手臂,卖乖说:“沈清和竟然说这样的狂悖之言,最好以后再也不要出现,我们往后再也不必因他担惊受怕了。”
他说的不无道理,沈兆心中也清楚,他看着平常最溺爱的这个小儿子,刚刚的言犹在耳,“你也不要住这个院子了。”
“父亲!”
沈清淳心中气闷,沈清和这个奸人的话终究还是进了父亲耳朵里!
沈兆一把甩开他的手,“你就是叫谁也没用!回你原来的屋里去,日日读书,这些扰乱心智的东西不要再被我看见!什么时候考上了,什么时候再出来!”他转而看向门外站着的秦夫人,“看你把这个儿子惯的,半点没有士人之风!”
沈清淳的泪花已经上了眼眶,父亲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重话!都是沈清和的错,他只要出现,永远没有什么好事!
秦夫人拉着儿子的手,没叫他发作成。她知道沈兆只是说的一时气话,发泄在他儿子身上有什么用,等过几日气消了,还不是该怎样就怎样。
她面上逊顺点头,实则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我管教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什么士人,哪里知道什么士人之风。
第75章 75 荧惑守心
沈清和出了门就上车拐去另一条街巷, 在一座宅院前停下。
长吏早就等候多时,见车驾来临,立即出来相迎。
虽然沈清和从前在京都置过产, 但这不是其中的任何一处。
“沈公子,听说您这几天就要回来, 公公早就吩咐我们打扫,正能入住了。”长吏见他穿的单薄, 使了个眼色叫人去取斗篷。
没错,外边不甚起眼, 确是座实打实的皇家别院, 随着升迁诏书一起拨下来的。这种特殊的赏赐, 绝对出自昭桓帝的私人手笔, 也算照拂到他回京都后‘无地可去’的处境了。
沈清和自嘲笑笑。
“院中桂树开的正好, 从前陛下叫我们摘了做过茶酒, 今年也照旧封了几坛, 要是公子喜欢, 我叫底下人启了来。”说话的长吏垂眉低目,应该是宫里出身。
这座空置许久的别院孤身前来了个新主人, 又暗中得了提点,长吏即刻将别院上下都料理干净, 拿出了对待圣驾般的精神。
他从前跟随那位, 见过的达官显贵不少,五品的中书舍人也万不至于如此上心。但这里是什么地方, 在此之前可只伺候过一个人, 突然来了新主,到底该拿出什么态度还不是用脚趾都能想通!
“好啊。”
果然一进院中就步步生香,果然栽了不少桂树, 沈清和点头,“我路上有事耽搁,劳烦。”
长吏:“大人客气。”
皇家别院,内里小桥流水,园林造景,还在树下扎了个秋千。沈清和是见过萧元政寝宫珑璋台的,那真是能简则简,想不到别院倒是大相径庭的雅致精巧。他腿一抬坐在了秋千上,难道内宫是工作,别院才是生活。
胡乱想着,心神不免又落在内宫里。在京都,他唯一较为熟识,能随意说话的人,竟然是至尊之位上的人主,说来也是好笑,既然这样——
沈清和转头问长吏:“若现在陛下不忙,我可否进宫去谢恩?”
长吏话音戛然而止,他拧眉思索一阵,“这……今日休沐,若公子进宫,陛下定然欢欣。”
那便入宫去,沈清和换了赤红色的官服,高大的铜镜映照出模糊身形,沈清和端着架子,凝视着镜中自己。
倒还真有三分官样。
从武直门进去,内宫红墙黑瓦,檐角巍峨,与他记忆里的样子分毫不差。
“沈大人?”
声音尖细的公公小跑过来,身后跟了顶漆色肩舆,沈清和看着他一乐:“元宝?”
元宝笑了一声,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一遍:“是,多年不见大人,我都不敢认了。”
沈清和:“公公也升职了啊。”
元宝挥挥手,“我只管尽心侍奉陛下,算不了什么。大人在外功绩斐然,我在这儿向您道喜。”
他藏不住的喜气洋洋,沈清和顺着他的话头上了肩舆,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谈天。多年不见,当年的元宝小公公也稳重许多,但好不容易遇上旧相识的人,还是忍不住什么话都往外抖落。
沈清和手肘支在扶把上,觉得这么久的时间过去,又好像什么也没变过。
宫里缺少鲜活的气息,连枝头上的鸟飞过这里都吝惜它的叫声。
兴许他和昭桓帝也是如此,君臣知己,不曾变过。沈清和想到这处,心情又明亮起来,蓬勃有力的心跳,抵过了长长宫道的幽深与寂静。
肩舆一路到含章殿,偌大宫室前红紫青夹杂的官袍,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
沈清和讶异:“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元宝啐了一口,低声说:“这些权奸,又要以身逼得陛下就范了,最好是全都跪死在殿前,省的碍了陛下的眼!”他难得这么刻薄说话,肩舆上的黑发青年眯起眼。
当年陛下为他闯开了云中魏氏的门,朝中非议和雪片一样来,叫当今天子还要低下身段安抚。
“这次不管是什么,他们想都别想了。”
他收回视线,淹没官袍群众的中年男人却正好在此刻看过来。他惊愕地瞪着远处坐在小轿路过的赤色身影,恍恍惚惚不敢确认——
那是……沈清和?
怎么可能呢!
沈兆一番大动作,惊动身边祁祥不满看过来:“侍郎大人怎么回事,是反悔了,想回家当缩头乌龟去?”
中年男人连连摇头:“不敢不敢。”
祁祥‘哼’了一声,稍稍抬高了音调,叫身边跪着的群臣都好听见:“如今陛下有听信谗言,有杀害忠良之疑,恐倒行逆施,使朝政失序。既为臣子,需直言极谏,救主之失,补主之过,尔等可明白?”
一片应和之声中,沈兆埋下头去,跪地的双腿开始颤颤。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哪里是得了氏族青眼,分明是被拉来充了马前卒。昭桓帝万一雷霆震怒,有家族荣耀护身的世家大族自然全身而退,自己这样的小鱼小虾呢,还不是第一个就要被杀鸡儆猴!
他急流勇退,又不敢得罪了在场各位举足轻重大人,就期望今日昭桓帝千万不要露面,明日他就称病告假,好好在家里避一避灾!
皇帝遣军横渡乌江,一连抄了涿州本地两个大族。和政殿上不见丝毫端倪,等到消息传回京都,两族人丁早尽数发配充军,流放边疆,倒得一干二净。他们才知道,本以为早就被杀灭的只剩弱兵残将的西北军还有这等威猛,昔日血洗英王府的旧事浮上心头,令人不免心生忌惮。
隔日群臣上奏,昭桓帝才拿出二族谋危社稷的信函,钉死了罪名。不仅如此,还在罪臣府中搜罗出其他秘信,捏在手中尚未发作,心迹诡秘难测。从未有人见过宽厚的昭桓帝有雷霆之威,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虽然迅疾处置足够叫人惊悚,但涿州两族满打满算也不够这么多朝臣跪地请见。昔日惠文帝何等昏聩暴虐,还不是在股掌之下。他们自有信心,皇帝之所以能坐上龙座,还不是得乌衣门第一路扶持,若不得反哺,那这些护持仰赖的世家也不是没牙的。
任何皇帝都如是,千百年都如是。
往常都是他们略一相逼,昭桓帝就要出面,不论抚恤还是另有交代,内宫总会传出些许风声。可至此已经快三日,这些门阀出身的士臣从未被晾这么久过。
有一便有二,今日也是试探,但对机敏的老家伙们来说绝对是强烈的信号。他们真正担心揣测的,是昭桓帝羽翼渐丰,也要对他们这群老臣功臣呲牙了?
常太保与祁司徒都在此,往常掐架争端不断的常祁二家都捏着鼻子联袂。
朝中最大的两股势力表了态,不说朋党,就是两不沾的朝臣该说什么做什么,都要掂量掂量态度。
含章殿前同心同力中是三心两意,被各方窥伺揣测的人主端坐帷幕之后,遮掩下尚且难以分辨意图。
“陛下没在处理公务?”轿子晃晃悠悠过了含章殿,沈清和继而发问。要知道萧元政的活动实在不多,他不热衷清谈集会、弹棋戏射,除了每日朝见,最多的时间都是花费在含章殿里,规律得不得了。
元宝老老实实地答:“今日休沐,陛下身在珑璋台。”
沈清和:“休沐啊……”
倒稀奇了。
说是休沐,但按沈清和从前当差的经验,休沐日对昭桓帝来说,除了不用早朝,晨昏定省,庶务理事,和寻常的日子并无不同。清晓就离开寝殿,到日暮才会回去。
都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了,还要心甘情愿当上班打卡的牛马,或许这才是真正把事业当作热爱的卷王吧。
珑璋台。风动潇潇。
他是第二次来了。上次从京都贬谪,和萧元政告别的地方是这里,如今京都重逢,再见的地方也还是这里。皇帝做主禁宫,他们又有快两年没见了。
思及此,他脚步更迫切些。珑璋台的侍从见他都微微拂身,沈清和来不及理睬这些,畅通无阻地往内室去。
“你是谁?”
陌生的嗓音突然叫住他,沈清和顿住脚步,见里头还站了个少年。他也穿的一身红,衣着繁复端正,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眼间稚气未脱。
小少年见他不说话,语气带上了问责:“知不知道这里是陛下的寝宫,你是怎么闯进来的!”
沈清和视线从他袿衣两侧的尖角上划过,华袿飞髾,敝屣垂带,还是个宗室子弟,抱臂好笑问:“我应诏而来,可不是闯进来的。阁下是哪位?”
“我是……”
“子昭。”帘幕后传来温厚的声音。
“皇叔。”小少年顿时偃旗息鼓,垂头倾听。
“今日先这样,你先回去吧。”
“是。”他掀起袍摆,不管帘幕后的人看不看得到,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才退出去。
听到熟悉的声音,沈清和心中一时震荡,他压下心喜欢悦,屈身行礼,“臣沈清和,不负皇命,进宫谢恩,吾皇万岁。”
珠帘碰撞的轻响后,是一双宽厚有力的手拖住双臂,将他扶了起来,沈清和由此才见到阔别已久的帝王。他没有穿庄重的服饰,只是一身石青色常服袍,笼着沉郁的水檀香,站在他面前。
沈清和抬头,就撞进这双深沉的眼眸里。
“既已入室,就不必再以君臣相称,随意就好。”
沈清和原先还才想他兴许心情不好,没想到昭桓帝态度和煦,一如寻常,仿佛含章殿前群臣长跪不起,对他只是置若罔闻的小事。
萧元政此刻也在看专注看面前人,高了,也瘦了,赤红色的官袍齐整,将身躯尽数包裹,只余一截颈项,在低头抬头间从洁白的领里探出。他难免想到多年前给他的探花郎簪花时的场景,当年他没穿上状元的红衣,如今也算以另一种形式贴补了。
一时相顾无言,沈清和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沉默,率先开口将一路所见所思都报呈一遍,昭桓帝比他高上一头,就静静低头听他说话,偶尔点评两句,沈清和在这分融洽中也找回了昔日熟悉之感,被这禁宫感染的戒慎也散了些。
萧元政喜欢他这么随意,堂中有桌椅案牍,也可供临时办公之用,他绕过长桌,拉着红袍青年的手,将他引到帘幕之后。这是个十分暧昧的行动,若宫侍没有提前撤下,定要觉得这位高升的大人是位幸臣之流——但沈清和完全没有什么别样的心思。
就是二人赤条条相对着,他也只会夸一句兄弟身材真棒。
毕竟萧元政就是这么个看上去就十分可信的人。
内室的焚香味更重,重到他一进来就皱起了眉。萧元政早就习惯,但见他不喜,便将香炉盖上了。沈清和随他的动作去看,发现炉前壁龛里静坐着一尊玉身佛像,他又想到萧元政不离身的珠串,没想到昭桓帝还会私下供奉祝祷。
他也会有需要祈求的事吗。
并不是说当了皇帝就事事顺遂的意思,只是沈清和觉得,萧元政想要什么,尽可以自己取得就是了。
“刚刚那位是——”沈清和问了刚刚外室那位红衣少年。萧元政没有孩子,零星几个藩王也分封在外,很少在内宫见到宗室子走动。
“是和亲王的后嗣。”
和亲王?
沈清和有点印象,似乎很早就死了,被曾经的逆王构陷而死。
“我念他年幼失怙,无人教养,将他接进宫中,封了郡王。 ”萧元政并不欲多谈此事,他伸手将佛龛关上,那尊低眸笑脸的玉佛彻底被遮盖。
沈清和也就转了个话题:“我看到含章殿外跪了很多人。”他们间早就有别于君臣,这样或许触怒龙颜的事,也能随意出口。
这件事沈清和没去追问元宝公公,而是选择直接来听萧元政说,不管他是什么打算,他都押注追投。
萧元政只简略将剿灭涿州两大氏族的事告诉了他,沈清和一路都在行进,没收到半点风声,此刻听闻两个颇有名望的家族倒塌,茫然一瞬,复又兴奋起来。
就知道无端将他召回京都,肯定没那么简单。
沈清和:“陛下是打算向世家动手了?”
萧元政:“嗯,你怎么想。”
“现在……是有些着急了些,不过也不是全然不好的时机,也能打个措手不及……不过现在肯定警惕许多,后面还得从长计议。陛下手下一定养了不少心腹部曲,正好我在各州也洒了不少人,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胜在打入基层,有时候能发挥点意想不到的作用……”
沈清和开始绞尽脑汁地谋算,他的力量潜藏在不起眼之处,若轻若水。但载舟覆舟的,也往往是这些不起眼的轻水。
萧元政看到他眼里跃跃欲试的光彩,叹息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无需你出力。”
“陛下不信我?”
“信你,才不叫你来去。”萧元政知道自己又越界了,但是没办法,对着这双眼睛,他没办法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沈清和的疑惑已经漫到脸上。但他转念一想,昭桓帝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又把疑惑吞回了肚子里,半开玩笑说:“那陛下需要我时,可不要怜惜。”
昭桓帝轻轻‘嗯’了一声,他看着新任的中书舍人,细细交代:“清和有大才,我再清楚不过,只不好与你过于近密,若想展开拳脚,朝中已安排好信得过的心腹,可供你仰仗。”
“书院不少学生也用百般方式收拢进来了,我私下派人考教过,没有差的,日后长成也能做你在时局说话的臂助,届时你的声音有了重量,更要记住步步审慎,三思而行。”
昭桓帝眼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彼时的沈清和尚且不明白那是什么。
萧元政捂住这双令他心肝也开始为之轻颤的明亮双眼。
这已经是他身为皇帝可以做的,最侵越的一件事。
眼睛被挡住,其余的感知就更明晰。沈清和觉得他一定是被上上下下又仔细看了好久。
萧元政的声音变得轻起来,因为他们贴的很近,沈清和也能听得很清楚,那近乎是和一片云说话的温柔:
“不用困惑,也无须细想,只将这些话记住就好。”
“说不定有一天,这担子就要挑到你的肩上了。”
第76章 76 故地重游
沈清和在珑璋台待了快两个时辰, 和萧元政在一起的时光实在不算难捱。他知道宫里的日子无聊,就将这些年的分别切了片,挑拣出有意思的分享给这位大雍至高无上的帝王, 说到最后,帝王的眉眼间已经都是笑意了。
沈清和知道见自己的时间在萧元政的日程里已算耽搁, 知道他还得抽身处理含章殿外的人,也不好再留, 辞了一起用晚膳的邀,坐着来时候的小轿往宫外去。
又途经含章殿, 已是日暮时候, 成群寒鸦从金色的檐顶上过, 且飞且鸣。
这群朝臣还跪在这儿, 也是硬憋着一口气, 不见到昭桓帝誓不罢休。他走过时, 正好见有捧托盘的内官鱼贯而过, 盘中盛有羹饭, 一一放在跪见的大臣前。
发饭吃?
朝臣们哪里席地用过饭,这和街边乞儿有什么区别!
简直奇耻大辱!
宫人放下托盘就走, 几位党派领头人相互较劲,正是很有骨气的年纪, 就是肚子早就震天响, 也不肯吃那一口嗟来之食。
沈兆也在其中,快速藏了个米糕进袖, 看来是要吃饭不要骨气的。
沈清和笑得锤了锤扶把, 陛下折腾人还是有一手,都是世家精细尊养的人,能有多少风骨, 等不了多时就要找个台阶下去。
只怕是今日过去,要换个方式来软硬兼施地刁难。
黑发青年心中周转,该用什么办法来为萧元政化解一二。
肩舆走到近外的青石路,他挥挥手要侍从们将他放下:“送到这儿就行,各位回去交差吧。”
侍从们相互看看,无人拂逆,扛着轿子回深宫去。
沈清和抻抻身体,捋捋袍摆,往武直门的方向走。门前的将领看到他没有阻拦,由他顺畅走到宫外,正要上马车,远远听到有人在叫,沈清和脚步一顿。
“嘿,沈老师!”
沈清和抬头,是个松青色衣衫的青年,靠在城墙边,见到他后努力地挥手,像一颗飘摇的水草。
长相挺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沈清和在脑中挖了一圈,从百千面孔里捞出一张,“刘霖?”
“是我!”刘霖没想到自己还能被记得,兴冲冲地走上来,“我刚刚在含章殿前看到老师,还以为错认,没想到真的是您!”
刘霖是从清北书院出去的,运气不错,一毕业就科举中试当官一条龙,他们有过几年师生情谊。
“当年我的毕业论文作的不好,几位老师骂得狗血淋头,还是您给解的围。”
虽然沈老师的年纪并不比自己大,但刘霖尊敬钦佩,称呼都时刻带着敬称。
一看他思索的神情,就知道是没想起来,刘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当年学的农,想以后当个农官,叫我大雍物阜民丰,处处是膏腴之地。”他话锋一转,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只是天赋一般,试验田里成绩总属我最差。”
这么说,沈清和就有些印象了,农学课成绩不行,政治课倒是很行。他记得书院里有个学生,刷过的科举模拟卷叠起来就能到小腿肚,毕业就试着下场科举,一发入魂,想必就是这位仁兄了。
“六品了?”他看着刘霖身上的纹样判断,六品以上可参与朝会,他家境虽算不上贫寒,但与世家相比只是普通,拔升速度不可谓不快。
“从六品。沾了些运气罢了。”刘霖答得倒是谦逊,“书院里教的我都潜心学了,加之陛下赏识,才有今日。”
沈清和点头,“你说你刚刚在含章殿?”
“是啊。”刘霖笑时,颊侧会出现一个深陷的窝,叫他看上去总是人畜无害,便很容易忽视他还有一双狐狸似的眼睛。“我结识了几位大人,也算打入内部,知道了他们今□□请的消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一起来了。只是见到老师,一时激动,就又溜出来了。”
无间道啊。
这下算是知道他这么快的升职速度是怎么来的,朝中最大的两股力量都是依傍,没有步步高升才是奇怪。不过也是他的本事,如何周旋,如何持衡,寻常人连门槛都摸不着。
“我曾看三国,读过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故事,知遇之恩,学生没齿难忘。”刘霖看着沈清和,将心中藏了多时的话给说了出来,“我心向书院,心向老师,曾经老师一人独行,如今我是不是也能加入到局中来。”
清北书院的一切都是奇巧,刘霖只待了两年多,再到外头,才知道曾经那是真正的桃源所在。如今那么无所不能的沈老师也来到京都,一定是来成就一番伟业的,他刘霖心甘情愿佐助。
不仅是他,清北书院出身的其他学士,没有一个是不情愿的。
沈清和告诉他:“这件事很危险,你不过六品。”
已经掌握在手的州郡,尚且能偶尔放肆,但京都内水深,就是他自己,也得暂且潜在深潭之下。沈清和看着这些人,就想到从前的自己。他自己是了无牵挂,随意挥霍,他的学生不行。
狐狸眼的青年弯身作揖,行了个大礼。
“老师,我们来到京都的,都已经想好走在游丝之上,虽然如今官职低微,但也有赴汤蹈火的决心。就是没有选择参加科举的书院子弟,也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沈清和:“我怎么不记得,还教给过你们什么使命?”
刘霖:“老师不说,学生们也能领悟。”
“……”
似乎在什么时候,学生私底下达成了某种他并不知道的共识。
“我知道老师效仿孔相结庐归隐!”刘霖越说脸就激动得越红,“但现在时机将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我们清北书院扬名天下,将其他杂学都踩在脚下的时候啊!”
老师韬光养晦,善刀而藏,他耳濡目染,也学着藏拙,此一时彼一时,也该风水轮转了!
沈清和:“……小刘啊,你,是不是很爱看书啊。”
刘霖收起狂热,腼腆一笑:“我在书院时,一直蝉联图书馆的‘借阅之星’称号,现在颁的证书还摆在家中。”
别的学生或多或少为了学分,只有他!是发自内心的热爱!
刘霖亲热地挽过沈清和一只袖子:“庆祝老师来京都,我准备了宴席,我叫了不少书院的学生,他们都能来为您接风洗尘。”
他不过在珑璋台待了一会儿,刘霖已经将人都联系好,连席面都准备上了。这样的执行力,曾经大小也是个卷王。
诈尸的系统已经开始大喊吃席吃席。
师生宴也行,正好沈清和也想见见科举上岸的学生。
……
“听说清峰兄已经调到礼部司了?“
沈清峰微微颔首。
状元楼投壶击鼓,帘竹相撞,好不热闹,恰如沈清峰此刻眉目舒展,满袖春风的快意。
与曾经的同窗相聚,他的家世在其中只能算一般,全凭顺利入仕,在朝中有了一席,才在筵席中言笑自若。
众人热情寒暄:
“有令尊领路,定是时运亨通,诸事顺遂。 ”
“当年在书院时,清峰兄才学就颇得先生称赞,大展宏图不过迟早的事。”
“是啊是啊。”
“兄长是厉害,父亲日日叫我学清峰哥,我耳朵都快起茧了。”沈清淳也插上话,适时作出苦恼的样子。
身旁人哈哈大笑过后,也宽慰他:“现在仕途难走啊,若非有大功绩,抢了陛下和各位显要的眼,擢升谈何容易?就是太掐尖出风头了也不是好事,多少人看做眼中钉,登高必跌重……”他意有所指,也知道捧人就要往痒处去,乐得动动嘴皮,踩一捧一,“你兄长这个年纪能穿上六品鹤纹衫,已经是人中龙凤了。”
如今科举大行,学业一日繁重过一日,想在其他州郡有个一官半职倒还容易,但想当京官,他们这些次一点的世家想靠从前的法子,那真是完完全全的‘此路不通’!
他们不敢明着埋怨万人之上的那位,只敢私下悲春伤秋,大呼自己没赶上好时候!
沈清淳嘴上谦逊,实则尾巴都要翘上天。他原本被下令禁足在家中,但今日书院的小宴,是会友结交的时候,不乏显贵子弟,沈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准许他和沈清峰一起出来赴会。
到京都吼,他们兄弟很少在这样的场合受到如此瞩目,他心中喜悦,又被人捧着,席上的酒都多喝了两杯,嫌里头发闷,出了雅间凭栏而站。
沈清峰也随后出来,不枉他没日没夜的攻读钻研,日日勤勉公务,如今也算否极泰来。他站在楼上俯瞰众人,从前压抑伪饰,谦恭作态,也终于有成了人上人的实感。
二人都有些醺醺然的醉意,沈清淳兀自神思飘飞,这次科举他已有十足把握,下次被人群环绕的,就是自己。
此情此景,也该叫沈清和也见见,今早受的气,也好从他身上全数讨回来。
他心中想着,唇边不由自主挂上笑意,想什么便见什么,瞥到楼下一个熟悉身影,见鬼地失声叫起来:
“沈清和?!”
沈清和刚绕过前廊,依稀听到有谁叫自己的名字,不祥预感蔓生——或者说从小刘说要来这描金高置匾额的状元楼,这种感觉就没下去过。
可惜刘霖没有理解他的迟疑,只觉得是老师担心自己的钱袋,还笑说了句‘没贪污受贿,俸禄管够’。
他抬头,果然,沈清峰沈清淳两兄弟齐齐站在栏前,表情很精彩。
——这里真是一成不变的,支线任务触发点,炮灰npc刷新地。
“是他吧?他怎么会在这儿?”
沈清淳有片刻惊慌,不敢置信地向身边人确认。昨夜沈清峰同他分析利弊,若沈清和暗地抗命回来,他们全家都要受到牵连,才让他按下半夜将人赶出去的心思。
他现在不该出城去了吗?怎么还敢在京都招摇过市!
沈清和意兴阑珊,没被两人激起什么兴趣。
与之相反,沈清淳反应激烈的多,心中涌上百十种猜测,沈清峰新调了任,他还要参加下次科举,或许他提前知道今日在状元楼有同窗宴,故意要来找事……真像爹说的,要闹得与他们他们沈家鱼死网破!
刚被灰溜溜赶出家门的人,转眼就能没事人一样到状元楼,难道还能是来嬉乐的不成?他从前是有点钱,但就那这花钱如流水的性子,也不剩多少了吧!肯定还是冲着他们沈家来的!
沈清淳越想越有理,总不吝用最恶劣的想法去揣测沈清和。他对这个人的厌恶,已经浓厚到隔老远恍惚看到一个侧影,就能死死锁定的程度。
“你——”
话音戛然而止。
他脑中轰鸣一声,看到这张脸过于激愤,后面才注意到那抹赤红颜色。
朱紫贵,常人不得穿。
“五品……”
沈清峰眉目凝重,微微探身,抓着凭栏的手背用力,青筋浮现。
“他怎么可能!”
沈清淳失声惊叫,瞬间引来同宴人的瞩目。
他在书院里向来以乖乖学生的面貌示人,还未见如此失态,座中的人也放下杯盏,围到凭栏前,看是什么叫他如此。
“沈清和?”
都是东莱书院的学生,要么在学,要么卒业,都是知根知底的,很快将楼下的人认了出来。
毕竟要说有名,这位可比沈家其他两兄弟有名的多。
“呦,这不是那谁。”有人吃酒吃得面上熏红,他迷瞪着眼睛,看到红色身影不假思索出声,“是好久没见,叫他上来喝一杯啊!”
有人低声驳斥:“叫什么,他早就被斥革出书院,不是我们东莱书院的人了。”
众人面色各异,沈清和最爱玩,那是真正的纨绔,当初他一举中试,入了朝局,叫不少人大跌眼镜,拈酸吃醋,背后闲话的更是不少。后来和政殿一事传播甚广,当了他们好一阵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他们现在都看到了青年身上的袍服。
朱色,玉带,要人命的显眼。
着红色官袍的青年只向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突然对着兄弟二人,展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什么也没说,翩然而走。
楼内丝竹管乐不绝,就这方雅间一时鸦雀无声。
他们这些昔日同窗旧友自然连个眼神都没落到,许多人不是滋味。
“清峰,这是怎么回事,你弟弟什么时候回京都来的,一点风声都没听着。”他们开始状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到沈清和身上。
他当初跌的多惨,所有人都知道的,现在又……都说好风凭借力,试问通天梯谁不想搭一搭?
“他的事,我不清楚。”
沈清峰神情逐渐晦涩难辨。
沈清淳早顾不上身边还有人,面容扭曲,一下感觉浑身被油煎过,一下又如置冰窟。
浑身战栗。
沈清和,怎么又是沈清和!
深恶痛绝,冤家路窄,殊不知他越是盯视,就越是在意,最后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成了那人身下张牙舞爪的一团影子,被死死踩在脚下,不得翻身。
第77章 77 他们会敬我如敬神
沈清和的突然出现像坠星入地, 一片沸腾紧随而起。
原先雅间里的东莱同窗们诗也不作了,酒也不饮了,围在沈家二兄弟身边, 也不管他们之间有没有旧怨,被撺掇着怎么着也要去见见弟弟。
这些人都怀的什么心思, 他一清二楚。
霎时间成为最瞩目的焦点,沈清峰全无一点快意, 袖下的手掌松了又紧。
辛苦经营这么久,谈到沈清和, 还是难望项背!
这种感觉, 真是倒尽了胃口。
“好!”
他大喝一声, 周遭霎时一静。
他直起身, 沈清峰向来是个和气君子, 同窗间什么时候见过他这样。
“要去见沈清和是吧, 走啊。”
他扫了众人一眼, 大步迈出雅间。
沈清和, 沈清和,你到底是不是翻了身。若只是一番弄鬼, 他这个当哥哥的会亲自将他押送有司衙门,这回, 他保证叫天不应, 叫地不灵!
他一掀竹帘,大步而出, 任由身后帘幕劈啪作响地动荡。
沈清淳抿了抿嘴唇, 也跟在沈清峰身后。他屡试不中,沈清和都兴了二轮了,究竟凭什么, 凭什么!
状元楼的客室与客室之间,只以简单的帘幕相隔,蔚为风雅。沈清峰便一间一间地找,身后一群人跟随其后,掩扇窥察,待到沈大终于在一处雅间前停下——
帘幕之内,影影绰绰,赤红身影在其中,依旧如火灼目。
“去啊去啊。”
“是啊,有什么害臊,都是自家兄弟。”
众人伸头探脑,推推搡搡,相互嬉笑着往这处挨近。站得最近的沈清峰被不知是谁的肩膀一推,直接闯了进去。
沈清和正被学生合围,抬眼就看到沈清峰直挺挺站着,笑意一顿。
“沈清峰?”
还真敢跟来啊。
外头眼见着还有不少人围堵。
沈清峰刚聚起的气,在见到那确真无疑的朱红官服后,彻底哑了声。他张张嘴,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怎么回事。”他瞥了那身显眼的衣服,“……不解释一下吗。”
沈清和是真被逗笑了,还没等他出声,身边围绕的学生先不乐意了。察觉到他话里态度,总之不是好意,原本或靠或坐的学生也没搞懂什么情况,总之先炮仗一样,拍案而起!
“你谁啊?”
“你是什么东西,要跟你解释?”
沈清和没想到自己被回护后边,学生反倒在前舌战,他失笑着敲敲桌面。
今日他们同行,沈清峰都快被这几个人指着鼻子骂了,外边听动静的东莱学生也觉得被打了脸。
从前和沈清和玩在一处,但逢宴饮作乐他在场,只轻飘飘一句好兄弟,就能叫其不假思索地掏钱结账,可是个实打实的冤大头。
此刻尚且对沈清和平步青云之事没什么实感,不免又拿出从前的轻慢态度。
“清和,这可是你长兄,怎么这样不客气啊。”
长兄?
学生们心中咯噔一声,齐刷刷地转头看老师,沈清和没反应,便又齐刷刷转了回来。
既然老师没说话,那就是可打可骂!
“哪门子兄长,你比得上沈大人一根毫毛么。”
“要是还不滚,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沈清和意外地看他们人墙似的背影。
还没为书院争到top1的呢,学生在外就可以这么嚣张的吗?
东莱学子也不是好脾气的,“我们没什么恶意,阁下如此口出恶言,实在过分了吧?”
“过分?”
刘霖慢慢走出。
“我倒想问问,沈大人朝廷要员,我们议事,你们不请自来,算不算是过分?”
刘霖同是从内宫出来,身上官制袍带未解,东莱学生就是有满腔浑话,看到这身衣服也要掂量掂量该不该出口。
他们能玩在一起,大多背景相当,上不及名扬天下的五姓世家,下不致埋头苦读无出路的寒门学子,有亲族长辈在朝中不上不下的混着,小辈的圈层相对也就是不上不下。
无名无姓的庶人,尚且可以随意凌压,一旦成了衔命之身,他们就万不可随意欺压了。
“刘大人?”
有人认出刘霖,在场虽大多还未进殿试,但也早跟随家里的话左右逢源,自然也认得这位新起之秀。
他们不知道沈清和是怎么回事,还能不知道刘霖吗!能力不俗,朝中几位大人都交口称赞的。
醒过神的人态度瞬间软和,分出了心思去看其他人,这下更是不得了!
全是近年中试的新官,一个一个都是家里叮嘱,要好好结交拉拢的!
这下倒好,因着沈清峰一人,将这些人全给得罪了!
沈清峰接收到怨怪的眼神,他深吸口气,脸色沉得能滴墨。
不是你们要教唆煽动,现在见到人了,反倒不乐意了?
“还有事吗?我敬慕沈大人,有什么话要说我也想听听。”刘霖狐狸眼眯起,微笑着赶人。
沈清和竟不知什么时候和这些人混上了。
东莱的学生怎么还敢有事!他们陪着笑,缓缓退出了雅间里,真是来灰溜溜地找了顿骂,赔了夫人还折兵!
沈清淳在门口躲躲藏藏,因着怵了沈清和,甚至没跟进去,现在无比庆幸自己的决定,连状元楼都待不下去了,匆匆丢下同行的沈清峰就走。
沈清峰神情阴鸷,若他头上能有黑化条,现在应该已经走到满值。
“沈清和,你等着,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爬到你之上!”
放狠话啊……
清北的学生们相互看看,突然爆发出巨大的笑声。
刘霖锐评:“疑似盗版科举真题套卷全对后的幻想。”
在昔日同窗面前受如此屈辱,对沈清峰这样的高自尊的人来说,莫过于直戳在脊梁骨。他此生,再也没有受过比之更大的打击了。
沈清和静看他愤怒。
“都说了别惹,你在我手上还没吃够亏吗。”
想必接下来好一段时间,他要想着自己下饭。
沈清峰死盯着他,眼珠爬上血丝。
他嘴里只重复,“你等着……”
沈清和全程靠着凭几没下来过,身边环绕无数人,心甘情愿为他俯首。
冥冥中似乎一直有声音在他耳边絮语,沈清峰一直捂着耳朵,告诉自己,他才是沈家当之无愧的嫡长!
现在,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分辨出,那声音到底在说什么——
才情,能力,酬酢,乃至相貌,他和沈清和之间,如隔天堑,有天与渊的差别。
一场闹剧。
红衣青年支着下颚,瞥来的视线淡淡人。沈清峰想要走,脚下好似生了根,他自虐式地站在这里,独吞这场几近于剜肉之痛的刑罚。
“真是不客气啊,不过你知道吗。”
他声音穿过众人抵达沈清峰身边,很轻,又带着完全的自傲自信。
“若将来你的子侄要进科考场——他们会敬我如敬神*。”
沈清峰全身抖了一下。
彼时他觉得沈清和说的是无稽之谈,狂悖至极,但心绪依旧如同海上孤舟般难平。他说的话,好像没有不应验的。
说回来就回来,说升官就升官,好像沈家八辈子的青烟都烧在他一人身上。
只是一段插曲,沈清和全然不在意这样的小事,休沐日很快过去。
从前他任侍中,只在含章殿听候调遣。如今隶属中书省,有了上和政殿议事的资格,大雍之万里河山翻云覆雨间,尽在这一堂之上。
但并未如他所想的顺遂,暮色刚至,就收到罢朝三日的消息。
不用如何打听,各路传来的消息早已盈耳。昭桓帝手握涿州两大氏族抄灭后的密辛,朝臣虽然心中惴惴,但也笃定,这些东西会被放上案桌,被拿住错处的士族向皇帝低头服软,再割肉放血,便能乖乖过去。
但谁都想不到,就在二族湮灭后的不到三日,龙骧营与西北军合纵连横,转道到了汀州与拙州,星流霆击,惮赫千里,将信件牵连的本地几个大族族老羁押归京。
朝野俱沸!
京都之外的世家开始连夜烧毁通信,将尾巴收拾干净,京都内臣没想到含章殿一跪不仅没给昭桓帝敲一记警钟,反倒更变本加厉!
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坊间突然流传歌谣,大意新帝要走惠文帝老路,大雍国之危矣。
沈清和收集到这些消息后,沉思许久。
广布谣诼,流言惑众,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做的,他们无非是要把水搅浑。
这些都是次要,只怕他们惊惧之下……要反。
乱世初平,再起兵乱,这样的消息一出,萧元政不管师出何名,都不占优。
他这样稳重的人,直接摘胆剜心,向这些世家的咽喉处扼,这是沈清和完全没想到的。
没道理这么跃进啊!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门房收到传信来报,他打开一看,署的是刘霖的名。展信一看,纸面上只写几个字——
“朝臣密谋阴私,暂时探听不到,老师小心。”
阴私?
沈清和将信纸合上,他刚回来没几日,刘霖早就打入内部,消息确实灵通的多。
要该小心的可能不是他,而是……
沈清和站起身!
不对不对,有金甲卫团团护卫,内宫更是重地,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况且他本人应该也会武,萧元政的安危是他最不必担心的。
信纸被他攥出折痕,沈清和绕着庭院走了一圈又一圈。
……还是进宫一趟。
宫门早就关闭,金甲卫披坚执锐,冷然相对。
沈清和掏出那枚羊脂白玉的扳指,金甲卫眉见松动,向上级请示。头领是认得这位的,将扳指捧到手心看了一遍,就松了口。
皇宫的夜色要比外面更深,阴影处似乎随时能跳出择人而噬的怪物。沈清和顶着浓黑深进,过了和政殿,过了含章殿,最终停在珑璋台。
宫灯长明,是这座深宫为数不多有温度的地方。门前又是排排站立的金甲卫,护卫一方平安。深夜来人,他们齐齐看向闯入者,拇指一顶,雪亮锋刃已经出鞘。
守夜的晋昌见是他,连扫拂尘摆手,叫金甲卫将刀都收回去,匆匆下阶。
“沈大人,你怎么来了?”
见有熟人,沈清和松一口气:“我要见陛下。”
“啊这……”晋昌犹豫了一会儿,“大人等我。”他转身又上阶,轻轻推开帝王寝宫的门,稍一会儿又小跑回来。
沈清和跑得有点急,几缕长发在风中飘飞。
“大人,夜已深了,请回吧。”
“什么?”沈清和微微睁大眼,又说:“劳烦公公告诉陛下,我有要事相说。”
晋昌看着他,缓慢的摇了头。
沈清和懂他什么意思了,他抬起眼,眸若寒星。
“不见?”
晋昌赔笑,还是那句话:
“大人请回吧。”
第78章 78 刺杀
深长的宫道一眼望不到头, 晋昌见他一人伶仃而来,遣了个徒弟为他提灯照路。
沈清和一路心神难宁。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要开始揣度圣意。
萧元政这么打世家的脸,还是毫不掩饰、响亮的一耳光, 这些对羽毛爱惜得不得了的人又怎甘受此辱。届时前朝一团结,就是见火就炸的雷。
这局面显而易见, 萧元政不可能不知道。
他确信萧元政有自己的思量,就是步子实在太惊太险。饶是他这样离经叛道的人, 也觉得心惊肉跳。
晋昌公公指派给他的小内官看着年纪挺小,夜里风大, 弯腰掌灯有些费劲。沈清和也觉得凉飕, 一把将灯捞过, 在他慌乱的神色里绕到廊下, 示意他跟着自己就行。
小内官自然听从, 他悄悄往身边觑, 朝中新贵, 又姓沈……
他看着微弱微光映照下, 大人沉着冷冽的眉目,思量再三, 还是踌躇开了口:
“大人是不是从丹阳郡来的?”
声音细弱,沈清和拼凑着听清了去看他的脸, 好像没见过?
“是在那里待过。”
小内官腼腆一笑, “奴是丹阳郡生人,家中世代捕鱼为生, 鱼获不好, 家里揭不开锅,才把奴送进了宫。”他鼓起勇气说了一串,还真夹带着熟悉的当地口音, “开春时家里来了信,说是遇见了贵人,弟妹都进了书院听学,每日都念叨着一位姓沈的老师。”他双眼亮晶晶的。
“我这些年也攒了些积蓄,虽然微薄但也勉强能作束脩酬谢,本想寄回家中,却得知这位沈老师已擢升入京的消息。”
沈清和讶异看他,没想到还有这份渊源。
小内官悄悄红了脸,夜闯禁宫,全身而退,干爹都要以礼相待,真是位了不得的大人啊。他那点财帛也太寒酸……幸好没送出去,不然白白被人笑话。
他压低了声音说:“陛下不是有意针对您,这几天有好些来谒见的大人,陛下一个也没见。”宫中人规矩多,他能说出口已经是冒着杀头的风险,权当替弟妹聊表心中感激。
“大人不要因此难过,您有高才大德,日后一定顺顺利利,事事亨通。”小内官的话飘在风里,宫里生腻的吉祥话,他头一回恨自己的笨嘴拙舌,舌头上灿不了莲花叫人高兴,从面颊红到了耳朵。
沈清和失笑,这次他再远行,虽是一人回来京都,但清北学生却也如风吹絮,亦陪在他身侧。
知他心意,便拍拍他弯曲的脊背:“借你吉言。”
……
罢朝的三日,朝野哗然,各方动作,饶是这样,还是一丝风声也未曾透出。
传说凤阳台娘娘也前往了珑璋台,竟也吃了个闭门羹。
连太后的面子都不给了,皇帝的心意更扑朔迷离起来,一时被强自制衡的朝局,因为昭桓帝一人的挑动放任,该抱团的抱团,该下注的下注,从前被按捺的暗流都到了明面上,化作涛澜汹涌。
三日之后,宫中突然传出诏令,宫廷夜宴,论功行赏,相邀众臣。
缄默内宫终于传出消息,人心立时浮动澎湃。
是‘论功’‘行赏’,嘉奖剿族有功的将领,那众臣在含章殿外跪了一日一夜,御史台数不清的参奏,皇帝是一点没听进去。既如此,帝心还需再探,进了内宫又恐刀架颈侧。
明摆着使了个阳谋,问题抛还到他们头上,究竟去,还是不去?
沈清和就没这许多顾虑,这宫宴就是不许他参加,他也得想方设法混进去。
……
上次参加的宫宴还是金鳞宴,临池列席,这次则放在了更正式的安宁殿。
席间有乐署名手奏乐歌舞,缘情绮靡,可在场无一人有心思品味。天下哪有皇帝不听臣子陈情,倘若一意孤行,那就是脱缰之马,不系之舟,没有谁想拥有一个这样的君主。不论哪党哪派,皆挂心于一人之上,或息事宁人,各自安好,或抽薪止沸,拔本塞源,做臣下的怎么应对,也都将在那人一念之间。
他找起自己的席位,一路看来,还见到了当年同列三甲的越芥与辛野。
他冲两人招呼,越芥移开视线,辛野一愣,朝这位许久不见的同榜点点头。
今年京都的天际总是云迷雾锁,似乎喘上口气都要费好大劲,系统来了这里都不大爱吱声了。
“怎么了,平常这时候你是最快活的了。”
系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有被凝视的感觉……不舒服。”
沈清和:“难道中病毒了?记得每天杀杀毒,可别整死机了。”
系统应答都有气无力。
“不是吧,难道天子脚下,真有龙气庇佑,不许什么东西成精?”沈清和半开玩笑:“需不需要改日我和陛下说一说,让他老人家大发慈悲,收了神通?”
“我才不是什么东西成精,不要拉低我的格调了。”系统懒洋洋蜷在他意识深处,“暂时先挂后台了,有事再找。”
见他似乎真是破天荒不舒服,沈清和有些诧异。还没等细想,身旁有红色衣衫飘然而至,竟是前不久刚才见过的小郡王。
他竟然和郡王席位相邻,虽是不久前才封的小郡王,没什么根基,但毕竟是宗室,和他这个五品舍人区别可大着——毕竟邻座,他还是友好打了招呼。
萧绥靖看他一眼,记得这是那日闯入珑璋台的官员,眉毛狠狠跳动一下。
能随意进入珑璋台,内阁大臣都没有这样待遇,他和皇叔究竟是什么关系?
刘霖大咧咧地闯进来,对着小郡王一拜见,转头找上了老师。
沈清和不赞同:“你不该在明面上和我往来。”他看着已经列席不少的朝臣,从前自己可是被口诛笔伐过,刘霖等人与自己的关系曝光,可不是件好事。
刘霖狡黠一笑,悄声道:“老师有所不知,正是那边想要探你口风,我毛遂自荐来的。”
探口风?
还能是什么口风,党同伐异,朝局中没有永远的朋友,自然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想来又是新一轮‘党同’的路数。
只是这次都统一口径,对准了王座上那唯一的‘敌人’。
不过呢,他可是纯度百分之百的皇帝党。
沈清和:“哪派叫你来的?”
刘霖坦率作答:“常太保。”
沈兆倒了祁派,他与常太保毕竟也没正面有龃龉,不到那不死不休的地步。过来试探口风借机拉拢,倒也合理。
萧绥靖就坐在二人旁边,不说是故意听他们说话,但多少也是有意。缔结朋党说的这么明目张胆,也是他所见过的第一人,心中愤怒鄙夷,皇叔待你不薄,享入幕之礼,他请安还要通传等候呢!你就是这么回报的?!
他心中已经想好怎么告状,就听那人话锋一转——
“你回去就说,我自离京后终日战战兢兢,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可不敢随意就拜哪座山头。”黑发青年嘴上虽说着不敢,但姿态从容,笑容玩味,满脸都写着‘我很敢’三字。
虽然觉得他脸皮厚得很,但至少没有背叛,萧绥靖暂息了告状的心思。
“算你识相。”
冷不丁一声,叫两人齐齐看向他。沈清和见小郡王两只耳朵都快竖起来,正要打趣,就听低靡的乐声一止,宫人乐师齐齐跪拜,再是朝臣俯身,萧绥靖面色一凛,朝上座倾身,大殿之中,只余一片‘万岁’山呼。
昭桓帝继位来免了许多冗余礼数,无须各司跪奏请座,捧爵请酒,一切从简,只一跪一拜,安宁殿宫宴就算是开场。
“众卿不必拘礼,都坐吧。”
高位上的敦厚嗓音传来,朝臣们总算见到多日念想的昭桓帝。
皇帝勤勉,朝政未曾有一处落下,素日也宽厚,上下谁不称赞一句仁爱之君,没想到人心难测,君心更甚,会叫他们有自危的时候。
一曲乐舞毕,由大监宣读早已拟好的诏书,既是论功行赏的宫廷宴会,封赏自然少不了。西北军与龙骧营,本就是昭桓帝私属的军队,怎么封,怎么赏,都是左手倒右手的事。
众臣听着诏书宣读,与寻常获取军功的表彰并无多少出入,恰如其分,唯一叫人侧目些的就是追封了位殒阵的将军作国公,倒是既不少了,也不多了。
众臣心思千回百转,倒又摸不透帝心所向。
既然捉摸不透,那就难免陷入局中,桌上果品佳肴齐备,没人想着动作,众臣相互看看,推了个马前卒上前进言。
“臣闻治国之道,在于明辨是非,赏罚分明。今陛下治下,四海升平,实乃国家之幸,社稷之福。然近闻陛下雷霆之势,抄灭多个氏族,未审其罪,不问其由,致使伤心惨目,实与治国之本相悖,臣窃以为不可!”
跪倒在地的是门下省左补阙,七品官职,团缩跪在殿下,声音打着抖。
四下齐静,当众弹劾皇帝,那是将脑袋都拴在裤腰上了。不过无人忧心一个小小左补阙会受到怎样惩处,他们只想知道,昭桓帝会说点什么。
左补阙只觉得这片刻沉默和一辈子一样久,将心一横,把早就准备的滚熟的话都倒了出来:
“臣虽愚钝,然不敢不忠于陛下,不敢不忠于国家。故冒死上言,望陛下三思而后行。若果有不法之事,当依法严惩,以儆效尤;若其无辜,当还其清白,以安民心!”他声泪俱下,不知是动容伤情还是恐惧,竟将额头砰一声磕在大殿上。
“无辜?”
萧元政淡淡地重复了这两个字。
“你说说,他们是如何无辜的?”昭桓帝接过身边大监递来的巾帕,擦了擦手。
“臣……臣……”
“补阙兼进言之责,有话说就是。”
昭桓帝嗓音淡淡,不辨喜怒。左补阙在京都就是个芝麻大点的小官,哪里冲天子谏过不是,甫一出头露脸,还是将脑袋拴在裤腰上的伙计。陛下摆明是在敲打,他连圣颜都不敢抬头看,顿时被敲得抖如筛糠,已是彻底难掩惊惧。
不中用的东西。
祁祥斜看人一眼,又点一将。能言善辩的国子祭酒拱手垂立,上前参拜:“陛下圣明,定然不会有错,但天下人只是肉体凡胎,若先斩后闻,臣恐损伤圣誉,招致非议啊。”
如何与皇权周旋,他们经验丰富的很,不能硬来,还需徐徐图之,不至拂了皇帝面子,还要将台阶端上,叫他顺顺心心下来。
皇帝羽翼渐丰,早不是当年西北打出来,粗心浮气的毛小子。这些新提拔上来的庶民寒门他们也看着了,却不放在眼里,这些人就是有些才气,那也海中孤舟。说白了,皇帝统御四海,却也不可能将四海牢牢抓在手中。京都之外十三州,想要诏令彻里彻外的颁下去,还需依仗他们世家之力,他迟早彻悟这个道理。
沈清和望向高高御座,忧虑藏在眉目下。
站到朝局中,他才知道萧元政每天顶的是怎样的压力。内外攻讦,党派林立,世家个个都是趴在大雍这只病虎上啃肉吸血的豺狼,利民之策层层受阻,扭曲折变,这些豺狼只想着如何壮大家族,抱财于家,当皇帝的还不能杀个痛快,不过挑了几条蛀虫,就处处受制掣肘……
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
沈清和握紧了拳头,他看着昭桓帝,有些不期他接下来的回答。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高座之上,但上头的人主孤高其上,目下无尘,谁也没映入眼里。
“狗东西。”
身旁的小郡王爆了句粗口,神情愤愤。
“李卿说的对,招致非议,损伤圣誉,这不是好事。朕下次会留意。”
左补阙汗如浆出,差点瘫倒。
众人松了口气,果然如此。
沈清和只听得他‘下次’两个字。
既然皇帝下了台阶,那事情就好办。毕竟那几家近年是过分了些,闹出的动静都过了江,尾巴还扫不干净,触了皇帝逆鳞,清算虽迅疾了些,但也自作自受。
既然昭桓帝低头。
便也各退一步吧!
沈清和捏着手中杯盏,突然很不是滋味。
那道诏书不该这么早下,自己不该这么早回京都,再给他一些时间,也不至于这样……无能为力。
歌舞再起,这次是支别出心裁的鸲鹆舞,舞者着衣帻,姿态矫健,若鸿鹄盘旋,不似宫廷之舞,倒是耳目一新。
沈清和低头正看着澄净酒液,就听一声尖利惨叫,抬头看到那舞者手持森白匕首向御座逼近,宫侍惊叫四散,随侍金甲卫拔出利刃相抗,金属相击声锵然。
“有刺客——!”
“快护驾。”
下头的官员也被吓一跳,纷纷找廊柱桌椅相避。
“皇叔!”小郡王一拍桌子,三步并做两步往上跑!
沈清和没躲,这人不是冲自己来的,拧眉朝御座上看,萧元政被金甲卫层层包裹在内,安全无虞。刘霖见老师一动不动,拉着他赶忙往盘龙金柱后钻。
“谁知道他有没有同伙!好家伙,大殿之上,公然行刺,谁给的熊心豹子胆,不要九族了?!”他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
那扮作舞者混进宫的刺客很有些身手,但也不敌这么多训练有素的金甲卫,很快被辖制在地,动弹不得。
“昏君做主,残暴横行,遗臭万年,终失其位!”
刺客面前力抬头,喊罢,撞向刀刃,血溅三尺,当场毙命!
举座皆惊!
他们纷纷偷着视线看向御座之上,昭桓帝四平八稳地坐着,听完刺客的话后似乎还启唇笑了一下。
金甲卫去探人鼻息,摇了摇头。
“众卿受惊了。”
萧元政似乎并不觉得受到最大惊吓的人是自己,还有心情安抚几句,当真是个体恤臣子的好皇帝。
躲藏在大殿各处的朝臣才缓过神收拾形貌,缓缓走出来,作势怒斥起这大逆不道的刺客。
萧元政摆摆手,“既然今日不太平,那诸位就早些回去吧。”
他没再留话,在众人簇拥下离去。
尸体很快被拖走,殿上只留下一团暗红色的血渍。
第79章 79 难道给你当狗啊?
昭桓帝离了席, 殿上留下的宾客开始私语。
全天下守备最森严的地方,竟然混进来刺客!虽说连昭桓帝一根手指头也没碰上,但那番犯上作乱的言语, 也足够惊神泣鬼了。
朝臣逐一退散,沈清和一人岿然不动。
今日这消息只在安宁殿, 指不定明日就会散播到京都的大街小巷,宫廷夜宴, 皇帝遇刺,加上那鼓动人心的一番话, 皆是世人所爱八卦的, 他都能想到会被夸大变形成什么样子!
他不信一个毫无根基的刺客, 随随便便就能潜进宫里, 背后一定有人操纵摆布。
沈清和越想越心惊, 凡事就怕开口子。自此之后, 指不定有多少人打着这旗号兴风作浪!
虽然来了宫宴, 但横生不测, 他连和萧元政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更遑论。京都水深, 还未了解透彻,更遑论布置点其他的。
“沈清和。”
黑发青年闻声抬头, 叫他的是同在宴上的越芥, 同是一身赤红衣袍,刺客垂着头看他。
“没想到你还能有回来的一日。”
“是啊, 咸鱼翻身, 越公子是不是失望得很?”沈清和知道越芥厌恶自己,自己也觉得越家人是个顶个的讨厌,现在既已不必虚与委蛇, 他索性直接拿话刺人。
“你就不该回来。”
沈清和不乐意了,身体向后仰倒:“嘿,我回不回来,干你何事?”
有复杂的神色在越芥眼中闪现,沈清和以为自己错看,他竟从越芥脸上看到了……
闪躲?
沈清和面色复杂:“喂,不会又有什么招数等着我吧?越芥公子,我已经在你们越家手下脱一层皮了,没必要这么恨我吧?”
“你是什么东西,恨你干什么。”越芥没忍住呛他。
自从徽州回来,堂兄对他冷待许多,有关沈清和的事再没有同他说过——或许在堂兄心中这也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沈清和或许是有点能力,但也不至于让堂兄一再为难……
他从前觉得,书中自有大道,把书库里的书读通,那万事万物其义自见。
时至今日,他已经通读不少,可越是博通经籍,他就越是不明白。他不明白霁公子,不明白沈清和,甚至有时连他自己都不明白。
“干嘛?”沈清和盯着他,“我在你们越家人身上可不止栽过一回,还差点死了,这次你又想怎样?”
不曾想自己竟成了被怀疑的对象,越芥脸上神色变了几变,横眉冷视,丢了一句“你好自为之”便拂袖而去。
莫名其妙,招他惹他了,我都还没发作呢,倒是他还甩人脸色!
越家大的小的没一个好东西,要可以,越芥一巴掌,越隐两巴掌,那越霁更是降龙十八掌!
沈清和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又想到今日夜里的刺杀,那一点愉快瞬间散了大半,烦躁地挠了挠头。
难道真是君心难测?
陛下啊陛下,您到底想要做什么!不要再叫我猜谜了好吗!
……
当日夜里,昭桓帝布下旨意,宫宴劳倦,今日又是歇息。
自他继位以来,放假还没放得这么勤过,大卷王也有要放松的时候?
假是放了,沈清和完全没有宅家的心思,府中长吏倒是知无不言,但总是答不到点上。已然陷入被动,哪里还坐得住,必须亲自就得出去了解京都如今形势。
他着人出去打听了一番,白莲教覆灭,魏家也大不如前,再没了春水煎这样的东西大肆供应,连带京都子弟聚饮的酒局都少了许多。又因科举盛行,文教昌隆,多了种名为‘诗社’的风雅集会,多于园林茶楼,即席赋诗,时常还设立彩头,风靡京都。
不少才子从诗社中搏出了名头,声名鹊起,镶边贴金,一时人人都以入大诗社为傲。
——倒是个重新打入京都的绝佳场所。
京都大小不少诗社,他挑了正街上一座大茶楼进去。诗社风行,茶楼生意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沈清和随手点了一壶清茶,几盘点心,店家送到转头就走,忙得脚不沾地。
果然,这茶楼是‘卢兰诗社’的据点,已经被来吟诗作赋的人占去大半,堂下浮廊都是文人打扮,墙面上应景地挂设许多字画,俨然认准了谁才是金主。
作诗啊……这不巧了吗。
“系统,你上。”鼓捣文墨的事,谁比得过系统啊,就是无题有题,一炷香还是一盏茶,系统都能分分作出上百篇诗词文章,因着庞大无比的数据库,古今贤人标榜再侧,每篇拿出来都是可圈可点。
系统恹恹:“我不去。”那日的不适就没散去过,系统将将自己检视了一遍又一遍,愣是没发现什么问题,写了报错上传主系统,也得到了‘运行正常’的回复,叫他纳了闷。
沈清和不急不缓地端起清茶喝一口,点了点桌上两盘茶点,“办完事了,这些都给你。”
桌上花型糕点半绽,层叠的饼皮下,露出嫩粉色的内芯,幽香四溢。
系统:“……成交。”
他戴一顶宽檐帷帽,白绢覆面,直直就朝堂中酣谈的人奔去。
沈清和闲暇地看着窗外掉光了叶子的秃柳,只剩细细的枝子依风拂动。不消片刻,就听到人群传来此起彼伏的喝彩称赞,该是快进到系统ai作诗大发神威,打脸众人的剧情——
那也到他登场的时候。
被围在中心的少年身量还没那么高挑,头戴帷帽,白绢覆面,因为一刻钟作了十首不重样的诗赋,被众人盘问着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沈清和适时拨开人群,按住了帷帽少年半边肩膀。
“这是我侄子,一下没看住,叨扰各位了。”
沈清和身形高挑,不似寻常的敷粉涂脂的矫饰,浑然自成的昳丽相貌,眼若辰星,世风逐美,这样身姿气度都不凡的,叫所有人眼前一亮。
“小公子才思敏捷,竟然能三步成诗,实在奇哉,将来定是科考场上的好手啊!”
沈清和谦虚:“哪里哪里。”
众人见新出现的公子虽长得一副非凡样貌,却十分好说话,言谈之间有如清风拂面,对他好感倍生。想到这种子弟定然家境殷实,有许多他们不知道的门路,便厚着脸皮发问:
“不知小公子如此聪颖,素日读的都是什么书,请的哪家先生,上的又是哪里的书院?”既有一便有二,所有人都看过来,如今取士,科举就是人生的翻身仗,他们都想知道答案。
沈清和懂他们的热切,海淀一千五一小时的名师辅导还得有人脉才能请到,想打听这些再正常不过。
他看了系统一眼,装作盛情难却道:“各位可听说过《清北小状元》?”
这群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摇头。
沈清和探口气,看来学术的尚未吹到京都,不过也不要紧,就让他来开拓这片新市场——
“我们家小孩之所以那么聪明,就是从小做《清北小状元》来的,哪里不会学哪里,需要提前十年打好基础,才有将来的一举中试啊!”
茶楼里文谈的早都不是小孩,早没有可供挥霍的十年光阴,听他说完一个个哀叹连连,沈清和话锋一转:“不过又有言道,种一棵树最好的事件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只要诸位有向学之心,在辅以这精品教材,他日定能在考试中争有一席之地。就是自己考不上,不是还有儿子孙子,科举要从娃娃开始抓起啊!”
沈清和措辞和‘我要开始诈骗了’毫无二致,可惜在座所有人都没有反诈经验,只觉得是真心实意,恰如其分。
“不知从哪里可以寻到这《清北小状元》?”众人神色殷切看他,怎样的书册才敢起这样狂气的名,简直是……起到他们心坎里去了!
众所周知,京都不仅有自己的计量单位,还拥有最先进时髦的圈层,若能妥善营销,一来财源滚滚,二来清北书院和名书院的差距,也就在人气上,有了这些人的营销,何愁不得声名大噪!
这卢兰诗社,完美符合他要求的传播地点。
“这个嘛……”沈清和隐秘一笑,“若各位有心,从京都南下三百里的丹阳郡,就能找到答案。”
众人思索之际,浮廊上传来爽朗的喊声:“下面可是沈公子?”
沈清和眯起眼向上看,廊上站着的正是那江陵柳家的嫡次子,京都头一号交际花,柳向麟。
是啊,诗社这样的新潮玩意儿,保不准这位爱集会的柳公子还是第一个起头的。
果不其然,身旁人纷纷向上作揖,口中笑着称呼‘柳社长’,这卢兰诗社想来也是他搞出来的。
“哎呀,果然是。近日多进茶,眼神都好了不少。”刘向麟抬臂支在栏上,黑发顺着肩头滑落在肘侧,“听到下面热闹,小生还以为是谁又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作,没想到竟是沈公子光临。”
他冲下面招手,“崔升,李莲,这位公子是我的朋友,快将他迎上来。”
二人应声,请沈公子上行。沈清和转头看了眼系统,将他帽子正了正,系统秒懂,宿主是叫他找个无人处变回来。
到了二楼,柳向麟靠在门前迎他:“清和这样的妙人,走在哪里都叫人瞩目啊。”
沈清和挂起微笑,“这些年不见,柳公子一成也未变。”
柳向麟摇头,“非也非也,个中滋味也只有自己知道。”
被他领着入内,里头只坐了寥寥数人,都是生面孔,想来都是他社交圈子里的。
下面算是风雅,那上头俨然就是一番华贵之风,满绣翠竹的屏风,描金涂朱的器皿,盆中烧的是上好的银骨炭,专供宫廷的上品,无烟难燃,连日不熄,将内室熏暖融一片,穿着外袍都嫌热了。
柳汜算是京都消息最灵通的人之一,想知道点什么,和他打交道绝对错不了。
只是……其他大小世家忆及昔日之祸,对他多有提防戒备,这位柳公子倒是一如既往同自己来往,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还有人吹箫啊。”沈清和闭眼聆听,房间被绣屏分做了两边,萧声就是从另一边传来的。他不通音律,只能听出萧声清幽凄切,吹箫者技术不错,手中乐器价值应该也不菲。
柳向麟见他被萧声吸引,朝屏风后指了指,“此人可不常吹奏,听他这么吹一曲可要好大的脸面……你要不要去看看?”
这么说,还是好大牌的乐师啊。
他又想到书院里,似乎就缺这样的‘大牌’坐镇,于是走向那精绣着亭亭翠竹的屏风,
那乐师也似乎动了起来,沈清和只听萧声愈近。二人隔着屏风,透过纤薄的丝帛,能看到对方的身影。
对面这气场身形,倒是很有名乐师的气度风骨。他没再进一步打扰,站在原地听他讲一曲吹毕,柳向麟拍拍手,几个小厮瞬间上前,合力抬走那扇阻隔房间的翠竹绣屏。
扎在石缝中的青竹缓缓脱开,沈清和见到了一屏之隔的吹箫人——眼皮瞬间疯狂跳动。
越氏尊贵的长公子,气定神闲地持萧站在他面前。
柳向麟极有眼色地叫人都撤到外头浮廊上,偌大一个房间,就只剩下两人。
沈清和只愣了一会儿,随即咬牙切齿:“真是在哪里都能碰见你,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呢。”
越霁:“你是我见过这天底下,命最硬的人。我有时都要怀疑,难道你真是天下百年难遇的大气运者?”
“哼哼。”
屏风撤去,两人相隔一臂之距,越霁要高一些,是素日习惯高高在上的样子,好似与人对视,同人说话,都是舍一般,沈清和盯着他的脸,突然抬手出拳,猛地往他面中袭去!
越霁一惊,侧身避过,沈清和这一拳实在叫人太猝不及防,还是擦到他的脸,白皙的脸颊边瞬间烙上一块残红。
越霁不敢置信地摸上作痛的脸,越氏长公子,天之骄子,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继承人,还从未有人敢在他脸上比划过!
他的从容端静散了,脸色绝对算不少好看。
“大气运者赏你一拳,怎么,还不好好接着!”沈清和边说着就又是一拳,越霁眼神一锐,退后两步,指尖长萧半转,挡住了他的攻势,皱眉看着近在咫尺的沈清和:“你是疯了吗?”
沈清和不言不语,他这些年也同遥光学了几招,虽然常被笑说只是皮毛,寻常防身也不成问题。没想到越霁这样看似文弱的书生,武力竟也不差,一时不防被他打中几次后很快找回章法,沈清和一时间难从他手上讨着好。
手臂被长萧震得发麻,黑发青年甩了甩手,看着越霁难看的脸色确是一阵畅快。这条成日衣冠楚楚,扮作高尚君子的吐信毒蛇,也有他色变的一天!
越霁很快冷静,他看着沈清和:“每次见面,怎么都要剑拔弩张。沈清和,我们不是敌人,希望我们能坐下好好谈谈。”
“我和你,有什么好谈。”沈清和环顾四周,找寻着趁手武器,舔舔干涩的唇,“越霁公子,茶楼斗殴,我一定亲手把你送上京都明日的头条热搜。”
沈清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亮,越霁忍无可忍地又接了几招,衣袂飘飞间,他抓住机会握住手腕,将他按到了透雕兰草的杆罩上,“沈公子既然不愿意听越某说话,那我只能想办法让你安静点。”
沈清和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掉。
今日会见到越霁实属意料之外,他直接出手,一为当初的事讨点利息,二来故意激怒,越霁这个人,越是谦恭有礼就越要提防小心,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吞入腹中。
就是要他失态,才能找到可乘之机。
“你在云中郡时被皇帝所救,如今得诏回京,起复履新,是不是以为皇帝对你有私,爱重你,依仗你?”
沈清和嗤笑一声,没有说话。
“或许有吧,一份真情,十分扮相,毕竟内宫里人都会演戏。”越霁的眼里划过冷然,“而我们的皇帝陛下,演了这么多年,是技艺最精湛的一位,真是……把所有人都骗过了。”
因为控制的姿势,越霁的话清晰响在耳畔。沈清和凝神听他这番藏有巨大信息量的话,面上混不吝地讽刺:“我倒觉得,还是越公子的大戏唱得最好。”越霁真是用了很大的力道,沈清和被压得有些喘不上气,说话也断断续续,“世人赞为士族标榜,哈……他们知道自己的标榜,是个居心叵测,狼子野心的伪君子吗?”
劈头盖脸的唾骂,越霁一点也不生气,甚至有闲心抓起沈清和的后衣领,另一只手向前覆在他裸露的脖颈间,蛊惑的语气,微凉的温度,像极了某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冷血动物。
“大雍气数已尽,日薄西山,我们的陛下再怎么硬撑,也不过苟延残喘。辞旧迎新,改换门庭,另择新主,或许还有能存续的新气象。”
沈清和垂眸,忍受被轻扼住的致命处源源不断传来不适。
“越霁,你想当皇帝啊。”
“当然不。”越霁下巴扬了扬,矜持开口:“我会扶持一位明主上位,甚至可以保证,新君还是萧家血脉。”
到底是新君还是傀儡啊。
他掉以轻心之际,沈清和汇聚全身力量,手肘向后一顶,越霁不察被击中胸口,向后连退数步,沈清和见他吃痛,顺势向他身上一扑!
‘咚’地一声,二人交叠着倒在地上,沈清和稳稳压在他的上方,卡住身下人的双腿双脚。
攻势逆转!
大雍第一贵公子,还有京都新官上任的中书舍人,就这么形容狼狈,发衫散乱,扭打在一处,这画面不知会叫多少人惊掉了下巴。
越霁明明身在低位,却没有半点弱势。玉冠掉落,长发披散,色淡的双眸冷冷地扫视压制他的人,现在才显露出伪善皮囊下真正的倨傲与冷漠。他轻声说:“你就这么乐意给皇帝当狗啊。”
沈清和报复性地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拽起,黑发青年的双目灼灼宛如有火焰熯天炽地,一冰一火,一冷一热。
是水火不容。
沈清和喘着气大笑,露出洁白的犬齿。
“是啊,皇帝对我好,我不乐意给人家当狗,难道给你当狗啊?”
第80章 80 叩问君心
这样近乎是羞辱的动作, 越霁被迫抬眼看着面前人,没有丝毫多余的波动。就是这样的狼狈姿态又如何,他始终在上, 从未改变。
越霁:“皇帝是对你另眼相待,你觉得是为什么?——因为你的能力?才华?还是一心为民的仁义之心?”
沈清和自然不听他鬼扯, “你要挑拨离间?”
越霁嗤笑一声,反覆住他用力拽自己领口的手, “陛下行师动众,劳师袭远, 这个关口却将你调回京都, 你猜他想什么?”
“开办书院, 广开民智, 你自以为当了天下的救世主, 普度众生的菩萨。愚民之计, 最大的受益者是谁啊, 古今多少例证, 若普通人有了屠刀,第一个要劈砍的, 不就是龙座上的人主,什么萧家, 什么大雍, 民怨沸腾,油煎火燎, 终不过是一坯黄土了……眼见着会有这么一天, 最想要取你性命的,难道还会是我么?”
沈清和瞳孔一震,原以为离开京都后自己就成了透明人, 没想到越霁一直在暗中探看。
越霁感受到他的迟滞,勾起唇复又说道:
“萧家都是疯子,若没有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规劝束身,虎兕无柙,之于天下,该是多大的祸患啊。”
“说的这么好听是为我好,开了民智,最忧惧的难道不是你们吗?”沈清和听他胡说八道,“王朝有兴替,但是以越氏为首的世家,可是会彻彻底底消失啊。”
“是啊。”越霁低低笑起来,挺直起身,在黑发青年警示的目光中,附在他耳畔轻轻道:“越氏消失了,你猜猜谁会蔚起呢?”
“笼络民心,把持朝局,怎么会有人能做得这样周到,听起来真是可怕得很呢。”越霁乜见沈清和震颤的瞳孔,温热的吐息伏在耳畔。
“老实点。”沈清和不适地和他拉开距离。
“若我是君王,那我也要将这股尚且孱弱的力量,早早的铲除干净啊。”
“现将你拢在手中,等到时机合适,便叫你毫无缘由暴毙家中,再杀鸡取卵,你的书院,你的学生,可用的留,不可用的杀……看看你,都到这时候了,你还一心爱戴拥立他,要不怎么说我们的陛下厉害呢。”
“……”沈清和拧紧眉头看他。
“萧元政意欲向士族动手,今日之我们,就是明日之你。我可惜你才华,与其见你他日零落,不如早些告知,也叫你明白——”
越霁像一只算计凝聚成的怪兽,眼中酝酿起盘桓不散的恶意。
“我们才是真正该日久的好友啊。”
……
沈清和从房间走出,柳向麟的招呼也没搭理,一路径直回去宅邸。
越霁不可信,但他说的难道没有半点道理吗?
擢升回京的诏令是毫无缘由下的,别院也是昭桓帝私产,身边侍奉的都是昭桓帝的人,他传信出去也是过得这些人的手。
自己在京都的一切,似乎都与萧元政密不透风地关联着。
他是一心向上,那萧元政呢……?
但身处至高之位,前朝后宫都在逼迫,孤家寡人孑然一身,难道不会变却故人心?
就是萧元政始终如一……那昭桓帝呢,他手握的东西能叫整个王朝巅峰,昭桓帝一清二楚,对于人主来说,难道不会视作是悬顶之剑?
珑璋台前引退,安宁殿上漠视,沈清和苦笑一声,难道真是将自己视作威胁了?
轰然巨响,沈清和猝然回神,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是天上雷动。
长街上的人马匆匆赶回家避雨,沈清和在府邸前的石阶下,感受到雨水里似乎还杂着碎雪,冷冰冰地砸在身上。
届时什么故人,什么知己,都通通翻了脸,沈清和啊沈清和,历史上这样的例子还少吗,下场可都难看得很啊。
门房见大人直直站在门口,忙不迭撑了把伞迎上:“大人?”见大人脸色不好,小心翼翼问:“是还要去什么地方吗?要不要叫人备车?”
沈清和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门房,神思仍飘在空中。
他敢赌吗?
他敢赌的。
自己从不惧怕风险,甚至还很乐意将风险推得更高,来换取想要的东西。
这是自己一人的选择,生死不论。
可要叫书院百来号人,将身家性命押上,也陪着下注吗……?
沈清和心中已乱成一团乱麻,连系统都感受到宿主紊乱地心绪,疑惑问:“宿主?你你,你别激动啊!”
黑发青年深吸口气,大步迈入府中,叫来了长吏。
“你现在就递消息给内宫,说我沈清和请见陛下。”
今日小沈大人不开心,厨房特意添了好多菜式,沈清和神思不属,也食不知味,但总算得到宫里传回的消息,长吏嗫嚅着嘴唇犹犹豫豫回来禀报。
话是晋昌回的,倒是说了很多,左右就是陛下事务繁忙,抽不开身,总之两个字——“不见”。
外面下起瓢泼大雨,偏偏长吏在内室也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架势,正眼观鼻鼻观心等着贵人发作,没想到贵人只是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嘴。
没生气那便是好的,长吏擦擦额角惊出的汗,忙不迭又报上个好消息:“方才在街上听说有人打听大人住所,下面人一问才知道是您的学生,几位淋了雨,我便擅作主张先将人安置在府中了。”
沈清和闻言一愣,“谁?哪个学生?”
长吏使了个眼色,支使仆役快去将人请来,沈清和看到朗新月时,脸上只剩下惊讶。
“你怎么来了?”
朗新月身上湿漉,可见是没避雨,着急从堂中一路跑来的。他剜了眼一直不许他即刻来找老师的长吏,抿着嘴没说话。
沈清和见此,叫屋子里其他人都先下去,才听他急急道:“老师,那些狗世家……”
沈清和面色一凝,为他倒了杯茶,“你别着急,慢慢说。”
朗新月镇定些许,单学长担心会流失泄露,叫他连夜赶往京都传消息。他将被交待的情况一五一十复述,沈清和听了面色逐渐沉下。
书院学生也毕业了两三波,有的建设家乡,有的留校返聘,当然也有一部分受小世家延揽,成为门客之一。人各有志,沈清和对他们日后去留并未多做干预,能谋条生路就好。
结果今日就收到朗新月的口信,这群学生还没站稳脚跟就摩拳擦掌着整顿职场,总归是说的话做的事过于迥异,被主家发觉,不仅‘清理门户’,还着手要顺藤摸瓜往下查。这不查不知道,合计起来一查,才发觉满口异端邪说的人都来自一处。
“平云郡主将几个被关押的学生要了回来,还说尚且顶得住,叫你在京都不用担心,但清北郡那边就不好说了,单师兄已经亲自启程过去,叫老生新生都低调一些。”
门客有性情也是有的,多少能人异士秉性古怪,仍被世家奉作上宾,何至于到要将人监禁的程度……沈清和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原委。西北军加上龙骧卫,借着忤逆的书信,一连拔除了几个氏族,正是他们担心受恐,人人自危之时,自然要内窥一番,倒腾清楚家族里到底是不是藏有祸患,这几个学生初出茅庐,正好装上枪口了。
但既然已在世家耳畔敲过警钟,就不能再和从前一般横行无忌。朝里的暗流都开始冒泡,涟漪推到大雍的末梢,又将会掀起怎样的狂澜,几乎可以预料。
沈清和推开窗扉,狂风裹挟着暴雨倾入内室,闷雷滚滚,天公作怒,一声响过一声。
电光划破天际,照彻根根银针般纤毫毕现的雨丝。
青年雪亮的面庞在黑暗中显现,发丝黏湿在颊,水珠盈睫坠地,显现出一双点漆般的眼眸,只瞬间的惊心动魄。
晋昌屈身撑伞站他身侧,都快叫人祖宗了,“陛下在处理政务呢,您就先回去吧!这风大雨大的,当心风寒,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是一样的……”
沈清和没什么反应,继续站在含章殿的玉阶前,双目直直看向前方:“晋昌公公不必搭理我,我就站在这里等候,陛下什么时候将政务处理好了,什么时候再传唤我就行。傍晚处理不好我就等到晚上,若晚上处理不好我就等到凌晨。得风寒就得风寒,反正我年轻,几次风寒也死不了。”
“哎呀……”晋昌抬头看看一时难以晴朗的天,低头看看不听劝的小沈大人。
陛下啊陛下啊,要当恶人您也得自己来啊,消遣我们这些当奴才的作甚,简直里外不是人啊!
小小的伞根本挡不住如注的暴雨,眼见着沈清和头发衣服都尽数洇湿,晋昌也看出他这次非是要往那南墙上撞,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将拂尘往袖上一搭,只能匆匆跑回殿内如实禀报。
萧元政此刻正在看《帝范》,这卷书册他已经不知翻阅多少次,页角上已有了薄薄的磨损。他的目光在‘自反,克己,王道所成’一句上注目良久,晋昌刻意放轻的脚步才使他收回神思。
“陛下,沈大人他……他不愿意走啊,人就站在殿外呢,说要一直等到您召见呢,您看外头的风雨一时歇不了,衣鞋都湿得厉害,您看……”
昭桓帝一个眼神,晋昌瞬间噤了声。
“不知进退,今日吃足苦头也好,日后才学会不要横冲直撞。”
“您说的是……”晋昌能怎么说,他自然只能应和着陛下的话。这小沈大人好歹是他看着起来的,外人看来是不比旧日恩宠,可夜闯禁宫,五品之身抗旨立在含章殿外还全须全尾,蒙不蒙得圣眷他还能不明白吗!
可惜陛下虽然温厚,实则是最狠得下心的,沈大人这苦肉计怕是难有什么成效啊……
虽然心里猫爪似的,但日常的差事还要当好。陛下贴身侍奉的宫侍又削减了一波,许多杂事也要他亲力亲为,等再一轮更换炉中水沉香时,冷不丁听得昭桓帝开了尊口:
“还在?”
晋昌当然知道说的是谁,也不敢多说,只谨慎地挑拣着措辞,“一直都在外头呢。”
萧元政神色没什么变化,尾指轻轻抚上页边,一下、又一下。
沉默长久到晋昌以为不再有下文时,陛下突然轻而沉地叹息一声。从前十三州诸般要紧事,百官殿外跪候请见,陛下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但小沈大人一回来,陛下的劳心伤神的次数都多了。
往日陛下虽宽厚,但坐在高高的云端上,只叫人崇敬畏惧,有了忧喜沾染人气,他们这些侍奉的人倒觉得更心安些。
萧元政将手中书册放下,揉了揉眉心,“叫他去配殿待着,宫中太医事忙,没有闲暇再诊治一个受病的中书舍人。”
晋昌应了一声,走到殿外添油加醋好说歹说,沈清和却是半点没听进去,雨水将他俊俏的眉目冲洗得鲜明,晋昌都不忍卒看,最终将心一横,在噼里啪啦的雷声雨声中提高了话音:“沈大人要是再不走,杂家可就要让人来请您走了!”
沈清和看他一眼,黑发青年已经在外头站了快一个时辰,身上早就湿透,寒凉彻骨,光鲜的俊美公子早就失了血色,启唇说话时细微地抖了一下,几近要淹没在沸腾的雨里:“陛下不见,我就不走。”
“劳烦公公替我传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若厌弃于我,今日就要了我性命。”沈清和费力地掀了下嘴唇。
“若只与清和君臣之别,再无其他,那我马上转头就走,此生再不登天子堂。”
“你这这这……”
一向能言的大太监,被他惊得说不出话!
“大人啊!”这是何等的狂悖之言啊!
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黑发青年额发湿漉,像被打湿翅膀的鸟雀。含章殿的大门慢慢敞开,露出里头那个着玄衣的身影。
他听到动静猛地抬头,口鼻都往外冒着寒气,但望过去的眼眸却比天边狰狞扭曲的惊雷更亮。
萧元政垂眸看着这双似有预料的,执拗的眼,又想要叹气了。
阶下人纵然是满身透湿的狼狈,唇边却是得逞的弧度。
——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