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3)……


    奕王府,桓昭所住的含月苑。


    “回道长。”


    先是奕王又是世女,平平无奇的一个上午,洗砚没料到他竟然还见到了大名鼎鼎的若水道长:


    “小公子昨日回了屋就径自睡了,临睡前还念叨着半个时辰之类的话,奴俾心知要紧,又怕出了变故,


    因此是专程算着时辰把朱砂擦掉的。”


    按说应当无事,若水掐了掐指诀,但桓昭至今未醒,她总担心是出了什么变故。


    修行之人常言天道,于此方世界而言,天道既是赏善罚恶的准绳,又是在三千界中裹覆一方生灵的城墙。


    界与界之间本该无所交集,若水心道不对,就算她用朱砂开了一道缝隙,印记一旦被擦去,通路斩断,桓昭的魂魄也该随之被牵回本世才对。


    那他为何直到现在也没醒呢?


    甩袖抽出三张符箓,若水面色平静地看着它们无火自燃。


    且让她探上一探……


    不怎么走心地换上一顶湘色帐子,草草营造出一股敷衍的喜庆意味,督领府里某个叫不出名的偏院迎来了它的主人。


    说是主人,仆俾们面上毕恭毕敬心下却揶揄,也不知道能勾着督领在他房里宿下几日。


    “往后你就住在这里。”


    估计一番桓昭的身量尺寸,像是抱猫回家的第一天总忍不住疯狂下单零食猫窝羽毛玩具,温言几句,邹黎对纳男宠这件事有点仪式感但不多:


    “既算府里的头一个,昭昭自然与旁人不同。夜里想穿什么样的衣裳?”


    “啊?可……可是我……”


    呆呆地不明白他怎么就要和天女长长久久地在一处了,桓昭中途试着打断数次,得到的却只有仆俾们一个“刚进门就开始恃宠而骄”的冷眼。


    呸!狗眼看人低!


    余光扫到下人们的表情,桓昭没忍几步路就不幸破功,天女……不,邹督领戏弄他也就算了,旁人却在居高临下地指点什么?


    瞄了瞄邹黎的脸色,桓昭琢磨着对方似乎是说开误会之后要补偿他方才受的委屈。


    既是要补偿他,哼,鞋尖碾了碾青砖地,小公子就像聘进宅子的狸奴伸出了爪子:“我要穿大红色绣金线牡丹的衣裳。”


    还要彻夜燃烧的喜烛,得意洋洋地白了下人一眼,桓昭挨个数着大婚时要有的布置。他要绣着福蝠花纹的袖口,宝光熠熠的对瓶,和洒着桂圆百果的锦褥!


    握在手里的金秤杆也不能少!


    眼看邹黎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又把原本可有可无的鸳鸯玉佩也做了要求,桓昭愈发神气得理直气壮。


    有了这些东西,小公子大致满意,他就不计较天女方才又捏脸又让他念艳曲的事了!


    真当自己是矜贵人物了,邹黎尚未有所表示,守在门口的仆俾便低下头嘲讽一笑。


    “你笑什么?”在镜子里看到下人的小动作,桓昭不禁竖起眉毛:“谁教你的规矩,谁许你——”


    桓昭后半句话还没出口,他的身形就忽然晃了晃。像是水中被游鱼搅散的倒影,邹黎讶异的眼神中,桓昭一寸一寸地凭空消失……


    “小公子!”


    桓昭刚在榻上动了动,洗砚便扑过来喜极而泣:“小公子可算是醒了,方才若水道长特特来算了一卦,给了一串子听不懂的解语不说,奕王殿下和世女也面色凝重,奴俾可是要被您吓死了!”


    慢慢睁开眼睛,桓昭刚要说话,屋里的香灰味便呛得他咳了一连串的咳嗽。


    “我是在上善观里吗?”额头冰凉凉的,桓昭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道长也来了……洗砚,这一觉我睡了多久?”


    瞧着桓昭的精神头还算不错,取来炉上温着的冰糖水,洗砚把心落回肚子里:“小公子真是睡糊涂了,一觉过了八个时辰,竟然连含月苑也不认识了。道长一直没有走,正和世女在前厅说话。”


    “小公子到底梦到些什么神仙天女,”洗砚扶起桓昭给他顺气,“不声不响昏了大半日过去,难不成还和话本子里一样,真被仙兵抬到天上结亲?”


    “去,谁教的你成日嘴上没个把门。”装模做样斥了洗砚一句,回味着天女方才叫他昭昭的亲昵,桓昭面上却没真的动起怒意。


    他得再去求求道长,垂下眼,桓昭那点埋怨早就烟消云散。


    见一次怎么够呢,虽说天女不像看着那样凛然不可亲近,仔细论起来还有点孟浪,但是,分明是他先撞到天女身上的,若是天女不提醒,恐怕把满本戏文都演完了,他也注意不到自己竟然跪坐在对方腰间。


    原来和女子亲近起来是这种感觉,被邹黎掐过的地方仿佛还带着热意,桓昭悄悄摸上侧脸。


    更别提解开误会之后,天女还说要他是府里的头一个,她同自己长长久久地待在一处。


    脸色红红,邹黎捏过的地方仿佛带着细小的电流,想着天女的动作,小公子回味似的咬了咬唇珠。


    歪在屋中躲闲,烫一壶香茗,桓昭悠哉悠哉地看着话本。


    母王一向不喜他看这些缠缠绵绵的东西,但桓昭前几日刚“昏”过一次,念在他正在养病,洗砚从外头带回来的小玩意儿,奕王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了进来。


    何况国事繁忙,桓昭笃定,母王此时肯定没多余的心力管他。


    【万籁俱寂,玉盘高悬。月光把庭前照得白亮一片,房内暖香却是扑鼻而来,直熏得新婚二人面如熟桃。】


    开篇倒是不错,别过话本四下瞧瞧,确定周遭只有自己,桓小公子故作姿态地挺直了身子。


    【“姐姐。”


    眼神在睫毛下轻轻晃动,揪了揪妻主的袖角,明夫郎邀功似的说道:“我会做‘鸳鸯比翼糖醋排’,很快的,这边煮上饭,另一边炒糖汁——”


    红亮的酱汁均匀地裹在大小适中的排骨上,一口咬下去不干不柴香嫩多汁,醋香气很有存在感又不至于抢了味道,甜味炒得排骨表面金亮亮的却不会吃两口就腻。


    若是想要卖相好看些,就放在那边的白胎细瓷并蒂荷花盘上,小厨房里还备着葱叶和白芝麻,细细弄一点撒到排骨堆上面也就是了。】


    ……尽是吃吃喝喝,桓昭蹙着眉毛往后快速翻了几页,谁要看这些水话。分明封皮上印着那么大的《青州艳色秘录》,打开一瞧却都是些炒菜做饭、炕头炕尾的无聊家常。


    比起天女非要他读出来的戏折,小公子眨了眨眼,这本便是连配的图也遮遮掩掩。空白纸页上胡乱蒙印出两个人影便草草作罢,别说让他面红耳热,桓昭光是是要分清绣图上的衣裳和人面都要消耗一番精力。


    是他没与洗砚说清楚?怎的带回来这么敷衍的本子。桓昭本想要丢了书生气一通,临了又怕动静太大,惹得母王长姐一并过来关心。


    大约是几天前他入梦时睡得太沉,引得若水道长专程来掐算不说,家中更是不许他出门乱走,生怕叫他冲撞神灵,再昏昏沉沉地晕上几日。


    ……算了。


    有的看总比没有强,纠结几番,桓昭还是磨磨蹭蹭将话本子拿了回来。


    无聊家常便无聊家常,总归是个消遣。


    【干渴在喉咙里蔓延,明夫郎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许是屋里的地龙烧得太热,不自在地关上房门,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卷土重来。


    矮几上的两只酒杯在一圈果品中不紧不慢地等着,摆在暖炉上的蜜瓜被银丝炭的余温烘热,喜烛的烛芯闪烁着提醒人来剪。


    剪刀却不知道放在了哪里。】


    俗气套路,毫无新意。嘴上不饶人地唾弃,桓昭的手却紧紧地按住纸页边缘。


    像是生怕有人抢走了一样。


    【“妻主。”像是被暧昧的烛光烫了一下,明夫郎开口时声音竟然带上些沙哑:“屋里有点暗了——我——我们是不是该剪一下蜡烛?”


    剪烛,颊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酒色,像是被周遭的缠绵喜罗染得薄醉,嫁进来的第一夜,分明一滴未饮却已经有些脸热:“似乎是,在妻主那边的小匣子里。”


    恍然大悟似地拉开抽屉,碰了一下对方的手又松开,邹七娘递给明夫郎一把缠着红线的利剪:“当心伤着自己。”


    低低应了一声,接过剪刀,明夫郎两下挑亮烛火。解散头发,对坐榻上,想着等下发生的事,侧着脸避开妻主打量,明夫郎嘴唇下的血管也热烫烫地搏动


    起来。


    等了半晌没等到对方说话,邹七娘的眼神在明夫郎和他身后的拔步床上飘了飘。】


    这是要圆房了!呼吸也跟着变得急促,攥了一下手又做贼心虚地瞟一眼外头,小公子无声地倒在软垫上尖叫。


    【“佳酿已满,总不好误了吉时。”


    酒水在杯里微微抖出绉纱一样的波澜,泄漏出淡然面具之后的波动,邹七娘子言谈间可谓是气度偏偏:“明公子若是愿意,不如我共饮此杯?”


    共……共饮此杯。


    妻主的声音这样好听,一股酥麻直直冲上面颊,胡乱点了点头,连声音也发不出了,明郎君只觉整个人都像是年糕一样被炭火烤得又热又软。】


    以手抵唇挡住表情,桓小公子体味得正起劲,洗砚的脚步声却忽然从院子的垂花门外走来。


    谁叫他随便往屋里走的!手忙脚乱藏起画册,桓昭早忘了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本子正是洗砚绞尽脑汁才躲过奕王府的护卫给他带进来的。


    “你在外面等着!”


    猛然被喝止,乍然听见杯盏倒地的声响也不敢进,洗砚踩在青石台阶上的脚停在原地。


    第32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4)……


    督领府。


    三日了,邹黎想,影隶仍没带回来多少有价值的消息。自从桓昭当着她的面隐于空中,无论邹黎如何查探,对方都是杳无音讯。


    “属下办事不利,”影隶的脸隐没在黑暗中,“请督领责罚。”


    “罢了。”挥退手下,没有斥责对方办事不力,笔墨在纸上描摹出桓昭的容貌,邹黎心下反而跃起越来越浓的兴味。


    为了收拢权力数度削藩,这京城从不曾有过封号为“奕”的王侯;命令翰林苑写了不知多少篇颂圣避讳的文章,坐了数十年皇位的定安帝又何时顶过桓姓。


    但那自名为昭的小公子却是信誓旦旦。


    比起见了神鬼的忧惧,回想起那日突兀消失的桓昭,邹黎却是燃起一阵超脱掌控的兴奋——精怪妖仙如何有人心可怕,真要仔细论起来,这金光熠熠的都城何尝不是血骨累累。


    况且对方看上去也不像个多聪明的。


    这样漂亮又心无城府的公子,邹黎慢慢摩挲过唇侧,羽翼爪子都系缚着天真,合该被一掌攥在手里,做只属于她的鸟雀。


    “叫人去用心修缮院子。”


    仿佛想到了有趣的事情,又像是亲身在人声鼎沸的赌庄里下注,邹督领眼角眉梢牵出一个温和的笑意:“旁人成婚时都备办什么,我这里便要如何布置。”


    何必再收下宣平侯费心调。教出来的美人?掩起阴狠悖逆的心思,邹黎为自己慢慢地套上一层斯文皮囊。


    就像左相府还在,她还是众口称赞的少年英才那样。


    凡人也罢、仙妖也罢,伪作一副端方面目哄得对方放下戒心,再一点点抓住他在意的事物,为雀鸟的翅膀套上白绫一样的丝线——


    直到布下的网袋悄无声息地盖满猎场,傀儡就只能被主人操控于股掌之间。


    在门外枯站了一柱香的时间,洗砚总算被桓昭放进门里。


    桓昭藏匿东西的本领实在外行,不说他脸上的神情有多不自然,单是看到乱成一团的屋子,便没人能昧着良心说一句无事发生。


    “小公子也真是的。”看看桓昭没有伤到,洗砚用帕子包好碎掉的茶盏:“一册话本再难买又能值多少银子,倒是这套杯盏的花纹不怎么常见,缺了一个就不好补上。”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哪个更不对劲,洗砚看着地毯上洇湿的地方叹气。


    “这也值得叹气,你把剩下的好茶杯也一起收走不就好了?”桓昭把话本锁进木箱又把箱子用力推到榻下。


    丁点大的小事洗砚也要碎嘴,桓昭不甚满意地掸掉浮灰,偌大一个奕王府,区区一个杯子也值得洗砚煞有介事。


    再说这哪里是几两银子的事?茶杯坏了还可以换,但他偷偷看艳本被人抓到可没法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虽说眼下往王府里带些东西不算太难,可风月话本到底不是什么清白东西,若是真被母王抓到了,桓昭怎么算都得挨顿收拾。


    何况家中近日管他正严,桓昭有些泄气,不提他还想着近几日好好表现换一个出门的机会,单说宫中赏梅宴的事情挂在前头,担心母王真的就此给他安排一个没见过面的女子成婚,桓昭也不想在这个当口给自己找些不必要的麻烦。


    平日里府兵一个个低眉顺眼的并不敢和他作对,桓昭哼一声,如今她们倒是水泄不通地围着王府,也不知道在防谁。


    ……好吧,草草扯下床帐安寝,桓昭盯着被面一脸郁闷,这阵仗摆明了就是在防他。


    可是,桓昭心烦意乱,不好好听话就不能出府,不出府就见不到若水道长,不去求若水道长就没法梦到天女,看都看不到天女就更别说亲近,亲近不到——


    事情俨然变成一个死结。


    “对了,你方才说平王府也接了请帖?”


    忽然扯开帐子,桓昭盯着守在床脚的洗砚:“平王夫也去?他不是满京里出了名的清心寡欲恨不得守着青灯古佛过日子吗?”


    怎么会主动去凑赏梅宴这种谈婚论嫁的热闹。


    难不成除了各家的郎君娘子,想到某种可能,桓昭脸上显出几分激动,莫非宴会上还会出现什么旁人,譬如圆融师太,譬如若水道长?


    “听说是有个仪式在,”洗砚打听到的消息里确实提过这么一桩,“君后说日子吉利,特意请了观里寺里几位大师入宫祈福论道。”


    附庸风雅,桓昭笑了一声又躺下,又道又佛又牵姻缘,什么事都让他办了,这位君后难不成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个能干人物。


    想想就烦,桓昭满心里只盼着能在宫宴上见若水一面,要是能顺利求得道长再为他一点灵通,就是让桓昭面对面地听平王夫唠叨一天佛法自然,他也心甘情愿。


    天女,督领,邹黎。


    裹在锦被里,桓昭默默地在唇齿间挂念着对方的名字。


    《秘录》里头的郎君是怎么叫他的妻主来着?小公子独自一人躲在床帐背后幻想。


    话本子里头。邹七娘不愿新娶的郎君生分叫她。邹七娘,邹七娘,啊,桓昭想起来了,他偏爱这话本就是因为它暗合了天女的姓氏。


    等他再见到天女,桓昭从脖子红到脸,天女也会让他别那么生分地称呼她吗?


    “姐姐。”


    情不自禁用气音去念话本里的台词,夜里安静,桓昭刚一出声就意识到不妥。


    洗砚有没有听到?猛地闭嘴,桓昭等着对方出声探问,他再反咬一口指责对方打搅他清梦。


    抱着腿倚在床脚犯瞌睡,洗砚却是没听见桓昭的这一声轻响。


    睡着了?等了半晌没有动静,桓昭松一口气的同时复又嫌弃洗砚侍候不周。


    连主子的动作都察觉不到,桓昭撇着嘴翻到拔步床里侧,今日太晚就先作罢,明天早膳洗砚要是净端些素粥凉菜上来,自己就当场冷脸,攒着今晚的事一并罚他。


    二月初十,赏梅宴如期而至。


    可算让他等到机会出门,在王府里闷了数日,桓昭早从一开始的兴致缺缺变成满心欢喜。


    别管这场挂羊头卖狗肉的赏花宴到底遂了哪家恨嫁郎君的愿,换上颜色素淡的衣袍,桓昭把洗砚挑出来的鲜亮衣裳统统堆在绣凳上。


    精心打扮引得众人惊艳并非桓昭此行目的,艳压群芳指望着被贵女看上


    更是与他无关。此番赴宴桓昭只为了趁机去求若水道长,算算时日,桓昭生怕邹黎忘了那时扑进她怀里的小公子。


    说书娘子每每讲到情天恨海的章回总会翻来覆去地用几个俗词,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望穿秋水寸心难转”。向来觉得写这唱词的落魄文人酸腐,别提生死相许,桓昭甚至觉得情情爱爱抵不上他名下铺子里几两碎银进项。


    临了事情落到他自己头上,再没心思嘲笑旁人,桓昭方才品出个中味道。


    邹黎。邹黎。


    赴宴途中,桓昭默默想着天女的名字。


    虽然比不上王府声势显赫,可天女的宅邸亦是连廊回阁。湖石布景皆为昂贵,天女身上的威仪亦非常人可比。桓昭不是不通俗物的世家公子,所见所闻一项项地累加上去,只怕“督主”名号所代表的名利权势不容小觑。


    再说,桓昭可没忘,那个所谓的宣平侯不是还一门心思想往督领府里塞人?


    害得他刚刚见到邹黎就被对方误认为别有心计的小倌,桓昭气恨地攥住珠串又放开,更可恨的是那个宣平侯贼心不死,天女既然错认了他,想必真正要送给她的男宠尚未进府。


    可自己偏偏被锁在王府里一连数日无法入梦,桓昭光是想想都难以释怀,惊鸿一面怎么比得过日夜吹枕边风,何况他与邹黎的初见并不特殊,只怕留下的印象也实属有限,不知天女是否讶异几日就将他抛之脑后。


    抛之脑后。


    叹口气,心里揣着事情,桓昭盯着衣角默默良久。


    “小公子,”洗砚隔着轿帘轻声提醒,“宫门到了。”


    大内禁地,百官下马。


    即使是皇室宗亲也不例外,只有桓昭母王早年征战关外落下暗伤,加之永熙帝未登基时便与其六妹格外亲厚,这才在即位后额外加恩,特许奕王自中武门前乘轿经过。


    桓昭下轿步行,接引他的宫俾却是张陌生面孔。所幸桓昭熟悉宫闱不怕有人故意引他到歧路,又想起昨夜长姐的叮嘱,瞥了对方一眼,桓昭没有作声。


    只是心里对君后的不以为然更多了几分——


    五岁那年,走迷在御花园中找不到路,桓昭无意间听到了君后和身边心腹的密语。


    “……奕王……桓曦……”


    石亭上竟然有人,桓昭乍一听到人声本想走近了问路,没想到却断断续续听见长姐的名字。


    五岁的孩子身形尚小,弯下身子掩在花木丛间也没人瞧得见,为了弄明白石亭里的人到底在说些什么,桓昭憋着一口气藏到亭下树丛深处。


    “尚了帝卿便不能再入朝为官,”桓昭认出这是君后的声音,“何况桓曦一定是要承爵的,单家若是想着用这条路挑拨皇帝与奕王,恐怕算计到头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什么?挑拨?!


    桓昭立刻捂住嘴不让自己出声,什么尚帝卿什么承爵,五岁的孩子一概听不明白,可是君后竟然任由身边近侍说些算计挑拨的话,桓昭就是再笨,长在王府耳濡目染,拼拼凑凑也猜出对方是要对母王和长姐做坏事。


    方才君后还给他装了几块茯苓膏免得出来玩饿到,桓昭只觉得嘴里吃下去的糕点开始发苦,结果寻了处没人的地方,君后就计算着要坑害奕王府了!


    第33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5)……


    桓昭一直忍到对方离开石亭后好一阵才站起身来,连身上蹭到的泥土叶子也来不及拍,嘴巴一瘪,小公子冒着眼泪就飞跑到国子监去找桓曦。


    长姐大概是把他颠三倒四讲出来的话理顺了讲给母王听,桓昭早记不得这件事情最后是如何结尾,又或许以他的年纪,即使有了后续也与他无关。


    只是奕王自此便经常提点两个孩子,君后的脸面也是皇帝的脸面,再者前朝后宫紧密相连,无论如何,明面上的礼数绝不能被人抓住把柄。


    母王兴许还嘱咐了别的,桓昭却记不起来一星半点。想不起来便不想,桓昭不紧不慢穿过几条宫道,总之面上过得去即可,君后那样处心积虑,母王如今却还是如日中天。


    而长姐明年就要入试秋闱,桓昭思索间闻到若有似无的梅花香气,除了若水道长念叨过的文曲星君,不知道圆融师太认不认识几个保佑科考的佛祖。


    至于那些不得不理的事情,桓昭远远瞧见一群穿红着绿的身影,在席上忍过几个时辰便罢。


    没必要让母王难做。


    ……没必要让母王难做。香篆还没抹平,把袖子放到桌案下,桓昭垂眼盯着手臂上泛起的红疹。


    是方才那杯甜牛乳吗?呼吸还算顺畅,桓昭的嘴唇开始微微发麻。君后知道他平常的饮食喜好,那杯饮子是君后特地命御厨调好送来的。


    不对。


    注意到桓昭的异常,眼见众人吟诗的吟诗投壶的投壶,没有多少目光集中在自家公子身上,洗砚立刻寻了个借口陪桓昭离席。


    正和圆融师太闲话,君后向他们这边远远瞥来一眼。


    桓昭一遇到桂花就会引起严重的敏症。不论是加在饮食里,或是在桂花树下略站一站——


    “我的脸上也起疹子了吗?”虚虚抬袖遮了遮,桓昭低声问洗砚。


    右脸还好,洗砚看了看,但是左脸的红疹眼看着就要和脖子上的连成一片。


    “公子莫急,奴俾马上就去请太医。”


    洗砚本想把牛乳饮子一并带走,可再回头时却发现杯盏不知何时被人撞翻,剩下的牛乳淅淅沥沥染湿桌角,来不及多想,紧紧搀着桓昭,洗砚快速把他扶进一处空闲的宫殿。


    “这是怎么了?”洗砚才要出门拜托宫人通传御医,许是察觉到不对,君后便也带着仆俾匆匆赶来。


    “糊涂!”看清桓昭身上露出来的红疹,君后皱眉斥责一众宫人,“方才还好好的,昭公子的脸如何过了一会儿就变成这样?把御膳房今日当班的通通叫过来等候发落!”


    难道此事不是对方自导自演?桓昭在榻上默不作声,君后的怒气看起来不像假装。


    敏症明明起在自己身上,听着外间吵吵嚷嚷的告罪声,桓昭反而冷静得像在看一场闹剧。


    比起害人性命,这更像一次事半功倍的算计。或许是后宫斗法将他意外牵连,又或许这真的是御膳房匆忙间导致的疏忽,不管怎样,事已至此,如何向奕王府解释这遭意外,那是君后要头痛的事情。


    “昭公子宽心,”太医说话间便写好一张方子叫人抓药,“这敏症说重也重说轻也轻,幸而及时干预,公子只要按时服药静养,想来应无大碍。”


    “有劳太医。”


    但好好的赏梅宴闹出这一遭,桓昭将目光投向别处,终究是落人口实。


    “哎呀,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敏症?这昭公子也不是头回进宫,膳房怎么这样不小心。”


    空无一人的宫室好像片刻间挤满来人,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桓昭这才发现,除了永熙帝后宫里他认不全的贵君小君,若水道长和圆融师太也跟在几位公子身后赶来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桓昭的嘴角轻轻扬了一下,他在宴席上等了许久也没和道长搭上话,如今犯了点小毛病,若水道长却闻风而至。


    只是脸上的红疹要养上十数日才能消干净,桓昭思及此处又觉得难过。林林总总竟是要养伤大半个月,天女的背影飘飘渺渺地捉摸不定,他只是想再见对方一次,途中却遇到这样多的波折。


    十七、十八、十九。


    她和那日的小郎君已经十九日未曾见面,坐在悬影司的长案后不动声色,邹黎合上最后一本密折。


    宣平侯的确如约送来美人,邹黎指尖夹着一封薄薄的书信,可是贿赂漕运,染指官盐的重罪,仅靠一张姿色平平的脸,又能弥补上几分呢?


    从地方收来的盐税泰半进了定安帝的私库,宣平侯看着不声不响,暗地里却是个敢虎口拔牙的主儿。


    若是她借此胁迫对方为己所用……邹黎看着日光从悬影司的堂前一点点消散,就算日后事情败


    露,她邹黎照样有办法全身而退。


    这世道,圣贤书早沦为一册废纸。匡世济民?邹黎笑出声来,君不见煌煌天朝,钱权二字竟不知引得多少人前赴后继、头破血流。


    “影——”


    “砰!!!!!!”


    邹黎正要唤来影隶,话未落地,一声巨响却从东南方轰然响起!不知这异象是否与雷电有关,眨眼间邹黎只见得堂前雪亮一片,恍如天上电光劈彻大地,这响动直震得皇帝为悬影司御笔亲题的“明察秋毫”匾也跟着一颤。


    “督领,这——”


    巨响必然惊动皇帝,点了十人与她同往,邹黎想着此事要尽早探清:“右使,你先留在此处,宫中若是来人,你据实说了便是。”


    “走!”


    饮食出了差错,备办了许久的赏梅宴也只得草草收尾。


    不怪一众高门贵夫打着关心的名义流水似的前来看望,实在是桓昭背后的奕王府向来是有点风吹草动就能激得一帮人精神紧绷。


    席上的娘子郎君们成了几对没人在意,与宴席最初的筹办目的南辕北辙,一时间满京城都在猜测“昭公子饮牛乳反得敏症”这件事情的真相与意味。


    “哎呀呀,好好的小郎君喝口饮子就遭这样大的罪,也不知是哪个坏了心肠的在吃食里作怪。”


    奕王早年从军,驻守边关战功赫赫,后来辅佐永熙帝处理国事,宵衣旰食几无错漏,是以市井之中无论文人百姓大多仰慕其行事风采。


    许是爱屋及乌,不同于贪官腐吏下马时众人乐不可支,黎民布衣乍听闻昭公子受难,街头巷尾一时间竟无几句冷言讥讽。


    “是否是君后动的手脚?单氏自从出了个君后便飘飘然起来,朝堂之上也敢时不时语出狂言,一脉同枝,焉知这次又是哪个拎不清的撺掇出一场幺蛾子。”


    上层的风起云涌从来牵动人心,再说赏梅宴上种种本该是宫闱秘闻,如今一反常态宣扬得众人皆知,嗅闻到几丝反常,众人的眼睛反而从桓昭身上移开,世绅小官更是等着要看单家在这场风波后的下场。


    “无妄之灾,无妄之灾!”


    从宫中收到消息,单氏族姥拄着镶了白玉的檀木拐杖重重一叹。此事并非君后所为,敏症的事更是可大可小,轻轻放过或是咬住不放全凭帝王心意。


    此番事端全赖君后自然不妥,族姥拄着拐杖踱步,然而君后行事不察被人钻了空子,同样也是不争的事实。


    “明摆着被人算计居然没当场翻脸,难不成是宴席上谁家娘子惹得桓昭心动,这才强按着脾气不曾发作?”


    家主长辈的苦心再如何也落不到小辈郎君的眼里,满心想着桓昭挑剔骄矜名声在外此番却转了性子,众郎君私下里都在默默琢磨,到场娘子中究竟是谁能引得这眼高于顶的昭公子一见倾心。


    外头风言风语传个不停,推掉所有递进奕王府的宴饮或是诗会请帖,桓昭却只管一心跟着若水画符。


    谁在乎那帮闲人揣度出个什么,桓昭吹了吹宣纸上的墨迹,一个个的成日里无事生非,满京城的郎君们拴在一起也比不上天女半根手指头好看。


    他可是求动了若水道长帮忙,桓昭情不自禁取来镜子照照,若不是桂花粉激起来的红疹还没消退干净,凭他一天百十来遍地练习落笔顺序,他早该见到天女再问问对方,近来可有什么新鲜事情发生。


    单刀直入固然是一种做法,可是分离许久,连对方心里到底记不记得自己还要两说,桓昭才不愿上去就直勾勾问一句“督领可有想我”。


    ……罢了。幻想一阵子二人见面情形,抿抿嘴,桓昭视线复又落回纸面。


    有缘千里来相会,不知道长又算出了什么,一改前些日子推推阻阻的软钉子,若水这回只道时也命也,既有缘分,贫道又何需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小昭儿,你且记着。”若水道长在落笔前反复叮嘱桓昭:“符箓不似平常文字,你并非道门弟子,此番折腾更是只为了‘天女’一人。”


    切忌落错运笔顺序,若水蘸着朱砂,除了笔顺,更忌贪多。她用符箓强行使二人相见本就有违天理,若是再让桓昭频频入梦,不出三年,这小公子必有性命之忧。


    “我若是想见她。”


    过了几炷香的时间,洗净掌心的朱砂,桓昭反复记熟了要领才开口:“这次之后,只要我每隔一月在手掌上摹写一番,再入梦就能得偿所愿吗?”


    若水颔首。


    “多谢道长,”桓昭闻之大喜,“后天……不,明日,明日我就让布料行掌柜偷偷给您送鸡!”


    什么草鸡松鸡乌骨鸡三黄鸡珍珠鸡,桓昭越看越觉得道长仙风道骨,红烧葱香醋溜煎炒烹炸通通都做上一遍!


    左右他名下的布料铺子日常也要采买,顺路来道观上上香兼送送鸡岂不是小事一桩。


    这不比道长亲自下厨方便,桓昭喜气洋洋,再说圆融师太上门从不打报告,有了铺子掌柜以香客的名义在前头顶着,若水就是在圆融眼皮子底下,也照样能气定神闲地收拾作案现场。


    为香客解签答疑嘛,桓昭连暗渡陈仓的借口都给若水找好。


    不好直接流露出满意,隔空点了点桓昭,若水高深一笑。


    第34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6)……


    “督领可要用些吃食?”从管事手里接过几碟糕点,将其小心翼翼放在长案边角,悬影司左使睇着邹黎脸色。


    都拿下去,复又打开一本密折,邹黎长眉紧锁。


    几日前京郊巨响,声势浩大闹得宛如神仙降世,她点了数人随同,一寸一寸搜刮过地皮,却连半分收获也未曾得到。定安帝上了年纪本就迷信天意谶语,而如今悬影司两手空空,皇帝虽然暂时没有多说什么,可保不齐心里已经在责备她这个督领办事不力。


    她可不像铁骨铮臣靠美誉清名立足,邹黎合上密折,不管堂前悬着的匾看起来有多么正大光明、心系家国,悬影司自始至终都是只受皇帝一人掌控的利刃。鹰犬一旦失去价值,等待它们的结局只会比想象中还要可怕数倍。


    深仇未报,邹黎自然不愿意提前出局。


    左使仍要再劝:“督领,您还是……”


    “你去找几个嘴严的灵巧匠人。”思及此处,邹黎决意要给定安帝伪造出一樽祥瑞:“不许走露半点风声,若是朝中因此卷起流言,你就是那个用来堵住悠悠之口的佞臣。”


    是,心腹领命而去。


    左使行事历来谨慎,邹黎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阶下,有了这样一点即通的左膀右臂,“祥瑞”必定会感应天时,顺势而至。


    她无需忧虑。


    心下稍定,邹黎正要收回目光,吹乱她的香袋袍袖,邹黎身侧却旋起一阵莫名的气流。


    诸多步骤应无疏漏,板板正正躺在床上,桓昭紧紧攥着双手。


    这是他第一次按照若水道长的法子独自入梦,隐隐有些不安却,咬牙继续,桓昭一时间只觉得鲜红的朱砂符箓在眼前飞速转成一枚圆点。


    没人说的清为什么桓昭这次在梦中见到的情形与上次不同。


    他在昏昧的梦境中醒转,不待他做出反应,只见那通红的一点金乌般坠落着浸入漆黑水面。水流荡出层层波涛淹没他的脚腕和衣襟,一点嫣红俨如大日沉沦入海,又好似游鱼衔着他的执念引路,轮转着将他一步步牵扯入墨色错杂的山川江流。


    又在山穷水尽之处猛然跃升。


    跃升、跃升,像是一汪有情人藏于匣中的碧血,豆点般的朱砂洇染出大片大片的赤红。


    “桓昭?”


    穿过天边愈发鲜艳的红霞,一道声音钓钩般牵住他的意志。隐约看见天女的身影,熟悉的眩晕感中他压根分辨不清东南西北,没有时间迟疑,桓昭下意识向那个最吸引他的方向伸出了手。


    “桓昭。”


    一把将桓昭带入秘室,捂住对方的嘴以防他喊叫,邹黎在众人发现悬影司光天化日大变活人之前扫净了痕迹。


    是你。


    慢慢松开手,等待桓昭站稳的工夫,邹黎并不知道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点转瞬即逝的笑意。


    是她。


    “天女。”四周


    石壁上的灯火在他眼中旋转着画圈,扶着秘室里的椅子直起身,桓昭仍有几分不确定:“天女……”


    “是我。”


    失踪多日的雀鸟重又出现面前,看样子对方甚至为了这次相逢遭受了不少曲折,心里多出一股连她自己也分辨不出的满足,邹黎耐心应到。


    他成功了。


    桓昭的脑子尚在发晕,分不出个一二三四,他的嘴巴却先一步开合起来:“天女……真的是你。”


    “我本想早日来看你。”像是灌多了酒,扑到邹黎身边,桓昭把天女大人的官服揪出不怎么体面的褶皱:“可是我喝、喝错了饮子,害得我起了将近小半月的敏症,不然……”


    桓昭的注意力说着说着就跑到别的地方:“不然……天女,你看……好气派的官服。”


    仿佛被衣袍上的刺绣迷了魂,多看几眼还不够,桓昭甚至抓着邹黎的袖口仔仔细细地研究起来:“我有没有和天女说过?比起那天暗色的常服,我一直觉得你更适合那种春风得意的颜色……”


    无论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潇洒进士,桓昭颠三倒四地从肚里搜刮用词,还是手执笏板端庄持重的绯袍高官,邹黎天生地匹配着那些鲜花着锦的章句。


    一句话也能讲得乱七八糟,没有接茬,邹黎看着桓昭犯了一小会儿的晕才渐渐恢复正常。


    “天女……”意识到自己在眩晕时似乎讲了多余的话,瞧见对方清醒始终的表情,桓昭颇有些不好意思。


    “桓昭。”给出他足够的反应时间,怀揣着逗弄的心思,邹黎慢条斯理道:“我们又见面了,只是。”


    停了停,掠过对方的双眼,邹黎满意地看到对方的情绪因她起伏:“这里并不是我的府邸。”


    悬影司历来没有男子出入,邹黎状若为难,她固然能把桓昭在秘室里藏上一段时间,可他终究不能在这里久待。


    这可如何是好?


    穿、穿天女的旧衣出门?


    原地愣了愣,像是一大盘香甜蜜供从天而降,桓昭消化了好一会儿才理解邹黎的意思,以及他眼下的处境。


    是了,道长赠他一道入梦符箓。


    下意识摩挲手心,桓昭直到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彻底明白过来若水那句“她在何处你在何处”。


    原来若水道长是说,桓昭入梦后会出现在邹黎身边,而不是像之前那样误打误撞落进她的府邸。


    好险,桓昭暗暗松了口气,他描绘符箓时只顾着雀跃,却忘了邹黎这边也有众多事务要处理。


    入梦前他本该仔细算算两方世界的时辰,见到天女的喜悦渐渐平复,桓昭颇为懊丧,所幸他不是凭空出现在此方世界的朝会上,否则他就是被当朝官员当作妖物拘禁起来,也只能百口莫辩。


    比起老鼠横行的牢狱,桓昭瞧了瞧周遭的石砖和油灯,悬影司的密室倒成了甚为不错的地方。


    何况天女也说了,全然信赖邹黎,桓昭半点都没生出自己正被人戏弄的想法:只要换上邹黎的常服再扮作她的贴身长随,悬影司一众下属并不会多问。


    那,桓昭用余光飞快瞟了眼邹黎又开始默默捏袖子,现在……现在就换吗?


    密室并不狭小,但密室里可没什么能遮挡视线的帷帐。


    他和天女拢共见了两面,桓昭心想他在此方世界的际遇绝不能让母王长姐知晓:良家公子为了从官署脱身而穿了外女的衣物,这放在话本子里都是让小郎君们脸红心跳的描述。


    好在只是件套在外头的圆领袍,桓昭热着耳朵接过邹黎的旧衣,快些换上就结束了。如此想着,找了个墙角背对天女,桓昭低着头解开腰带上的白玉连勾。


    不料身后竟传来脚步移动的声响。


    身体一僵,桓昭小心翼翼借着旁侧的铜镜去看,只见邹黎背对着他踱步,手中还翻看着一叠不算薄的书信。


    摆明了给他留够余地。


    天女果然正人娘子,当面褪衣的羞涩消去几分,桓昭三下五除二给自己套上外袍。


    又顺手扎了个时下娘子们爱束的利落发髻。


    “不错。”


    桓昭理顺了发丝刚要放下铜镜,邹黎便在一旁慢悠悠地夸奖一句。


    天女是何时转过身来的?小郎君的手指蹭着袖口微凸的刺绣,想说些什么又咽下话头,桓昭的脸静悄悄地红了一层。


    “好了,耽搁这么久,你是不是有些饿了?”


    目光在桓昭身上一停即逝,和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改初见时的挑剔刻薄,邹黎似乎决意要在心悦的雀鸟前做一个温文尔雅的督主。


    拨动机关,邹黎说话间便带着桓昭往密室外走去:“等下离了悬影司再言语。”


    点点头,桓昭跟在邹黎身后大气也不敢多喘。


    原来朝廷官署是这个样子,换好了衣裳,桓昭新奇地扫了一眼堂前的匾额。奕王府也有皇帝赐下的御物,但王府的正厅到底和官吏们日日辛苦的地方不同。


    ……天女腰带上的绣样仿佛是青松白鹤?


    草草掠过周围,桓昭的新鲜感还没褪尽,他的注意力就又不由自主地流连在了邹黎身上。


    天女气度高洁,桓昭看着腰饰上或飞或立的白鹤暗自心喜,自然最适合这样清风朗月的纹样。


    桓燕的习俗是两人定情后郎君要主动缝一条腰带给妻主,桓昭耳朵热热,早先他还不愿意学针绣,嫌弃线细针密看多了眼睛发疼。


    可是他总不能叫天女围着条小鸡啄米的腰带出去被人笑话吧?


    “一别数日,我还不曾问过。”桓昭正胡思乱想着,邹黎忽然开口:“昭公子现身此世,不知对己身可有妨害?”


    两人一前一后离了官署,顺利融入人声鼎沸的市井街道,桓昭悬起来的心放下大半。


    “督领不必多虑。”


    虽然桓昭早早按照若水教的准备好了说辞,但天女目睹活人凭空消失后还如此平静,这让桓昭属实没有想到。


    “三千世界因时、因缘、因势而聚,缘起自然,桓昭恰巧在此世得遇督领,亦是顺其自然的结果。”


    很少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不知她心里信了几分,桓昭文邹邹地背完一段便去瞄天女的脸色。


    “原来如此,”邹黎闻言颔首,“只要与你无甚危害就好。”


    难道天女一点也不但心自己对她不利?


    桓昭胸中因为邹黎一句话泛起甜丝丝的滋味,可是,桓昭旋即又想到,天女性情洒脱,若是有别的小郎君也像他一样掉到天女怀里,天女是不是也一样与那人温言相对?


    可是天女引得自己魂牵梦萦,桓昭不禁有些吃味,他得想个法子,也做天女心中的头一份才好。


    第35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7)……


    在市集中走了一段路,大约是身边喧闹反衬得两人间气氛安静,想了又想,桓昭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说起来,再见到桓昭……督领仿佛并不惊讶?”


    “既然说缘法自然,”邹黎放慢脚步,“想来你我相见也是定数。”


    “只是你我隔了数日才能再遇,”在小二手里放下一块银锭,邹黎领着桓昭在某处繁华酒楼落座,“昭公子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确实遇到个讨人厌的麻烦,桓昭本想再问问邹黎近日可好,再一步步打探她的喜好,谁想到督主先发制人,棋先一着不说,还抛了个最容易拉开话匣子的饵钩出来。


    “也算不上大麻烦,只是碰上以后明知被算计却只能装得像是无事发生,说起来总有些恼人。”


    仿佛潭水里的小鱼呆呆游到鱼钩边吃食,一想到赏梅宴风波未停,桓昭立时三刻忘了他原本要说的话:“数日前我去宫中赴宴,刚躲在清闲地方饮了几口茶水,没想到食物里被人加了桂花,我身上就忽然起了敏症。”


    害得他硬是养了十多天才把疹子消干净,而且——


    不等


    他再开口,桓昭话音刚落就看到邹黎叫过酒家小二询问今日食材。


    一时间只见邹黎言语间细致妥帖,又是不要桂花,干桂鲜桂都不行,又是避免发物,免得吃下去反而勾起炎症。


    听起来倒是对他格外上心。


    天女竟然这样周到,桓昭一时间连抱怨也抛之脑后。不管小二如何应和,桓昭只顾着闭嘴坐在桌旁,当个受人艳羡恭维的安静郎君。


    瞥了他几眼,小二却只当邹黎带来的婢女沉默寡言。


    “昭公子说自己起了敏症,”小二离去后邹黎接着顺回话题,“宫廷宴会却出了这样的纰漏,真是无妄之灾。那最终有没有查出来是何人所为呢?”


    当然有,桓昭一提起真相就忍不住气闷。


    赏梅宴是君后一手操办,桓昭知道君后一家与奕王府历来只是表面情谊,因此宴饮中招,桓昭虽然看到君后一脸惊乍,最终也只当他是纵容手下人作怪,事发后又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而已。


    不论做事的人是谁,总之和君后一族逃不掉关系。


    没想到事情查到最后却指向永熙帝后宫中唯一一位贵君,听到这个结果,桓昭在府中半晌没回过神。


    这位林贵君是众所周知的出身寒微,他得皇帝青眼前常常受人欺凌,有时桓昭进宫目睹对方被仆俾刁难,出于恻隐之心也会拦上一拦。


    被桓昭搭救多次,林氏自然千恩万谢,时不时包了他亲手做的点心送与桓昭吃,一来二去,两人便熟悉了起来。


    桓昭性情骄矜又出身高贵,言谈之间直来直往甚少顾及旁人面子,是以在同龄中人少有密友。而林氏性格柔顺,相处的时间久了,桓昭竟也有几分把对方当作好友的意思。


    没想到对方青云直上后翻脸不认人,为了在赏梅宴上设计事端拖君后下水,林氏在赴宴宾客中选了一圈,到底还是挑中桓昭,想要引得奕王发怒,从而借刀杀人。


    晦气,桓昭借喝茶的动作掩饰神情,难怪娘子们都说什么温柔乡折骨刀,桓昭一向不爱吃亏又是个郎君,结果也在林氏温温柔柔的招数下破了十几天的相。


    还是天女好,桓昭听着上菜的小二一道道介绍菜肴。


    担心他错过膳饮时间不说,天女还亲自嘱咐小二要庖厨当心不要放错食材。像是在寒风里捧着碗热汤似的,脚尖在席下往邹黎的方向偏了又偏,桓昭的耳朵又一次麻酥酥地烫了起来。


    赏梅宴后一堆人传言他是看上了在场的某位娘子才勉力忍住情绪没有大闹,桓昭听说后只是不以为然,宴上固然宾客众多,可仔细数过去,谁又能比得上天女好。


    “不说这个了,”桓昭不愿在和邹黎相处的时候被旁人琐事分散注意,“桓昭讲了这么多,却还没问问督领近日过得如何?”


    桓昭看到邹黎眼下淡淡的青黑:“朝廷事务繁忙,督领也该留心自己身体。”


    邹黎闻言牵了牵嘴角。


    天降巨响的祥瑞还没造出来,为了给皇帝交差再混来个凤心大悦,她这个督领哪里是想休息就能休息。


    “前几日京郊天降异象,”邹黎半真半假到,“许多百姓听到巨响,但我率人赶过去查探,却一无所获。”


    悬影司空手而归,皇帝自然不甚满意。


    “所以这几日督领还要带人去找祥瑞吗?”


    皱了皱眉,桓昭显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重大意义:“母王说过,帝王贤明,垂拱而治方得海晏河清。倘若一心依赖上天赐福而随心所欲、吏治废弛,即使有‘白鹿逐于野’也一样挽救不了颓败之势。”


    但这事也不是邹黎一人能决定的,桓昭刚说完就有些惴惴,任谁听别人说自己在做无用功,只怕都会不满。


    而且时下不兴郎君议论朝政,连忙夹了几口菜,心思却全然不在食物上,桓昭欲盖弥彰地吃着。


    “昭公子说的对。”


    点点头,邹黎半句不提她已经派心腹伪造祥瑞一事:“只是官场沉浮,为人处事难以全凭心意,遇到这种事情……邹某也是身不由己。”


    原来天女也有这样多的不得已,目光在邹黎的袖口旁磨蹭,桓昭渐渐尝出嘴里吃的是糖醋虾球。


    “不如我给督领蒸几瓶宁心安神的花露?”


    放下筷子,不忍心看天女为了这等事情熬坏身体,桓昭自告奋勇:“督领可不要小瞧奕王府的花露方子,长姐总是彻夜读书,有时刚躺下就已经丑时,若是没有花露安神助眠,还不知道要睁眼干熬到几时。”


    只是花露方子材料繁多,未免出现好心办坏事的情况,桓昭便蘸着清茶把配料一样样默给邹黎看:“可有药材是督领需要避开的?”


    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邹黎微微一笑:“并无不妥。”


    那他一回到督领府就着手准备,桓昭一边雀跃一边遗憾自己只能孤身入梦,没法在奕王府蒸好了花露再带来。


    不过。


    说起督领府,桓昭忽地想起上次入梦时,督领说的要把偏院分给他住的话。


    那时天女把他当成旁人送来的男宠,桓昭只觉胸口又是羞涩又是期待狠狠烧得慌,如今天女已经知道他的真实来历,桓昭五脏六腑都灼热起来,眼下天色微暗,难道……今晚他真的要在天女的府邸过夜吗?


    是夜,一钩弯月皎洁。


    静静地躺在榻上,桓昭面上不显,心里却转过零零碎碎的念头。


    上次他来,桓昭摸着柔软的缎绣被面,大约是把他错认成男宠的缘故,天女摆明了是有些巫山云雨的心思在的。


    虽说成婚前需得谨遵礼法,桓昭掩去脸上热意,可他毕竟出身高门,发乎情止乎礼,只要做得不太过分,便是稍稍亲近一些也无妨。


    否则他又怎么会去主动搜罗那些狂蝶浪蜂的通俗话本。像是被自己的大胆吓到,桓昭的手指忍不住缩了一下。


    他甚至特意挑了本“邹七娘”与“明夫郎”的故事来看,一想到天女也姓邹,桓昭只觉得从脖子到耳后都麻酥酥地像是被蚊虫叮咬一遭。


    话本里明夫郎成亲当晚就改口叫妻主“姐姐”,当时他被这段迷得下意识模仿出声,夜深人静,甚至险些叫洗砚听到。


    更别说明夫郎可不止叫了声姐姐。


    那是他费了不少功夫才辗转弄到的话本,如此大费周章,自然是因为章节里头写了些不能让母王长姐看到的东西。


    什么燕尔温存鸳鸯共浴拥炉语,什么池内暗度陈仓,榻上明修栈道,写那世情话本的大抵是个落魄书生,为了多拿些稿费银两拼了命地往里加料。


    但是……但是……明夫郎湿着衣裳抱住邹七娘的那折果真写得极好。


    一回忆起其中情节,呼吸声略微加重,桓昭胸腹内竟慢慢地烧出一团火来。


    所以天女今日为何不与他亲近?


    一时之间也被自己的大胆想法惊到,哧溜一声钻进被子,桓昭黑亮亮的长发水一样地散在榻上。


    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桓昭自顾自用手背贴上脸颊。


    他已经穿了天女的旧衣,一路又扮成贴身长随的模样跟着她回府,此间种种传出去已经够让老学究们直呼伤风败俗,若是再进一步,再进一步——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眼下便是最好的情况,桓昭蒙在被里去想邹黎的脸,装饰一新只他独住的小院,止乎义礼行事温润的天女,一切已经够好,远比他以为的更加妥帖,足以见得督领并非拿他做倡优伶童戏弄。


    还是早些安寝,桓昭闷了一会儿觉得上不来气便又把被子掀开。


    他还答应了要为天女蒸些安神花露,明日采买需得趁早,督领府再怎么说也暂时算不上自家,若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岂不是平白让人笑话他性情怠惰。


    是了,桓昭在榻


    上辗转反侧,借宿她处,可不能让督领以为他言而无信。


    这般想着,默默念叨一遍明日要去花市药铺买的原料,困意渐次袭来,桓昭便也慢慢合眼睡着了。


    连邹黎推开门扉的声响都未曾听到。


    掺在香料里的[迷魂]效果不错,瞥一眼铜炉上袅袅逸散的香雾,略微颔首,衣冠齐整的督领大人掀开榻边幔帐。


    果然是娇生惯养出来的皮相,邹黎的目光暗沉沉地划过桓昭的脸。


    一道细微的疤痕也无,邹黎观察对方的表情就像是正在察验一具悬案中的尸体。


    他手上没什么习武练枪的痕迹,督领娴熟地试探着睡梦中的桓昭。她没有刻意收着掐捏的力气,而对方也没给出一丝一毫面对刺客时本能的反应。


    里里外外都检查一通,一柱香后,游刃有余地把桓昭的衣裳和睡姿复原,邹黎此时才肯放下大半戒心。


    桓昭确实没什么能力伤她。摩挲指尖,邹黎心想着明日要派几个影卫跟着他上街。


    姝丽、无害而温驯,那就可以安心地把对方养在袖边。


    夜深露重,一如来时的悄无声息,敛起衣袖,邹黎的背影消失在回廊之外。


    第36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8)……


    次日一早,仍以为自己身在王府,桓昭醒来时张口便要叫洗砚替他梳发。


    “桓公子。”端来热水巾帕的却是另一个面孔陌生的小厮:“想不到公子竟醒得这样早。”


    早吗?瞧见地上明晃晃的阳光,桓昭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似乎还比不上他进宫赴宴那日起的早。


    看出桓昭的不自在,小厮只管躬身笑道:“昭公子无需多虑。大人吩咐过,若是公子想休息或在宅子里四处逛逛,只管随心就是,若是想出门去坊市上转转,仆俾们便帮公子再做装扮。”


    原来如此,桓昭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可是。


    “早膳也只有我一人吗?”


    满桌小菜琳琅满目,随便夹了个离他最近的千层油糕,桓昭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下人们提醒他要等邹黎来了再动筷。


    怎么不见天女。


    惦念着想知道邹黎在哪儿,心不在焉地舀了勺甜粥来喝,桓昭用余光扫遍周围也没见到对方的身影。


    “大人卯时初便去上朝了,”小厮见桓昭迟迟不吃东西便猜到他想问什么,“散了朝议还要在悬影司处理一应事务,比着往日的时辰算算,公子该是在申时见到大人。”


    竟然这么久?桓昭咽下一口糖糕,心道难怪天女瞧着有些疲惫。


    一口气从卯时直直挺到日头西垂,就算申时回了府,偌大一处宅邸,恐怕也有许多杂事扰人心神。


    长姐就是备考秋闱,成日的头悬梁锥刺股,也是辰初才起,母王摄政,其中冗余人事自不必说,却也能隔三差五地在后宅缓一缓心。


    反倒是天女,桓昭不禁埋怨起此方世界的皇帝,给了高官厚禄就半点也不让人歇息了吗?


    况且昨日他还听天女提起搜寻祥瑞一事,桓昭越想越没胃口,什么糊涂皇帝,为了个所谓的吉兆,见天地折腾邹黎!


    “我用好了。”


    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想着要抓紧时间蒸些安神香露给邹黎去用,又不放心让旁人经手,桓昭恨不得立时三刻就长出翅膀飞到市集上。


    生在王府长在王府,见惯了好东西,桓昭最自信他的眼力。


    人声鼎沸,市井喧嚣。低调地停在巷口,动了动门帘,一顶青色小轿里钻出一粒衣裳简朴的人影。


    这人的面容在轿帘下隐隐地看不太清,但若换了熟悉的人来认,必然能一眼看出,这正是扮做寻常女侍的桓昭。


    酸枣仁、霍香、桂枝、艾叶。


    给药行掌柜指指他想要的,桓昭眼也不眨地看着这些药材分门别类地装进纸包。


    合欢皮、远志、当归、木香。


    摊开掌心对着光仔细挑了挑,桓昭那股认真劲儿惹得不少人瞥来瞧瞧。


    “这是谁家的仆从?”有好事者去问药行掌柜,“替主家做事倒是很细致,只不过看着也忒面生。”


    窃窃嗦嗦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懒得在无关人事上耽误时间,点清药材,看也没看那人一眼,桓昭结了银两便走。


    既然要蒸花露,桓昭盘算着时间,花材自然也是要买最新鲜的才好。


    往常他都是在王府里等着,一应东西都有下人准备好了送来,如今亲自出来挑选,一想到是要给天女做最好的香露,桓昭越买越觉得干系重大。


    “李八娘,你听说了没?”


    桓昭正拿着小秤量茉莉,摊主便眼尖地看到他身后的老主顾:“满京城都传遍了你还和我装糊涂?啧,这可是你坊里飞出来的好嚼头!”


    被叫做李八娘的或许是没什么要紧事,草筐往胳膊上一挎,摊主又拍大腿又叫人的还真让她起了几分谈性。


    是要说说前几日的祥瑞?


    抖下一朵发干变黄的茉莉,桓昭满打满算也就知道这么一件值得平头百姓当成谈资的事。


    摊主要讲的却不是这一件:“瞧,还在这里和我装糊涂呢!难道你真没听说?还能有什么,就是贺兰大将军和她门口那馄饨西施的事!”


    他还当什么,桓昭听清后立刻没了兴趣,本以为能听见众人夸夸天女忙于政事是肱骨之臣,谁想到竟然是类似“永熙帝下江南纳了十九房小君”的市井讹传。


    四方将军和卖身葬母的馄饨摊贩?


    桓昭皱眉,寒门无路掖金门,这谣传若是真的,那馄饨西施能进将军府做个侧室都算他祖上烧高香。


    李八娘也是桓昭这个反应。


    “啧,”花市摊主一摆手,“要不然怎么说人家有手段、够厉害呢?”


    “满打满算不到一旬,这不,馄饨西施昨晚就入了将军府了!”


    而且啊,摊主讲得眉飞色舞活像是亲眼见到一样,据说还是贺兰将军亲自在堂屋等的。


    纳个侧室还用过正屋?李八娘听得直愣,不都是送到偏院里蒙着头等着晚上,几时多了个要去堂屋奉茶的习惯?


    那不都是正室才过的礼?


    所以说啊,看着老主顾一脸惊愕,摊主心满意足地打起扇子:


    “旁人都以为他这下后半辈子吃喝不愁尽管享福了吧?人家偏不,我告诉你,就在将军府门前,那小馄饨摊可还支着呢。”


    确实有几分本事,桓昭挑花的速度慢了下来,话本子讲再多也当不得真,可这馄饨西施——


    摊主和李八娘来来回回的闲话过耳就忘,倒是让桓昭记下“四方将军府巷口”这个地址,低了低眼,不知想到什么,桓昭回程时便让轿子拐个了小弯。


    伸手探探柴灶的温度。无视众人形形色色的眼神,宁音扬手便将十几尾皮薄馅大的白面金鱼丢进锅中去煮。


    说服大将军让他重操旧业支摊卖馄饨并不容易,叹了口气,宁音摸过嘴角的小裂口。


    将军府虽好,宁音在其中却总觉得有几分格格不入。与其如此,他看着滚水里游鱼似的小馄饨,还不如主动出卖色相,哄得贺兰姝松口同意他出府透气更舒坦些。


    无外乎就是春图、缅铃,再就是那一面柜子里贺兰姝还没往他身上用的那些。事后的娘子最好说话,这条道理生生不息流传了几千年自然有其道理。


    就算将军府里的礼生横挑鼻子竖挑眼,张口闭口指责他祸害府内持身不正,宁音被锅灶热出一额头的汗,有将军站在他这边,旁人再怎么多事也只能背后指点。


    至于今晚如何哄得贺兰姝开怀……宁音垂了垂眼,不如他便遂了将军心意,晚膳后就沐浴好再蒙了眼在锦被里等她。


    “劳烦宁郎君。”


    宁音正想着收摊后要怎么应付,一位客人便步履款款地停在他面前:“要一碗荠菜馄饨。”


    “五文铜钱,”宁音指了指收钱的小布袋,“汤里有葱姜香菜,客人可有忌口?”


    并无,来人摇头。


    看打扮像是某家的女侍,宁音快速扫了客人一眼,只当对方是买碗小吃垫垫肚子,宁音根本没看出这是个扮作女子装束的郎君。


    他就是惹得贺兰将军鬼迷心窍的“馄饨西施”?从头端详到脚,桓昭打量宁音远


    比宁音看他时仔细。


    时下流行的是面若敷粉清朗雅致的公子,不肯坐在摊口粗糙的小马扎上,桓昭借着等馄饨的工夫一样样比照过去:


    肤白?桓昭暗暗摇头,宁音充其量只能说不黑,单看对方的肤色,把他放到精心保养过的郎君堆里面一眨眼就找也找不见。


    不过那个四方将军投身行伍,桓昭拨弄买来的针线,兴许她就喜欢宁音这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性格。


    桓昭自己当然是比宁音白的,不说他继承双亲特质本来底子就好,洗砚更是挖空心思地搜罗保养脂膏,恨不能让他每次和其他郎君公子们同在的场合都艳冠群芳。


    洗砚的心思也确实没有白费,假装无意地抬起手,桓昭看着他比宁音白了几个度的皮肤暗自满意。


    貌美?比到这一项,桓昭的态度多了几分郑重。


    抛除肤色不说,宁音的五官确实没得挑。对方是一看就很贤惠顾家的长相,桓昭听到有街坊小声议论,说宁音“为人温柔,眉目含情”,“若是出身再好些,扶他做个宽容正室也是使得”。


    “是极是极,娶夫娶贤,聘个一看就不安分的放到家里,那不是克全家吗!”


    有人说过他面相旺妻吗?桓昭听了一耳朵便上了心,往常赴宴交游,众人只顾逢迎拍马,讲什么永熙帝信重奕王,将来给桓昭破例封个帝卿名号再赐婚下降岂不羡煞一干郎君。


    ……不过这也做不得数。桓昭看见宁音在他的馄饨汤里撒上葱花,市井妄言岂可当真,宁音是先成了将军侧室,才有的一众声音夸赞,他若是能带天女回家与母王相见,只怕次日也要传出一堆好听话来讨赏。


    就是这样,对。


    肤色、容貌,再比就是家世、性情。


    说起家世,他可是奕王府的小公子。普天下除了帝卿,谁能越过他去?馄饨才入口,桓昭便觉得嘴里的吃食滋味平平。


    和摊主人一样的清汤寡水、乏善可陈。


    那么便是性情。自己即使有些骄纵,那也只对着想谋划坏事意欲对奕王府不利的人。


    这么算来,松开勺子,桓昭心下放松不少,将军巷的馄饨西施也不过如此。区区一个市井小民都能惹得将军动情,桓昭暗想,那自己样样都比他好,拴住天女的心岂不是易如反掌。


    行了,该看的都看过,该比的也都比赢了,帕子沾了沾嘴,留下一吊铜钱,桓昭起身便走。他在这儿耽搁了不少时间,日头眼见西斜,再不回去,等在茶馆的轿妇该心急了。


    第37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9)……


    “你说他去了药行、花坊,临回程的时候,又独自一人拐去了将军巷?”


    品一口茶,邹黎不紧不慢:“怎么,昭公子竟然也与贺兰将军有旧?”


    得胜还京,皇帝亲迎,贺兰姝可谓是少年得意、风头无两。


    论起来邹家与贺兰氏曾是经年故交,邹黎面色不改,只是一个树倒猢狲散,现如今只剩她一个改名换姓隐忍蛰伏想着报仇十年不晚,另一个则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族中姊妹辈出天纵英才。


    “据属下查探,”影隶小心回到,“昭公子此番并未与四方将军相见,反而是贺兰将军近日新纳的侧室在巷口售卖馄饨,昭公子便点了碗荠菜的来尝。”


    那侧室与四方将军之间的情谊早在坊间传了千八种说法,影隶只当督领口中的“也”字是在说那侧室曾被贺兰姝英雌救美一事。


    专门跑去将军府门口吃馄饨?翻看密折的动作停了停,邹黎皱眉,难不成督领府缺他一口好饭,还要劳烦桓昭特地跑到相反方向的将军巷才能吃饱喝足?


    “许是……公子逛了一日觉得疲惫。”


    揣摩一番督领的脸色,影隶差点以为自己吃到了上峰和贺兰将军争夺郎君的瓜。但本着息事宁人、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目的,脑子动得比嘴快,影隶还是替桓昭讲了两句好话。


    “昭公子一早便去药行仔细挑选,说是要给督领缝药囊蒸香露,品相有瑕疵的不要,受过潮的不要,经年压在柜子里的不要,就连去花坊称茉莉,也是额外加了钱,专门买了好的才走。”


    这倒算他有心。眉间郁火仿佛被人伸手抚平,听到家养的雀鸟没有趁她不在就飞去别人枝头,邹黎的神情比方才好上不少。


    “叫你找的狸奴呢?”平了平袖子,邹督领决定提早回去:“进贡的波斯猫仅有两只等闲碰不得,‘尺玉霄飞练’,纯色的临清狮猫倒还肯让人见到。”


    这。影隶面露难色。


    不待邹黎开口,一只头背皆黑,肚腹雪白的狸奴轻飘飘跳落到地上。


    “回督主。”顶着邹黎淡淡扫视的眼神,影隶硬着头皮说道:“行商说了,近几个月只……只有这‘乌云盖雪’。”


    影隶的声音越来越小,那皮毛光滑的狸奴却不大怕人。在邹黎影隶二人之间转了一圈,眼珠闪了闪,它低低叫了几声便往邹黎腿边蹭去。


    腻过来的样子倒是有几分像桓昭,脚边传来毛茸茸的温热触感,审视它一阵子,邹黎嘴角松了松,也罢。


    ——她就要这个了。


    夹着狸奴后颈,邹督领回府时却没见到桓昭的身影。


    只见蒸花露的器皿蒙着一层薄纱,廊下分门别类地晒着药材,挨着两瓶药膏,一张碧色的竹叶笺静静放在小几上。


    这次离开前,桓昭心中隐隐有些预感。


    画过符箓的掌心浮出一层浅红色的纹路,随着时间推移手心越灼越痛。周围的环境再一次变得模糊,桓昭知道他恐怕又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给天女留一张纸笺吧。


    “这儿的人呢?”


    日头西坠,厢房里却静悄悄地没一点动静。本该早早点起的灯灰蒙蒙地静在一处,邹黎拢着猫拂开珠帘,而那本该迎到面前的小公子也无迹可寻。


    点了点空荡荡的屋子,一时半刻没往桓昭回家的方向上想,盯着院中仆俾,邹黎的语气显然不妙:“照你的话讲,你去小厨房准备糕点只花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昭公子怎么就不见了?!”


    喵呜一声,趁着邹督领责问仆俾的工夫,乌云盖雪蓬着鸡毛掸子似的尾巴跳到博古架上。


    狸奴活泼容易闯祸,邹黎冷眼看着它在昂贵的摆件中穿梭,更别说这督领府中没有几件能随意毁坏的东西,换做平时,邹黎压根不会在府中放养这么一只祸患。


    论到底,邹黎面色平平,若不是桓昭为了她忙前忙后的样子看着有趣,若不是桓昭瞧见她就扑上来的模样和黏人的狸奴别无二致,她才不会打发下属去找只乌云盖雪的小畜生回来。


    只可惜,邹黎心下不快,桓昭人都不知道去了哪儿,媚眼抛给瞎子看,她这番用意算是白费。


    历来都是别人揣摩着她的态度行事的,邹黎脸色越发阴沉,堂堂悬影司督领,费了些心思想要博美人一笑,等着她的却只有空无一人的偏院。


    “回督领……”


    冷汗直冒,那仆俾只是去拿一碟甜糕,哪里想到后头又扯出这么些事来:“公子方才真是在这里坐着的,督领您看,这瓶罐里的花汁子还在,小人总不能算好了您要什么时刻来,再特意绞了这些花摆在案上罢?”


    这倒确实。


    府内仆俾大多是清白的小户出身,蒸香采露这等风雅事普通人家压根没有心力和财力去效仿一二。


    走近摆着零零散散一套器具的几案,恰如仆俾所言,邹黎果然看到没用完的清水从一只细颈瓷瓶的瓶口中反出几丝波光。


    毋论其他,邹黎拣起瓷瓶闻了闻,美人蒸的香露倒好。即使只做了一半便用薄纱罩着放在檐下,那味道丝丝缕缕地透到面前,遇到衣衫帘子便曼曼地绕上去,想来熏染出满室余香也只是时间问题。


    还有一支竹叶笺压在瓶罐下面。


    【芳华未尽时隙急,归家暂隐盼再回。蒸得百花留香住,寄我情思伴君行。】


    寄我情思伴君行。


    默念两遍,邹黎不自觉地松了脸


    色。还知道留张便条,这样看来,桓昭倒不像是逃之夭夭的样子。


    也罢。


    两方世界本不在一处,邹黎压下唇角,桓昭费了不少力气才能来见她一面,想必更留恋不舍的绝不是自己。


    拎住乌云踏雪的后颈皮把它丢到仆俾怀里,又扫一眼桓昭留下的信笺,邹黎便要往前院去处理密奏。


    “把它抱出去喂。”


    桓昭既然不在,把纸笺收进袖子,邹黎也没有睹物思人的癖好:“即使公子回来也别叫他亲自动手去养。平日里仔细看着别叫它撞倒了花瓶,到了晚间亦不许它随便上榻。”


    仗着一身轻松四处跑来跑去,邹黎略想想这猫一天之内要踩过多少地方都忍不住皱眉。


    “若是昭公子想抱着它解闷……”


    督主带回来的狸奴长得着实可爱,恐怕桓昭到时候一见了它爱不释手非要抱着不放,仆俾谨慎道:“可要小人把它洗干净了再送来?”


    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心道昭公子昭公子你们叫得倒是亲切,邹黎转身便离了偏院。


    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好说?


    原本今天也没什么大事,她不过是打了一路的腹稿,想着回府后要好好看看桓昭围着猫一脸新奇的样子而已。


    仅此而已。邹黎执笔蘸墨。她可没想过用狸奴换些别的方便。


    何况这样的方便还用她特意挑了东西与桓昭来换?桓昭宁可背着家中求了符箓来看她,她想做什么都是易如反掌。


    前院书房早早点起数盏灯烛,照得屋内亮堂一片,抚袖而坐,邹督领平淡地翻开一本密信。


    【禀督领,吉物已现。】


    奉邹黎命令暗中伪造祥瑞进上,在各地搜罗许久,左使倒是送来一个不错的消息。


    看这信中描述,即将运回京中的似乎是块昭显天恩的瑞石。左使行事一向可靠,想着终于能呈上宝物哄得定安帝凤心大悦,邹督领绷了几日的心总算放下大半。


    鲜红的符箓在掌心渐渐隐没,缓缓睁开双眼,桓昭在纱橱里醒来时,洗砚还在外间抱着腿直犯瞌睡。


    守夜的烛芯还剩一小段才点完,算算大概的时辰,桓昭隐约摸索出度量两方世界中时间流速的门道。


    似乎天女那边的时日,走得要更快一些。


    只可惜安神露还没蒸完,桓昭盯着纱橱的顶子也不觉得困,他在集市上特意挑了最新最好的花材,没想到刚把它们洗好了摆在廊下,才制作了一小部分,他就不得不离开了。


    等到天女回府后只见纸笺不见人,桓昭听着烛火点燃的声音胡思乱想,也不知道对方是否会挂念他?


    姐姐。


    做出口型,像是偷偷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余光瞥向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洗砚,桓昭无声唤道。


    姐姐。姐姐。


    手指也跟着在被褥里写出这两个字,桓昭的脸慢慢泛起一股热意。要是他也能像风月话本里的明郎君一样,无论平日相处还是子夜缠绵,都能这么称呼天女就好了。


    说起来,桓昭忽然灵光乍现——


    京城之大,光是刊印发售各色话本的书坊就有不下十家。更别提那些出身寒微,指望着写几册艳情警世录好换些微薄润笔费的贫穷书生。


    大不了他蒙着脸去书局找她们,桓昭越想越觉得可行,只要银钱到位,要她们写什么,那还不都是看他这个背后买主的意思?。


    甘棠书坊。


    “听说您想雇人写本子?”


    眼神刮过对方价值不菲的衣衫料子,心思转了转,书坊娘子打量着眼前这个从头到脚都捂得严严实实的人影。


    “正是。”


    桓昭在厚重的装扮后面点头,都说此处鱼龙混杂,可是他连入梦这样的奇诡之事都做过了,没道理惧怕一间小小书坊。


    “那您可真是找对地方了。”


    确定桓昭能付得起钱,放下眼角,书坊娘子热情道:“咱们这儿从来是一口公道价,一册六十页,水本一册稿费五吊钱,粉本一册七吊钱。不知郎君您想选哪种?”


    水本?粉本?


    没想到书坊还有这些行话,桓昭迟疑着愣了愣,那书坊娘子却一眼看出桓昭的生涩。


    “嗳呀,”书坊娘子暧昧地笑了笑,“郎君大抵是第一次来咱们书坊,水本呢,就是清汤寡水一整册,郎君若是想看些志异传奇江湖豪侠,挑人来写水本就成。”


    至于粉本。


    “郎君知不知道什么叫‘粉头’?所谓粉本的粉,也正是这个意思。一般点名要写粉本的都是些爱看佳女公子的客人,风月艳情,通篇下来没点真东西可不留不住人。”


    那不就是春宫禁本吗!


    这个想法稍稍冒头,桓昭的颈子便轰地红了一片。所幸罩在外面的衣服太多,书坊娘子并没瞧出来他的失态。


    第38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10)……


    几册样书摊开了摆在桓昭面前:“喏,蓝皮的就是水本,桃色的是粉本,郎君不妨看看再决定,您是到底想要哪种。”


    今天的客人看着颇有几分银钱,桓昭把样书拿进面纱底下看的时候,书坊娘子的嘴角一直挂着马上有大单成交的笑。


    有什么好比的?书坊娘子心下暗道,捂得这么严实,一看就不是为了寻孤本善本之类的正经事来的。


    只是小郎君们面皮都薄,书坊娘子露出一个心知肚明的表情,这书坊开了也有十几年,类似的客人她见过太多,不管嘴上怎么说道,到了最后付钱定本的时候,十有八九都还是会——


    “我……我先定一册水本好了。”


    嗯?书坊娘子未料到桓昭比对了这么久还是要了清水话本,不过她转念一想,人家头次来书坊约订,心有疑虑也是正常。


    “那我就给郎君排期了,”书坊娘子从桓昭拿出的银锭上绞下一块,“恰巧妙笔闲客最近有个空档,我便为郎君联络她了。”


    行,好,胡乱应承一通,想着方才从粉本里扫见的一页插图,桓昭这就要热着耳朵借故离去。


    “哎,郎君先别急着走,”书坊娘子伸手便把桓昭叫了回来,“光付了钱,这本子里具体要写些什么,郎君可还没说呢?”


    约个话本竟然如此多事,桓昭尴尬得头皮发紧,然而银钱已付,想再反悔却是不能。如此想着,桓昭也只好一边腹诽,一边硬是被管事娘子拽到书坊楼上。


    ——好去见那什么妙笔闲客,当场和写文的大大讲明白,他对书中情节究竟有何要求。


    “对了,”走在前头的书坊娘子一拍手,“光顾着讲旁的事,我倒是忘了问您,郎君贵姓?”


    身着青袍,脑后亮光光地用布条系了一个髻,和桓昭以为的风花雪月的文人墨客不同,“妙笔闲客”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一种万事为了生计着想的精干能写的且脑速奇快的气质。


    “闲客娘子,这位是新来定本的邹郎君。”


    引着两人在一角木桌旁相互见过,书坊娘子拎来热水泡茶:“邹郎君,这位就是负责给您写本的书生了。”


    “邹郎君若是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出来,”书坊娘子交代了几句就要下楼接着看店,“头一次约文难免不好意思,可您要什么都不说,到时候本子写出来您不满意,再想改却难了。”


    书坊楼上的布局通透敞亮,放着十来张桌子供人结社围坐,桓昭原本有几分不适应,叫那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一晒,倒也光明正大地松弛了许多。


    “听管事的意思,邹郎君是想定册‘水本’来看。”饮了口热茶,妙笔闲客当即进入赚钱状态:“请问郎君,您主要想看个什么样的本子呢?”


    要说妙笔闲客也真是经验丰富,写文经验也丰富,提前对客户进行预期管理的经验也丰富:“水本以情节见长,一个章回下来,若是志怪小说,那主角一行人必定捡得个新法宝;可若是风月题材,那娘子郎君经常要痴缠到结尾才能修成正果。”


    话可提前说清楚了,妙笔闲客等着邹郎君讨价还价,可别叫她写完了,又这不对那不满意地直找茬。


    “……正是风月题材,”光天化日下和人谈这些桓昭还是放不太开,“就按您的意思来写吧,这故事……这故事也的确不


    是开头就风光大聘三书六礼的。”


    原来如此,那先婚后爱之类的是没法写了,妙笔闲客提笔划掉几个备选梗概:“邹郎君不妨先讲讲主角二人?”


    眼神一亮,提起天女,桓昭可是有成百上千句好话要讲……


    “公子。”


    小心看了看周围,洗砚端着一个三层食盒进屋:“这是从全棠居新买来的果子,里面填了金丝枣泥的馅,方才带进来的时候世女也看到了,还说等下要过来拿几个尝尝。”


    全棠居?桓昭原本懒在榻上,一听见这个名字,却是马上起身来拿。


    甘棠书坊果真是会做生意,桓昭抽开食盒,只见上两层整整齐齐各码着六块糕点,唯独最下面一层只摆了一块点心装相。


    “洗砚,你把这些分一分,拿去给母王长姐尝尝。”打发走了身边人,擦净手,桓昭屏着气揭开食盒最下层垫着的油纸。


    呲啦——裁剪整齐的油纸薄薄地贴了数层,等到桓昭挨个把它们掀开,只见一册干干净净的话本正躺在里面待他来拿。


    妙笔闲客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桓昭粗略翻了一遍话本。


    讲好的六十页一概不少,更别说今日离他定本不到一旬日,桓昭本以为要等上将近一整月才能看到册子,没想到才过了七八天,甘棠书坊就借着送糕点的名头把书交了。


    甘棠书坊和全棠居在背后原来是一个东家,桓昭满意地摩挲着书皮,估计类似这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干。


    怪不得以前他总听说别的公子厢房里净是些情态缠绵的通俗话本,桓昭一早便好奇这些东西是怎么送到手上的,只是他与别家郎君关系泛泛,再加上桓昭心高气傲讲话不留情面,竟也一直没人告诉他其中关窍。


    他已经叫洗砚去送点心,天光大亮,桓昭莫名体会到一种白日宣淫的刺激感。


    按理讲没人会在这时特意来看他,桓昭的睫毛微微颤动起来,只是奕王府一向治家严谨,这样的话本若是让母王长姐看到,别说什么水本粉本,统统都是拿去烧掉的下场。


    万一被发现了,桓昭心跳如鼓,恐怕他也要被关到祠堂挨一顿教训。


    供在堂上的戒尺可不是玩笑,桓昭想起长姐幼时也曾贪玩误了读书习字,母王本想回护几分,谁料到请来的教书娘子不为所动,最后硬是打了十下手板,让桓曦吃了好一通苦头。


    不若就不看了——


    可是定都定了,桓昭在心里小声反驳,银钱也付过了,虽说五吊钱不是什么大开销,毕竟他住的屋子里随眼一扫有的是贵重物什,但钱花出去总得有个响儿,他……


    看么?不看么?


    又想看又不敢看,两下想法撕扯,水蓝色的话本落在桓昭眼中竟活脱脱变成一块烫手山芋。


    “小昭儿?”


    攥着崭新的话本,桓昭正在犹豫,不期然门外远远传来长姐的声音:“明天是十五的大日子,登山门祭拜后土大帝宜早不宜迟,你可别贪睡错过了好时辰。”


    嗖地把书册藏到锦褥下面,应了桓曦一声,惊魂未定,桓昭慌忙装出一副自己正在品茶闻香的做派。


    “发生什么事了?”世女刚进屋就看到弟弟煞白着一张小脸:“近来天气也算不上十分炎热,你怎么看着反倒跟中暑了似的?”


    别是风寒入体生了病,仔细瞧桓昭几眼,世女就要赶人去榻上躺着。


    左近太行,右靠邯郸,因其丰富的铁矿资源,铁密台自古以来便是官营冶铁业的重镇。


    “督领,我们还要往前走吗?”左使从斜后方驱马赶来:“离铁密台还有五六十里路,错过这个驿站,就只能进城再歇息了。”接连赶了数日的路,左使欲言又止,众人早已形容疲惫。


    日头西垂,林翳深深,一行人目力敏锐,自然能看到土路尽头的村舍隐隐冒起炊烟。仿佛热粥饭菜的香气也跟着飘到眼前,影卫暂且能将腹中饥饿按耐一二,抖了抖鬃毛,她们**的马匹却是忍不住地打起响鼻。


    人疲马惫,邹黎扫一眼属下,以她们现在的行进速度来算,城门落锁之前众人恐怕难以赶到铁密台。


    “那便在驿站下榻,”邹黎发话,“休整一夜,明日入城。”


    此处的驿丞是白石县县令张芸拐了十八个弯的表亲,左使将查到的线索说与邹黎听。白石县与铁密台曾因为争抢冶铁匠人闹过几桩流血的事端,也算是结下了梁子,如今悬影司奉命来此处理铁密台贪腐一案,临近的县镇或许是个突破点。


    何况向朝廷检举铁密台县令贪污受贿、私售铁器的密奏正是从白石县发来。


    这妙笔闲客写下的章节也太羞人了!把话本子搁到腿上,桓昭一边不好意思一边用手贴着给脸颊降温。


    他到底是把定下的水本看了,脸上热腾腾的像是能煮熟鸡蛋,桓昭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纸页上看似含蓄实则大胆的几行字。


    因为若水道长说母王能不能见到天女全凭机缘,换言之,就是天女极可能没办法在此世高抬大轿地娶他,脑子里装着事情,从道观回来的路上桓昭一直闷闷不乐。还是桓昭滚进被子时被锦褥里的话本硌了一下,想起来他背着家中偷藏了什么,桓昭木了一路的脸这才泛起来几分活气。


    “不许同旁人说乱说,要是我从别处听到了风声,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发卖出去。”


    敲打洗砚几句,又叮嘱对方若是母王长姐来问只管说他已经睡下,万事俱备,桓昭便举着一盏小灯钻进了纱橱。他只是想看看付给妙笔闲客的五贯钱值不值当,桓昭如此告诉自己,若是甘棠书坊见他是个面生的主顾便糊弄了事,他昭公子可是决计不同意的!


    于是,在这样的预期建设下,几行排版清晰的大字迅速闯进桓昭的眼帘。


    《金玉鸳鸯传》第一回:家道中落小公子被迫当街卖身春风得意探花娘随手英雌救美。


    铁密台一案其实并不复杂,查探数日,邹黎已经弄清来龙去脉。


    无非是铁密台县令徐奇蕙精明贪婪,利用职权之便威逼铁矿场管事与其同流合污,私自收集铁屑铁渣,再将其混在稻米中贩卖脱手。至于白石县检举邻县私售铁器一事,左使的确在县令私宅中翻出数套捆扎好的镰刀斧头,但徐奇蕙咬死不松口,只称自己一时糊涂,将官铁坊的东西挪至家中。


    审来审去就这么点东西,证据供词一应俱全,揣摩着上峰脸色,左使试探问道,是否要继续刑讯犯人。


    “不够。”敛起卷宗,邹黎目光沉沉。


    从京城到铁密台,她带着一众手下大动干戈急行数日。私贩官铁固然是不轻的罪名,贪污一百二十万两也确实令人心惊,可处斩一个籍籍无名的县令又何须让悬影司横插一脚。不将此案交与刑部经手,定安帝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把徐奇蕙提出来,”邹黎几不可查地笑了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备一桌好酒菜,本督领要亲自审她。”


    隐约看到一个正在酝酿中的巨大阴谋,顿了顿,左使领命而去。


    第39章 改口


    让悬钩带着哑郎去别院,贺兰姝在下达这个命令时并无一分半分的旖旎情思。


    贺兰姝只是纯粹觉得牢房冰冷,里面又关着杂七杂八各色囚犯,哑郎既然无辜受牵连,那她让人到个暖和地方缓一缓、休整好了再回家又有什么问题?


    被看上的男子婉拒,这件事对贺兰姝的影响至少没有邹黎想象中大。


    女男之间的情愫就像是日光落于荷塘,倘若你这片莲叶不愿被我照拂,那我便敛了光,另照到别的花叶上也一样光明正大。


    何况哑郎的迟疑压根


    就算不上是斩钉截铁的拒绝。


    但即便如此,贺兰姝看着榻上沉睡的人影抿了抿唇,她也绝对没有哄骗郎君宽衣解带又歇在她的床上的念头。


    ——归根结底,其实是悬钩没把事办清楚。


    哑郎只当这里是借予他休息的厢房,类似于在客栈中住了一晚,但贺兰姝这个心肠慈和的客栈老板并不打算收他的房钱。


    好意递到面前,此时推拒未免太不识相。再说牢房里鱼龙混杂,一进去只觉得空气都不比外面干净,哑郎便也想着清洁一番,把自己收拾得衣冠整齐再回去,也免得邹娘子忧心。


    听方才那大夫的意思,小昭虽然侥幸留得一命,调养起来却也极费功夫。邹娘子瞧着不是个对家常琐事上心的性子,哑郎睡着前迷迷糊糊地想,近来天气冷的越来越快,待他睡醒一觉回去,便分两锅煮上家中要吃的汤饭。


    哑郎的理解其实和贺兰姝的初衷并没太大差池,但问题就出在这院落装饰简素,哑郎并不以为这是个将军会住的地方,而悬钩也忘了这件事,是以造成贺兰姝回来后进退两难的境地。


    哑郎已经睡熟了,眼下把人叫起来既没必要也不必须。


    但,贺兰姝想靠近床榻又总归觉得不妥,但她的百衲被正垫在哑郎的枕头底下。


    倘若邹黎在此,她必定会恍然大悟,而后给说书娘子提供“将军大人的阿贝贝是她从小留到大的百衲被”的独家情报以换取听书时的免费花生瓜子。可桓燕并不流行什么阿贝贝巴贝贝之类的用词,贺兰姝只知道自己有一怪癖,但凡休息,必要把满月时的百家布盖在身上才能安然入眠。


    罢了,最后看一眼那五彩斑斓的小被子,贺兰姝选择去暖阁看她的兵书。


    家中怎么一下子冷清了起来。


    捡出掉进锅里的蛋壳,邹黎瞧着哑郎鼓捣出来的一排酱菜罐重重叹气。她本想给自己随便煎个鸡蛋当早餐,谁知弄了半天却迟迟没能成功。


    人退化的速度竟如此之快,想当初邹黎甚至能用微波炉叮出一碗鸡蛋羹,而今享受了一段只管张嘴吃饭的日子后她连煎蛋都摊不熟练。


    太过分了,邹黎擦了擦手上被油嘣出来的红点。


    可不吃鸡蛋早饭还能吃什么呢?举目四顾心茫然,邹黎绕厨房扫荡一周,只找到半颗剁饺子馅剩下的萎靡酸菜。


    酸菜邹黎是一向做不好的,然而饺子已经在昨天吃完了。千雪万柳一直陪她住到细作被抓全城解禁,安全隐患解除,她二人离开之前邹黎原本准备请客做东感谢一回,万柳却说只馋冻在盖帘上的大馅饺子。


    宁音调的馅确实好吃,邹黎百分百理解万柳的馋虫从何而来。


    一问千雪也说有点馋,三个娘子正是能吃的年纪,邹黎当即烧了一大锅开水,分批把饺子煮完还不够,又去食肆里切了一斤的熟羊杂回来浸汤喝。


    昨天倒是吃得挺饱,邹黎试图依靠回忆画饼充饥。


    饺子皮是半透明的韧韧的,带着没加过增白剂的质朴淡黄色,如果不包饺子的话单独扯成面条邹黎也愿意吃两大碗。当然了,每碗不是实打实的碳水,邹黎只要吸溜掉最上层的面,就能看到小昭给她藏在下面的一大堆红烧牛肉。


    咂咂嘴巴,邹黎想起碗底卧着的金黄煎蛋还有点心堵。


    眼下小昭现在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喂药都喂不进去多少。家里一下少了个跟在屁股后面叭叭不停的粘人精,平常觉得快被烟火气撑破的院子都蓦然空了下来。


    换到几个月前,邹黎打死也不会信,有一天她竟然会因为没人大半夜偷偷越过两条被子的缝隙抱她胳膊而不习惯地在床上翻来翻去。


    “行——啦——”


    拖长声音从远处喵喵叫着飞奔过来,一团重量十足的系统咚地跳上水缸盖子。


    “你有没有点出息?!”脑门上支起一撮毛,2023恨铁不成钢:“瞧瞧你那不争气的样子!”


    白猫咬着她的衣摆把人扯出厨房,去把晾在房檐下的挂面掐下来煮了吃!


    “你第一天才进这个家吗?”2023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存粮这么多,怎么就要把你饿死了?”


    哼,狮子猫抖着胡子,可不是刚来桓燕变着法儿从它手里扣猫粮罐头的时候了!住的地方有了、豪华大厕所有了,囤的粮油都够出门接济接济清贫邻居了,做任务掉落的奖励银和做媒成功后收的喜钱差一点就要码满床底下的箱子了!


    “想想你被迫在野外蹲坑的时候!”2023用事实让邹黎忆苦思甜:“想想你抱个破碗逃命还被一根羽箭扎穿丸子头的时候!”


    烧水!下面!用筷子搅搅!放点盐别让它粘锅!


    喵一句就抽邹黎一尾巴,2023勒令邹黎好好吃饭养足精神然后接下林泉的单。


    “我已经给他入档了!”狮子猫用金色的那边眼睛瞟了邹黎一下:“猫咖第三位待领养,他的喵名就叫‘主意正’。”


    等下,2023抬脚压住邹黎的袖子,别用这个好碗。去,狮子猫把没说完的半截话暂时停在嗓子眼里,去拿那个教育意义深远且非常有纪念价值的破瓷碗!


    眼瞧邹黎乖乖坐在灶边吃饭,荷包蛋也会煮了酱牛肉也知道切了小咸菜也夹出四五样铺在碟子里了,2023相当高傲地鼻孔出气。瞧它说过什么,人类就是矫情!!!


    “吃好喝好就去打听迟家冲喜的事,”狮子猫转过蓝色的那边眼睛,“不好好干活,哼,我让你大半夜跑到街上唱歌当众社死!”


    “你说那个哑巴被人扣到牢里去了?”


    方令仪面前摊着本书但半晌没翻过一页,满室沉闷中乍然听到如此喜讯,他手上的伤仿佛都不怎么痛了。


    牢房,那是方令仪只在礼生口中偶尔听到的词。被夸大成一个女男混杂、老鼠横行、小郎君只要被关进去就自动丧失清白失去成亲权再不能在人前抬头的可怕地方,方令仪忍不住为仆俾带来的消息暗自雀跃。


    “是,”仆俾逢迎的话还没讲完便被迫打断,“这下公子便可——”


    头上的红翎有节奏地随着步伐摆动,没给任何人面子,一列兵卒鱼贯而入:“就是此人?带走!”


    换做旁人做出如此举动,方令仪定要大怒再质问对方放肆。小郎君的院子也是可以随便被外女闯入的吗?外面的俾子一个个都见不到吗?谁给你们的胆子?!


    但,方令仪一反常态选择了沉默,这可是将军麾下的红翎军欸。


    说来颇为心酸,以前次次都是他主动制造巧合才能和贺兰姝搭上一句半句的腔,而今贺兰姝治下的士兵第一次登门方府,却显然不是为了给他撑腰。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眼看方令仪没有出声的打算,只管站在一旁像个锯嘴葫芦,闻讯而来的后宅众人中少不得有人站出来打圆场。


    “是啊,诸位也先别急,虽然事情出在仪公子的院子,但全家都知道他是个好孩子,说不准……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呢?”


    哪里都有这两个贱人多嘴!


    匆匆赶来,正夫先看了看方令仪,确认他油皮都没多破一处,而后冷冰冰瞥了一唱一和的两个侧室,面无表情给他们记下一笔,想着要告诉娘家人,用些查不清来路的办法吞掉这两个贱人名下的铺子。


    怎么,他们真以为有方闻章偏袒就能心想事成,事事如意?以前是争些嘴上官司,两人商量好了唱念做打,想让他这个正夫哑口无言,如今胆


    子倒是愈发大了,竟敢当着整个后宅的人讲些捕风捉影的腌臢话!


    还敢讲什么全家都知道仪儿是个好孩子,正夫怄得心头冒火,面上却还强撑体面与前来拿人的军卒周旋。


    “方相人不必惊慌。”为首的牙校拱手:“这俾子看着清白,实际却是埋伏甚深的细作。况且擒拿之事方刺史也已知晓,还望相人与我行个方便。”


    什么?细作?!


    若说正夫起初心有不满,觉得一帮武人一声招呼不打就直抵后宅是明摆着的失礼,而今“细作”两个字却像千钧巨石一样压下来,正夫再瞧见那俾子普通平常的样貌都觉厌恶。


    旁人拎出了这么恶劣的家贼,正夫作为刺史府的半个主人却对此一无所知。倘若今日牙校没有上门,他竟不知还会被蒙在鼓里多久!


    再没有可辩驳的余地了,头部隐隐作痛,正夫强撑体面将一行人送走。一时间连两个侧室别有意味的笑意都无暇再管,被方令仪扶着靠在榻上歇息,正夫抓着儿子的手深深闭眼。


    “仪儿,别再想着贺兰姝了。”


    良久才缓过来一口气,正夫对着自己面色错愕的孩子说道:“我已经托付外祖为你找门好亲事,是江东崔氏的次女,都说其人天赋卓然品格贵重,你若是能与她安稳成亲,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第40章 规矩


    “痛……”


    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的板,小昭终于在一个下午虚弱地呻吟出音节:“好渴……要水……”


    人醒了!精神陡然一振,邹黎抄起温在炉上的茶壶就往2023的头顶浇去。


    极其不满地喵了一声,狮子猫顶着脑壳上的水杯缓慢向床边挪动——


    它固然能理解邹黎的兴奋,毕竟家里有人生病就是会坠得整间宅子都惨淡淡的,但是,姥天奶啊,为什么连送杯温水的事都要麻烦它的头皮?


    要不是它脑袋够大那茶杯就掉了!2023憋着气变身邪恶长毛绒,而且邹黎快几秒见到小昭和慢几秒见到小昭究竟有什么分别,平时她不都是最讨厌有人耽误她做任务牵红线赚银子搞事业的吗?


    隐隐察觉到白猫的不满,靠着邹黎的肩膀撑起身子,小昭病容惨淡的脸都多了一丝神采。


    “烫不烫?要不要再喝一杯?”


    拣出三颗药丸喂给小昭,邹黎给他吨吨灌水的样子像极了旅行归来的粗心主人企图亡羊补牢拯救阳台上行将就木的倒霉仙人球。


    “哎,你可是不知道我最近有多难熬。”


    捻起小昭一缕头发边玩边看吃药,邹黎光是想想日前一桩接一桩的事都觉得心累:“城里捉奸细闹得声势浩大,宁音又被人抓走了,你也晕在床上人事不省,二宝叫人踢到肚子拉了好几天的稀,只剩狮子猫还是个不中用的。”


    昂?不中用??谁不中用???勃然大怒,2023扭头就要挠邹黎,却被对方眼疾手快捏住了。


    得亏千雪万柳留下来陪了她几天,邹黎的目光在小昭润湿的嘴巴上停了几秒,否则大晚上的她还不知道要硬撑到几点才能闭眼。


    细作的确可恶,情不自禁捂住额头,小昭一回忆起那日的场景便犯起头痛。


    “难受的话就别想了。”把炭炉往床边拖了拖,邹黎撸着气哼哼的白猫继续和小昭闲话。


    细作的事闹过两三天,青州城便大体恢复了平静。街上的商铺陆陆续续又开张经营,只是打烊的时间比以往早了一个时辰。邹黎有时候去李秋兰的药铺给小昭抓药,经过眼熟的摊位也愿意停下来买上两个肉夹馍或炊饼。


    “对了。”提到一事,邹黎特地去看小昭的反应:“宁音住的厢房空出来了,因为……”


    空出来?迷惑地眨眨眼,小昭偏过头去瞧邹黎。


    姥天奶。话在嘴里梗住,邹黎莫名觉得自己被人用质地柔软的水袖甩了一下。难道是小昭十几天都只喝流食饿瘦了?邹黎重重顺了下2023的毛,为什么他看起来比之前活蹦乱跳的时候更好看了。


    姥天奶啊都来瞧瞧小昭的眼睛。


    “蝶翼一样的睫毛”这种烂俗比喻要是放到网上,恐怕邹黎已经被当成恶趣味的嬷嬷处理了。


    但她实在觉得小昭的眼睛变得水了许多。


    抱着严谨的出于对比的目的靠近小昭,邹黎把他从眉毛到下眼睑一路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噫。


    不是错觉,小昭真的从惹事精进化成了含情脉脉的小郎君。


    没想到邹黎忽然离他这样近,小昭的颊上都回升一层血色:“……妻主,妻主?”


    乖乖,被小昭叫了一声邹黎才从欣赏的状态中回神,谁能给她解释解释,男大十八变是这个意思吗?


    “咳,不是。”欲盖弥彰清了清嗓子,邹黎把视线挪到2023怀疑兮兮的大脸盘子上:“我是说,呃,呃我说什么来着,对,宁音嫁人了。”


    将军府的礼生五日前登门,不冷不热给宁音讲了一长串注意事项,把上次邹黎还回去的礼物又放在了院子里,便叫人在选定的吉日入府了。


    “原本贺兰姝纳侧室这件事是结束了的,”邹黎犹豫了几秒还是选择了模棱两可的用词,“但将军和宁音之间……两人之间……总之发生了一些事,有了这些事,还是变成一家人比较好。”


    虽然她也不知道“拥有新家人”这件事对宁音到底是好还是坏,但照宁音说的情形,他在桓燕确实没有更合适的去处。信不过小昭把守秘密的能力,邹黎拍拍狮子猫的屁股让它叼来一颗石榴。


    “这是将军府送来的礼物之一,”邹黎掰出里面淡红色的籽,“我本来想让宁音把能带的都带走,可他最后还是把东西都留下了。”


    写什么感念恩情之类的话,邹黎吃掉几粒石榴籽却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那日的意外,否则宁音何必这样草率便做了决定。大约因为邹黎是个现代人,将军府的名头落在别人耳朵里或许觉得显赫,落到她的耳朵里却自动和争来抢去的宅斗划上等号。


    宁音固然很好,但他不能说话又没有家世,李秋兰听说后一度担忧宁音日后在后宅的境遇,而邹黎完全认同李秋兰对“宁音做将军府侧夫”这件事不看好的理由。


    可是……唉。


    而且那个上门的礼夫邹黎并不喜欢。摆出一副下巴看人的架势冲着宁音拿腔作调,邹黎真是忍了又忍才没和对方发生言语上的冲突。不过她送走礼生后把白眼翻上天也是实情。


    把剩下的大半个石榴都塞给小昭,邹黎一想到宁音离开时的情形就仿佛乳腺里长了个结节——


    身上罩着一袭浅桃红色的外衫,从邹宅静悄悄走到将军巷,宁音这就算是入了贺兰府。


    那时天色尚未全亮,眼瞧宁音的背影在街道尽头消失,邹黎抬头看着门口的风灯不言不语。


    “邹娘子可别意气用事,”千雪劝邹黎宽心,“礼生当日已经把规矩讲清楚了,除了人,旁的什么都不许有。宁郎君要是带了旁的东西进府,那可不等于把把柄送到人家手上?”


    能做礼生的通常是些节烈男子,要么是妻主亡故后立志不再改嫁,要么是自小束发,在后土像前发誓此生守贞。


    他们在高门中地位特殊,有时甚至能越级处罚犯错的夫侍俾人。这一切的权力都源于他们所代言的规矩,换句话说,即使把礼生视作活着的《男诫》、《男则》也不过分。


    此外,为了彰显自己身严影正堪为男子表率,许多时候,礼生教训起犯错的夫郎们反倒比妻主亲自动手还要严苛。


    万柳也跟着安慰人:“是啊邹娘子,事已至此,再多想也只是自己吓自己。何况将军府是什么地方,多少男子想进都找不到门在哪里。”


    “只是没想到连送也不能送,”邹黎心下五味杂陈,“只能孤零零一个人去,天都还没亮干净。”


    不太能理解邹黎在意的点在哪里,千雪万柳只说让她放心。


    说是没人迎送,千雪解释到,可街头巷尾不都是有红翎时不时巡逻的么?虽说这主要是为了防范细作们再起波澜,但有那么多军娘看着,去将军府的路也是又宽又直,难不成还能让一个大活人丢了不成。


    再说了,别看沿路悄无声息的,实际上说不准有多少夫郎躲在门缝里偷看呢。


    旁的不提,宁音可是将军府第一个有名有分的男子。


    有


    名有分,邹黎听了却没被安慰到多少,这样惹人眼热,到头来还不是连个代步的小轿子都没有。


    可任何一个进入高门的郎君出嫁时都是如此啊,没想到邹黎是个伪装成桓燕娘子的异世灵魂,千雪万柳只觉得邹黎是刚送走郎君,一时之间有点割舍不下。


    “普通人家或许不用这样讲究,”万柳感慨,“但世家没有一个不重视礼数。今日莫说宁郎君,就是正夫入府,也一样要自己走过去。”


    只因这段路是用来让夫郎们想想清楚,从今往后他们便再不是家里惯着宠着的郎君公子,既为人夫,就要想明白嫁到妻家到底是去做些什么的。


    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只不过正夫能有两个自小亲密的仆俾陪着,看起来不像宁音这样形单影只而已。


    依照礼制,三品及以上的官员嫁娶,正夫可带两个小厮同去,而夫侍只能自己独往。帝卿下降可附八名小厮,但其余皇室公子只可点走四人。倘若应选入宫,那要求更是不同。除却君后正宫可选四人随侍进宫、贵卿可携两人,其余各品级小卿均只能有一名仆俾跟从。


    “但宁郎君也算是不错了,”千雪开解到,“尽管沿街红翎不是为了宁郎君戍卫,可糊糊涂涂折算一下,也相当于是他的脸面。”


    一般而言,只有正宫或正夫过门,郎君的妻家才会沿街安排布置。


    就说当今九五之尊聘娶君后之时,那可真是张灯结彩十里红拂,夜里数百盏愿灯照得市井如同白昼,有幸目睹过的百姓津津乐道上一辈子都不觉得厌烦。


    湿润的黄沙早早洒在路上压尘,从正德门一直铺到御街的错绒毯耗费了十余月才制得,绣在上面的无论是飞禽走兽还是花卉松柏个个栩栩如生。仔细数来这是桓燕开国以来第三次聘娶中宫的盛礼,但由于先帝潜邸时就迎纳的缘故,上一次这样的大场面是在八十年前。


    团福碧玉八角宫灯由礼生执在前面引行,君后每走一步身上的长组玉佩都轻微地发出琳琅之音。紧随他的羽扇鼓乐煌煌然衬出一派天家气概,另有彩凤穿云的红绸金缎覆着随行队伍中的喜轿,压在轿中的名贵香料甚至让御街在三日后仍萦绕着幽香。


    多少百姓宁可耽搁小半天的活计也要围观远叩,有些小贩脑子活络,特地煮了几大桶甘露饮叫卖不说,似乎还引得富贵人家去买她的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