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抉择

作品:《民国旧妻驯夫记

    今儿个晚上,谁也没心思学洋文了。


    王桂英抱膝蜷在床脚,只露出来两只眼睛,像个瓷娃娃。


    刘珉之换好衣服,也坐到床铺的铺脚,和她相望。


    “对不起。”


    又来了,他总是在对女人道歉。


    王桂英把她又圆又大的黑眼睛藏起来,只拿个脑袋旋儿对着他。


    “是不是之前来还书的那个姑娘?”


    她说的是谢觉梅。


    刘珉之摇头:“不是,是位女教师。”


    王桂英咬着牙齿,脚指头都僵硬地蜷缩起来。


    良久,她轻声道:“肯定是个特别洋气、特别厉害的老师。”


    刘珉之无法否认,只能再次重复。


    “对不起。”


    王桂英闷闷道:“没啥对不起的,是我挡了她的位置,你一直就想休了我。”


    “不是这样的。”


    刘珉之急道。


    王桂英愣了,抬起两只黑眼珠子看他。


    刘珉之被她看的心神不宁,移开目光看远处的书桌,书桌上还摆着他们这几天在学的法语单词。


    “我跟她已经分手了。”


    王桂英傻乎乎的:“什么?”


    刘珉之心烦意乱:“没什么,我跟她不可能了,你别想那么多。”


    “那不行啊。”


    刘珉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王桂英往床里退了两步,讷讷道:“话不是都传出去了,人家女老师的名节咋办?”


    刘珉之呆呆地看着她,看的王桂英浑身不自在。


    王桂英不明所以:“我,我说错话了?”


    “没有,”刘珉之叹气,“是我做错事了。”


    王桂英似乎单方面下了某种决心,把脑袋抬出来端端正正地对着刘珉之。


    “我已经在刘家过了一年好日子了,也该回去了。”


    “本来我爹才死,我应该守一年孝,不能过你们刘家的门的。”


    “你和人家女老师好好说,咱俩啥也没干,别叫她怪我。”


    “我得把祖上的田盘回来,等过完年,就该下麦子了。”


    王桂英突然羞赧地笑了:“其实我还挺喜欢种地的,累是累了点,但心里踏实。”


    那是因为我让你在刘家过的不踏实。


    刘珉之垂着脑袋,喃喃道:“对不起……”


    王桂英慌忙摆手:“没有。”


    她又沉默片刻,终于小心翼翼开口:“二少爷,我能不能求你个事儿?”


    “你说。”


    王桂英从床上爬起来,噗通往刘珉之跟前一跪,膝盖磕在木板上,发出好大一声脆响。


    “你做什么?快点起来!腿疼不疼?”


    刘珉之扶她,她纹丝不动。


    “二少爷,这事,我,我一定得求您。”


    “你说就是了。”


    王桂英定定地看着刘珉之,眼里鞠着一汪热泪。


    “二少爷,您能不能饶了我哥哥?”


    刘珉之顿住。


    王桂英慌地挪着膝盖,抱住他的大腿。


    “二少爷,我知道他对不住您,我听店里的伙计说了,都是他管不住嘴乱说话,给您抹黑。”


    “可是,可是……”


    王桂英两汪热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可是他毕竟是我亲哥哥,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我们王家就这么一根独苗,他出了事,我爹在地底下也不会安心。”


    “我会带着他回乡下,再也不出现在您面前。”


    “您就放他一条生路,好不好?”


    王桂英脸蛋被眼泪蒸的熏红,像被雾晕开的胭脂,乌黑的长发像被新雨洗过,墨油般水亮。


    刘珉之把她额前的头发挑到耳后。


    “起来吧,我没想对你哥怎么样。”


    王桂英一口哽咽没喘上来:“真的?”


    “真的,”刘珉之无奈,“他毕竟是你哥。我就是想给他个教训,省的他到处得罪人。”


    王桂英破涕为笑。


    “多谢二少爷!”


    她喜滋滋地坐回床上,还是沉浸在王俭得救的开心里。


    “我哥哥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很疼我的。后来在乡下呆久了,又染上了抽大烟的毛病,才变了样儿。”


    刘珉之沉默地听着。


    “其实我自己也是。我以前,还是会读一些书的,当然肯定比不上人家女老师。后来种地种久了,全忘光了。”


    王桂英眷恋地看他一眼。


    “二少爷,您是个顶好的男人,是我配不上您。”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刘珉之不明白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


    他明明,已经快爱上她了。


    苏湘子那边一点音讯也没有,刘珉之很担心她。


    虽说他们已经正式分手,但如今的祸事毕竟是他惹出来的。


    如果他如实相告,如果他一早就承认他家中有位妻子,像苏湘子那样清冷高傲的女人,是不会跟他谈恋爱的。


    男人总是把愧疚转换为责任,刘珉之也不例外。


    他迫不及待想找到苏湘子,想做出可以弥补她的一切行动。


    他又给苏家打了几次电话,到后来他都不敢开口说话,苏学章接听几秒没人应声,便知是他,直接挂断电话。


    马竭一直在尽心尽力帮他调查,终于得了信儿,说有人在火车站看到了苏湘子,还说那个时间段的火车,是开往北京方向的。


    刘珉之松了口气。


    “我得去找她。”


    他买了去北京的车票,简单收拾好行李箱。王桂英捏着帕子,默不作声地守着。


    “对不住,家里辛苦你了,这趟我必须去。”


    王桂英懂事地点头,把情绪都藏进眼底。


    火车下午五点钟开,刘珉之在车站旁的小店要了一杯黄酒,用筷子挑带盐粒儿的花生米下酒。


    冬日越来越生动,游客哈着带白烟的气儿,脱下粗线织的黑旧手套,和同伴举杯暖胃。


    一个带瓜皮帽、留花白辫子的老年人出现在白烟混杂的店门口,背着手左右瞥看。


    他年纪大了,腿上走不快。


    “二少爷。”


    倚在窗边的刘珉之一愣:“钱管家,您怎么来了?”


    钱管家晃悠悠地坐了,他嫌弃桌上的油渍,双支穿大袖的手臂板正地在胸前合拢。


    “二少爷,那姓孙的到咱们铺子里捣乱,说什么突击检查。我看他是要开始造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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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少爷,您是东家,你得去铺子里看看大伙儿。”


    刘珉之皱着眉头:“什么时候的事?赵副官呢?赵副官不管么?”


    “就刚才的事儿,姓孙的带着三五个穿军服的,查了咱们的总店,他动作快的很,十来分钟就走了。我立马派了伙计去问,赵副官今日在城外的营道巡察,还没回来。”


    刘珉之松了口气。


    “有赵副官在,谅他也不敢怎么样。”


    “是。”


    钱管家顺着他的话说。


    “可是赵副官只有一个人儿,分身乏术,保不了所有人周全。眼下大少爷不在,二少爷,您可不能抛下大家伙儿啊。”


    刘珉之抿了口黄酒,咽下去,嗓子火辣辣的疼。


    “钱管家,我在这也起不到什么用。”


    “二少爷,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刘珉之笑了:“我除了是个少爷,还是个什么人物?铺子里一向不是我管事,军部呢,有赵副官照应,乱不到哪里去。”


    “二少爷,您是咱们的东家啊,是主心骨。”


    “钱管家,您这话说的,我又不跑。我处理完私事,马上就回来。”


    刘珉之招呼店里的伙计,让给钱管家也上一杯黄酒。


    “我不喝。”


    钱管家支棱出手臂摆摆手,脸上的白胡子也跟着颤。


    “二少爷,我知道您眼界儿高,心气儿也高,瞧不上我们这些老家伙,可您得为老爷子想想吧?”


    钱管家嘴唇干瘪,呼出的气息细长,一缕一缕的。


    “他没多少日子了,您别让他操心了。”


    刘珉之愣了,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白烟。


    钱管家站起来捋捋袖子,又摇摇头,那根花白的大辫子微微晃着,走进更迷障的白烟里。


    火车轰隆隆地嘶鸣。


    欧洲人在17世纪发明了内燃机,他们将煤转化成征服世界的动力。


    200多年后,刘珉之远跨重洋学习了内燃机的原理,知道屁股底下坐的火车是由一个炙热的锅炉推动向前,知道火车通过阀动装置和刹车系统完成停动,知道它带来的利益大部分由外国人把持垄断。


    刘珉之跟着疲惫的人潮涌动,天色已晚,北京灯火阑珊。


    上次住的六国饭店很不错,他叫了人力车,又去六国饭店下榻。


    广安门洞黑漆漆的,如沉睡的巨龙。


    刘珉之感慨:“北京晚上倒很安静。”


    车夫低着头,粗声粗气回答客人:“租借区那边热闹,跟白天似的。”


    到六国饭店,果然灯火通明。


    收了四十文钱,车夫急忙忙拉车跑了,仿佛在逃难,不敢多停留一秒。


    刘珉之换了大额钞票进店入住,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客客气气登记好基本信息,又道:“先生,请您留下保人的联系方式。”


    刘珉之一愣:“我没有保人。”


    “不好意思先生,中国人入住本店,必须由一位外国人或者政丨府官员作保人。”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你们不是在中国开的店子么?”


    “不好意思先生,这是本店的规定。”


    刘珉之被客客气气请了出去,他站在比月亮还亮的灯光下叹了口气,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酒店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