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锦衣夜行

作品:《灯火渐明

    陈家宴会过后的几天,也就是她穿那身一点也不合身的洋装的那天,天气焖得跟天空被什么东西罩住一般,整个南州都被放在蒸笼里蒸着。热风贴着肌肤擦过,像细细的水泼在手肘和锁骨上,一点一点收紧她的呼吸。


    那是件灰蓝色的洋装,剪裁贴身,衣料在光下泛着低调的哑光。领口是一个半圆,正好卡在锁骨上缘,领边缝了一圈极细的银丝绣边,近看像是银线缠出的蛛网,轻巧、冷静、令人不敢碰。


    袖子只到三分之二,恰到好处地露出一节手臂。她站在镜前试着抬手,动作受了衣料的拘束,只能细微地举到胸口,像一个刚学会敬礼的女学生。


    她原本想换一套衣服,被母亲按住:“不,林家崇尚西法,别穿旗袍,显得老气。”


    母亲翻出这套洋装时语气轻描淡写:“从香港定的,缝得好。”


    那句话她没应,只是低头整理扣子。一颗一颗全是包金的贝母扣,细得像鱼眼,扣进去时要先把指甲撑进扣环,再轻轻一转——像一件婚纱,或者把自己锁进什么东西。


    她头发挽成一个松髻,用的是最普通的一根乌木簪。耳边两缕碎发被母亲捋过去,藏进耳后。


    “别露出来,”母亲说,“林家人注重仪态。”


    她点头,什么也没说。


    陈家的车停在租界里最大的一家西式餐厅门口。正值日落,阳光在窗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模糊不清,但像她的尾巴一样,拉得极长。


    她下车的时候裙摆轻轻扫过小腿,皮鞋跟敲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响。她母亲走在前面,侧脸安静,像一块修过多次的玉石。走进门前,她回头看了蔚青一眼,语气极平常地说:“林家那位长子温文有礼,去过东洋,回来任职电力总局,是拿得出手的年轻人。”


    她看着母亲一边说话,一边用指尖替她拉平肩部的线条,就像在抚平什么必须被展示给别人看的褶皱。


    “最重要的,是守规矩。”母亲最后说,“不抽大烟,不赌钱。现在这年头,找个‘不坏’的,已经不容易了。”


    蔚青点了点头,轻轻拉了拉袖口,指尖在衣料上摩挲了一下,她决定自己在确认这布料底下的那副骨头还是不是自己的。


    她低头走进餐厅。背后被母亲狠狠一拍:“站直了。”


    她站直了,像一根刚被削过的铅笔,被人握在手里,只等落笔签字。


    餐厅里正播放着老留声机唱片,声音混着空气中的冷气与鲜花香,像从一口深井里飘上来的幽幽回响。她脚尖踏进大理石地砖的那一刻,整个人像被放入另一个世界——光线被天花上的琉璃灯打得温黄,服务生穿着白西服在席间低语穿梭,瓷器碰响时有种贵族专用的克制。


    她像一个误入剧场的观众,偏偏被人点了名,让她上台。


    桌上铺着干净得没有一点折痕的白布,银餐具整齐排列在金边盘子旁,每个叉子的齿口都像要精准切进她的咽喉。


    林家人已经到了。林母穿着烟灰色的纱衣,戴着一对珠母耳环,笑得客气,眼神却像在审样品。


    林公子起身替她拉椅子,一身藏青西装,没有领针,扣子只系到第二颗,嗓音低沉有礼:“陈小姐,久仰。”


    他的声音温度正好,但她觉得那语调里带着一种冷静的计算感,像在用尺子丈量她的笑容弧度。她坐下时,裙摆在椅子边轻轻展开,如一张摊开的图纸,纸上不是未来,而是落款。


    她的母亲开始与林家寒暄,林母笑着说:“阿彦自小体弱,这几年身体调养得不错。也正是时候了,我们想,适合成个家。”


    “是啊,”母亲接着说,“蔚青也大了。她读书是读得多了点,可终归还是要回归生活。”


    她听着这些话从左右两边温柔地铺过来,像餐布盖在热汤上,安静、体贴、窒息。


    林公子朝她伸出右手,像是在等待一枚印章在合约末尾落下一般等着她的回握。他的五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得极短。但她注意到那只手的指节处,皮肤颜色略深,一圈一圈发白,像是旧伤痕硬结后留下的浮肿纹理。


    她小心翼翼地回握住他的手,二人的手得体地碰在一起,像一个交易,然后分开。他不紧不慢地掏出怀表看了眼,说:“我来的路上还在想——今天这天气,像蒸笼里煮人,穿着西装就是受罪。”


    她听出那是种风趣的寒暄,却觉得他嗓音里的温度和他说话的内容并不匹配,像是某种被训练出的好客公式。


    林公子放下怀表,笑道:“我小时候有一阵子,特别着迷计算尺。后来父亲让我去读工程,在东洋学的是电讯,但我还是偷偷买了个打孔机,自己造模型。”


    他说得轻巧又略带一点少年气的自嘲:“我那时候非要给家里的猫做实验。什么牛顿、莱布尼茨、那个物理学界的新星你知不知道,叫什么……AlbertEinstein?你知道吗?他们的大作,我都拜读过。”


    这话一出,她忍不住笑了,虽然有点卖弄,但她是真被惹笑了。那笑从胸口泛上来,像藏了太久的雾气终于被戳破。


    林公子也笑着看她:“我在报上看到你的文章了——我很佩服。”


    “只是,只是写在朋友办着玩的报刊上的文章,还真稚嫩……没什么好佩服的……”她感觉自己的耳朵有点发烫,可能已经红了。


    他抿了一口水,语调温和,他看了眼她,好像很满意的样子,然后继续说——带着一种轻轻叩门的姿态:“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愿意嫁进林家,我不敢说会保证你能去大学、做学术……但我愿意为你留一间屋子。你若不想做别的,就在那里做做学问也好。”


    这一句话像一根针,从她左肩慢慢刺进皮肤,一点不疼,却叫人发麻。


    她愣了一下,没有答话。


    她的手搭在餐巾上,指节还在不自觉地摩挲那枚银叉的花纹。那花纹极细密,像机器里未完工的齿轮。


    她原本以为今天会像往常一样——是一场被安排的演出,她照本宣科,坐满流程。但现在她却听见自己的心里,有一道门微微开了。


    他不是那么让人讨厌,不像她过去遇见过的那种“会来提亲的人”。


    是不是也许这不是一场牺牲?是不是命运也许留了一道出口?


    她没注意到自己笑了。


    那是一种几乎让她陌生的笑,轻轻挂在嘴角,没有经过练习,也没有被告诫过“要得体”。林公子说“我愿意为你留一间屋子”的时候,她甚至能想象到那是个静静的书房,窗开在东侧,光能透进来。那里也许没有机器、没有实验,但也没有人叫她“别太多话”、“别抬眼睛”、“别再提什么科学”。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累,想靠一下,哪怕只靠一会儿。


    正在这时,母亲侧头对她说:“你去洗个手吧,脸有点热。”语气轻巧但又锋利,仿佛在提醒她说:“你是不是太飘飘然了?”


    她点点头,起身,裙角带起一点喜悦的风。


    走廊上很安静,餐厅的琴声远远压在后头。她走进盥洗室,洗手池的水哗哗流,她不急着洗,只在水面上停了停——那水像一张没来得及弄皱的纸,映出她半张脸。


    她看着那张脸:眼尾略弯,鼻尖泛红,唇角还有一点没意识到的弧度。


    她拿毛巾擦了擦手,回头时,洗手台旁站着一个女人,穿一件旧蓝布衫,低着头装作洗手。她抬头时,那是个她似曾相识的人,一张在亲戚中模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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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脸,像是在那里等了她很久了。


    女人递给她一张纸条,手指飞快一卷,将它塞进她的掌心,只低声说了一句:“你看一眼就知道了。”


    女人走得很快,怕自己留下痕迹。


    她怔了一下,没立刻打开纸。她站了一会儿,像是想再确认一下刚才的笑是不是真的。


    她打开水龙头,把水调到最小,水声在流。她低头,把那张纸摊开。


    字写得很轻,但每一笔像是用针刺出来的。


    “林子彦得过花柳病。


    快跑,蔚青,快跑。


    ——陈礼盈”


    她盯着那张纸,足足过了五秒,才猛然反应过来——


    “陈礼盈”是谁。


    那个名字她小时候听过很多次,后来越来越少,再后来就没人提了。


    一个“风评不好”的堂姐。


    起初是说“嫁得好,嫁给了一个在上海开厂的老板”,又过了一年,说“退婚了”,原因也不清楚。后来又说“再嫁”,嫁给一个巡捕房的翻译官,据说“性子不坏,就是太老”。


    她记得那年家里人吃饭提起这事,有人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她也是倔得不知好歹。”


    现在她才明白,那不是倔,那只是挣扎,甚至出不了一点的水花。


    她突然有点想笑,笑自己的天真。


    她想起林子彦手上的痕迹——那一圈一圈发白的硬结,梅毒痊愈的痕迹,那不是她现在才认出来的。她早在握手那一刻,就看见了、察觉了,只是那时候,她没让自己细想。


    她选择了不看见,就像家里人当年看着陈礼盈一样——没人是真没发现,只是没人愿意承认。


    她脑子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厕所这边有窗,窗外是小花园,三步之后就是后门。


    她可以翻下去。


    真的,翻下去,沿着后巷走,就能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那张纸说的命运,离开那间“为她留的屋子”。


    “快跑。”


    她甚至下意识地往窗边走了一步。


    可她停住了。


    裙子太紧,鞋太高,窗户太窄,风一吹上来,都是餐厅里玫瑰与牛排的味道。


    ——不是障碍,那都是借口,她知道她只是没有勇气。


    她没翻。她把那张纸放在洗手池里,看着水慢慢地把纸上的字晕开,湿透,碎裂。


    她回到餐桌,像什么都没发过一样,桌上的甜点还在冒气。林公子正用叉子戳着奶油球,听他母亲讲某位督军的家宴。


    她默默坐回位子,林子彦手上那颗奶油球“啪”一声被他戳破,她吓了一跳,接着又笑着说:“抱歉,刚刚有点头晕。”


    她母亲正打算开口说什么,蔚青忽然轻轻弯下身——


    她吐了,来不及冲出包间,就直接吐在餐巾上,桌边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甜点的香气和她胃里的恶心搅成一团。


    林母立刻站起来,惊叫道:“是不是吃坏了?”林公子也慌了,递水递纸巾,嘴里一直在说着:“没关系,别慌”。


    她母亲的脸,一瞬间阴下来了。但她没有责骂,看上去十分着急,她只是扶着蔚青,语气快、低又压着火:“你这样太失礼了。”


    她一边说,一边掏帕子擦她额头上的汗,动作极快,像是怕别人看出什么。


    “走吧。”她说,“我们回去。”


    她们提前退席,一路无话。直到回到车上,车门关上,母亲沉默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只是偶尔担心地偏过头来看看她。


    她靠着车窗,闭上眼。耳朵里还嗡嗡响着,她好像听到了有人对她喊,好像是自己的声音。


    “快跑,陈蔚青,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