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岭南行(十五)

作品:《清枝

    清枝寸步不离地守了徐闻铮整整两日。


    今日天刚蒙蒙亮,清枝又去找王娘子询问猎户的消息。


    王娘子摇头叹气,“一早便去瞧了,那猎户刚下山,似乎没捞到什么野货,看样子近日都不会去镇上了。”


    见清枝眼神黯然,王娘子将清粥放在桌上,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小声劝道,“这事儿也急不得,你好歹先吃点,自己别垮了。”


    清枝木然地点了点头,端着清粥喝了几口,实在没胃口,又将碗递给王娘子,轻声说道,“我先回房了。”


    她刚踏进房间,见张捕头已立在徐闻铮的床头。


    张捕头伤势恢复得不错,今日已能下地走动。可床上的小侯爷依旧昏迷不醒,面色苍白如纸,唯有胸口的起伏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


    张捕头突然出声,“你曾说这药只能吊三日性命。”


    见清枝立在榻前,目光凝在徐闻铮脸上久久未动,整个人如同入定了一般,他提醒道,“今日正好是第三日。”


    清枝默不作声地解开包袱,从里面拿出红色药瓶,打开塞子,倒出一粒药丸,掰开徐闻铮的嘴,将药丸抵在他的舌根处,又端起一碗清水,缓缓喂了徐闻铮嘴里。


    “那就再续三日。”


    她嗓音轻缓,却透着一股子笃定。


    张捕头:“……”


    他活了二十年,倒是头回见识,这救命药竟能像当铺续期似的,三日又三日地往下续。


    清枝暗暗给自己鼓劲。这两日虽不见小侯爷转醒,但好在伤口没有继续溃烂,喂的水和粥他也能缓缓咽下。


    说不定就这盏茶的功夫,小侯爷就睁眼了呢?


    谁知晌午时分,清枝照常给徐闻铮喂粥,指尖刚触到他脖颈时,却像被火燎了似的猛地缩回。


    好烫!


    清枝颤抖着手又去探他额头,那异常的热度让她指尖有了灼烧感。


    泪珠子顿时就涌了出来,在眼眶里打着转,她猛地转身,抬脚便出了门。


    “王娘子,你说的那个猎户,家在哪儿呢?”


    清枝实在等不得了,想着不如直接去猎户家里问个清楚,看他何时能动身去镇上,顺便帮她请个大夫。


    王娘子赶紧从厨房出来,指着村东头说道,“沿着溪水往下游走,看见棵歪脖子柳树便上桥,桥那头的山脚下,有一座孤零零的木屋子就是。”


    “谢过王娘子。”


    话音未落,清枝已经快步出了院门。


    幸好连下了两日的暴雨总算停了,泥泞的小路被太阳晒得半干,走起来不算太费劲。


    约莫行了一炷香的功夫,清枝便瞧见山脚下,那座木头搭的屋子。屋前的木架上还晒着几张兽皮,山风拂过,能闻见一股腥膻味。


    这应该就是王娘子说的猎户家。


    她走上前正准备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河生的声音。


    “上回明明说好的,一个野鸭蛋五文钱,十二个蛋该给我六十文才是!您怎么只数了十文就想打发我?”


    里头“哐当”一声,像是什么器物重重地撂在了桌上,接着响起粗犷的中年汉子的声音,“小兔崽子嚷嚷什么?如今镇上就一家还收野味,价钱压得低。你要嫌少,自己卖去!”


    “我以后再也不找你卖了!”


    河生一阵风似的冲出门,险些跟清枝撞个满怀。


    清枝见他气得小脸通红,怀里死死搂着几个青壳鸭蛋。


    他猛地刹住脚步,抬头见是清枝,眼睛瞪得溜圆,还没等清枝张口,他一撒腿往村道上跑去。


    猎户追了出来,见门前站着个面生的姑娘,他粗黑的眉毛一挑,问道,“这位姑娘看着眼生,不是咱们村的人吧?找我有事?”


    清枝强压下心头的焦灼,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冒昧打扰,请问大哥何时去镇上?”


    “怎么,你也要稍带东西去镇上卖?”


    猎户眯着眼将清枝从头到脚扫了个遍,那目光似乎黏在了她身上,她强忍着不适,声音却稳得出奇,“不是,想让您帮我寻个大夫……”


    “大夫?”


    猎户搓着手往前逼近,“姑娘可是受了什么伤,我也会点医术,我帮姑娘看看?”


    说着便要抬手搭在清枝肩上,被她倏地侧身躲过。


    猎户的手顿在半空,随即又收了回来,摸着下巴的胡茬,眯眼笑道,“大哥我明日要收拾山货,后日才能动身。不过这请大夫的辛苦费……”


    说着他又向前逼近一步。


    这时山风吹来,他身上那股子血腥味混着汗臭扑向清枝。清枝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强忍着胃里的翻涌,继续说道,“辛苦费一定少不了您的。”


    猎户咧嘴,露出满口黄牙,“是吗……那是不是该先给我尝点甜头?”


    “还是不劳烦您了。”


    清枝见状,提着裙摆,抬脚便跑。


    身后似有一道目光黏着她,激得清枝浑身发毛。虽说不清缘由,她的本能却叫嚣着危险,连手臂都微微发颤。


    清枝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只管往王娘子家奔去。


    清枝跑得正喘,突然有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衣袖。她心头猛跳,以为是那猎户追了上来,回身却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竟是河生。


    不知他从哪儿钻了出来,衣襟里还兜着那几个野鸭蛋。


    “你怎么还没回去?”


    河生却不答话,只板着小脸道,“今日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许跟我娘说。”


    清枝挑眉,“你托猎户卖野鸭蛋的事?”


    河生立刻紧张起来,低声说道,“若是我娘知道了,一定会打死我的。”


    清枝瞧见他怀里那几个青壳鸭蛋,出声道:“不如卖给我吧。”


    河生猛地愣住,阳光照得他鼻尖上的汗珠亮晶晶的,小脸一下子绽开笑容。


    他生怕清枝反悔似的,赶紧说道:“我按镇上铺子的公道价,五文一个?”


    见清枝点头,河生乐得原地转了个圈,往前蹦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刹住脚,站在村道前方冲她直招手。


    清枝回头张望,见猎户的家已经瞧不见了,心稍稳了些,和河生一同回去。


    她忍不住问道,“那个猎户人品如何?”


    河生摇头,“他极少和村里人来往,我只知他是两年前来的,听村里的老人说,他是逃兵。”


    “这几年官府征丁,村里的青壮汉子几乎都被抓去当兵了,如今没人敢招惹他。”


    清枝默默听着,并未接话。


    ……


    回到王娘子家,清枝接过河生手里的野鸭蛋,直接钻进了厨房,将野鸭蛋放进菜篮子里,又拿纱布盖好。


    不等王娘子询问,她主动开了口,“在猎户手里买的,晚上给大家做鸭蛋羹。”


    清枝转回屋里,拿起粗陶茶碗倒了半碗温水,小心托起徐闻铮的后颈喂了几口。


    见他喉结滚动着咽下,这才放下茶碗,开始收拾随身的包袱。


    既然猎户指望不上,这两座山路,她自己走一遭。


    此时张捕头进来,按下清枝的包袱问道,“你要走?”


    清枝点头,“我得去镇上找大夫,二哥的病耽搁不得了。”


    张捕头皱眉,“现在?”


    清枝将包袱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声音急切,“对,我等不了了。”


    张捕头猛地攥住她小臂,掌心热得发烫,他声音压得极低,“徐闻铮给你下了什么蛊?"


    见她不答话,又说道,“夜里独闯山路,你是拿命在赌,他配么?”


    清枝的嗓音突然发起颤来,眼泪忽地就流了下来。


    “他是我的根啊。”


    这句话颤抖得几乎听不清,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力气。


    屋里霎时静得骇人,只能听见窗外的蝉鸣。


    张捕头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我去。”说着张捕头别过脸去,“若是明日天黑前我还未回来,你自己再做打算。”


    清枝愣住,下意识地轻唤出声,“张大哥,你……”


    “张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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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将落在地上的木盒子放回清枝的包袱里,“我的名字,张钺。”说着他的视线落在一块油布包上,问道,“这是何物?”


    清枝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油布包,忽地想来,这是莫大夫送她的草药包,当初嫌这草药味重,于是拿油布裹了三层,放在了包袱的最下层。


    她一个箭步上前,素手翻飞间已将油布包拆开,捧着三包药材,便送到了张钺眼前。


    张钺脸色一沉,“你不识字?”


    清枝点头,他嘴角一抽,看了一眼药包上的字,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这徐闻铮,当真是命不该绝。”


    张钺指着她手里的一包草药,沉声说道,“这包,退烧药。”


    手指又指向另一包,“这是浴用的药包,伤口沾水,泡上小半个时辰能防止皮肤溃烂。”


    清枝见自己手上还剩一包,出声问道,“这包是?”


    “清毒的,暂时用不上。”


    说着张钺将清毒的药包扔到桌上。


    清枝转身就往外冲。


    不多时,院子里便飘起苦涩的药香,混着柴火气,熏得人眼眶发热。


    清枝将熬好的汤药小心翼翼地端进屋里。


    她侧身坐在榻边,左手稳稳托起徐闻铮的后颈,右手将碗沿轻轻抵在他唇边喂药。


    每见他咽下一口,清枝的眉头就舒展一分。


    药汁见了底,她又用帕子拭去他唇边的药渍。


    清枝又匆匆寻到王娘子,借来个半旧的柏木浴桶。


    她将药包悉数倾入桶底,滚烫的开水浇下去时,药材顿时在桶中翻滚起来,腾起一股带着苦香的雾气。


    她一趟趟往返于灶房和房间,每倒进一桶沸水,桶中浑浊的药汁就深一分,直到整个屋子都弥漫着草药的气息。


    等桶里的水过了半桶,清枝又去河里提来几桶清水倒进去,伸手试试水温,见水温适宜,便配合着张钺,一起将徐闻铮放进浴桶里。


    浴桶里的热气氤氲而上,徐闻铮裸露的肩颈渐渐泛起薄红,细密的水珠顺着他的锁骨滑落,留下一道水痕。


    清枝用木舀子给他浇水,顺便将头也一并洗了。


    王娘子忙完手头的活计,掀起布帘进来瞧了一眼。这一瞧不打紧,手里的玉米棒子都惊得掉在了地上。


    “哎哟……”


    她惊叹,“姑娘,你这二哥生得怎么跟画上的仙人似的。”


    桶中蒸腾的热气里,徐闻铮苍白的肤色被熏出些血色,鸦羽似的睫毛上挂着水珠,确实像极了画里走出来的谪仙。


    清枝只虚虚地笑笑,不敢应声。


    药浴泡足了一个时辰,清枝拧干了一条棉巾,细细擦干他脸上的水珠。


    张捕头利落地给徐闻铮套上件素白薄衫,将人背到院中的藤榻上。


    午后的阳光透过院里的梨树叶子,斑斑点点地落在徐闻铮的脸上,他的睫毛在光影里微微颤动,透着一股薄薄的生机。


    清枝将屋里收拾妥当,搬来一张矮凳在藤榻边坐着。


    夏风拂过徐闻铮半干的发梢,带着药香的湿意轻轻扑在她脸上。


    清枝暗想,小侯爷一定能醒过来。


    万幸入夜后,徐闻铮的烧便退了下来,脸色也有所好转。


    守了两天两夜的清枝实在熬不住了。


    这夜她轻手轻脚地翻过徐闻铮,蜷进床榻里侧。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土墙,闻着小侯爷身上的味道,睡得无比踏实。


    第二日,她刚抖动着眼皮,还未完全睁眼,耳边听见小侯爷的声音。


    “你醒了?”


    清枝浑身一僵,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她的手臂还搭在徐闻铮的颈间,两人正四目相对。


    见清枝愣住,徐闻铮又出声提醒道,“先把手抬开,我喘不上气。”


    这一声才让清枝如梦初醒,她整个人像被烙铁烫着似的弹开,手忙脚乱地往后缩,头撞上了床架。


    “小侯爷……”


    她嗓子发紧,眼泪“唰”得流了下来。


    小侯爷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