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锅里。


    太阳临近落山，一点余晖围着火堆，热度烘烤着架起来的铁锅。汤汁浓郁，咕噜噜冒泡，汤汁和肉没过红薯块，二狗小心翼翼捧着一个破碗，在袅袅热气后同铃铛对视，嘴角弯得很高，露出一个快慰的笑容。


    但破碗随即被打翻。


    那日给他银子的高挑女子，身后跟着弟弟和猫，五指成爪，端碗的无一例外被打翻，人也被狠狠击到，即使是骄哥，也被她单手掼与地面，狠狠扼住脖颈。


    她的声音变得和那日寻弟弟而不得时一样，甚至更为撕裂：“黑狗在哪？！”


    故今控制不住：“你想仔细，要是说一个我不喜欢听的字……”她没抬头，骄哥脸色涨红，不断掰弄故今双手，两人额角颈肩青筋鼓动，不断角力：“这些人的命都别想要！”


    骄哥腰腹发力，故今就像几百斤的秤砣压在身上：“在锅里，早就炖了……你……”他抬头看故今，蓦然惊骇：“你！”


    故今笑了下：“炖了……你杀的？还吃了？好，那你们一个别想走！给他偿命！”


    铃铛大哭出声，趴下去：“肉，肉！”


    二狗惶惶：“不过，不过是只奄奄一息的黑狗……”


    “故今！！”


    阿猫从否然身上跃下，到地化为半大少年，铃铛哀嚎一声，晕倒一边，周围人哗啦啦后退，否然疾步走到故今身旁，去拽她手臂：“阿猫，快拦住她。”


    阿猫已反应过来，眼泪鼻涕都挂在脸上：“不要，他们杀了阿旺！”他回身亮出利爪，牙也尖锐刺出：“故今说的对，一个都别想走！”


    “阿猫！”


    否然语气快速：“故今，阿旺在修仙者手下都能逃走，凭他们几个怎么可能杀死阿旺。”大铁锅还冒着热气，十里飘香，否然眼风扫过，别开头闭了闭眼，再睁开眼里短暂消散水意，语气冷静：“阿旺肯定是到此前就受了重伤，现在应该收殓尸骨，找出害死阿旺的真正凶手。”


    “故今，松手。”


    “即便是杀了他们也于事无补……”


    否然话音未落，身后躁动起来：“看在二狗的面子上收留你们，要不是我们……搞不好你们已经在谁肚子里了！吃黑狗怎么了，你去林波城城内看看……别以为和我们一起抢劫就对我们指手画脚，你……”


    故今转头，说话之人猛退。


    他方才才来，并未看见阿猫落地化人，此时后跌坐在地，□□湿了一片：“绿，绿眼睛，你，你！你是什么东西？！”


    故今撒开骄哥，回身踢翻铁锅，伸手去扒。


    “故今……”否然抿唇看着她动作，阿猫跟着一起蹲下。


    食材早就融在一处，肉炖得格外稀烂，骄哥咳着被二狗扶起来，狠狠看着他们动作。白皙纤长的手指被密密麻麻的水泡覆盖，故今制住否然和阿猫，低声道：“我来吧。”


    她垂头，声音不大，足够骄哥听清：“这些人和你患难与共，想必你早已把他们当作家人，朋友，收拢你羽翼之下。我们是妖，这黑狗……他有名字，叫阿旺。倘若你家人，朋友被人炖成一锅，骨肉分离，捞都捞不起来，还要进入他人腹中……你会如何？”


    骄哥眼神一变再变，突然大步向前，手掌一拍：“放下，别吃了！”


    “放下！”


    二狗今跟着他：“别吃了，不许吃！”


    故今兜着前裾起身，汤水洇湿布料。日头平落，火堆熄灭，暗中只有故今一双绿莹莹的眼：“吃了也没事，等死罢了。”


    直到故今离去，人群才敢聚在一处，言语憎恶：“……危言耸听！”


    *


    茅草屋内，火光噼啪作响，玉白的长骨灰黑变色，变作一捧捧，由故今装进袋子。她眼眶干涩，对着光钻孔，长长的犬牙捆上红色的细绳，绕过否然细白的脖颈，阿猫毛茸茸的后脖，和故今腕骨突出的手腕，将他们连在一起。


    阿旺只剩下三颗牙。


    任凭他一身乌黑的毛发如何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如今都憋屈在一个布袋中，怎么对着月光呜汪也听不见了。


    “……是不是来的路上遇到了不能对付的修士？”阿猫手爪挠了把脸上的泪，抽抽噎噎：“主人怎么没有帮他。”


    故今垂眼，摸着手腕上的犬牙：“……若真是路遇修士，林波城的妖疫也不会蔓延至今。”


    阴兵符……回去复命……


    需要阴兵符的主人能是什么好相与之人，许是发现了什么不该看的，被人灭口。


    主人……到底是谁。


    小结声音响起之时故今仍旧恍惚：“……什么？”


    小结：“命运真的不能改吗？”


    故今心电急转，喉咙发紧：“你知道阿旺要死？”


    小结：“……我不知道。”


    小结：“……我只是，触景生情。”


    小结不再说话，仿佛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在触景生情。


    “若人死魂归鬼界，那妖呢？”


    否然对上故今眼中希冀，无声摇头：“也入鬼界，但妖会被削掉七魄，投入畜生道，不会停留。”


    “好不容易修成妖，死后还要抽魄，转生痴傻兽类。也不知道是多少世才能修成一次。”


    “都说修士是逆天而行，妖更是不遑多让。”


    否然从怀里掏出半截红薯，分给故今，故今摇手，递给阿猫。


    “……对不起。”


    门外传来声音，细弱的少年气，是二狗：“大家饿了好多天……那只狗身上很多伤，腿也瘸着，我们看到的时候已经没有气息了。对不起，你们那么做也是应该的。”


    “对不起。”


    添柴的手一顿，门外声音消失，故今神情冷漠，眉尾猛然一跳，忽然睁大双眼。


    茅草屋门四分五裂，飞着压灭屋内火堆，而火堆旁，根本没有人。


    黑衣人持刀后退，低头看向胸前——————尖锐五爪冒出爪尖，手心朝上对着他的脸，再快速消失。眼前骤然一黑，黑衣人跌在茅草门上，融入了黑暗。


    阿猫气喘去看门口。


    故今合掌拂过二狗大睁的双眼，那双眼中还有全然未退的自责，没来得及漫上死亡的惊慌，就失去了色彩。


    故今咬紧牙关，嘴里涌上血腥气，回身捡起长刀：“快走！”


    没走几步，阿猫轻叫：“……铃铛？”


    少女嘴角还挂着笑，但是……


    故今别过眼，不去想少女的身体去了哪，拉住否然：“别看，快走！”


    否然：“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他一脚踩进水泊，身子一矮，站稳身子拔出来脚，月光下，整条小腿都红了。


    再抬眼，故今已经挡在他和阿猫身前。


    黑衣人如血的瞳，含着死寂，蔑视盯着几人。


    “阿旺死了。”


    为首的黑衣人声音冷漠：“都杀了吧。”


    “！”


    阿旺！居然是跟着阿旺来的！


    气息虽然淡，但他们 ——————“妖！”


    故今一手一个：“走。”


    “追！”


    阿猫趴在故今后背，瞳孔不断变换收缩：“杀了他们，是不是就可以给阿旺报仇！”


    否然：“真正杀阿旺的另有其人，他们不过是帮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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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过去，已经不能去想碰到脚踝，略带温热的物体是何，故今脚步一顿：“骄哥？！”


    锈刀插地，半跪挣扎，骄哥还活着。


    阔目赤红一片，看着故今，颈部不断抽动，挥刀冲过来。


    “！”


    热血溅了故今一脸，她抱着阿猫和否然：“别睁眼。”


    骄哥断后：“往前左拐！”


    此时慌不择路，几人遭遇前后拦截，故今跌出去，黑衣人长刀挥过，擦着故今左臂而去，而他身后人影一闪，否然快速从怀中掏出一物，银白雪亮，朝着黑衣人脖颈刺去！


    故今：“！”


    黑衣人：“！！！”


    否然：“！”


    黑衣人：“？！？！”


    否然：“？”


    故今：“……”


    完了。


    黑衣人高举长刀，转头：“……”


    骑在他身上的否然转动匕首，黑人没动，血瞳半眯，矮身甩掉他，挥刀砍否然，故今上前接住他，阿猫已然利落结果黑衣人。


    否然盯着手中的匕首，故今快速道：“多谢你救了我，大恩不言谢，我欠你一次，我们快走吧，骄哥身上也有伤，我们往右走……”


    否然直接手中的匕首捅向故今，故今看着腰腹部的匕首：“……”


    是不是应该装一下受伤。


    “啊！好痛……”故今呲牙咧嘴，捂住腰腹：“快走！”


    否然又去捅自己。


    匕首刀刃缩进来弹出去，缩进来弹出去，缩进来弹出去，依旧银白雪亮。


    人很难在大喜大悲之后再有力气进行强烈的情绪波动，但是也有例外。


    阿猫和骄哥断后，身后传来非常、极其、嘹亮、恼怒的声音：“故今！！”


    余下的黑衣人神色一惊，绕过阿猫和骄哥，越过去追否然和故今，阿猫和骄哥对视一眼，追上黑衣人。


    否然追着故今：“你！这种事情怎么能开玩笑！！！”


    故今匆忙向右跑：“我没想到真会遇到危险啊……我当时就想给你买个玩具，啊！”


    伸缩匕首砸到故今头顶，否然噔噔噔噔一拳打在故今膝窝：“谁要你的玩具！”


    他们二人猛刹，黑衣人顷刻追上，故今神情一厉，长刀横着扔出去，同阿猫和骄哥前后夹击，将最后几个黑衣人毙命。


    故今拉下黑衣人遮面，捏着脸左右看：“不认识。”


    骄哥扔开刀，突然脚下一崴双膝跪地，面朝夜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伸缩匕首被捡起来，故今在身上擦干净，耳边是不明显的低泣。


    低泣声越来越大，变成嚎啕大哭：“我，我明白你的感受了。家人、朋友被……被杀，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故今目光延至夜幕，眯起眼，缓缓伸手摊平手掌。


    下雨了。


    接连不断的灾难，好像才是这世界常有的事。无法未卜先知，只是在被动接受。


    雨下大了。


    接受带来的悲伤，无能为力，可恨的幸运和带着记忆独活。


    将自己活成一部记录。


    哪怕翻开的每一篇都是痛苦。


    一场雨会带走很多气味，熟悉的不熟悉的。


    一场雨，也会带走很多人。


    熟悉的，不熟悉的。


    雨滴打在鞋面，溅在骄哥眼皮，混在脸上，滚着落下，形同雨滴。


    故今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走吧。”


    “找个地方躲雨。”


    躲过这场太合时宜的，心里下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