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沉不动声色地咬住下嘴唇里侧的表皮。


    要说吗？医生讲的东西实在似是而非，她应该把轮回和重置都告诉他吗？


    在医生耐心的等待中，叶沉缓缓开口：“我梦到了这个世界两条不同的时间线，梦很真实，但我知道，那只是梦。”


    她的表情很真诚，但在心里默念一句抱歉。


    “时间线？”医生皱眉，“平行世界？”


    “不知道。总之，第一条时间线，我是一名狩猎者，战斗到了最后的大兽潮。怪物进化程度已经彻底碾压我们，中心基地失守后，应该只有分散的小股人类力量还在反抗。”


    “所以你认识我，刘玉梅，岳云……还有欧阳大强？”医生确认道。


    叶沉叹气：“是的。”


    “然后第二条时间线，我是一个孤独的宗教信徒，一辈子都在找圣殿、找神明，可能我不够虔诚吧，”她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好像这样就能把沉重的过去抖落，“神爱世人，但神解决不了世人的灾祸。”


    医生抓住了一点疑问：“那这条时间线的结局是？”


    “不出意外的话，中心基地还是沦陷了。”叶沉说。


    医生垂眼思索，按照自己的理解总结：“所以你预知了自己的两种命运，直到死亡？”


    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实在是有种无知的残忍，叶沉控制不住地闭了闭眼睛。


    她不想再回忆了：“人类文明会被死亡变异毁灭，梦里的细节都对得上，所以我想试试。”


    ——试试“命运”有没有可能更改。


    *


    这场交心到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医生若有所思地离开了，叶沉又拿着那本《秘约》端详半天，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古怪的医生。她想，勉强接受了他的投诚。


    叶沉给自己的伤腿做了加固，开始从早到晚地泡在地下车库，给小蓝做改装。


    终端里的账户余额一减再减，刚陷入配件没钱换新的僵持，医生就像未卜先知一样，给她转了五万。


    她心里嘀咕一句，这么有钱。


    岳云跟上瘾一样，一个星期做完了三个月的狩猎任务，某天中午跑下来给一脸机油的叶沉展示自己的终端界面，像是炫耀自己出门打猎满载而归。


    “真棒。”叶沉伸手往猫鼻子上蹭了一点机油。


    ——猫跑了。


    “叶沉，它真的很旧了，你要不要换掉。”临走她说。


    叶沉回忆了一下余额那串令人胆寒的数字，心想，不行。


    她跟小蓝怎么说也是过命的交情。


    *


    一件事发生的时候，任何人都不可能说自己已经100%做好了准备。


    从Q基地出发的那天上午，叶沉和刘玉梅同时收到了无解的坐标。一边是无解私联，一边是铁钥在公网上挂出的紧急委托。


    铁钥一路追着狼头手下的C级怪物，结果掉入埋伏，被反包围在一座小型要塞中。两台车抛锚在要塞之外，虽然这里易守难攻，但他们也无法离开——异化怪物不用摄入能量，但能把他们耗到补给用尽。


    “它太聪明了，女巫。它比一个月前聪明了。”无解说。


    叶沉拿着终端的手紧了紧。


    “铁钥确实有实力，这积分悬赏换算成钱可不是小数目。”刘玉梅已经背上玫瑰狙。


    她自己的越野已经准备好了，上面载满她最近潜心研制的武器，有些是经过正式测试的，有些是还没测的。


    “你武器店怎么办？”叶沉问。


    “租出去了，”她说，“这里的别墅先放着吧。”


    “医生还有什么……”“没了，需要人来帮我搬下东西。”他说。


    四人协力，刚有了点人气的别墅转眼又被搬空了。


    刘玉梅站在车库里，心中对这个家还是有点恋恋不舍，但转眼想起来，自己是去找人的，又不是不回来了。


    “梅姐和医生有驾照，岳云要坐哪台车？”叶沉问。


    岳云看了眼医生，拉住刘玉梅的袖子。


    医生把焕然一新的小蓝开出了地库，新引擎的轰鸣饱满有力。


    “你上次说，神棍是疯了？”医生说。


    “对。他原名叫陈平，但是他又认为自己是陈升，还有那么一些时候又好像两者都不是，像是自我认知错误。一开始我以为是晨星的产品质量不好，出了问题，但你说是圣火的脑子。”


    叶沉一边回想一边说，“他对我的身份好像格外在意，叶舟和陈升，他俩有什么交集吗？”


    在医生的沉默中，叶沉想起来，她对医生坦诚的部分似乎不包括自己的身世，而刘玉梅又不是会跟他背后讨论这些的性格。


    “咳，陈升是Q市最后一任市长，也是我血缘上的父亲，叶舟是我姨妈，也是荒野孤儿院的院长妈妈，她曾经在圣火公司工作。”她说。


    “所以陈升属于陈氏，叶舟属于公司，他们的交集只有一处，【圣火】。”小蓝平稳停在出基地的安检口前，排队等待检验。


    “如果按照时间算，105年【圣火】项目开始，115年叶舟就已经离开公司收养我，没法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参与了项目建设，但我倾向于她与【圣火】无关。”


    “这是线索。”医生说。


    “还有另一条线索，神棍的机械大脑。如果没有硬件上的错误，那就是加密程序的问题，等我们破解它就有方向了。”


    话题陷入僵局，叶沉手动校准了方向和目的地坐标，终端投影出导航重新规划的路线，小蓝默默加速。


    “你对父母感情都很淡漠。”医生说。


    “我没见过陈升，对他无感，但对生母还是有分遗憾的。”


    叶沉看向窗外，估摸着还有大概几十公里的路程，她也升起了点聊天的兴趣，“其实对我来说，母亲的意义有三重。”


    “第一重，我的生母，给予我性命。”


    “第二重，院长妈妈，她把我养大。”


    “第三重，”她顿了顿，想起队长一个人开车冲向兽潮的背影，“是第一世……时间线里的梅姐，她教我振作。”


    “怪不得，你见她第一面就说信任她。”医生的记性也很好。


    “我敢在任何情况下把背后交给她。”叶沉说。


    连她的身手大部分都是队长传授的，在日常训练里，在你死我活的实战中，她对队长的信赖就像对母亲。


    “岳云呢？”医生像是不经意地问，“她也是你的队友吗？”


    “她是很正派的狩猎者，很有实力，但不太擅长团队协作。”叶沉裹了裹外套，右手搭在车窗上无声地敲着。


    医生思考了一下，感觉自己的未来很好预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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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至不用叶沉讲：“我是前线军医。”


    “最好的人类医生，救了很多狩猎者，举世无双。”叶沉转头送他一个大拇指。


    “但是没找到我想要的答案。”他说，语气里倒也没有失望。


    “那毕竟只是梦里，现实可就不一定了。”叶沉难得地安慰了他一句。


    “是吗？”他不置可否地说。


    叶沉原本敲着玩的手指凝住了。


    她叹了口气：“我们还是接着头脑风暴吧，刚刚说到哪了？”


    医生完美地接上了上上个话题：“目前的两条线索，暂时走不通。那说说你的猜测？”


    “我认为，【圣火】可能是造神级别的项目，如果真的实现，那就是跨时代的进步。”


    叶沉表情慎重起来，像是在陈述一件历经无数次推敲过的结论：“从机械历元年开始，世界的数据化和程序化一直在发展，最集中的体现就是机械改造，近半个世纪，从出现到成熟。”


    “但好像，所有科研力量都被投入到机械改造中了——虽然它确实最挣钱——但其他领域的进展也实在寥寥。”


    小蓝匀速前进，叶沉干脆打开了终端群聊，把后面车上的两个人拉进来一起听。


    “我们在猜【圣火】到底是干什么的。”


    她先解释了一句，然后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分析。


    “欧阳说与伦理相关，确实限制了一定范围，但选项还是很多。”


    “人工智能？噪声数据太多，运算能力不足，模型自身缺陷……掣肘的元素太多，很久不见公开成果，据说是夕阳领域，几十年前发展就已经陷入停滞。”


    “仿生人、克隆人？机械大脑能完美复现普通人类的思维方式，表面上完全械改人还没出现，但私下里是否会有相关研究，我们不知道。”


    “然后关于人类自身，寿命的延长和意识的永存？等技术再向前发展，灵魂是否能还原成代码，机械飞升是否能变成现实，也不好说。”


    车厢里一时沉默，频道里也没人说话。


    这些可能一直存在，据她们所知，都从未实现。


    但，如果是借了圣火公司的东风，神棍嘴里的“圣火永燃”会不会是某种失控的存在？


    刘玉梅握着方向盘，明明车窗闭合，手臂上却冒出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她想，冬天是真来了。


    “这只是一部分猜测。证据太少，不够我们推断，就纯猜。”叶沉缓和语气。


    她被困在石头里实在无事可做，只能思考。她当然怀疑过圣火，甚至发散地想了很多，哪怕有小部分被她猜中，但真相的大头仍在雾里。


    “普通人的一辈子不过百十年，看到的东西太少，但阴谋可能比我们最夸张的想象还有大。”


    她的轮回与重置，绿色巨型心脏，诡异的死亡变异，人类溃败的结局……


    叶沉似乎能感受到那层无形的壁垒，好像有一双巨大的手，在拨弄她的世界，玩弄她的命运，随意针对她的种族。


    “我们无路可退，兽潮会淹没基地。”


    这一刻的叶沉好像站得很远，她俯视人类，满怀悲悯，但又冷静到超脱，把一切置之度外，连同自己的生命。


    “九十九重死境，也必有一线生机。”


    她说着，指甲无知无觉地陷入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