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梅表情紧绷，车子停在原地，她松开安全带，扭头问叶沉：“那是什么声音？”


    叶沉狂跳的心脏根本缓不过来，她艰难开口：“爆炸。”


    “离我们很远的爆炸。”


    欧阳好像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白了下去：“什么意思？”


    叶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反而跟梅姐说：“继续走，去总部。”


    “叶沉，”欧阳的喘息加重，“什么意思？”


    “我不确定。但如果你问的是猜测，那我可以告诉你，”叶沉说，“135年，圣火总部爆炸，记得吗？”


    “但现在才是133年初。”


    欧阳眼睛里冒出血丝，他舔了舔嘴唇，感觉喉咙深处涌起一点血腥味。


    “我知道的一切信息都来源于我的梦，但我不能保证这次的时间线和我梦里完全相同。”叶沉冷静地说。


    她的心跳仍然保持在110以上，胸腔里的鼓动带来一种整具身体都被摇撼的感觉。


    欧阳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然后缓缓地靠住后座椅背，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


    半分钟后，他再次睁开眼，固执地看向叶沉：“不是真的。”


    他吐字清晰：“告诉我，不是真的。”


    叶沉看到他的手按住了火刀的刀柄，她没说话。


    “你说啊，”欧阳低吼一声，催促她，“说啊。”


    在这种压抑的氛围里，叶沉发现自己竟然还有心思想起第一世。


    她那时候遇到的欧阳，是经历了晨星工厂之困和圣火总部爆炸的欧阳。


    那个火刀欧阳没有现在这么活泼，偶尔会怔怔地发呆，问他在想什么，大多数时候得不到回应，偶尔会获得一声叹息。


    那一口气里藏着很多悲伤，也藏着很多溜走的时间。


    叶沉跟那个欧阳是有共鸣的。


    她们都失去了一些东西，一些被生生从生命中剜去的东西。


    现在这个欧阳呢？


    更年轻，更鲜活，但也更脆弱，更欠打磨。


    叶沉没有再看他，任由欧阳自己思考，越想越崩溃。


    舌头一遍又一遍舔过嘴唇，却仍然觉得干，那是种有所预感的渴，是种只能无助地等待干旱降临的渴。


    他仅剩的理智告诉他，别问了。


    问也没用。


    车子沉默地驶向目的地，只有导航的电子音一如既往地响着。


    路程过半，她们逐渐看到了逆行的车辆，混乱开始加码。


    再往前走，能看到奔逃的人群。异化怪物窜过街道，有狩猎队伍出现，也不断地有伤亡和新的死亡变异发生。


    越野没有减速，但车里的静默越发沉重。


    刘玉梅绕过一座倒塌的屋子，导航发出镇静的声音：“前方路段拥堵，正在重新规划路线……”


    “不用导航了，”叶沉扒住前座的椅背，“哪里能走就往哪走吧，注意异化怪物。”


    “好。”刘玉梅说。


    岳云摘下了墨镜，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戒。


    欧阳手指死死攥紧了火刀刀柄上的挂件——一颗红色的五芒星。


    “做好心理准备。”叶沉知道这句话在这种时候没有任何作用，但她还是说了。


    欧阳仿佛没听见一样。


    倒塌的房屋越来越多，离爆炸中心越近，灾难造成的结果越惨重。


    终于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前面三个方向的路都被冒烟损坏的车子和废墟堵住了。


    “我们下车步行。拿好武器。”叶沉率先推开车门。


    灰尘在空气里浮动，爆炸的烟雾弥漫，她们离坍塌的大楼只有几百米的距离了。


    叶沉检查完弹药，一手握住变形匕首，她回头看了一眼手掌仍搭在车门上的欧阳。


    “欧阳。”她喊他。


    呼吸间有硝烟的味道，本来圣火总部大厦存在的位置，现在被一片巨大的废墟代替。


    欧阳的视线落在半空中，那片空荡荡的地方，脑子里是过去无数次走进总部大楼，身边有时是父亲，有时是姐姐，有时是秘书，有时只有他自己。


    坍塌了。


    不止是那座傲然耸立的建筑，还有他心中的某个角落。


    坍塌了。


    在各种嘈杂的声音里，他无比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粗重如牛。


    欧阳终于挪动双腿，从走到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岳云有自己的主意，先行离开，而叶沉跟刘玉梅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风呼呼地刮过脸和身体，呼吸声仍然是存在感最重的。欧阳站到了最大的废墟前，地基塌陷，各种管道缆线断裂暴露在外，浓重的粉尘无处不在。


    百层高楼爆炸倒塌的尸体下，埋了不知道多少人。


    欧阳想，她早上说今天公司有会。


    她还说，老东西也得撑着病体来。


    坍塌了。


    都坍塌了。


    他用双手搬起一块水泥块，下面露出有一只完好的手，但胳膊往后都成了泥，深红色混在灰白黑中，好像浓墨重彩的染料。


    有人在呼唤着谁的名字，有伤者互相搀扶着往外走，救援队和施工队到了，狩猎队紧急集合在周围，以防突然的异化。


    欧阳身上落了尘土，他茫然地看着这一片广阔的大厦残骸。扭曲的钢筋好像求救的手，从混凝土垒成的巨山里探出，指向属于生者的天地。


    救人，他想，我要救人。


    我要找到姐姐和父亲。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太阳挪到最高，又开始西落。救援队换了两批，随着外层的瓦砾被清除，异化怪物从各种人无法存活的缝隙中钻出。


    灾难不止会带来死亡，还会带来更深的灾难。救援队停止了挖掘，联盟紧急召开会议，商讨这次诡异爆炸的应对措施。


    他们最重要的议题是：圣火公司怎么办？


    这个决定着机械改造未来的庞然大物一朝倒塌，虽然工厂仍在正常运作，但没人知道这种“正常”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一块肥肉、带毒的肥肉。


    谁来吃、怎么吃？


    联盟的会议开四十分钟就要暂停一次，不然衣冠楚楚的人们争得面红耳赤实在太不得体。


    争吵声传不进欧阳的耳朵里，他已经有十个小时没吃没喝，十指指甲外翻，火刀里的燃料线路已经干涸，变成一把普通的合金刀具。


    价值千万的定制武器，眼下却只能起到铁铲的作用，甚至没有铁铲有用。


    叶沉递给他一根长柄的铁铲，他一开始完全没有反应，直到叶沉上手，把他的刀夺了下来。


    “看我，欧阳，”她抓住他的肩膀，眼神重重地压过来，压住了他轻飘飘的灵魂，“冷静。”


    “你的家人或许死了，或许没有，但你不能当没头苍蝇，”叶沉说着，拍了拍他的脸，“救援队那边有热成像的工具，还有爆炸区域分析仪，去看看，别埋头挖了。”


    他沉默地接过火刀，灌下一瓶营养液，一步步地走向救援队的卡车。


    他好像看到了谢勋，但不重要了。如果姐姐和父亲能活下来，他给谢勋当十年狗腿子也不要紧。


    他想：我愿意做任何事，换他们平平安安。


    红色的五芒星布挂坠几乎被他揉烂，双眼死盯着仪器的计算结果。救援队的操作员埋头工作，打印机嗡嗡作响，在这片通讯信号被影响的地区里担任起信息传递的重任。


    一张薄薄的纸递到欧阳手里：“往北边走。因为是整体倾倒坍塌，所以顶层会在侧面，也有可能稍微靠下一些。”


    操作员看出了他的摇摇欲坠，多说了一句：“节哀。”


    欧阳没应声，只是拖着铁铲往纸上标记的位置走。


    差不多到了预测的区域，他就开始挖，铁铲嵌入混凝土的缝隙中，撬开一块又一块空气。


    直到星星挂满了夜空，他停手了。


    铁铲寿终正寝，从中间裂开了。欧阳用这把铲子救出来两个人，见到了十四具尸体，遇到三次异化怪物袭击，现在整个人几乎在溃败的边缘。


    便携式热成像电量几乎耗尽，他麻木地打开开关，看到显示器上的结果：一米半下有生物反应。


    他已经忘了期待是什么感觉，只是靠着一种惯性的意志行动。双手流血，便再次从背后抽下同样轻微变形的火刀撬动废墟的皮毛。


    150cm，100cm，50cm……


    最后一层水泥板重达几百斤，他的身体也已经在耗尽边缘，几乎是废了全部的力气才把石板撑起来。


    后背顶着那块石板，双眼却落在下面那片深蓝色的西装衣角上。


    欧阳辉煌最喜欢深蓝色的正装，她说这个颜色最衬她干练，压得住她的气场。


    欧阳最后一次舔到干裂的嘴角。


    他听到自己嘶哑的气声：“姐。”


    视野里那片衣角没有一点反应，仿佛从世界诞生之初就静止在这里。


    他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再次出声：“姐。”


    这次声音比上次更大了一点，但是随着他发力点的移动，后背撑住的那一大块混凝板似乎更重了。


    欧阳不确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还是那片被埋了一半的衣角真的动了。


    “姐，”他的视野有点模糊，“姐。”


    一声微不可察的咳嗽从废墟下传来，仿佛一道光重新点亮了欧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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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眼。


    “姐？”他声音有点抖，但身体里好像又有了些力气。


    欧阳单手掏出终端，在不稳定的信号里打给叶沉——他自己挪不开这块板子。


    命运似乎终于宠爱了他一次，叶沉的声音被扭曲变调，但内容还是顺直地传了过来：“我能看到你的坐标，两分钟到。”


    他感觉心跳和灵魂抖回到了身体里。


    两分钟，很快的。


    “姐。”他再次叫。


    “……嗯。”


    微不可察，但他听清了。


    “姐，我马上救你出来，”他说，“你等等我。”


    他说：“我以后一定老实听你话。”


    他说：“我今年的压岁钱都给你，你别睡。”


    “……嗯。”


    声音似乎又虚弱了一些，欧阳的瞳孔有些散。


    他说：“你等等我。”


    叶沉用最快的速度赶来，但因为信号不稳定的缘故，坐标产生了轻微的偏移，她绕了两圈才找到半个身子藏在石板下的欧阳。


    “喂，喂，”她叫欧阳，“在哪？”


    她的身体没做机械改造，撑不起来几百斤重的石板，只能让欧阳顶着，她来挖人。


    “我脚边，往右边一点，下面一层。”


    叶沉拿着铲子开始小心地挖，一边挖，她一边说：“欧阳，你最好撑住了，不然一块石板三条命，我下地狱也不会放过你。”


    欧阳模糊地笑了笑，说：“我就算死在这，也一定是站着死的。”


    随着废墟被一点点清开，衣摆后露出了一只掌心朝下的手。


    欧阳狠狠地眨了眨眼，看到那只手小拇指下有一颗小痣。


    “是我姐，是她。”他说。


    叶沉继续挖，把一整条胳膊都挖了出来。


    “肯定骨折了，”叶沉说着，问，“欧阳辉煌？还醒着吗？”


    “……嗯。”漫长的沉默后，又是一声低低的应答。


    叶沉继续往下清理，从胳膊往上，又露出半个血肉模糊的肩膀后，她察觉到了不对，脸色一下子难看了下来。


    “怎么了？”欧阳茫然又紧张地问，“怎么不挖了？”


    “有根钢筋穿过了她的脖子，”叶沉感觉自己脑门突突地痛，“她颈椎应该也骨折了，不能轻易挪动。”


    “那怎么办？”欧阳从云端再次摔落，几乎六神无主。


    “欧阳辉煌，”叶沉俯身下去，再次询问，“你能看到下面的情况吗？我们救你必须先固定再移动，如果钢筋过长，还需要锯断。”


    她把耳朵贴近，听到了一点含糊的声音：“……嗯。”


    叶沉深吸一口气，换了个问法：“如果我说得对，你就嗯一声，或者敲一下。如果我说的不对，你就别动。”


    三秒后，传来一声轻微的敲击声。那是欧阳辉煌埋在废墟中的另一只手。


    “下面钢筋还有很长？”


    敲击。


    “出血多吗？”


    敲击。


    “还能坚持吗？”


    沉默。


    叶沉的心脏越压越低，她回头看了眼充当支撑柱的欧阳，后者双眼中的乞求几乎要溢出来。


    她深呼吸，再次俯身：“两种方案，第一种，我去找人来把这边的整块搬开，或者你觉得撑不住了，我们就选第二种，放弃救援，有任何遗言都可以趁这个机会说。”


    “选第一种就敲一下，第二种就保持沉默。”


    之后的半分钟里，地面上的两个人都在等待宣判。


    ——欧阳辉煌选了第二种。


    欧阳白眼球被染红：“叶沉，一定有别的办法，一定有别的办法救她的，找医生，医生一定有办法，叶沉，找医生，帮我找医生。”


    叶沉表情是十二万分的冷静：“来不及，医生已经过来了，但不知道他具体在哪，就算找到他了，你姐姐也不一定能撑到那个时候。”


    一声微不可察的敲击声，是欧阳辉煌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她认同了叶沉的观点。


    叶沉用铲子继续往下清理，肩膀以上是不自然弯折的颈椎，从中间被一根五公分粗的钢筋整个穿透，血肉模糊的头颅已经看不清五官了，只有轻微到断断续续的呼吸提醒着她，这个人仍然活着的事实。


    叶沉没法代替欧阳撑住石板，她只能跪在废墟里把头贴近欧阳辉煌的嘴唇。


    “我记性很好，你说的话，我会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他，”她说，“我在听。”


    血液混入喉咙，发出一种瘆人的咕噜声，这是欧阳辉煌只能“嗯”的原因。


    含糊的字眼传入叶沉的耳朵。


    她眼睫下垂，安静地听着这条生命最后的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