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危邦不入

作品:《重山别梦

    郑云临提着简单的行囊坐在松闻身边,望着在视野中渐渐清晰的邺城城门,整个人仍处于被惊喜砸懵了的恍惚中。


    离开渤海郡已有三日,他仍旧记得那日公主所问——


    “你既读过几年书,可知危邦不入的道理?”


    危邦不入?


    郑云临心中一惊,小心偷觑她的面色。


    他已脱离高府后来到此处,何来危邦。


    他一时想不出答案。


    院内静了下来,只有风吹过墙边杏花摇曳时发出的沙沙声响。


    一声“殿下”打断了他的思索,公主身边的女使秋眠匆匆走来,凑近公主身边耳语了几句。


    因他离得近,听到了零碎的几句“驸马遣我来问…糕点…”


    联想起几息前公主的警示之语,郑云临忽然福至心灵:“危邦不入,是避无道之君。公主仁善,小人是入‘有道’之地。陛下乃有道之君,小人听闻陛下广开进士科……”


    他紧张起来,索性闭了眼将剩下的话都倒了出来:“小人仍想继续读书,望殿下成全。”


    ……


    过城门时,车轮碾过路上的小石子,车身顿时颠簸摇晃,将郑云临从回忆中唤醒。他摸了摸怀中的身契,恍然。


    大约,公主只是因为他肖似驸马才会注意到他,并无别意。而愿送他离开渤海郡、安排他前往异地继续读书,是她心善,也是不想留他在身边。


    “到了。”马车停下,松闻忽然开口。


    看着面前的太守府,松闻没想到会再来此处。


    太守府门前站着的,正是李氏二郎李津。见他们从车上下来,毫不意外。


    李津先朝薛蕴容与越承昀作了一揖,解释道:“殿下来信叔父已收到,只是今日仍要当值,便遣我在此候着。”


    得到薛蕴容回应后,李津才向她身后看去,视线毫不费力地锁定在郑云临身上:“这位便是郑郎君吧,我已遣人收拾好屋子。既是殿下介绍的,那以后便与我同住……”


    “不必。”


    李津话还没说完,便被薛蕴容打断。


    “不必这般特殊,给他一个容身之所便好。丰裕书院提供食宿,你为他走一趟,送他去这里吧。我非徇私之人,其余的看他造化了。”


    当初救下郑云临,只是因为那一瞬的神态像极了曾经犯倔时的越承昀,她心软了。可是只是看着像,实际二人相差十万八千里。


    既喜欢读书,那便给他这个机会。至于他文才几何、能力几何、未来又如何,已不在她思索之内。


    她的善意仅限于此。


    李津有些诧异,但很快收拾好表情应是,示意郑云临跟他走。


    “殿下。”郑云临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下,“大恩大德,必将感怀于心。”


    此刻他弃了那些杂乱的心思,真心实意地磕了头,起身后又深深看了一眼越承昀,跟着李津离开了。


    多幸运的人,郑云临想。


    看着二人消失在视线中,越承昀终于有了一丝实感,心也落回了原处。眸子重新恢复了神采,他眼睛亮亮的看向薛蕴容。


    余光早已瞥见此人神态动作,可薛蕴容刻意没看他。


    他这幅模样可甚少见。


    这般想着,嘴角又悄悄勾起。


    已至午时、日头正烈,外街叫卖声渐歇,商贩多是回屋歇息了。


    “殿下,我们现下启程回建康吗?”秋眠看着天色,问道。


    若是此刻出发,前往最近的官驿大约刚好是夜间。


    本是早就安排好的行程,薛蕴容却忽然犹豫了:“真定离此多远?”


    她忽然想起了离开建康前所做的那个古怪梦境。


    “若今日出发,抵达真定大约需要三日。”


    真定以佛文化闻名,是北地佛教文化中心,可薛蕴容从未来过。邺城离真定这般近,她想去真定为母后供灯燃香,再为父皇祈福。


    净观寺,是时下远近闻名的佛寺。异地佛寺,兴许更灵验。


    “我们去一趟真定。”


    “虽已传信回建康告知父皇归期,可晚几日也无妨。估摸着,回到建康刚好能赶上夏猎。”


    *


    三月初的清晨,真定。


    晨雾未消,托着冀州棉麻布匹的商队缓缓挤过城门、路过哈欠连天的城门吏,进入了市集街道。


    胡商贩马的吆喝声与汉商打着算盘介绍布料的声音混作一团,偶尔能见腰间挂满装饰的舞娘路过。怎么看,此处都是一副繁荣之景。


    薛蕴容挑起车帘,市集尽头浮现出净观寺的轮廓,这便是他们的目的地。


    净观寺的钟声准点响起,马车伴着钟声稳稳停下。


    步入寺内,寺内僧人行色匆匆。秋眠拦下提着扫帚路过的僧人,向他问询供灯事宜。僧人简单回应了几句,便示意秋眠随他去寻方丈。


    薛蕴容站在一侧,暗自打量着这座寺庙。与建康佛寺截然不同的是,净观寺庙宇多用大块砖石垒成,佛塔也建的极高,争做寺庙透着一股厚重、古朴的气息。


    没过多久,秋眠带着方丈来了,众人跟随方丈前往供灯的正殿。


    正殿石像巍峨,檀香被点燃后升起袅袅的青烟,模糊了佛像的轮廓。


    薛蕴容挑了三根细长的檀香,就着烛火点燃插-入香炉中,随即下意识按照在建康佛寺的礼俗行动。一旁的越承昀跟着燃香施礼后,又从一边取来三根拿在手中。


    迎着薛蕴容不解的目光,他将香插-入炉中:“北地佛寺许愿,据说头磕的越响越灵验。”


    “少时我随阿母在德州上香时,她教我的。”


    不等薛蕴容有所反应,他已撩袍下跪。


    “佛祖在上,伏愿陛下圣体康健,龙体安和,福泽万民;愿太子殿下聪慧天成,福寿绵长;最后愿我家阿容,诸事无忧,万事顺遂。”


    他每个动作都无比虔诚,因此响声也格外大。几下跪拜后,越承昀额前已红肿一片,最中间还隐隐渗出血丝。


    “你……”薛蕴容惊住,手指下意识要去碰他的额头,却又快速收回手,“你怎不告诉我,若是刚刚因为我的举动不灵了可怎么办?”


    明明是心有触动,但此刻她却没来由地生出一股闷气。


    听了这话,越承昀弯了眼睛。


    “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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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不知者不罪,你非北地人,自然不知此处佛寺的规矩,是以刚刚所做已算周全,佛祖看得到。可我在德州长大,自然知晓,因此磕头一事我来做。”


    “夫妻一体,我所做便是你所做。”


    看着面前神情认真的男人,薛蕴容愈发气闷。也不知在气什么,此刻看见他额间便更加心烦。


    她咬了咬唇不再看向他,转头吩咐松闻:“你去将车内的药箱取来。”


    在廊下简单处理完伤口,抬眸看见几个僧人挑着大筐路过,有个侍从模样的人正跟着说话。


    一旁的方丈见状解释道:“快到净观寺施粥的日子了,众僧这些日子正在准备,那个侍从是韩氏的人,这些年的施粥、修补佛塔都是他们出资。”


    说完,方丈又念了一声佛号,显然感念至深。


    真定韩氏,久居此处不出,朝堂中也未见韩氏之人,因此显得分外神秘。


    薛蕴容若有所思地看着。


    忽然,一个衣衫缝满补丁的孩子从角落窜了出来。他一把抓住僧人筐中的几枚贡果,胡乱塞进怀里便要跑。


    “这可不行,快拦住这孩子!”一众僧人旁的一个穿着富贵的侍从急忙大喊,“这是韩氏特意寻来的贡果,就等着过几日修建佛塔时供上呢!”


    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僧人去追,俨然一副气急的模样。


    不一会儿,那孩子便被揪住。侍从紧紧攥住他的衣领,上下打量着他。


    “你是何人,家住哪里?怎么偷东西?好大的胆子!”


    在他急急发问中,方丈和薛蕴容等人快速走到他面前。


    “这孩子我倒是瞧着眼熟,似是城东卖竹编家的。”方丈仔细思索,向侍从解释,“我也许久未见他了,许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才使他一时犯错。”


    听了这话,侍从抓住小孩衣襟的手更紧了:“方丈,这孩子我先带走了。我们郎君说了,遇到此事不必告诉他,自行处理即可,我都有经验了。”


    看这架势,似乎余怒未消,想起先前所见的世家子弟做派,薛蕴容不免有些担心。


    刚欲开口,方丈拦住了她,似乎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施主不必担心,韩氏不是那般人。”


    *


    出了净观寺,想起刚刚那侍从趾高气昂的样子,薛蕴容仍旧不放心。她唤来秋眠:“你且去看看。”


    秋眠也不耽搁,牵了匹马匆匆离去。


    过了片刻,秋眠喘着气回来了。


    “殿下,我一路跟着,那人去那孩子家中又带出了几个更为年幼的孩子,竟是到了慈幼局。”


    秋眠平了平气,将所见之景一一道出。


    “我等人走了,又向附近街坊打探,才得知真定诸多慈幼局皆是韩氏所建,料想那孩子必定无虞。”


    说完,秋眠也有些惊讶。


    从南至北见了那么多世家,大多高调异常,族中子弟不跋扈已是好事,韩氏这般的甚是少见。


    “是我狭隘了。”


    君子持心如镜,明而不耀,大抵如此吧。


    她喃喃自语几句,舒了口气,转身吩咐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建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