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天字号:阿官(5)

作品:《傩乡纸师

    正月十三是上灯,家家户户都要买灯。


    沈家新店也早早挂上了一排方位正好能迎接喜神的龙灯、凤穿牡丹灯和虎头灯,这些灯笼都是小翠亲自扎的,她觉得红的比白的好看,准能扫除整个上海老城区上空飘散的心绪满怀,各自神伤。


    “小翠……小翠你在哪儿?茶叶蛋有没有关火焐一焐?”马氏从楼上问,小丫头片子抓紧围裙擦手,立马就从洗衣凳子上跳了起来,“诶!我给忘了!来了奶奶!你一个女人家带着身子,千万别下楼梯来跌跤!”


    马氏答,“那你慢慢来,忙不过来要叫我哦。”


    就在去年,小翠和奶奶马氏因为“除妖”有功被政府嘉奖搬回了上海南京路。


    回家后,大家起初都不敢说话了,可没过多久,又有磕牙的声音讽刺起马氏的运气好,死了一个男人换来那么大一间纸扎铺,又嫉妒报纸上把马氏夸的天花乱坠,说什么她是万千慈悲尊圣母,修我泱泱三善根!唉,再风光无限,还不是一样成了寡妇?


    小翠每次听到,都会拿起笤帚,插着腰臭骂街坊,谁敢在奶奶耳朵边上放屁,她就往这家人的门口倒马桶。可惜沈家这刁蛮小丫头今天也没工夫巡逻弄堂了,因为她们家中有客人来。


    今天来的人,像两个道长。


    马氏支开了小翠,让她去厨房给亲哥哥马道长和另一个中年道士煮一锅红枣莲子汤和茶叶蛋,估计怕小翠太闲又跑出去找碎嘴子打架,她要求小丫鬟再加上自己近期在吃的妇科金鸡补血颗粒,一碟猪油玫瑰年糕和桂花酸枣糕。


    小翠蹦蹦跳跳返回小厨房,麻利地关上门,她料理好茶叶蛋和糖水,才搓起糯米粉团子,只见她往小盆里放上了香喷喷的猪油,玫瑰,核桃松子和冰糖块。沈樵以前在世的时候,一家三口总是站在一起做时令糕点,老爷会做纸扎,会画画,他每次都亲自设计各种印子图案,把马氏哄得很开心。


    这令人不得不哀伤起来,小翠想做人和气精明的沈家老爷了,她觉得马氏也一定也是如此。


    可由于今天家里有客人,小翠没有往下多想,但是她并不知道,屋子里面的马氏正在哭。


    直到那名茅山来的正统道士说完了宣家母子被害的旧案卷宗,马氏才看了一眼沈家堂屋摆的丈夫遗照。


    名为青峰道长的白须老真人坐在家里的红色丝绒沙发上,他注视马氏的眼眸欲言又止,马道长明显也是坐立不安。


    “妹妹……你想骂就骂吧,千万别憋着……”亲哥哥说。


    马氏长叹口气,索性闭上眼睛,却发现泪水怎么也止不住,疲倦感浓重的旗袍女子仿佛被命运打了一个耳光,因为就在刚刚,面前的两个道长告诉她,绍兴去年的命案原来不是谁本来就害谁,是一群平常人之间阴差阳错的会面,是一场封建礼教和大时代压迫底层酿成的悲剧。


    她为何会这么说。


    源于这名真正的道长带来了那个妖道张仙人被几十个百姓联名揭发的可怖罪状。


    二十年前,张道士打着驱魔的名号四处招摇撞骗,生生奸污了二十多个少男少女。


    他把他们的生魂封死在瓦罐,炼制成“鬼妓”供给各路行商亵玩。


    民国年间战乱时,确实有很多寺庙和尼姑庵会背地里从事勾栏生意,民间故事中的《聂小倩》描述的正是这种恐怖的鬼妓生意。


    据乡民们说,张仙人的小道观里头每天晚上都会传出鬼女们被逼着弹唱的淫词艳曲,活像西游记中的血红色蜘蛛魔物巢。


    可怜那群鬼妓们生前受苦挨饿,死后饱受屈辱,可以说,这个魔窟简直是地方一害了。


    后来有一天,张道士抱回了一具死在绍兴古镇的少年尸体。


    亲眼见过这尸体的人后来都说,那白发少年可真是一具世间难得的骨肉皮相,他垂手躺在棺木里像仙桥灵鹤,通透见骨的肌肤泛着珍稀玉瓷的青白,姿容气质不仅继承了母亲白氏,被活活淹死的不腐阴尸还源源不断散出梨花的香气。


    他做尸体的香艳之处更甚从前,张仙人自然格外青睐。


    这个糟老头子将其用前朝墓葬挖出来的金缕玉衣裹尸为俑,让他嘴含玉蝉,靴底踩花。


    他自己一天天的道德经也不念就抱着宣家小公子的艳尸等着“复活”。


    张仙人本以为能驯服宣婴为自己所用,却不想厉鬼少年在睁眼一日当即反杀了他,甚至将其勒死后放跑了所有鬼女和娈童。


    老道士暴毙,他的魔窟落得树倒猢狲散,道观便彻底荒废,唯独留下几本道教邪术被宣家小少爷捡到了手。


    刚好宣家小少爷决心报复生父宣庵庭,他就找出其中一门献祭了血肉白骨和脏器。


    乱用巫法注定是没好结果的,宣家小少爷的结局有所注定。


    可在此事上真正错的是一个人吗?不,错的是整个黑暗时代,是人们依旧走不出封建社会的思想,是千千万万的重男轻女者,迷信害人者,背信弃义者,卖国求荣者。


    他们可以预见未来有一日,日本人一定可以被赶走,但是中华民族要复兴,中国人就不能任由张道士这种恶棍有机会再出现。


    讲到此处,青峰道人对马氏拿出一堆留下血淋淋手印的活人赊魂契约:“夫人,我和你哥哥马道长来找你,是觉得该把全部的真相告诉你。”


    马氏闻着楼下即将煮好的元宵,低头看着桌上的纸,手伸出去的动作第一次这么慢。


    可她对活人赊魂再有耳闻,也被接下来眼前的字字句句弄得鸡皮疙瘩差点落了一地。


    【请华夏巫神‘獬豸神’降临我身,信徒宣婴甘愿以双脚换取傩力】


    【请华夏巫神‘狎鱼神’降临我身,信徒宣婴甘愿以右臂换取傩力。】


    宣婴就是宣家小公子的名字,在他写的这些魂契的后面光是名有姓的巫神名字就有狻猊、行什、骑凤仙人、旱魃、饿鬼之母大黑佛母……


    因其立下毒誓,不报母仇,誓不罢休,他炼化为人皮傩后,便带着上百个饿鬼道的婴儿来到了古镇。因为活人做鬼后不吃人肉就会饿死,宣婴必须因为业力而麻木地吞噬他人的魂魄,所以他不断地剥走人皮,最后被马氏收服本身都是不受他自己控制的。


    马氏于是问:“所以你们的意思是,宣婴虽然被封印了,但他永远不可能被任何人杀死?”


    “是,宣婴目前还能听见外界的声音,而且……按照我和马道长几次尝试超度他的结果来看,他僵硬的尸身并没有任何求生欲,是一些解不开的民间巫术在强行复活他的人皮俑……”


    青峰道长讲到这里,很是佩服这名夫人的坚毅勇敢,也对宣家小公子的事情颇为左右为难。


    犹记得他们门派最初发现其单名一个婴字时,派中一位老道长曾说,婴是孩子的意思,想来得知儿子落到这种下场,起这个名字的白氏才是世上最伤心的娘啊。


    他于是就下山帮这个忙了,他想告诉马氏,宣婴的作恶从来不是本意,按照道家的观点,宣家小公子应该被度化超生而不是被打散生魂坠入地狱,马氏的哥哥马道长也是这么觉得的。


    马道长看了看妹妹,叹了口气:“妹子……妹夫走了,但你身后还有娘家,你不妨带着小翠回嘉兴老家吧。”


    她从嘉兴赶来的亲哥哥马道长牵着妹妹的手似乎有心无力,马氏对宣婴的恨意不是谁都能懂的,她的人被丈夫的死折磨得一下子衰老疲惫,已经没有再多力气状告到地府。更何况即使地官同意她跑去杀了宣婴,从前陪伴她深夜做女红的好夫君沈樵也回不来了。


    可说来也怪,马氏也没有找地府再追究谁的责任。


    她亲自走阴,替沈樵死于巫蛊的灵魂摆渡,眼见亡夫彻底进入了活人轮回转世的下一世才写了一则书信给亲哥哥。


    “中国人有中国人的信仰,中国人有中国人的义气。”


    “罢了。”


    这两个字,可谓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可这个故事要是能这样子迎来落幕,或许所有人都不会迎接接下来的变故。


    一年后,有一具被驴蹄压不住的活尸跑了的事传到了外界,是的,他就是宣婴,被马氏小翠降伏后没办法杀死就算了,这个厉鬼竟然又一次换了新皮囊。


    他是被谁从棺木揭开黄符放掉的?


    当时没人知道。


    逃走的他也不再藏着,还顺带处理了生父搜刮的民脂民膏。


    他最喜欢用的一张皮囊也只有绍兴血案的亲历者见过,于是他就用那张让人万劫不复的脸与文人墨客们堂而皇之站在一起,他穿着卡其色套装衬衣长裤,驼色报童帽搭一条围巾,颇有民国贵公子的派头,但是孩子气的天真面孔一点也没变。


    报纸上还给出了他对传度中华民族正教所做出的贡献力量。


    【“兹有海外匿名人士宣先生,为南京博物馆送上国宝级文物若干。】


    【“其含景德镇皇窑陶瓷艺术博物馆陈列的乾隆粉彩花蝶纹盘、乾隆广彩仕女图盘、乾隆广彩花卉纹盘、乾隆广彩盆花纹盘、乾隆粉彩孔雀牡丹纹六方盘、雍正粉彩仕女图盘、乾隆粉彩莲池鸳鸯纹盘、雍正广彩雉鸡牡丹纹盘、乾隆粉彩鹿鹤同春图盘…”】


    位于千里之外的道教七十二圣地道场,一个道姑端坐在香火鼎盛的三清殿,这条报纸上的历史新闻被她带五帝铜钱的手掌合上了。


    外人不知道,她就是跟随哥哥修道之前的马氏。


    如今的她已经化名慈心道姑。


    今日偶然从镇江香客们给的报纸上看到了老熟人的报道,她的心情依旧是八个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早在她当年逃出安昌镇后,她的心脏对世间万物再无牵挂,也学会了放下人间仇恨,此刻她对着纸上的模糊鬼脸,轻轻地叩问所有人:“我已经走出来了,你又何时能超生,厉鬼宣婴?你至今还在执着寻找什么?”


    恐怕只有一个戏文能解释了,绍兴的《目连救母》,讲的不就是一个儿子为救母亲宁愿徘徊在地狱里头吗。


    人间苦海无涯,宣婴要找的不是一个彼岸,是他娘白氏的魂魄。


    马氏看明白了,偶尔同情他的手落在生命里的最后一丝执念上,目光像是静静等待着一百年后,这满满的怜悯之心,是一个母亲,祖母和太祖母的诚恳温柔。


    这个名叫马志芬的女子历经近代史的浪潮,经历了与丈夫的生离死别、侵略战争、送孩子回娘家后毅然出家等等。她一路流浪于大江南北,终究是看破了许多事情。


    去世之前,她在一本蓝色单线本日记上尽量细致地记录了她自己一整个跌宕起伏的人生。以此留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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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给她送回嘉兴的双胞胎儿子,最后也要献给了一个还没见过面的后人。


    这个孩子早就有名字了。


    日记的落款处,写的正是一百年后的沈选收。


    当日她得知宣婴的故事后一夜没有能睡着,家里面的“阿官”却显灵,并在梦中告诉了她一件事。


    【“马氏,你夫家命中注定有这一劫,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是可以成为母亲,祖母和太祖母的人,你现在腹中已经怀着一名遗腹子,这个人的后代会超越沈樵,我还可以送你一个名字。”】


    早知怀有身孕的马氏大哭,她克制悲痛,连连磕头问:“您算到的……名字叫什么?”


    阿官答:【“沈选,神选之人。他会在一百年后的某一年,二月二十九寅时出生。”】


    马氏不哭了,点头说她记住了,阿官确实更欣赏这个女性凡人身上的冷静隐忍气质,所以“祂”又主动说了一次卦。


    “祂”还第一次喊出了这个妇人的完整闺名。


    【“马志芬,宣婴和你沈家的关系不是孽债,是你们和他之间的造化,一些因为他而源源不断到来的福气还在后头,我姑且告诉你,这个沈选一定会出生,同时在那一年,世上还有三个异鬼会一起出生,它们是上古神族颛顼氏的三个儿子,在我的时代因为各部落战祸变成了异鬼,它们三个,其中一个住在江中变为虐鬼,一个住在山谷中成为魍魉,最后一个隐藏在每个人家中的屋角,但你家的这个孩子一定会继承“傩”的能力,他也会帮助宣婴的灵魂成功逃出饿鬼道。】


    【“他们未来再需要召唤我时,你可以教二人写下我的名字,方相氏。”】


    也是在那一日,传奇女天师马志芬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偷偷买了一张南京车票,变卖家中珠宝,去买通义庄看守偷偷找到宣婴的尸体,并且在揭开那道黄符的那一刻,她留下了一道母亲的符咒。


    那是道教泰山奶奶庙中求来的灵符。


    传说泰山奶奶又名碧霞元君,平生最袒护孩子。


    自十几年前那名绍兴桥边取水给母亲的少年失去了遮挡他头顶的黄油纸伞。阿母二字,也化作古镇冲入淤泥涌口的春草、桥边老化湮灭的烟囱,成为了他再也不能喊出来的名字。


    一百年前的马氏当时就这么看着长发少年,轻轻地擦拭他眼角的血泪,说:“我给你买了连夜逃走的车票,一个时辰后,你必须离开这里,我要求你去南京城想办法解决屠杀者冤魂徘徊夜间的问题。你不许再做鬼,你必须做人,义无反顾帮其他苦命人,不做到就等着我再收你。”


    “但你也不用怕,从此以后,道教的泰山奶奶会成为你的干娘,因为你的名字,是她老人家会一辈子偏心的……阿婴。”


    “也愿一百年后,你能活成你的名字,我丈夫的姓氏,年年来我坟前报佳信。”


    棺材里静静平躺的宣婴仿佛真的也听到了。这个道袍少年傩人一直都对超度仪式充耳不闻的手指头剧烈波动着抖了抖,可是他力尽而僵的尸身苦无苏醒过来的对策,只能拜托窗边的一支支红梅花苞恣意地怒放,凋落,在整个民国时期的上海冬天盛开。


    白色的丧服和纸鞋让他的脸色调统一,面门覆盖的镇魔黄纸却慢慢地浸透出两行清泪一样的水痕。这些泪水悉数落在他的面庞,把纸都哭皱起来像一片片宁波云片糕。


    那是马氏在少年魔化后吃人状态时从没看见的伤心欲绝。他的心仿佛被掏空,关闭大门的心房在静默的哭声中说着此起彼伏的故事。


    他在对着大地,对着母亲,对着送他盘缠车票的好姨娘马氏哭诉这一生的孩子委屈。


    他也将永远不会再变老,替所有人活在1949年的上海了。


    ……


    与此同时,一群鸽子在哨子声中起飞,在南京西路弄堂里的南麓依旧沉淀了上海市的冷暖自知,东街阿婆刚刚来买金银纸,纸扎铺的亲民价位依旧吸引着穷人,小翠现在正在准备绍兴风味的晚餐,她的耳朵听到外滩一号的游轮声、巨鹿路的教堂敲钟,还有抵抗列强的学子们在街上游行示威。


    可不巧了,这读的就是她们绍兴人写的书。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


    “歪歪斜斜的,每页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


    “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


    从那以后,绍兴傩仙成了民国最出名的床头鬼故事主角。后来,这张人皮彻底消失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有人说,它被当局撤退时带去了海峡对岸,有人说它还在浙闽交界处,人皮傩的下落也成了民国末年民俗传说中最后的一个悬案。


    物换星移,人事代谢。


    1949年。人间准时来到激动人心的历史拐点。


    渡江战役拉开。


    公元184年,太平道教主张角喊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同时他告诉百姓,帝不亡,天下人亡,唯有帝亡,才能让天下人生。


    延安山头,伟人的声音拉响了全国电报,也宣布帝国主义时代正式结束。


    “中国人民百万解放军战士们。”


    打过长江去!


    解放全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