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三十一章
作品:《房玄龄初恋记事》 夜里,罗川又下了雪。
天色黑沉,铅云低垂。细碎的雪粒簌簌而下,打在枯枝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大地一片素白。
卢沅芷将带出去的卢家人还给卢承基。死伤一半。
她垂着头,深感愧对阿兄。
卢承基叹了口气,倒是没多说什么。轻拍了拍卢沅芷的肩膀。“他想利用我们卢家倒没什么,只要你喜欢,肯对你好就行。”
卢沅芷慌乱地抬头。“不是郎君……”
卢承基淡淡笑了下,语重心长道:“小妹,你不明白。你生来就是这个姓氏,所以你感觉不到。我们范阳卢氏,是顶级名门,不然他房玄龄今天为什么如此维护你?”
卢沅芷说不出话。
卢承基不客气道:“你看你自己都说不出来,你们连房都未圆,何来感情呢?”
“不过小妹你不必担心。只要卢家在一天,房玄龄便不敢怠慢你。”
回到官舍,卢承基的话丝丝萦绕在耳边,卢沅芷打发小楷离开,脑中一片空白。
曾经的心动骤然化为秤砣上的利益,在她心中重重一锤。
她想反驳卢承基的话。但,又寻不到什么理由。
对啊,房玄龄凭什么会喜欢她呢?他对她的照顾,不过是看在身份上。
卢沅芷独自行于雪地上,呵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挂在睫毛上,将视线染得朦胧。
手中的暖炉早已凉透,指尖冻得发红。
她固执的朝房玄龄书房走去,不曾回头。
不知等了多久,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卢沅芷转过头,裙摆拖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很快被新的落雪抚平。
“郎君。”
这一声不轻不重,恰好在落雪时能听到,又不会惊扰到这些雪粒。
房玄龄闻言动作一滞,缓缓转过头。四目相对,一片素白中,女娘的眉眼,分外鲜明。
房玄龄拧了拧眉。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他不知卢沅芷究竟站了多久,严冬的雪天实在寒冷,他怕卢沅芷感染风寒,赶紧上前抬手想试试温度。
卢沅芷扭过头避开。
他察觉到她的僵硬,没有再试。收回手掌,轻磨着骨节,柔声问:“这么晚了,怎么不进屋歇着?”
卢沅芷:“不急。”
身姿娉婷,气质柔弱。根本不是能挨冻的身子。
偏偏透过那坚毅的身影,隐隐能瞧出几分风骨。
房玄龄有些无奈。
卢沅芷又问了一句别的问题:“郎君今日一直未归,是在怪我去育婴堂吗?”
房玄龄觉得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风雪几乎将卢沅芷打透了,她耳垂和鼻尖通红一片,湿意明显。现在最该做的,是回屋暖和一下。
“我们回房说。”
卢沅芷没动,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继续问:“今天下午郎君生气到底是因为阿兄知晓我们房中事,还是…因为和离?”
房玄龄一怔,以为自己幻听了。
以卢沅芷的性格,不该如此咄咄逼人才对。
他本能觉得不对劲儿。卢沅芷先是自己出门去救李四娘,现在又堵着他问一些似是而非,莫名其妙的问题。
房玄龄伸手去探卢沅芷额头,这次她没有再躲。
但寒冬的雪天,裸露在外的皮肤哪有不凉的。碰触到的一瞬间,他竟分不清是他的手凉还是卢沅芷额头更凉。只能目露担忧。“娘子,你可是病了?”
“我没病。”卢沅芷此时脸色已十分难看,她欲言又止,半晌,似是下定决心般,开口:“郎君,身为卢家人,我确实可以帮到你。”
房玄龄瞳孔猛地一缩,感觉卢沅芷说的应该不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但仔细回顾下前两个问题。他又觉得,意思很明显。
一时之间,他面色阴沉沉的,比天色还暗。“什么意思?”
“我.....”卢沅芷嗓音带着颤抖,搅得声音细碎听不清楚。
但几乎是立刻,她就找回了自己的思路。
“郎君从那天质问萧铣的事后便一直疑心于我。尽管我以命证明清白,一心一意侍奉郎君,也未取得您半点信任。那也许因为我有别的身份是郎君需要的。我愿意相助郎君......”
房玄龄一直看着卢沅芷,听到这禁不住冷笑一声,打断她的话。
如此逻辑缜密,语气平静的陈述,真是好有头脑。
他真是被气笑了。忍无可忍的质问回去。“卢沅芷,你究竟把我房玄龄当什么人?”
雪下更大了。寒风凛冽,吹得卢沅芷禁不住后退两步,她小脸白得过分,几乎要与漫天的雪绒融为一体。
房玄龄咬紧唇瓣,步步逼近。“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拿婚姻做登云梯的小人是吗?”
卢沅芷说不出话,拼命摇头。
“当初退婚是你不肯,和离也是你不肯。如今却说我攀着你卢家,利用你是吗?”
“我说你今日你为何去救李四娘,原来是跟我邀功?你想如何呢?让我多谢你们卢家?”
“卢沅芷,你的把戏真可以。只不过找错了人。我可以最后告诉你一句!你和萧铣有什么我房玄龄一点都不感兴趣,听懂了吗?”
房玄龄不知何时走远,卢沅芷后知后觉打了好几个冷噤。
她没有,她不是那个意思。
她去救李四娘是想偿还李四娘的恩,想帮房玄龄。她那么说只是自己在表忠心,让房玄龄知道,尽管他不喜欢她,只是利用她,她也可以接受。
可,为什么房玄龄会那么说?难道不是利用吗?
那为什么一直疑心她,不愿跟她圆房,还没有和离的意思?
卢沅芷软了身子倒在雪地上。
她想,阿兄好像有一点说错了。面对房玄龄,她的身份完全不够用,总是在搞砸。
翌日,天光大亮,雪下了一夜,温度骤降,官舍几个主子又多添了几个炭盆。
氤氲的热气中,李四娘醒了。
据她讲述,贺家育婴堂原来做的是人肉交易。
所有买卖都打着收养的名义,幼女卖给达官显贵玩弄;儿郎便卖身体各个部位。
世间有一种说法叫“吃什么补什么”,虽然并没有准确的依据,但很多达官显贵相信这个东西。
不止罗川,整个太原很多贵人都会在贺家买这种东西。
这就是贺家为什么非大姓,非氏族却能牢牢站稳脚跟的原因。
这次李四娘之所以会暴露,是因为心软,伸手救一个被阉割的儿郎。她听那个儿郎说,他的心脏也被卖了,只不过贺家不想浪费别的身体部位,打算多卖几个一起出货才留到现在。
育婴堂本是收留无法存活孩童之处,结果却是最大戕害孩童的地方。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饥荒灾年,确实有传言易子而食的故事,但谁也不理解,竟有人花钱专门买这东西来吃。
这已经不是正常人能考虑的想法了,趋近于扭曲,病态的观念。很难想象,碧空白云下可以诞生出这种包着人皮的牲畜。
那些幼女,可能身量都没长开,真被磋磨完估计活不过三个月。
卢沅芷光听着就有些生理不适,一天没吃饭。
加上昨夜吹了冷风,嗓子眼痒的很,几次轻咳出声。
但房玄龄这次是真的恼怒,从头到尾连眼风都没扫过卢沅芷一次,丝毫不关心。
李世民说得益于卢沅芷之前说过不追究从犯的事。个别乡绅已经松口了。比如曹家,第一个谈条件,想用育婴堂犯事铁证换曹家摘出来。
李世民和房玄龄商量后决定,反正朝廷现在用得着李世民,罗川这几个人怎么往上捅都是徒劳,直接让他们将兼并的土地吐出来,配合新政就留下,不配合就直接杀,简单粗暴。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拳头是所有硬道理。
房玄龄一开始还担心照这个杀法,罗川将无人可用。
毕竟六曹佐官、录事、典狱、博士,众多胥吏,每个都是乡绅的人。
但,萧铣有人,而且,妥协的乡绅也很多。
只可惜,李世民已经没时间看着罗川变得更好,他需尽快赶去上谷,平定叛乱。
而造成这一切结果的卢沅芷,也没有追踪这些后续。
她生病了,病得厉害。
好不容易能起床,几次想找房玄龄解释,都被无视,实在没心思再插手这些公事。还不如让人多看顾看顾李四娘,那晚也不算白跑一趟。
偌大的官舍,最后只剩下房玄龄和两个养病的主子,卢沅芷和李四娘。
熬了好几天。最后卢沅芷干脆破罐子破摔,取来已经看完的《竹书纪年》,让房玄龄去还书。
旁门左道走不通,就硬刚。既然怀疑她和萧铣的关系,那就把这段关系摆在房玄龄眼前。她婚后跟萧铣没有任何暧昧联系,她行的端,坐的直。
卢沅芷虽然性子软,却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算好时间堵到人,她一路快走,气喘吁吁到房玄龄对面。
房玄龄依旧冷着脸,转身离开。却被卢沅芷一下拽住衣摆,硬控在原地。
她呼吸急促,小声道:“此书我已看完了,是来请郎君帮忙还书的。”
房玄龄身子一僵,眼神凝固在书上,面色难看。
这本书!是萧铣的!
他觉得当初的自己蠢透了。竟然还眼巴巴去找萧铣借书给卢沅芷看,这跟多此一举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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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着眸子接过书本,视线不可避免落在卢沅芷冰冷的指尖上。
看起来很冷,冷得发青。
官舍里的人都知道她病了,病了还往外跑!不让人省心。
房玄龄下意识后退两步,保持跟卢沅芷的距离。
表面上看起来是不想跟卢沅芷有任何关联,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在害怕,怕自己会心软。
会忍不住伸手握住那指尖,替她在严冬中保留一点温度。
卢沅芷不在意房玄龄是否回答,自顾自问询:“郎君,‘昔尧德衰,为舜所囚’是真的吗?《史记》中记载的明明是尧舜禅让。”
房玄龄瞥卢沅芷一眼,很想问问《史记》是哪来的。但转念一想,觉得还是不能跟她说话,免得犯糊涂。
当即收敛情绪,准备离开。
可他忘了,他衣摆还在卢沅芷手里攥着。
柔若无骨的指尖,其实一点气力都没有。偏偏房玄龄就像被掐住命脉一样,硬生生挪不动脚步。
他忍无可忍。“卢梦清!耍上无赖手段了!”
卢沅芷“噗嗤”一声笑出来。“郎君,你总算跟我讲话了。”
这话听着像撒娇。
苏合香气徐徐吹进鼻腔,房玄龄转过头。欺霜赛雪的巴掌小脸,笑语盈盈望着他。想不注意都不行。
卢沅芷说话时,耳边坠子微微颤动,折射着阳光,明明灭灭。
就像他的心情一样,起起伏伏。
房玄龄负手而立,避开卢沅芷视线,软下眸子。
其实,卢沅芷的性子他是知道的。没准她是听信了别人的谗言,一时糊涂。
如此想着,等房玄龄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卢沅芷卧房。
他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顿时有些气急败坏,细长眼尾泛出薄红。“不是让我还书吗?”
“郎君急着还书?”
房玄龄觉得卢沅芷真的变了,变得蛮不讲理。“明明是你让我还!”
此言仔细听,甚至能感受到其中的委屈。
房玄龄闭紧唇瓣,恶狠狠的想着。果然!他就不该跟卢沅芷说话!一说话就被人牵着鼻子走!
不是觉得他功利,成婚只为了利用卢家吗?那干嘛还凑近讨好他这小人?
卢沅芷不知房玄龄这一番心理历程,好脾气道:“是是是,是我让的。只是没必要那么急,郎君好久不跟妾身说话,妾身想留郎君一晚。”
最好能圆房,直接怀上子嗣,这样之后她也不用把心思放在房玄龄身上了。
房玄龄重重咳了几声,看起来吓得不轻。
卢沅芷连忙端起水碗递到他唇边。“郎君…”
话还未说完,房玄龄慌乱地起身,拿着书跑了。
卢沅芷一怔,莫名有些不知所措,怎么又是这样?
当晚,明月高悬,书房内,房玄龄沐浴完,穿着一身月白色亵衣坐于案桌后。
手里的书翻了几页,但真正被他看进去的字,却没几个。
视线情不自禁瞥向案桌上的漏刻,眼见刻度已过亥时,他眉心微微蹙起。
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开口喊人进门。
二宝走后,外间候着的人变成三羊,他听见动静立刻进入书房,拱手行礼。“郎君有何吩咐?”
房玄龄攥了攥手中的书,垂着眼帘,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今天娘子没遣人来问?”
三羊才来没两天,不懂具体情况。
但娘子来问好多天,郎君都硬气的不去。现下人家不问,他反倒想去了。内心想笑又不能笑,憋得腮帮子发疼。
淡淡回了句。“没问。”
见房玄龄没回答,他善解人意地加了一句。“郎君今儿要回正屋歇息吗?”
房玄龄抬起头,恼怒道:“谁说要去正屋歇息?”
三羊垂下头。“好的,郎君不去。”
房玄龄:“……”
他也没说不去…
房玄龄放下书,揉了揉额角。焦躁的情绪没缓解半分。果然他不能和卢沅芷说话。举起茶盏欲饮却发现茶早已经凉了。不是他最喜欢的温度,甚至不是他喜欢的阳羡茶。
出走正房后,他喝的茶就没适口过。
马车那样颠簸,卢沅芷都能恰到好处让茶温度适宜。现下罗川环境如此安逸反而喝不到!
思及至此,房玄龄白了三羊一眼,看得三羊莫名其妙。
“郎君还有何吩咐?”
房玄龄有些烦躁。“什么都没有,你下去吧。”
“是。”走到一半三羊猛地想起一件事,连忙禀告:“郎君,下午您不在书房时,萧主簿来过一次,说有要事相商。”
房玄龄瞬间捏紧手中的书本!他有个屁的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