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匀带着他们穿过好几个路口，终于有了些许市井之气，这里的屋檐并未挨在一起，唯一的共同处便是全都残破不堪。


    茅草屋在朔风中摇摇欲坠，只能牵强遮住落雨，四根木头柱子饱经风霜，布满腐朽的划痕，却支撑着整个房梁，而外屋也称不得庭院，不过是随意一块空地，被参差不齐的半圈篱笆靠墙拦着。


    他们犹似来晚一步，僻陋狭小的岔路口站着不少精瘦结实的男子。


    白布掩面，柩车送葬，这时气氛寂然而肃穆，有人已是素衣缟裳披麻戴孝，观众人会萃的位置正是他们要去的地方，壮匀一看声色俱厉，丢下装着各种草药的背篼，便直奔人群。


    他模糊的话音响彻四周，或许是太过悲痛，竟蹦出了只字片纸，这回林清玥听得格外真切，他是在喊爹。


    壮匀猛地推起扶着他爹的束腰汉子，泪如潮涌?般滂沱而下，他嘴唇颤抖着，不停地开口说话，但喑哑?的嗓音微弱至极，就像沉闷的砾石坠入深潭，渺若尘埃又毫无用处。


    被壮匀撞开的汉子，竟有些吃痛，可尽管如此他也不怒，反而心怀恻隐地望着这个未及弱冠的男娃。


    汉子拍着他的肩膀道：“算了，人各有命，你爹能活到如今的岁数已是福泽，前几日村里还走了个芳龄二旬的姑娘，岂非更加凄惨。”


    壮匀充耳不闻，紧紧抓着他爹的手，倚着门框的女子面色焦黄憔悴，几乎形容枯槁，她用色调暗沉的手帕擦试着泪痕，柔弱的躯壳仿佛即刻便会随风消逝。


    女子哭泣道：“匀儿松手吧，也好让阿伯早些入土为安。”


    林清玥头上戴的步摇，跟着她逐渐靠近，发出的清脆响声缓缓落入村民耳里，众人骤然瞅见四位外乡客，不禁感到一阵惊恐与不安。


    尤其是看向林清玥时，神情各异，不明白到底为何。


    悲痛欲绝的壮匀陡然起身，朝着杨柯合掌?佝腰像是在恳求，他们正欲离近些，却被挡住了去路。


    壮匀登时慌张地用手挥舞着，一旁的女子诠解道：“他说这些人没有恶意，里面还有个医术高明的郎中，想让你放他们过来，给阿爹治病。”


    汉子略带警惕，他仔细端量着，稍后才道：“就算医术再怎么高超，也做不到死而复生吧，壮匀这小子莫不是遭人诓骗了。”


    杨柯愤愤不平刚想反驳，那女子却抢先一步道：“冯伯伯，你就让他瞧上一眼吧，即便是死马当活马医，也全当是遂了匀儿的心愿。”


    闻言冯伯与几位精瘦的男子，互相使眼色，最终都退了几步。


    掀开麻布，躺在木板上的人，脸色惨白绝顶，双目紧闭，嘴唇皲裂，一团乌黑遍布在整张脸颊上，单用肉眼看去早已生机断绝，杨柯将细针插入老伯的多处脉络中，一番摸索后，他道：“还有救。”


    他空口无凭，众人虽诧异不已，但回过神来却觉极其荒缪。


    等待片刻，杨柯催运法术，所有针身同时飞出，还沾染着浓稠的血污，而墨黑的鲜血从老伯的皮肤里汩汩渗出，一瞧便知不是正常血色，这股强烈呛鼻的气息直往人的鼻腔里钻，简直恶臭熏天?。


    老伯当下的情况与七窍流血相差无几，分外瘆人。


    一切尚未盖棺论定，冯伯就已心直嘴快，挖苦道：“瞧我说的，原本壮老兄还能体面地离开人世，现在倒好，弄成这副鬼样子。”


    这次杨柯竟变成个闷葫芦，一言不发施针救人，瞧他神色应是有几分棘手，其间纵使有人想向前阻拦，可蠢蠢欲动的手在看见楚明愈时，却畏畏缩缩收了回来。


    楚明愈抱臂而立不怒自威，就像楚河汉界般，是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将杨柯挡在身前，便无人敢鲁莽造次。


    但出言嘲讽是不受限的，一位尖嘴猴腮的男子揶揄道：“又是一群招摇撞骗的术士，自称是仙家就不可一世，之前有那么多的奇才嚷着要降服邪祟，到头来还不是身死道消。”


    林清玥声息娇嫩问道：“所以来这儿斩妖除邪的人，全都死了？”


    冯伯抢过话碴，严谨地环顾四周，渲染着一层神秘的氛围，其余的村里人则?凝神静气，犹如将要面临什么不可估量的祸事，他降低音量道：“那可不是，而且尸骸全都下落不明，少说也有上百号人，可想而知这妖邪神通广大，不好对付，况且几十年来村里的人大多生命短暂，便是受其余波。”


    林清玥问了个常人均会想到的疑难，她道：“既然知晓凶险，你们何不迁徙去别处？”


    冯伯一声叹息：“想走的人早就跑得踪迹全无，剩下的这些，祖祖辈辈的基业全在此地，又怎会弃于不顾。”


    说起过往万般不幸，村民们不由悲从中来，就连被诬赖成诈骗小人的杨柯，都无暇多顾。


    几盏灯烛在雨夜里飘悠不定，盛箫握住伞柄撑着一把偌大的花伞，为三人遮挡霏霏细雨，溘然间房檐下敏锐的女子，急促道：“阿伯的手指刚刚动了。”


    此言一出，众人呆愣了一瞬，须臾又蜂拥而至围了上来，林清玥被人推搡着踉跄了一下，好在楚明愈眼明手捷，拉了她一把，才得以站稳脚跟。


    当最后一根银针穿透皮囊，上一刻还杳无生气的人，突然睁眼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吓得围观之人就像激起的水浪，顿时迸溅开来，略显滑稽。


    壮匀语无伦次疯狂呼喊着，缓了片刻老伯终于能开口说话。


    见状，杨柯起身让道，本就虚弱的女子也冒着雨?冲上前，用枯瘦的五指按着车板，壮伯父瞥了眼她，精神不济只呼了声：“芸环。”


    名为芸环的女子温柔敦厚，一阵欣喜道：“当真醒了。”


    实在太不可思议，冯伯等人重新审视着这群锦罗玉衣的异乡客，已不敢轻慢薄待，反倒肃然起敬。


    壮伯父的体温逐渐恢复，他抚摸着儿子的后脑勺，算是一种宽慰，壮匀性情淳朴，知晓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他直接抱着杨柯的大腿，鼻涕似乎还蹭到了对方的衣衫上，壮匀虽然说不清楚话，但懂得用肢体表示感激。


    芸环搀扶着腿脚不大利索的壮伯父，好心讲道：“匀儿是在向公子道谢，他还说等以后长大了，一定报答仙师今日的恩情。”


    杨柯乍然一听仙师二字喜不自胜，竟昂首挺胸，装腔作势道：“我通晓，但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若是真想致谢，可否为我们准备几间歇脚的厢房。”


    芸环有些犯难道：“这是自然，不过此处墙颓瓦朽，简陋不堪，只能委屈几位仙长先将就一晚了。”


    说着委屈一点也不夸张，这逼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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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茅庐确实难以容纳七人。


    正当摇摆不定之时，冯伯已然转变姿态，他另辟蹊径道：“不若我带你们去樊府吧，樊老爷为人和善，一定会妥善招待各位仙长的。”


    听上去樊家应是此地富豪?，他们还说家主樊河延子承父业，虽只有二十七岁，却是福极村的新任村长，至今尚未婚配，?家财丰厚，但从不欺压贫民，算是难得的仁慈之人。


    在芸环姑娘的劝说下，两边都爽快接受，马车一路朝着稍显繁华的集市走去，当地人则披着用莎草编织而成的蓑草，迎着风雨紧跟在车轮旁。


    冯伯作为半个东道主，观眉说眼，讲起了闲话：“各位远道而来的仙长，可是来清除妖邪的？”


    林清玥回应道：“正是，所以还想问老伯，这里的妖邪是如何害人，又是何时出现？”


    不多时，空中又是倾盆大雨，就像天穹破了个洞，无数水柱直抵人间。


    冯伯抹了把脸，才艰难睁开眼，看向这位不到九岁的女娃，的确是个孩子，但是说话的神态却比及笄?的姑娘还要成熟，放在平时足以令人骇目，而现下跟着三位气度不凡的仙长就另当别论了。


    他如实答复道：“何时现身不知，也没人见过他的真容，那妖邪不吃人心，就只是拐走健全的女子，上到孩童，下至人妇，除此以外倒不轻易伤人，不过要是每半个月的冥婚，没有如期举办，妖邪便会肆虐行凶，不论男女，手段凶残至极，还有许多的外来道士，想必也是无人生还已成白骨。”


    或许冯伯话中有渲染的色彩，但内容真假八九不离十。


    杨柯蹙眉道：“听你这么一说，此处的妖邪，还真是阴毒凶横啊。”


    冯伯立即附和：“何止，您不在福极村长居，自是无法知晓其可恨之处。”


    林清玥肩上的外袍掉至手腕，她正在思索些什么，丝毫没能察觉，一旁的楚明愈瞧见后不语，只是冷着脸，将她揽入臂弯，用身体为她取暖，在外人看来，就像家中长者关心晚辈，并无不妥，但知情的明眼人都心有灵犀看向了别处。


    林清玥身躯收紧了些，不过冰凉的四肢在这份拘谨下，竟生出了少许温热，她原本带着沙哑的嗓音，也变得铿锵有力。


    于是林清玥又道：“如果是冥婚，怕是没有姑娘愿意吧。”


    对此冯伯也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并不晓得其中经过：“我们这儿有一座庙宇，香火不算旺盛，而最热闹的时候，就是大婚当天，庙里还有位神秘的住持，总是离群索居，独自居住在村庄的尽头，每个新娘子都是他亲自挑选，我们并不清楚身份。”


    倒是有趣，女子嫁人不知夫君容貌，宾客盈门也不晓新妇为谁。


    没过多久，众人止步不前，轿车稳稳当当停在樊府的大门前，石狮镇宅，?青铜压顶，两侧的红灯笼散发着瘆人的光晕，就像恶兽的双目一般，使人胆寒。


    冯伯三步跨上台阶，用铁环敲击着木门，叮叮咚咚的声响，由近及远慢慢被狂风骤雨掩埋。


    半晌，有人前来开门，一瞧是村里的冯伯就放下了戒心。


    他再一看，身后既有良驹，又有形形色色十几号人，不由问着缘由，冯伯言简意赅说明了来龙去脉，家仆瞟了眼车里的人，便大步流星跑去通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