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渊其人，在整个京城，甚至大黎全境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名人。


    据聆春听夏所说，谢明渊今年二十有五，为当朝丞相谢衍臻唯一独子，自幼便聪慧异人、有神童之称，少时在国子监读书时常于一众王孙公子中拔得头筹，曾被先帝赞为“来日国之栋梁”。年二十时，因才貌俱佳，有“大黎第一公子”之美誉。


    “好吧，他为什么能随随便便闯进来？”姬盈有些惊奇地道，“内廷不是下了禁令？”


    姬子焕望着姬盈，咽了咽口水，不确定地道：“姐你真的不记得了？”


    姬盈斜他一眼：“你想说啥？”


    “啊哈哈……没什么，”姬子焕心虚地挠了挠后脑勺，“我没想到皇姐真的忘得一干二净……谢明渊你小子有好果子吃了……”


    “你在嘀嘀咕咕什么？”姬盈又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所以，他怎么进来的？”


    姬子焕朝向两个宫女。


    听夏会意：“谢公子持有先帝爷御赐的通行玉佩，持此玉佩便可在宫中任意行走。”


    姬盈瞠目：“任意行走？”


    聆春叩首：“是。”


    姬盈：“那他在宫中岂不是如入无人之境？先帝怎会御赐如此重要之物——”


    姬子焕又又又咽一下口水：“姐你真的不记得啦？”


    姬盈：“……”


    姬盈无奈地看向他：“有话直说。”


    姬子焕的眼神上下乱飘：“他……可能有点特殊……不过姐你不想见就不见……哎不过总是不见也不好……”


    姬盈：“……”


    “到底见还是不见？”姬盈斜眼看他。


    “还是见吧，姐你躲不过的，”姬子焕握拳给姬盈打气道，“没事的皇姐，有我在，他不会对你怎么样！”


    姬盈的表情十分难以言喻：“不然他能对我怎么样？”


    姬子焕仔细观察姬盈的表情，面上浮起失落：“好吧皇姐，这下我相信你的的确确是失忆了。”


    姬子焕深吸一口气。


    “谢明渊，就是皇姐你的老相好——或者说，未婚夫啦。”


    聆春和听夏跪在地上浑身一晃。


    “你说什么？”姬盈表情裂开。


    “呃，反正差不多嘛，”姬子焕吐吐舌头，望向窗外，“往常他也经常来找你的。宫里都知道谢明渊是未来的皇夫，再加上那块通行玉佩，他要来没人会拦。”


    姬盈眼神死：“我竟然还有未婚夫？”


    聆春实在听不下去了：“回陛下，陛下与谢公子并无婚约。”


    姬盈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姬子焕补刀：“但宫中人人皆知皇姐与谢明渊交好，要不了多久，皇姐就会娶他进宫。”


    姬盈深深吸一口气，看听夏：“有这事？”


    听夏点点头，看着姬盈恍惚的表情，又连忙摇摇头：“陛下失忆了，此事定然暂缓。”


    姬盈虚弱地一笑：“那看来是真有。”


    听夏：“……”


    姬盈笑得十分勉强：“所以我平常见他……见这位谢公子，都说些什么？”


    听夏叩首：“陛下见谢公子，奴婢们向来远远侍奉，不知内容。奴婢只知道，距离谢公子上次入宫，已经是半月前。”


    聆春默默闭紧嘴巴。


    身为御前掌笔，聆春在御书房外侍候皇帝的次数，比身为光禄女苑的听夏更多。半月前，她惯常侍立于御书房外，分明听得房内二人的激烈争吵声。


    谢明渊自那日后，再也没有踏入过耀宸宫。现下姬盈失忆，提及此事除却节外生枝，并无济于事。


    ——还是不提的好。


    姬盈没有察觉聆春的表情，追问道：“谢公子现职如何？”


    两位侍女被问得默了一声。


    姬子焕大咧咧地插话：“皇姐，你怎么回事。谢明渊若有官职，怎么能嫁给皇姐你。”


    姬盈一怔。


    “宫女们所以称他为谢公子而非谢大人也是同样缘由。”


    “谢明渊，他可是无官身的白衣。”


    …


    “所以这样就好？”姬盈有些紧张。


    “完全没问题，很有天女威严，”姬子焕毫不吝啬地夸完亲姐，又向屏风后指了指道，“我和聆春届时便躲在那后面，万一有什么不对，一定第一时间出来救皇姐！”


    姬盈点头：“等我。”


    肩负了莫大责任的听夏起身开门。门开时吱呀一声，灌进了满室的寒风。姬盈听着轻轻的脚步声，被寒风激得浑身一抖。


    不受控制地，她向来人望去。


    ——满目光华。


    姬盈眯起眼睛。


    再定睛时，眼中只剩一片雪色。面前人长身玉立，墨发高绾，眉目如画，单单只是站在那里，便映照得周围一片璨目，如雾如霞。


    那人望着姬盈，眼中似乎带着一点暖意，只那一点微不可察的暖意，便如春寒化雪般融掉满身冷彻。


    如此人物，便是名动京城的大黎第一公子，谢明渊。


    姬盈望着谢明渊，半晌无言。见谢明渊神情微动，姬盈张了张口，挤出一丝笑容。


    “明渊。”她哑声。


    谢明渊神色一震。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姬盈，优美的凤眼转瞬间亮如星辰，薄唇也似微微染血，在一片雪色中绯如点梅。


    良久，他定定地望着姬盈，微微启口道——


    “盈盈。”


    “什么玩意，盈盈？”屏风后的姬子焕瞪眼捂着嘴道，“他他他他他谢明渊原来胆子这么大？”


    聆春比出“嘘”的手势：“殿下小点声，会被听见啦！”


    姬子焕赶忙做出把嘴合上的手势。


    屏风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谢明渊在姬盈面前跪了下来。十成面君大礼后，姬盈僵硬地看着身前跪着的人低着头，用淡淡的语气道：“臣谢明渊，叩见陛下。”


    “明渊请起。”


    “臣有事请问陛下，暂时不能起身，”那道声音不知怎么有些冷淡，“还请陛下为臣答疑解惑。”


    姬盈：“你说。”


    “陛下抱恙，久久未朝，臣心甚忧，”谢明渊抬头望向姬盈，缓缓地道，“宫内不见外人，宫门紧闭五日，臣不得不用玉佩特权来寻陛下。臣见陛下似乎气色不错，不知陛下所得之病病名为何？”


    谢明渊明明跪着，气势却足够迫人。姬盈一时想不出搪塞的话：“呃……”


    痢疾？


    痹症？


    总不能真说葵水不畅吧？！


    自己与谢明渊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他理所当然得如此熟练啊！


    见姬盈迟迟不答话，谢明渊微微低下眼睛，像是习惯性地先退一步。


    姬盈刚要松口气，听见眼前人用平静的语调道：“陛下是在用这个方法与臣置气吗？”


    “……啊？”


    姬盈有点懵，小声打断：“明渊，你要不还是先起来……”


    “恕臣愚钝，”谢明渊低着头，“臣无法领会陛下的意图，还望陛下指点。”


    谢明渊跪得比自己矮了半个头，仍然脊背挺直、唇角绷紧。


    姬盈默默地伸回想要扶起人的手，话噎在半路。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啊！


    跪着的人反倒一副理直气壮的语气！


    一句似有千言的“盈盈”，还是让姬盈将这一串问题憋了回去。抱着“这失忆真的瞒得住吗”的疑问，姬盈犹豫地道：“呃，明渊……”


    ——你能不能先起来。


    谢明渊的眼睫颤了下，长长的鸦羽在眼下落一片阴影。面上仍谨慎低垂的眼眸，早已泛起滔天波澜。


    “陛下已经五年不曾直呼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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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名字了。”他哑着嗓子道。


    姬盈手指一抖。


    “啥玩意，五年……唔唔……”屏风后传来姬子焕的模糊声响。


    姬盈控制自己不朝屏风回望，突兀地站了起来，咳嗽两声：“咳咳……嗯！”


    屏风后的躁动随之安静。


    姬盈愤恨地闭了闭眼。


    欺君啊！


    一个两个地教她喊“明渊”！


    听听，人家说已经五年没喊过了！！！


    “既然已经叫回了名字，”谢明渊不易察觉地向屏风瞥了一眼，继续道，“盈盈想好了？”


    姬盈：“……”


    什么想好，想好什么。


    “呃，咳咳，”姬盈心虚地咳嗽一下，和颜悦色地对面前还在跪着的人道，“谢公子，请先起来。”


    谢明渊一顿：“谢公子？”


    “刚才叫错了，”姬盈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嘴瓢。”


    屏风背后的姬子焕和聆春：“……”


    谢明渊深深地望她一眼，令人尴尬的沉默过后，他终于起身，神情奇异：“陛下似乎变化许多。”


    “实不相瞒，说来话长，”姬盈迎面对上那双淡褐的眸子，气势骤然弱了几分，“谢公子请坐。”


    谢明渊向后望去：“屏风后有什么吗？”


    姬盈挡住他的视线：“什么也没有。”


    谢明渊淡淡扫她一眼，敛裳坐在对面：“陛下有话慢慢讲，不急。”


    姬盈：“……”


    谢明渊向外喊了声：“听夏。”


    听夏低着头过来：“谢公子有何吩咐？”


    谢明渊把玩着腰间玉佩：“聆春呢？”


    听夏：“……”


    望着听夏发出的求救眼神，姬盈“哈哈”地笑出一声：“聆春……聆春她今日忽然想学茶点手艺，现正在御膳房呢。”


    御前掌笔去了御膳房。


    好吧，勉强都带个御字。


    谢明渊绕着玉佩的手指停了停，又道：“平日最喜粘着皇上的焕殿下怎也不见？”


    姬盈：“……他，也一起跟着去了！”


    谢明渊沉默一下，瞥了眼屏风旁的衣角，缓慢地点头：“殿下甚是好学。”


    屏风后的姬子焕：“……”


    “殿下，冷静，”聆春死命拉着姬子焕的胳膊，压低声音道，“现在出去，就前功尽弃啦！”


    姬子焕颇有些咬牙切齿：“那就再等等。”


    谢明渊转向听夏：“为陛下倒杯茶来。”


    “是。”


    清亮的茶水泠泠地倾入瓷杯，杯中汩汩地腾起白雾般的热气。听夏端了一杯茶到姬盈面前，又预备着为谢明渊倒茶。见听夏动作，谢明渊以手指轻遮杯沿——听夏愣了一下，端着茶壶僵在原地。


    谢明渊手指轻点了点桌面：“放在这里便好。”


    “谢公子……？”听夏不解。


    谢明渊低着眼道：“你为陛下身旁人，无需服侍我。”


    听夏行礼，遂将茶壶摆在桌上。谢明渊自行取了茶壶，又缓缓将面前的茶杯斟满。明玉端方，水流细细，姬盈望着谢明渊斟茶动作，只觉得静谧如画。


    眼前似乎被热气薰得恍惚一片，姬盈连忙端起茶杯，清甘微苦的茶水顺势滚入喉咙，略高的温度激得她眉头一皱。


    放下茶杯，只一抬眼，姬盈便知道谢明渊正望着自己。


    那对浅色的眼瞳中，满满都是她的倒影。


    姬盈张了张口：“谢公子。”


    谢明渊点头：“陛下请说。”


    姬盈叹气，移开眼睛：“谢公子料事如神，我并未得病。”


    谢明渊点点头：“如此便好。”


    姬盈深深呼一口气。


    不出意外，她见到谢明渊震惊的表情。


    “如君所见，我失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