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你快点回去陪家人吧，我这里还有我儿子呢！”李红军摆着手说道，然后就坐起身来穿上了拖鞋。


    “爸！“李书清急忙扶住父亲，却被轻轻推开来开了手。


    “已经两年了，“李红军望着窗外的阳光，声音微微发颤，“今天就让我出去透透气吧。“


    少年闻言便不再阻拦，小心翼翼地搀着父亲，一步步向走廊尽头走去。


    ……


    此时，在厂区门口的门卫室里。


    王大爷是戴着眼镜坐在桌子前，眼前的桌上正摆放着一份打开的工程图，占满了整张桌子，在图纸的上方还写着翻砂车间的字迹。


    他握着长尺反复丈量，又抽出耳后别着的铅笔，在图纸上写上两笔。


    许久后，他直起佝偻的脊背，用拳头轻轻捶打着酸痛的后腰。


    “小杨那孩子确实不容易，当时话说得太重了。翻砂车间改造这摊子事儿，换谁来都得犯难啊……”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目光不经意的往外面一看，只见两个熟悉的人影走到了门卫室的外面，顿时脸上一惊，连忙起身大步走到了门口。


    “红军，你怎么从病床上下来了？”


    李红军望着台阶上两鬓斑白的恩人，喉头剧烈滚动。


    这个曾力保他性命的老厂长，此刻就站在触手可及之处。扑通一声，他重重跪在青石板上：“老厂长，您的恩情，我今天终于能来谢了！“


    “小江真把你治好了？“王大爷扶住对方的手微微发颤，眼底泛起笑意，“这小子，还真有两把刷子！“


    在两年前翻砂车间突然着火的时候，主要是因为已经下班的李红军折返回来拿自己的东西时撞见了，所以大部分的设备才可以抢救回来。


    可事后，关于该如何处理厂里有着非常大的不同意见。


    当时杨自远认为李红军的这个举动可以归类为工伤，但厂里也有不少人觉得他是在下班后才发生事故的，不应该归类为工伤。


    双方都觉得自己有道理，互不退让，关于如何赔偿李红军也一度变成会议上不停讨论的重点。


    到后面，是这位已经卸下职责的老厂长王大爷出面，在开会的时候直接闯进了会议现场，说要是谁觉得李红军这个不该归类为工伤，也可以，就让他自个儿去看看李红军抢救回来的那些设备的价值，然后来赔偿，看看是厂里损失大，还是赔偿款多！


    正是这番掷地有声的表态，不仅为李红军争取到每月几块钱的抚恤金，还让他能长期接受厂医院治疗。


    更重要的是，那句“等你好了，厂里的岗位永远留着“，给了绝望中的李红军活下去的希望。


    李红军自然明白他能得到这样的待遇，王大爷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功不可没。


    从另一方面来说，他的命是因为王大爷才得以苟活下来。


    病榻上熬过的无数日夜，最让李红军难忘的就是王大爷带来的关怀。如今可以下床走动，他第一时间就在儿子搀扶下来到了老厂长的门卫室来。


    “你是说，那金针还能发出声响？”


    听着李书清绘声绘色描述江南征施针的场景，王大爷摘下老花镜，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惊讶。


    “征哥说自己功力还不够，只能让针震动片刻！“李书清老实说道。


    “这还不够厉害？“


    王大爷笑着摇头，往茶杯续了热水，“小江这孩子就是太实诚了，能让你躺了这么久一下就可以下床走动了，这医术还能差？


    来，尝尝这茶，他从老家捎来的，说是自家做的。“


    李红军立刻接过茶杯闻了闻，他已经太久没喝过茶水了，好像都已经忘了茶叶的香味，现在突然这么闻了一下，只觉得此时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他顿时转过了脑袋，看见王大爷在愣愣的看着桌面上摆放的一张大图纸后，就站起身，往前走去，看见图纸上显示的区域有几分眼熟，惊讶的说道：“老厂长，这是翻砂车间的改造图纸？”


    “唉，对啊，真是头疼这事。“王大爷用铅笔敲了敲图纸，“最近熔炉温度飙升，工人中暑的越来越多，降温方案试了好几个都不行。“


    李红军顿时皱着眉头，认真的看了一下图纸后，这才开口道：“老厂长，或许我这里有个办法可以解决！”


    此时，在翻砂车间的外面。


    周东明正蹲在地上用碎石在水泥地上划拉着草图，眉头都快拧成了麻花。


    不远处，杨自远正拽着工程师楚冬争论着什么！


    每次都在认真思索后都摇头否决掉了，急得杨自远直跺脚。


    直到最后，杨自远直接坐在了周东明身旁的花坛上，满脸郁闷的点燃了烟抽了起来，把楚东这个喜欢说实话的工程师晾在了一旁生着闷气。


    “老杨，这可咋办？要是咱们再想不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来，老王真的要发火了！”


    “……”


    杨自远闻言瞪了他一下，但自己也不觉得有些没了动力。


    “这点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每次从门卫室外路过时，都不敢往里面看，就怕被老王给抓住！你倒是不担心，每天下班都非要找老王闲聊一会儿，你成心的吧？”


    “哈哈哈！”周东明顿时笑了起来，伸手拍了一下身上的灰，也拿出一根烟点燃抽了起来，试探着说道：“咱们要不再厚着脸皮找老王谈谈，看能不能增加点资金？”


    “你可算了吧，上次被训得还不够？”


    杨自远顿时想也不晓得摆着手拒绝道，正满心郁闷的时候，就看到几个十分眼熟的身影已经走到了翻砂车间的另一边，正刚抬着头望着屋顶。  他蹭的一下子就站起了身，满脸不敢置信的伸手擦了擦双眼。


    “我嘞个去！老周，你快点看看，是不是我看花错了……那个人是李红军吗？”


    周东明闻言顿时转头看了过去，也是满脸的惊讶，“我的天，李红军怎么从病床上下来了？”


    二人满脸困惑的时候，看见王大爷身旁站着的人后，顿时更加震惊了。


    “王老！红军兄弟！你们怎么来了？“杨自远堆起笑脸迎上去。


    王大爷顿时冷哼了声，一脸不悦的说道：“指望你们想出方案，黄花菜都凉透了都不一定能想出来！“


    周东明立刻讪笑着解释道：“王老，我们都已经想出了四五个方案了，但是都被楚东那小子说行不通，这真不是我们效率低……”


    “对啊！王老！”杨自远讨好的笑着说道。


    “好了，我也清楚你们这段时间一直在愁这事儿！看看，小江给咱们送救星来了！”王大爷一脸自豪的朝着李红军指着。


    杨自远顿时愣住了，“小江？啥情况？”


    李红军微微笑着说道：“就先不说关于我治疗的事情了，之前我听到老厂长说你们正在琢磨如何改建翻砂车间的事儿，我这里呢有点自己的想法，二位可以作为一个参考听一下！”


    杨自远周东明二人顿时相互看了一眼，立刻满脸欢喜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出来。


    “用不着搭理他们俩个，你只管说你自己的！再重复说一遍你刚才说的话就可以了！”王大爷顿时摆着手说道。


    “好的！老厂长！”李红军顿时蹲在了地上，随手捡起了一根木枝在地上画出了一个规整的方格子。


    “一直以来翻砂车间里的炎热温度都是一个高温难题，想要把温度降下来，首先想到的就是让车间里面的空气可以得到流通，对于这一点杨厂长你们也肯定想到了！并且也已经提出过想法了！”


    “是这样的，”杨自远顿时点着头应道，“我之前和楚冬探讨过这一点，在四周的墙壁上建造几扇窗户进行空气流通，让自然风可以吹进来！不过这样子做，车间里温度是降下来了，但问题是，铁水冶炼环节——穿堂风会加速氧化，铁水表面产生的气泡根本控制不住，肯定会对钢铁的成型质量产生一定的影响……”


    周东明在旁边满脸无奈的补充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直接否决了！”


    李红军不由得笑着摇头说道：“既然直吹影响质量，那为何不试试错位开窗呢？”


    他指尖轻点着土画，说道：“让气流呈斜向切入，既能引入新鲜空气，又避免形成强对流。风压分散后，风速自然降低，降温效果不减，还不影响铁水成型。“


    杨自远和周东明对视一眼，眼底同时燃起光亮。


    “另外，我之前在亲戚家里我也观察过他家的风扇，你们肯定见识过这个新鲜玩意儿！肯定也留意到过，风扇前后的气流原理完全不同！


    我觉得，我们可以在东西墙开斜窗，南北两侧加装大功率排风扇——一个往外抽，一个向内送。根据冶炼节奏调整风机运转，实现精准换气！”


    “妙啊！你这个办法简直绝了！”杨自远在听见这番话后，满脸兴奋的跳了起来，“老李，你这脑袋瓜装的全是宝贝啊！可以啊！”


    王大爷顿时笑着踹了杨自远一脚，说道“你不瞅瞅是谁是想出来的！要知道这可是我当年的亲自选拔出来的车间副主任！别人在车间待了不知道多久了！实践出真知，懂不懂？”


    杨自远捂着屁股直乐呵：“您老教训得对！我们一定跟着好好学习！”


    站在旁边的周东明也满脸兴奋的拍着自己的大腿说道：“还真是在一线的老师傅有办法啊！”


    在场的几人顿时轻松的笑了起来，这时，杨自远走了过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满脸关心的问道：“话说回来，你真让小江给治好了？这小子总能整出些让人拍案叫绝的本事啊！”


    “啧啧啧，这样说的话，是小江回老家特意带来了金针，然后就给你进行了肺部的一个诊治？我的天呐，他怎么连这个也会？”


    由于担心李红军的身体受不住这炎热的天气，于是众人就把他带到了厂区的办公室里，让他在沙发上坐着，和众人再讲一遍之前说过的话。


    王大爷坐在沙发上轻笑着，嘴角的弧度怎么都压不下去——同样的故事听第二遍，依然觉得新鲜。


    “书清告诉我，之前小江就承诺过他，等回到家乡就会和家里把金针借过来给我治疗，一开始我也没有想到小江这人这么信守承诺，居然真的带来给我治病了，你们还真别说，头一回治疗就见效，我现在喘气都顺溜多了！”


    李红军手里端着茶杯，满脸感慨的说道。


    周东明更是不住的砸舌称奇，“不得不说小江的医术是真的高明，这次更是把我震惊到了！我以前听人说在中医的传承里有些不为人知的神医医术更是出神入化，原来并不是在夸大其词啊！”


    杨自远围在李红军的身边绕了好几圈，满脸微笑的说道：“老李，小江有没有说你啥时候能复工？大伙儿可都盼着你回来坐镇呢！”


    李红军不由得笑着摆了一下手，说道：“小江说了，还得每周施针调理，急不得。杨厂长，我知道你急，可也不急于这一时嘛！”


    “确实如此！”杨自远咧嘴憨笑了两声，双手来回搓着说道：“我对小江的医术那是打心底里信任，他能让你吐出那墨汁般的东西，就表明你这病已经没啥大问题了，我就安心等着咯，哈哈！”


    话说到这儿，他赶忙向站在门口同样激动不已的工程师楚冬招了招手，“小楚，快过来，刚才李主任说的那些你还记得吧？赶紧记下来，咱们得马上行动起来！”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李主任这法子既实在又新颖，居然把风扇的原理都用上了！”


    楚冬急忙取下别在耳后的铅笔，直接蹲在李红军的身旁，“李主任，您慢慢说，我来记下来！”


    此时，天边已然浮现出绚丽多姿的晚霞，将江城的天空渲染得宛如梦幻般的七彩世界。


    江南征手捧着医书，静静地坐在门槛上阅读着。直至夕阳完全从屋梢隐去，他才拍拍屁股，准备去弄点吃的。


    今天一早，姚旭辉说要去探望一下自己的恩师，顺便找地方冲洗出来前几日在江家村拍摄的照片，所以晚上不回来了。


    罗自强这小子也没露面，这倒是让江南征颇为意外。


    自从结识以来，这小子就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一般，平常没什么事肯定是黏着不走的。


    江南征瞥了一眼屋内柜子上的日历，这才发现今天是周日。


    反正就自己一人在家，江南征也不打算大费周章，简单煮点稀饭，就着咸菜凑合一顿就可以了。


    他瞧见屋角只剩下两三块煤球了，便将它们放进炉子里，暂时先没有点燃。想着煤店这会儿应该还没关门，就找了个袋子搭在肩上，走出了院子。  一路来到街道口的煤店，江南征递上煤本付了钱，便等着叫号。轮到他时，他拿出准备好的袋子，装了几十斤煤。工作人员把煤本还给他后，他这才便背着沉甸甸的煤球往回走。


    一般周日放假时，城里不少人都会排队来买煤球。好在夏天用煤量相对少些，今天江南征运气不错，赶上煤店下班时还有剩余，不然这个点儿，煤球早卖光了。


    江南征吭哧吭哧地回到院子，刚绕过影壁走到南房，一眼就瞧见王明正和王大爷聊得不亦乐乎。


    “哟，王大爷，您怎么来了？”


    江南征笑着招呼道。王游天也笑着站起身来晃了晃手中提着的网兜，“你都搬新家了，我还一直没机会来看看，这不正好有空，就过来瞧瞧你的住处。”


    “小江，是不是累的够呛？”王明见他背着沉重的东西过来，鼻子一闻就知道是煤球，笑着赶忙上前帮忙，“老爷子在这里都等你好一阵子了，我帮你扛进去！你这小年轻，肩膀哪能承受这么重的东西！”


    江南征顿时呲牙笑了一下，也没推辞王明的好意。


    三人穿过垂花门往院里走，王明笑着说道：“以前在郊区干农活挑粪，我那儿子好几次都溅得满身是屎，没少被他妈揍得鼻青脸肿，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挺逗的。”


    江南征忍不住笑着说道：“老周，你忘了，我也是农村出来的，以前经常帮我妈挑粪干活呢！”


    “哎呀，我还真把这事儿给忘了，那要不把煤给你？”


    王明嘴上虽这么说，却没把肩上扛着的煤递给江南征，一直把煤送到后院屋门口才放下，“好了，你们爷俩好好叙叙旧，我也得回去陪我家那口子了。红军这病总算是有了希望，今天我想跟我爱人喝上两杯庆祝庆祝！”


    “那是肯定得好好陪陪了！”王大爷微笑着摆摆手，抬头望向了后院房的两间屋子，不禁感慨道：“原来在这儿啊！”


    江南征打开房门，把煤球提进去放好，脱下脏了的衬衫放在一旁，穿着背心就走了出来，邀请王大爷进屋坐。


    却发现王大爷正盯着隔壁的房间，神色有些异样，似乎陷入了回忆，脸上还隐隐透着一丝难过。


    “王大爷，您这是怎么了？”


    江南征疑惑地扭头看向隔壁，那里依旧空无一人，他顿时不由得满头问号。


    “你在这儿住了也快一个月了，她在这期间有回来过吗？”王大爷收回目光，神色平静地问道。


    “啥？”


    听到这个称呼，江南征愈发摸不着头脑，“是说的谁呀？”


    “说的是我。”


    就在此时，一道轻柔却满含忧伤的女声传了过来。


    江南征满脸疑惑地转过身，瞬间惊讶得瞪大了双眼。


    “夏主任？怎么是你？”


    来人正是厂医院妇产科的夏芷兰夏主任。


    “你……你也在这里住？咱们居然是邻居？”


    江南征心中震撼不已，然而，夏芷兰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惊得说不出话。


    “准确点说，我的丈夫和你才是邻居。”


    夏芷兰迈着缓慢的步伐，轻轻跨过后院的门槛，走到隔壁门前，伸手轻轻抚摸着木门，神情悲痛。


    她的手抬起又放下，反复几次，最终还是没有从兜里拿出钥匙开门。


    江南征这时留意到，此时的夏芷兰身着一身灰色衣裳，显得朴素而庄重，与她往日明媚的风格截然不同。


    “孩子啊，这些年苦了你了！”王大爷顿时叹息了一声，“当年要是我没同意他去边境，他也就不会牺牲了！”


    “老厂长，我从来没有怪过您……我为他感到骄傲！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夏芷兰转过身，看着江南征，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微笑着说：“其实我早就想来看看你了，可这院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难以释怀的心结，我始终没有勇气过来。”


    “我的丈夫是英雄！他肯定不希望我是个懦弱的人，只有敢于面对生活的不如意，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说完，她走到后院月亮门的旁边，拿起一网兜水果走了进来，“小江，恭喜你搬新家！”


    “孩子，进屋坐坐吧！咱们爷俩也有好些年没好好说过话了！今天来，算是来对了！”


    王大爷笑着招呼道：“小江，今天喝两瓶酒，没问题吧？”


    夜幕降临，江城亮起了点点灯光，宛如繁星闪烁。


    耀眼的星辰照耀着这座繁华的城市，一切都显得如此宁静祥和。


    转眼间，两瓶酒已经见底，出乎意料的是，今天江南征并没有喝醉。


    在他心中涌动的，除了酒的香醇以外，更多的是对英雄逝世的痛惜之情。


    今天准备的菜不算多，但三人边聊边喝，竟不知不觉把两瓶白酒都喝完了。


    此刻，王大爷坐在主位上，端着最后一杯酒，轻轻的抿着。


    而夏芷兰正趴在饭桌上，时而用手中的一根筷子，拨弄着前些日子宁清薇过来的时候大家吃剩下的干果，时而抬手擦着溢出眼角的泪水。


    江南征背对着他们，看着屋内的灯光照射在院落里，想起刚才夏芷兰说出的话，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