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 19 章

作品:《疯斗

    院子里,熏笼不知何时烧起,越来越旺。越来越暗的天色下,花盏形提灯下倾泻出明亮的光,将满室金玉锦绣、琴弦花枝的雅致景象照的纤毫毕现。


    萧豪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眉头微不可查的蹙了蹙:“不是说不来吗?”


    许公子垂眸,指下金徽微转,清冷的散音倏然收束,再起时,已是《幽兰》婉转之韵,铜线震颤有一股孤芳自赏的景象。


    琴音如水雾缠绕在她的裙裾,他抬眼望去,眸底映着阶下晚玉兰,也映着她。


    萧豪听得音中变化,眉头微挑,轻视的目光朝弹琴之人望过去:“俗人一个,尽喜欢装。”


    一曲终,余音未散,他指尖虚按微颤的琴弦,朝众人拱手后坐下,眸光静静落在正对面的女子身上。


    沈戈端是文士出身,所以进来时并未贸然打断琴音,而是选了一个空桌落下安静的倾听,等到琴音落下,才起身道歉。


    沈裘靠在紫檀木椅上,椅背繁花在她身后投下浓重的阴影,她几乎将自己镶嵌进去。指尖捧着一盏早已凉透的青瓷茶盏,冰凉的瓷壁透过肌肤,将一层层寒意渗进指尖,蔓延至掌心。她低垂眉眼,视线长久地定在茶盏内颜色深沉的茶水上,波澜的表面上,映照的是珠光宝气的自己。


    周遭安静。


    掌院凝视着那盏琴,似还没从方才的旋律中回神过来。这旋律很熟悉,很像那孩子的手笔,只是他已经不在京城了,也可能不在这个世上了...


    旁边小厮在旁边压低声音提醒道:“掌院,掌院。”


    掌院瓷杯中的水微晃,眸子霎时抬起,这才恍然自己所在何处,揉了揉眉头,看向那唯一站起之人,疲惫的笑了笑:“无碍,正好席也未开多久,沈大人还请坐。”


    沈戈端落座。


    掌院看了他身边人一眼,温和的笑起来:“想必这就是二姑娘吧,倒是鲜少见你带她出来。”


    沈裘指尖泛白,茶水在茶盏无声晃出涟漪。


    “她性子温婉娴静,平时只好弹琴,这次也正好带着她出来见见世面。”沈戈端的手轻轻拍在她肩上,力道带这些不容抗拒的意味。四周目光织成网,层层将她束缚。


    茶盏中波澜的水面,那道嘴角微微勾起,没有仓促,没有迟疑,她左三指极稳地端起那盏早已凉透的茶,送至唇边,下巴微抬,一个极其美的弧度,将茶盏下的最后半口苦涩无声咽下。放下茶盏时候,杯底与光滑的紫檀桌接触,发出极轻的“叮”声,如同玉磐轻叩,在这短暂的静默中异常清晰。


    在众人目光中,她起身站定,身姿亭亭玉立,雅致的院落在她周身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屏障,她双手自然地从两侧拾起,指尖微拢,双手交叠,一种恰到好处的端庄与自持。


    “小女沈裘,见过诸位。”


    声音不高不低,清冷如玉石相击。没有少女的娇羞和怯意,也没有刻意的逢迎,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平稳,带着一种天然疏离的气质。


    萧豪坐在她的斜对面,一眼便瞧到她手心内侧的一道红色赤目伤痕,微微蹙眉:“伤还真没好。”


    他招手将身后随侍唤来:“去将我那玉真散拿来。”


    随侍狐疑道:“公子受伤了?”


    萧豪摆摆手,直接道:“拿给沈家二姑娘。”


    随侍笑眯眯道:“公子不是总念叨这是御赐的药,让小的好生供着不要随便拿吗?”


    萧豪从怀中掏出折扇,作势要往他那边打:“让你拿便去拿!”


    随侍立刻转身,一溜烟走了。


    一旁,掌院欣赏的点点头:“姑娘请坐。”


    沈裘慢慢坐下,她回忆起上辈子谢隐舟登基后杀掉的那帮人,好像只有这帮文人墨客免受其难。这么一看下来,确实都是心平气和之的面善之人。


    当然,除了萧豪...


    “说起来,二姑娘还与我那徒儿有些渊源。”掌院看向旁边的萧豪,“这便是你总同我提的学生吧。”


    萧豪收起扇子,轻轻点头:“是的老师。”


    “没想到萧豪还收了个徒弟?岂不是掌院的徒孙?”


    “不知我等是否有幸听得沈二姑娘献曲?”


    ...


    沈裘摩挲着手上的伤疤,出门前娘特地交代她将手上惹眼的麻布取了下来,如今露出带着疤痕的手倒是显得刻意了。她深吸一口气,难道正要听从他们的安排。


    弹得好了,明日可能就有人来提亲。


    弹得差了,岂非自损颜面,她不愿意。


    只听得身边沈戈端笑着道:“小女同萧先生才学了没几日,在诸位面前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倘若弹得不好,诸位可别笑话。”


    沈裘嘴角微微勾起,凝视着侍女递上桌的琴,指尖放在琴弦上久久未动。


    古公子手指攥着羽扇,扇了两下,笑道:“看来萧豪的小徒弟有些怯场啊,我们也就别为难一个姑娘家了,说起来我也收了个...”


    沈裘低眸,表情带着浅浅笑意,专注于指下金徽,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一张琴,一段曲。


    一个轮指后,琴音转至转折之处,琴音空灵而孤高,带着山涧的凉意和深谷的寂静,铜线在指下细微的震颤,每一次细微的摩擦与按压,都传递出兰草那孤芳自赏、不媚不俗的神韵。这琴音不再仅仅回响在水雾之间,它仿佛有了生命,丝丝缕缕绕着风,无声的飘过每个人的衣诀。


    众人安静下来,眼中流露出一丝诧异。


    “这不是许公子重金买的谱子吗?”


    “难不成这谱子是抄印,沈姑娘也曾买过。”


    许家公子摇了摇头,莞尔一笑:“不会,那谱子是手写的,买的时候我便问了,只此一份。”


    沈戈端眸光深深的望向身边的人。


    掌心擦过琴弦带来丝丝痛意,沈裘微不可查的蹙眉,下一秒一段旋律交叠而来,盖过手下的弦音,她恰停在一个清越的泛音,丝丝缕缕悄然消散在这个寂静的庭院里。


    她停下来,看向台上的萧豪,他端坐在琴边,轮指划过铜线。


    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审视与训诫的眸子,此刻映着水榭的烛光,然后那道目光自然而然的,不着痕迹的,顺着琴音的流淌,划向了沈裘。


    没有直勾勾的凝视,目光更像是欣赏一朵白玉兰,不经意的将她也纳入景中。


    他低眸,专注指尖每一次精妙的起落。


    石阶下的一朵晚玉兰悄然吐蕊,洁白的花瓣接住一滴露水,传来淡淡幽香。


    一道身影站在沈裘身后,低声道:“姑娘,这是我家公子给你的伤药。”


    沈裘接住伤药,问:“不知你家公子是何人?”


    随侍道:“萧豪。”


    沈裘将伤药放入袖中,点头谢过。


    水榭内外,一片沉静,连池水的涟漪都仿佛被这段琴音抚平。萧豪的指尖并未离开琴弦,修长的指尖落在琴弦上,带着一股眷恋的以为,轻轻按在方才震颤的琴弦之上,感受细微的余波。


    晚风拂过,不知谁先抚掌,周遭方才如梦初醒。


    “这场师徒同奏,真是绝妙!”


    沈裘静默下来,眸子望向台上的萧豪,他傲娇的抬起下巴,嘴角跋扈的勾起,丝毫没有谦虚的模样。


    “同一张谱,你师徒二人竟能弹出如此境地,当真让许某敬佩。”


    沈裘起身,微微欠身:“进门时听得这首曲子玄妙,便记了下来,若是弹错了还请勿怪。”


    许公子惊讶地起身,拱手道:“姑娘只是进门时听得这首曲子,便能将曲子弹得如此玄妙,真是让我惭愧。既姑娘喜欢此曲,我便将谱子赠与姑娘吧,好的谱子当有好的琴师。”


    萧豪蹙眉,朝旁问:“那许铭二什么意思,我方才不也弹了吗?怎么不见他送给我。”


    随侍笑道:“送您和送姑娘家那能一样吗?”


    萧豪不解:“有什么不一样?”


    随侍仰头望天,轻叹了口气,嘀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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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看公子给沈二姑娘送药,还替她弹后半段琴,我还没以为您开窍了呢。”


    萧豪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哈欠,“我好不容易才收一个徒弟,还指望以此谋点名声,她受伤还硬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弹,岂非坏了我的名声么,我自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随侍痛苦的闭上眼。


    看来府中很难有夫人了。


    小厮送来琴谱,沈裘将其压在琴下,勾唇笑道:“多谢公子。”


    许公子眸中映出那张笑颜,不自然的点了点头,轻咳两声坐下去。


    许公子身边的随侍眸光一亮,朝另一边道:“快去通传老夫人,公子总算开窍了。”


    沈戈端将一切尽收眼底,端起瓷杯往嘴里倒了一口。


    许家官从四品,家中只有一个嫡子,还有一个行商的叔伯,不错。


    沈裘坐下身,眸光淡淡划过那张琴谱。也不知这许公子说的重金是多少钱,转卖这张谱子应当是能赚不少,来此一趟,不亏。


    天气越来越阴沉,风也渐渐变大了,传来了呼呼声。


    沈裘仰头,蜷着的指尖慢慢张开。


    总算,是要下雨了。


    宫墙外的风,裹持着割裂皮肉的寒意,谢隐舟像是一道没有温度的影子,融于回廊的暗处。


    一墙之隔的窗内,琉璃光晕染窗窗纱,里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谢斥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那声音带着少年人刻意拔高的清朗,底下却压着紧绷的弦。


    “再加派人手!翻遍所有能翻的地方,务必给本王找到皇兄的下落!”谢斥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穿透窗纱,撞入这片冰冷的阴影。


    谢隐舟眼睫未动,在阴影的覆盖下微丝未动。仿佛这件事与自己毫无干系。然而,在那宽袖中伸出,紧贴墙面的指尖,在无人可见的黑暗里,一寸一寸的收紧。刺骨的寒意和尖锐的痛感顺着指尖传来,他却浑然不觉。


    窗纱上,琉璃的柔光倒映出谢斥来回踱步的焦躁侧影。


    找...


    下一瞬,那声音陡然变冷。


    “愚蠢!找到自然是要杀了,难道还要敲锣打鼓的迎回宫不成?”谢斥的声音里藏着毫不掩饰的烦躁与冰冷的算计,“他若活着回来,又在敌国熬了十几年的苦楚,父皇这些年对我的那点垂怜,在他面前算得了什么?他若回来,在这宫中,父皇的心里岂还有我立足之地!”


    窗纱上的剪影猛地拂袖,动作带着一种斩草除根的冷酷与决绝。


    “找到之后,让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而且是永远消失,永远!明白了没有?”


    窗纱外的暗角,谢隐舟嘴角闪过一丝嘲弄。


    窗户里的人还在低吼:“东夷怎么会突然内乱,一定有鬼,他们说兄长死了就是死了?不对,一定不对,你去找!找到尸体我才能安心。”


    “放心,不必管父皇。眼下东夷内乱,父皇正需要一个契机举兵攻打东夷,”


    周遭呼啸的风穿过长廊,一切声音和光影,仿佛在这一瞬间被一层更厚的、更坚硬的冰壳隔绝在外。


    谢隐舟转身,没入黑暗,像从未出现过。


    ...


    一场匆匆而来的小雨,打断了兴起的琴宴。马车轮一辆接一辆,稍停之后匆匆滚过府门。


    两道身影从里面慢慢走出来。


    下人朝沈戈端递过手来,沈戈端往后看了一眼。


    沈裘笑道:“爹先回去吧。”


    沈戈端没再多说,腰间香囊随风而晃,掀开车帘坐了进去。


    耳边车轮滚过,沈裘静静的站在门口,望着乌云密闭的天空,她轻笑了一声,方才晚玉兰的味道太重,一直未注意那股味道,方才风轻轻吹来,一股雄黄玉朱砂混合起来的味道在水雾中散开,浓郁极了。


    辟邪囊?


    看来是把她当邪了?


    她张开手,接住淅淅沥沥的小雨。


    “阿舟,去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