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陶影闻到了医院的消毒水味。


    身体太差，呼吸对她来说都是一种负担。


    她取下呼吸罩，坐起身，就花费了近乎全身的力气。


    肚子有些饿，她的手自然抚在胃部，她垂头一看，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病号服。手背和手臂贴满了贴片，胸口和腹部也是。


    身侧的仪器上闪烁着各种看不懂的数据，时断时续地发出规律的滴滴声，但……好在心电图那里没有看到一根直线。


    她晕过去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真的又要死了。


    醒过来才想起她有晕血这个毛病。


    所以她最后竟然不是因为精神力到达极限而晕的，而是因为晕血倒下的……


    陶影眨巴一下眼睛。


    再开机甲她就是狗！


    床铺给人感觉有些奇怪，被子异常地轻，陶影轻轻掂动床头的水杯，重力系数明显低于宜居星球的标准，看来这里恐怕是宇宙中的某个临时医疗站。


    星盗总不会那么好心，把她送来医疗站。所以，现在整艘星舰应该是安全了吧。


    病房的门被推开，医生走了进来，她旁边跟着两个人。


    一名五十来岁的大叔，一名身形高挑，肌肉线条漂亮的青年——下巴处一块淤青，左手缠着绷带。


    是柏氏工业那位研究员和机师，老梁和程岩。


    紧跟在他们身后，又进来了三个学生，是赫莉他们。


    再之后，还有莱机所的两位研究员。


    病房里一下子挤进八个人，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赫莉眼疾手快地挤进人群最里侧，上下摸了摸陶影，似乎没有外伤。几个小朋友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


    “你没事吧，我们听说你吐血晕过去了？”


    “是啊，你不是晕血来着？”


    车研究员大吃一惊：“什么，晕血，那不是八百年前的基因病吗？！”


    “准确的说，是1300年前……”


    “虚数，虚数你懂不懂？”


    医生手里拿着文件，走到病床前，上下打量陶影，啧啧地赞叹了几声。


    “你还真敢上驾驶席，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怎么不干脆死了再来找我治疗？”


    陶影微笑道：“其实我已经死了，现在你们看到的我，是太空女鬼。”


    医生听得冷笑。“真不怕死啊？还有心情开玩笑。”她半挑起眉，拔出胸前的按动笔，在报告上写字。


    “再晚点来，你就真成太空女鬼了。”


    陶影轻咳了两声，坐直身体。


    “我的身体大概什么情况？”


    “精神力极度疲劳，还好你驾驶的那台机甲似乎有保护措施，才没有造成永久性的损伤，但要恢复原本的水准，也需要修养很长一段时间。”


    人的精神力像皮筋一样，虽然短时间内的大量使用，可以通过休息来恢复，但如果到了过度使用的程度，就会直接把皮筋拉断——


    还好恒我为了保护陶影的精神力，提前断开了连接，才没有造成永久性损伤。


    谢谢你，恒我。


    陶影心中默默为那堆精神力触手竖了一个大拇指。


    “至于你的体质……”医生叹了口气。


    “星历1224年了，怎么现在还会有这么离奇的身体状况，啊？我都想拿你写篇论文了。营养不良先不说，免疫系统缺陷，重力变化不适应症，再加上晕血——这还是我们这里的仪器能检测出来的范围有限。我列出来的数目只是你基因病的下限，不是你的上限，你什么情况，长期遭遇过太空辐射？还是人类进化基因病的时候把你给落下了？”


    “哦……哦。”赫莉她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围观群众交头接耳：“听说宇宙医疗站的医生脾气一般都不好，因为平时要不就没人交流，要不就是和一些不太会说人话的雇佣兵交流。”


    “不过她还是挺专业的，你看报了这么一长串病名。”


    医生磨牙：“我听见了。”


    转头继续询问陶影的病史。


    陶影点了点头，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嗯，大概是轻度的宇宙辐射综合症，毕竟我以前一直待在偏远星系。”


    宇宙辐射综合症，指的是长期暴露在太空辐射下，患者会出现一系列的基因病症状，刚刚医生所说的大部分症状，比如免疫系统、重力不适应，都在那些基因病症状之中。


    这台仿生人本来就打算运去偏远星系销毁，在运输过程中遭遇过量的辐射，产生突变也不是没有可能。


    医生翻了几下数据，说话正经起来。


    “和我的判断差不多。不过还好你的病情不重。听说你去莱门上学？学校针对基因病有特别补贴，你这个情况，申请到的补贴足够你做基因病手术了，虽然手术不能彻底改善你的体质，但也能恢复到普通人的水平，只要不做一些体力劳动，正常生活还是OK的。”


    “只是你这个身体实在不适合驾驶机甲，以后要注意。”


    “啊？”程岩忍不住低呼出声。


    以后不能驾驶机甲？太可惜了吧！


    刚刚他才知道，“解锁者”竟然是第一次驾驶知觉机甲，第一次就能驾驶得这么好，简直超乎想象。


    这名学生，在驾驶方面非常有才能。哪怕是他一个二级机师，面对三个穷凶极恶的星盗，都不一定能撑到那个地步。


    现在竟然说这名学生，因为身体太差而无法驾驶……这实在太可惜了。


    在场众人要么惊讶，要么可惜，要么追问医生有没有其它解决办法，陶影对此倒是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驾驶知觉机甲的感觉，的确很奇妙……但，她从以前开始，对开机甲就没有什么兴趣。


    陶影心脏跳得很快，大概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她压下心中一点微妙的声音，回复道：


    “当然，这次本来就是特殊情况，我对开机甲不感兴趣。以后应该不会有驾驶的机会了。”


    “那就好。”医生手拍了两下文件夹，又说明了一下这两天的注意事项，随后就离开了。


    陶影向把她送来医疗站的老梁和程岩表示谢意。


    老梁犹豫道：“事实上，柏小姐想和您说几句话……”


    “柏墨？”


    陶影正好想和她聊聊恒我的事情，这会儿倒是很巧。


    她大方地点点头。


    “正好，我也有事找她。”


    她接过程岩的通讯器，见柏氏的两名员工似乎有点欲言又止地盯着车研究员和大龙。


    陶影反应过来，解释道：“他们是莱机所的研究员，我想柏小姐应该也认识他们，不用担心。”


    莱门市还是深夜。


    柏墨坐在窗前，明显一直熬着没睡。


    她说了一些话，大概意思就是希望陶影可以继续驾驶恒我。


    柏氏工业可以为她提供资金。


    陶影果断拒绝了。


    “按照规定，恒我十年内不会被销毁。找到适合它的机师是你们的工作，我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


    “去大学报道。”


    “……”


    病房里一时传来尴尬的沉默。


    是哦。她说话不太像个学生，一时都忘了，她坐上这艘星舰的原因是去莱门市上大学啊！


    程岩还在状况外，他震惊地按住床沿，对着陶影那张脸，不可置信道：“你，你是大学生？”


    老梁更是：“不是中学生吗？”


    “中学生是解锁者不是更可怕吗？”


    赫莉自豪地道：“她可是莱门大学的高材生。”


    程岩绕着病床走来走去：“她这个身板，怎么看都只有十几岁啊？”


    “单纯的营养不良吧。”


    车研究员慈祥地拍拍学妹的肩膀。


    也不能怪大家吃惊，她这体型确实挺营养不良的。


    去了莱门多补补吧。


    在陶影接受治疗期间，原本的星舰已经启程离开。他们现在一群人都在太空医疗站，等待运输。


    会面结束，大家商量了一下时间，一群人要去上学，另外一群人要去找柏墨报告这次的事件。


    但总之目的地都是莱门市。


    “干脆包个小型舰一起去莱门市算了？”车研究员提议。


    “附议。”“没有意见。”“反正是柏氏工业出钱。”


    就这么愉快地订好小型舰，大家开始收拾行李。


    陶影被车研究员推出病房，手里翻着行李，顺口问了一句。


    “话说回来，你们去莱门市，原本是打算干什么的？”


    陶影发誓，自己真的只是顺口一问，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三秒后，车研究员似乎反应过来自己忘记了什么，抱头大喊一声。


    “啊啊啊！！！偷走老大骨灰的小偷！”


    陶影：“？”


    虚拟屏幕上的柏墨也是顿了一下：“老大？你们是说陶影研究员？”


    老梁和程岩齐声道：“骨灰小偷？”


    “没错，那个偷走我们老大骨灰的变态！”


    陶影：“啊？”


    说起来，当初她的尸体是怎么处理的？她的亲人都不在了，那是谁领走了她的尸体。


    新闻里面说得不清不楚的，记得是放在了爱荷华家？


    “陶影的尸体是谁领走的？”


    一说到这个，车研究员就激动了起来：“你不知道？尤里斯·爱荷华啊，我们老大那破未婚夫，咳，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欢他。”


    “总之，这件事当初还上了星网头条，给了他好大一块版面。”


    车研究员明显很真情实感，说得唾沫横飞。


    “说什么尤里斯有情有义，说我们老大名声差，说尤里斯为了把老大葬在爱荷华家的墓地，和他爷爷大吵一架，在雨中跪了两天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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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不是，都什么年代了，他们家的人是不是都表演型人格？谁稀罕他们家那破祖坟。而且我们老大哪里名声坏了，都是有人给她泼脏水。”


    “我们老大的尸体有的是人要，他们还嫌弃上了！”


    众人：“……”


    “车，你这个说法有点。”怪怪的。


    大龙不停擦汗。


    “这个不是重点！”


    车研究员说到这个，非常激愤，握紧了拳头：“我们这次去莱门本来就是为抓住骨灰小偷，谁知道半路杀出一群星盗，才搞得手忙脚乱的。”


    “但是在看到恒我的一瞬间，我明白了，这趟旅程，肯定是老大的在天之灵在提醒我们什么，比如一定要在这里救下恒我之类的……”


    不，你们老大的在地之灵，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和你们碰面。


    陶影呼出一口气，面色僵硬。


    算了，车研究员胡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柏氏工业的下任当家总不会跟着胡闹——


    陶影低头看了一眼平板，沉默了。


    柏墨竟然还真的临时查起了当年那桩头条新闻，且神色严肃地表示“我会帮你们留意陶影骨灰的下落的”。


    陶影嘴角抽动两下，一脸为难：“不用了，我觉得她应该不是很在意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和她有一些复杂的关系。”


    在看到车研究员张大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的嘴之后，陶影噗嗤一声笑了。


    “我的意思是——我是陶影——资助过的学生。”


    ·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曾经见过恒我的资料？”虚拟屏幕那头的柏墨两手交叠，神色严肃道。


    “是的，陶影死后，我用一些方法查到，她在第三星系有一个隐藏的住所，那里的服务器存留有一些恒我的资料，大概是她的备份吧。”


    支开无关人士后，陶影解释道。


    她出生在第三星系，在那里的确有住所，偶尔还会回去看看。


    不过那个家存留有恒我的资料就纯属胡说了，陶影根本不可能把资料留在这种不安全的地方。


    至于陶影为什么编造这样一个故事——


    她需要一个理由，她对陶影本人如此熟悉，对恒我如此熟悉的理由。


    遮遮掩掩总会出错，不如真诚地说点假话。


    最好的谎言，就是真假参半。


    “原来是这样。是有听说陶影在莱机所的时候，以她家人的名义资助过不少学生。”


    “但你怎么查到她的备用系统，又是怎么进入的？以她的隐匿能力，不太可能被发现吧。”


    “这个涉及个人隐私，就不便透露了。”


    陶影微笑。


    柏墨看着屏幕这头的人，沉默片刻，没有再问。


    解锁者在星舰上曾经骇入控制系统，她找到陶影备用服务器的方法大概也不言而喻了。


    一些灰色地带的技术手段。


    陶影跟柏墨加上好友。


    柏墨严肃地点头：“恒我随时等待你成为它的机师，如果需要，可以联络我的私人账号。至于你查到的那部分资料，请发给我一份。”


    “好的。”


    有关开机甲的事，陶影并没有把话说死，毕竟以后因为恒我，还会跟柏氏工业有不少来往。


    “至于资料，那些数据比较基础，大概派不上用场。你想要数据，不如问她。”


    陶影指了指车研究员。


    “她记得恒我每一个零件的尺寸。”


    车研究员狐疑道：“老大的资料也告诉你这个了？”


    “是啊，服务器里存放了她写的日记，好厚一本，可以说我认识她身边大部分人。”陶影笑眯眯地，面不改色编出谎话。


    “难怪，我就说你怎么对我和大龙这么了解……”


    车研究员自己就是会写日记的人，所以完全没怀疑陶影的话，她低头沉思片刻，又抬起头来，两眼放光。


    “日记能不能给我看看？”


    “不行，她特地在里面写了，不能给莱机所的同事，尤其是一位姓车的员工看。”


    陶影慈祥道：“她说你们几位同事，总是在她的房间聚众看‘星火科学’系列节目，有点迷信，行为不太靠谱。”


    车研究员反对：“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现在都看谣言终结者的，我成熟了好吗！”


    ……不都是同一个类型的节目吗。


    陶影面色麻木：“总之遵从她的愿望，我不能告诉你们。”


    “真的真的不能吗？我只是想推测一下偷走老大骨灰的小偷是谁！”


    “不行。”


    不是陶影不给，她根本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那不是留下自己的弱点吗。


    但最后拗不过两位同事，陶影头痛地按着太阳穴，举手投降。


    “如果在日记里发现了陶影骨灰的线索，我会通知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