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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酌长夏》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我也想你了。
……
包着棉布的铁蹄,踏破水面冰晶,人与马如一柄肃杀锐利的黑铁画戟,直劈开茫茫白雪大地。
橐橐马蹄声里,倏忽昼夜更替,月色如霜华冷清,天更冰,风愈寒。
谢翡的马车已经出了上党了,幂篱遮去他清癯面上的不甘,马车忽的晃了一下,他那点不甘骤地变成惊恐,忍住焦急,问:“怎么了?”
车把式赶紧回禀:“回主君,没有事,就是车轮打滑了。”
谢翡的心没有就此放松,催促:“快点走,半刻也耽搁不得了。”
他原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劝说卢氏和两个侄女,那日他本也要劝说成功了,他能看出来,卢氏已经心动了。
但后来,发生那样的事……
谢翡心中藏着愤恨,周旋这几日,却拖了他返程的进度,而且他派人探听冀州前线的消息,都是有去无回,音信全无。
他如何能不心惊,就像是六年前,胡人攻破上党城门的前夜那般,令他惶惶不安。
万幸,李缮此人自大,目中无人,竟没让人拦着他,他最好趁现在赶紧回去,不然……
谢翡惜命,还不想死。
重新闭上眼睛,谢翡思索这一连环套,那个送信的信差,是萧家难得能安插在李家的眼线,命他送信,是动了血本,是要引李缮暴怒。
他知道李缮好面子,纵然再不喜欢谢氏,也绝不会让她不告而别,何况还有那番激怒他的说教。
他定会去追回谢窈窈以泄愤。
谢翡也早就准备了一辆马车,避人耳目南下,以期李缮能去追那马车,那对李缮来说,就是死局,纵然有十八般武艺,在设好的埋伏里,九条命也不够用。
只要杀了李缮,李望纵然是其父,也不足以掌管并州,尤其是并州军,到时候再一番离间,并州也便分崩离析,臣服洛阳是迟早的。
可是,谢翡没收到任何好消息,那辆马车和埋伏,全然没有派上用场。
怎会如此?
还没等他思索清楚,马车却又停下,谢翡皱眉怒斥:“又打滑了?”
车把式惊恐的声音:“不、不不是……”
谢翡直觉不好,出轿厢一看,冰天雪地里,一队素袍部曲与战马,如一道天堑拦在前路。
失算了,李缮居然这么快回来!
队伍为首,男子眉若远山,漆眸含明隐迹,若雪亮的剑锋。
他缓缓转了一下手腕,手中的剑光与雪光相互折射,隐隐能看到尖利的剑刃上,一行没来得及擦拭掉的血色,已凝结成冰。
一晃眼,竟然与那赤玄
铁剑惊鸿,有几分相似。
谢翡终于记起,李缮虽然自大傲慢,但是,他有这么做的底气——譬如现在,放他出上党,却不会放他回洛阳。
此人,最善于将敌人玩弄于股掌。
见谢翡沉默,李缮倒是先笑了:“谢将军,别来无恙?我没想过,你还有胆子进上党。”
横剑一挥,指向谢翡来时的方向:“我且问,你看到上党城墙上的血,可曾有一刻的惭愧!”
谢翡浑身如坠冰窖。李缮虽然用的是最漫不经心的语气,但其中滔天杀意,已经掩不住了。
他忍住满心的恐惧,拿出文书,道:“李缮,本官乃是洛阳特遣使,你杀本官之前,可得想好了如何跟洛阳交代!”
李缮歪了歪脖颈,笑出一口白牙:“跟谁交代?小皇帝,还是萧太尉?”
谢翡如何能料到,李缮如此猖狂,洛阳再不能成掣肘。
李缮引马:“放你的血,祭上党亡魂?不枉费你千里迢迢而来。”
这么多年,从将领到说客,谢翡知道,他就算是死,也得死得有价值,不负谢家当年全力保下他的代价。
但,他也是极为怕死的。否则当年,也不会丢下满城百姓,只顾自己逃亡。
尤其此时,李缮云淡风轻得给他找死法,谢翡完全不能接受,他心中骤生惊怒,不过区区寒门贱民,凭什么定他生死!
分明当年,是他定李缮祖父的生死。
谢翡高声道:“我是你妻族人!”
李缮跨。下马匹骤地停住,他握着缰绳的手背,鼓起了两三道青筋,他听到自己咬着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也、配?”
需要的时候,让她联姻,独自北上完婚,不需要的时候,便把人如物体一般置之不理。
如今又需要了,又要她保他谢翡的命!
可曾想过,她也是个人!
谢翡料到李缮会怒,却不知道他会如此暴怒,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已与看死人一般。
谢翡已无退路,道:“如何不配?少夫人已接见过我,我该说的都说了,包括你对周、秦、蒋、吕的报复。”
他慷慨陈词,义正辞严,好似声音越大,越能掩去其中的心虚:
“我在上党之战中,没有半分愧对天地,因为这也是你的报复!终有一日,你也会像报复他们一样,报复谢家。”
“她既已知道你是虚伪小人,定只与你虚与委蛇,不若今日就放妻!”
李缮怒极,却笑了笑,对身旁亲信说:“活捉他,先弄哑。”
…
岁寒,铁器冰冷,若是不留神,热乎的手上有水珠汗珠时候,突然握住兵刃,还能黏下一层血皮。
郑嬷嬷看着放在架子上的惊鸿,回想窈窈那日回来后,她动作庄重而缓慢,把惊鸿放回架子上。
当时,她的手,连同手臂手指,都是在抖的。
郑嬷嬷不知道当天发生了什么,不过那天过后,窈窈只提了谢翡的目的,她已彻底断了回洛阳的可能。
郑嬷嬷并不意外,她早就明白,当时李缮废多大劲,甚至包括算计这场婚事,才把主母钱夫人弄出来。
用新竹的话说,千辛万苦出来,傻子才会回去。
只是,谢姝和卢夫人吵架了,她二人同住顾楼,但好几天没有说话,王嬷嬷几次和郑嬷嬷说谢姝如此大的性子,竟这般不敬不孝母亲。
可她二人是为何争执,王嬷嬷也没头绪。
那日的会面,就像一个飘在水面的空皮囊,按下去,却又浮上来,令人心中起起伏伏,焉能不在意。
钱夫人是第一个忍不住的,立刻知会李阿婶去问那日的护卫。
李阿婶挎了一篮子香喷喷的热蒸鸡蛋,一一分给护卫们,护卫们吃得极勤,但一问到那日的事,就支支吾吾的,恨不得把鸡蛋重新生出来,还给李阿婶。
他们守口如瓶,让钱夫人和李阿婶白白倒贴了不少好吃的。
无法,两人也放弃了,钱夫人嘀咕:“差点忘了,那些都是狸郎最信赖的人,嘴巴严得和锯嘴葫芦没差。估计只有他问,他们才会回答了。”
钱夫人才说到李缮,屋外,婢子一路小跑回来,还险些撞到了另一个婢子,李阿婶:“冒冒失失做甚?”
婢子忙说:“是将军回来了!”
钱夫人和李阿婶对了个眼神,这叫什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也没听说冀州彻底安定了,更没人能料到他会这时候回来,钱夫人想先和他商议这件事,问:“他是不是过来了?”
婢子:“没有,直往西府去了。”
……
申时,应是日光最盛的时候,不过天上淡淡的日,又被乌云重重挡住,黑压压的,似乎又要落雪了。
屋中有些暗,郑嬷嬷眼睛没那么好,让新竹点了个灯,就着灯光缝针线。
窈窈素白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理着线团。
郑嬷嬷:“夫人,这线可以了。”
窈窈没留神,还在弄着线,郑嬷嬷又说了一句话,她方回过神,笑了一下,说到:“我是在想,五堂叔会顺利南下么。”
她不是关心谢翡,李府终究因为谢翡一石激起千层浪,虽然现在看起来还平静,只是谢翡的目的没这么简单。
如今,却听说他匆匆南下,分明没到目的,令她想不明白。
郑嬷嬷放下绣棚,对窈窈道:“难。有道是,上船容易下船难。”
不止是谢翡,谢家如今也是这情况。
他们走上一条不归路,对抗李缮,公然放弃嫁给李缮的二女儿,丝毫不畏若李缮迁怒,窈窈会有什么下场。
郑嬷嬷不是不生气,只是,每每看着窈窈漂亮且宁静的眼眸,她的怒火,便不由被抚平。
她只得庆幸,窈窈通透而温和,不曾自怨自艾,再大的风浪,她也会坐下来,歇一口气,再思考如何应对。
不过,谢姝和她是截然相反的,郑嬷嬷也能理解她与卢夫人闹了。
窈窈正和郑嬷嬷说着闺房话,外头木兰惊讶地“啊”了声,不过很快噤声了,郑嬷嬷皱眉:“怎么了?”
挡风的云起走兽纹毛毡,被一只大手掀起,携一股清清浅浅的风雪而来,窈窈若有所感,抬眸,当即呆在原地。
李缮站在门口,紧紧盯着她。
许是赶路着急,他一身甲胄还没换下,浓密的剑眉眉梢,甚至有些冰棱子,但是那眼底却比任何手炉,炭炉还要火热,轻易蒸发一切寒气。
窈窈忍着没有揉眼睛,她惊异地看着他:“夫、夫君?”
她没听说他要回来呀。
李缮跨进门,双手把毛毡掩好拦住冷气,他摘下兜鍪软甲,做着这一切,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窈窈一瞬。
窈窈刚下了榻趿拉着软鞋,李缮已经走到她身旁,他双手握住她薄削圆润的肩膀,仔仔细细地看着她:“你没走。”
窈窈:“什么?”
聪颖如她,立时就想到谢翡要她南下这件事,她微微扬了扬唇角,补了一句:“是,我不会走的。”
直到这一刻,李缮这几日萦绕在心头的乌云,倏地散开了,日光落在他的心海上,汹涌而澎湃。
即使他信她不会抛下他离去,可是本能的,还是想要亲眼确认,让一丁点她离开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李缮方才记起得解释一下,把怀里皱巴巴的信给窈窈,道:“有人来报信,说是你已经走了,我这才回来的。”
窈窈展信一看:“这并不是我写的,夫君可知谢五进并州?许是他的挑拨之计。”
李缮:“我知道。”
窈窈看着面前的男人,他的目光不错地盯着自己,好似怕少看了一会儿,她突的喉头有点堵塞,微微垂下眼睫,道:“谢夫君信我。”
李缮道:“说什么谢。”
他双手挪到她面颊处,轻轻摸着,眼底轻轻闪烁。
窈窈面色不禁热了起来,她目光一转,郑嬷嬷还站在角落,刚刚郑嬷嬷想借机离开,可李缮却把门和毡帘都捂得死死的,让她错失了机会。
他好像没发现屋内还有一人。
窈窈难为情起来,轻握住他的手:“嬷嬷还在
呢。”
李缮回过头,郑嬷嬷忙也行了一礼,又道:“侯爷可要吃茶?”
李缮:“去煮吧。”
郑嬷嬷忙也趁这个机会出去了,毡帘和门被打开,屋外涌进凉意,也让李缮冷静些许,他对窈窈道:“谢翡行挑拨之事,又是萧家的走狗,我欲对他处以凌迟三千刀!”
窈窈一惊,如此酷刑她只在书中看过,却也明白,十分残忍。
她压下惊惧,点点头,应了声:“嗯。”
李缮忽的抬眉。
他是想把谢翡斩首示众,只是怕窈窈觉得血腥,要劝他用温和一些的手段,故意说凌迟三千刀的。
这样窈窈一劝,他再说斩首,她也能接受了,既显得他听劝,又能达成他的想法。
结果,窈窈没劝他。
为什么不劝他了?纵是关系最浅的开始,她都会为了那些被灭道佛的世家,来劝他的。
他心中突的一沉,不久前,谢翡撕心裂肺的一句“虚与委蛇”,就像扎入他心肺的冰刺,本来满心滚烫,尚且不察,此时却梗着了,令人咽不是吐不是。
窈窈瞧着李缮眉头皱起,又舒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的,李缮道:“我以为你会劝我,这是极刑。”
她轻笑着解释道:“因为……谢家做错了事,如果能让夫君好受点,我不会再为谢家说什么。”
这是她这两日下的决定。
若说李与谢之间,表面是一块结痂的疤,疤下面的肉早就腐烂了,要剜掉,肯定是入骨的疼痛。
她没有勇气去做那个动刀的人,因为,若烂肉没有剜掉,反而废掉如今的安稳。
只是这回,李缮脸色微变,他攥住她的手腕,声音微冷:“你什么意思?所以你觉得,我也会对你做什么吗?”
他去用手,碰那块“疤痕”了。
窈窈一愣,她连忙摇头:“不是的。”
李缮稍微放松,但是,明知谢翡那些话就是为了挑拨,他还是不自觉地去想,如果她知道了他对谢、周之流的恨,会不会……防他。
他缓了缓面色,问:“谢翡跟你说了什么?”
那日谢翡说的话,除了门口李缮的亲信、在场的窈窈三人与谢翡自己,再没有传到第六个人耳中。
因为那言论充满歹意,实在令人惊惧,一着不慎,甚至会动摇李缮在上党、并州的根基。
此时李缮问起,窈窈斟酌了一下,决定不多隐瞒,道:“他与我说,夫君为报复他,在上党之战中放纵胡人攻城。”
李缮气得冷笑:“听他放屁!当时,萧家要我们待命等上党被屠城,是我与李大人看不下去,不从萧家军令攻城救城。”
这才避免了一场能让血浸土地三寸的浩劫。
即使如此,上党城破的时候,也死了许许多多好儿郎。
李缮:“我看凌迟谢翡正好!”
窈窈想了想,还是觉得该说:“还请夫君先留意一下,谢五会不会在城中散播上党之战的流言。”
李缮不太看得上这手段,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会自食其果。何况我没做错,为什么要管言论?”
窈窈“唔”了声,便没说什么。
李缮:“……”
他突的有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其实他不蠢,当然知道窈窈说得有道理,只是难免反骨,但如果是以前,窈窈一定会再劝他两句的,而不是像这样,轻易就接受了。
为什么,她不劝他了?
——[她既已知道你是如此小人,定只与你虚与委蛇!]
这句话又无端闯入他脑海,他握紧拳头,喉头有点紧涩:“你不会也觉得上党之战,就是我对谢家的报复?”
窈窈本在思考,这种流言蜚语,李缮身边的范占先等人定会有所防备,着实不该是她来说的。
突的听到李缮这么说,她有点惊讶,又道:“怎么会?”
听到想听的答案,李缮的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就像缺了点什么。
他垂了垂眼睫,低声说:“好。”
窈窈忽的发觉,李缮眼尾有一抹暗红,他常年风吹日晒,不是白皙的皮肤,那抹暗红不明显,但他耷拉着眉眼,看起来情绪不佳,好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
委屈。
没错,她有些惊讶又肯定地想,他在委屈。
和智郎其实不是很像,可是她就是想到了智郎,现在智郎年纪大了,她不会给它吃太多肉,怕克化不了,智郎就会很委屈。
眼神闪烁,藏不住的情绪。
真要说的话,他不是智郎那种小狗,而是很像没吃到肉的狼狗。
李缮闭了闭眼,一手将解到一半外衣重新系上,低声说:“我等等,这就走了。”
窈窈:“前线很忙吗?”
李缮:“忙。”
他抱起兜鍪,转过身,朝屋外走去,忽的,他束缚在护腕里的袖子,传来一股拉扯感,因为他步伐快,他半个袖子都被扯了出来。
他突的顿住。
扯住他的手指如笋尖,指腹粉嫩,甲上有一道圆润漂亮的月牙,他很熟悉,也很喜欢,他经常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咬着。
窈窈扯了扯他的袖子,软声道:“夫君。”
李缮没动,但也没走了。
窈窈双手从他背后,抱着他精瘦有力的腰,靠在他身上,语气又轻又慢:“我……想你了。”
李缮想,他差不多疯了,就算她是虚与委蛇,又如何呢。
窈窈只觉他后背忽的僵硬,好像所有肌肉都绷紧,下一瞬,他转过身,用力抱着她,又气,又凶,还急:“谢窈窈,你为什么不说我了?你是不是怕说了,我会发火?”
窈窈被他团团紧拥,他光火明灭的目光里,是一触即得的炽烈赤忱。
有一瞬,她甚至怀疑,自己一句话,能浇灭这般明亮的颜色。
她目光微微躲闪:“我没……”
李缮:“还要说谎?”
窈窈改口:“有一点。”
她藏在心里最深处的话,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夫君厌憎谢家,我怕我再说,会惹夫君不喜。”
当时她敢对着李缮各种劝解,也是初生牛犊,如今了解越多,却陷入迷茫,或许,她本也不该插手李缮的决定。
她抿了抿唇,又细声:“终究是谢家又错了。”
李缮怒道:“谢家与你何干?你不必往身上揽这些,别人说什么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他胸口起伏,“是,我脾气差,我也没法发誓我以后再不会发火,但是,你怕什么,你不用怕!”
窈窈睁圆了双眸,直直看着他。
她眨眨眼,眼尾忽的模糊了一下,有温热的东西,从她面庞倏地滑落。
李缮面上流露了一丝慌乱,他赶紧松了怀抱,粗糙的指腹擦她面颊,道:“你、你哭什么?我抱太紧了?还是我吼你了?”
窈窈轻轻摇头,她笑道:“夫君,往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李缮心口突的震荡。
她笑的时候,清澈的眸若落雪夜后的深夜,星子争相闪烁,令人迷醉,李缮禁不住低头,吻掉她的泪痕,含住她的唇。
舌尖勾缠的一瞬,他发出满足的喟叹,天知道刚回来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
窈窈搂住他的脖颈,柔软的指腹,蹭了蹭他的脖颈。
李缮喉结滚动,热流自她触碰他的肌肤处,游走到四肢百骸,他吻得越发狠,窈窈后退了两步,他就追上,分毫不让。
她膝盖弯碰到榻沿,跌坐时,李缮托住她,呼吸渐深。
窈窈喘息着,露出抚到李缮脖颈后脑的手,那指尖灰灰的,都是李缮赶路时,藏在身体里的沙土。
窈窈:“……”
李缮:“……”
她忍不住笑了一
声,在李缮黑脸前,赶紧软声劝说:“脏……不行,你还忙,得快回去了。”
她没忘记,他刚刚还说忙呢。
李缮懊恼:“不忙!我养那么多谋士将领和李大人,这战场,交给他们就是了!”
窈窈没漏了里面一个“李大人”,自古都是老子养儿子,他倒好。
她叫他逗得两眼弯弯,目光潋滟如春水,道:“好吧、好吧。”
李缮口干舌燥,想趁她不备,继续行事,结果,窈窈赶紧将那只脏手挡在他唇前,道:“你、你去洗一洗吧。”
又被嫌弃了,李缮深深吸口气,赌气道:“我这就去,等等我要四次,不,五次!”
窈窈面色发烫,他羞不羞啊!
浴房很快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李缮突然回来,木兰是个机灵的,已经开始烧上热水,好险没让李缮在腊月里洗冷水。
窈窈整理好衣襟头发,叫新竹端水进来洗手。
屋里的动静虽然不清楚,但显然,夫妻俩十分和睦,郑嬷嬷和新竹都忍不住偷笑。
新竹道:“唉,侯爷只服夫人的。”
窈窈洗好了,擦了擦手上水珠,她看着自己的手,也没料想,自己能这么迅速安抚下李缮的情绪。
就像是,顺毛一样。
突的,浴房里传来很大一声“嘭”,接着就传来李缮重重“嘶”的一下。
窈窈几人大惊,窈窈忙走到浴房外:“夫君,你怎么了?”
她想要让婢子一同进去,里头李缮:“不准她们进来!”
窈窈明白,李缮其实有点儿……不知道怎么说,他洗澡穿衣都不让婢子伺候,从前是只自己动手,后来会腻缠着她,但早就习惯自己一人。
如今不知道李缮是不是在里头摔了,窈窈心急,便也进了浴房,然而,却看浴桶里热气腾腾的,屏风支在那,没有人影。
窈窈:“夫君?”
下一瞬,一股滚烫的气息喷拂在她耳际,李缮从她身后抱住她。
他上身赤着,温暖结实双臂将她像婴孩一般竖抱,窈窈“呀”了声,他就抱着她放入水中,自个也踏入水中。
木桶里的水满溢出来,哗啦啦地往下淌,这个木桶窈窈一人用的时候还很大,但此时逼仄得要命。
他们腿贴着腿,李缮一边替她解开湿了的衣裳,哼哼地笑:“我缺个‘香胰子’,才能洗干净点。”
窈窈终于反应过来,那声“嘭”是李缮骗她进来的伎俩。
她又急又羞:“你骗人,不知耻!”
李缮:“不知耻的人先享受窈窈。”
窈窈:“……”
他抱住她,水汽擦出他俊逸的线条,他低头用刺刺的胡须挠她脖颈,音质沙哑:“我也想你了。”
“很想。”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她没有他厚脸皮
……
吸饱了水的衣裳,丢在地上,成一滩湿漉漉,软乎乎的,窈窈眼角余光瞥见那衣裳,觉得自己与它,也无异了。
她呼吸发紧,咬了下被吮得发肿的唇。
忽的,两人贴得极密,肌肤摩挲,热意烫得人发抖。
他咬着她的耳垂:“香胰子这么用,没错吧?”
他真把她当香胰子了!
窈窈双颊简直要烧坏了,他就是记仇她嫌弃他脏!偏偏她不肯应他,他就在她白皙的肌肤揉捏。
像是拿香胰子搓身体。
一道道红痕遍布。
李缮:“香窈窈,好窈窈,把我洗干净。”
窈窈手心去遮他的嘴,他将嘴唇贴在她唇上,骤地低头逼近她,隔着她白嫩的手掌,他长睫低垂,啃舔了下她的指腹。
水汽在他眼睫上,凝成一滴晶莹的水珠儿,轻盈坠落。
窈窈一直知道他生得英武飒爽,不是洛阳流行的清瘦隽秀,其实,她自小在洛阳长大,受洛阳风气熏陶,着实更喜欢清瘦点的样貌。
但这是第一次,她光是看着他的面容,看着他眼底浓稠热烈的欲意,就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她不由闭上眼睛。
……
…
终于,窈窈松口气,她一手搭在木桶边缘,撑着缓缓起来,李缮扶了她的腰一下。
突的,他沉声道:“倒是我弄脏你了,你放心,我给你洗干净的。”
窈窈:“?”
…
浴房内,因为添了两回滚烫的热水,泼落到地上的水也没来得及收拾,地面水漫金山似的,赤脚踩上,水纹波荡。
衣裳全都加在窈窈身上,李缮自己就穿个中衣,他抱着她回到房中,窈窈已经迷糊了,一枕到软枕上,困意便倾轧过来。
李缮看着她粉霞般的娇靥,洁白细腻的脖颈上,红痕小的如花瓣,大的似透光蓝田粉玉,抹开一道又一道。
他指腹轻抚着。她真是豆腐似的嫩,他都已经收着手劲了,还是弄得这般狼藉。
李缮看得心中痒痒的,过了好一会儿,将将把手挪了回来。
和窈窈不同,他神清气爽,起来穿好衣裳,拉上床帐,又让新竹端水来,他自己对着镜子,仔细刮了胡须。
做好这些,他出了屋子,廊下已经挂上了红灯笼,沿路,几个值夜的婢子行礼,李缮越过她们去到外书房。
外书房中,李府护卫张大正在外头等候着,打从李缮回来,他就猜到了,李缮会来问那天驿站里发生的事。
于是吃过晚饭,张大就来外书房,结果等啊等,他都睡着了,才听到李缮的脚步声。
张大赶紧起身,抱拳行礼:“将军。”
李缮:“进去说。”
张大跟着李缮进了书房,李缮让人上了一壶茶,屋中才刚烧起炭盆,不够暖和,但李缮从不畏寒,干脆让人支起窗户。
月光如白练,缓缓流淌在廊下与院子中,茶水烟气袅袅腾挪,揉散了李缮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底。
他凝视窗外,兀自神游,谢翡那可憎的面目,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张大等着等着,始终没得李缮的命令,房中也太安静了。
他抬眼,看向靠坐在凭几上的李缮。
张大从前也是战场前线的精锐铁骑,后来在一场战役里伤了手肘,没法长时间拉弓,在当步兵或成李府护卫的两个选择里,他毅然选了第二个。
因为他跟过李缮打过千里奇袭,南征北伐,也曾在战场上叫李缮救了一命,他真心崇拜他,在他过往的所有印象里,将军从来杀伐果断,雷厉风行。
然而今日,将军多了一丝罕见的犹疑。
似乎察觉他的目光,李缮看向他,他胸膛缓缓起伏一下,沉着眉眼,道:“那日事无巨细,你说吧。”
张大拱手作揖:“是,将军。”
……
他记得那日,他带着二十三个兄弟,前往驿站,查了有无人偷听、埋伏,确保三位夫人的安危后,他守在大敞的门口。
其余兄弟就算守着窗,窗户为避风,紧紧阖着,顶多能听到一点声响,不似他,能听到全部。
起先,谢翡还维持表面和平,虽然谢家出尔反尔在先,他还敢提出让她们回洛阳的要求。
在发现谢家女眷不为所动后,他提及将军对其余世家的报复,诋毁将军。
张大当时是有冲进去,狠踹谢翡的冲动的,因为谢翡口中的周家,正是强征土地,害他弟弟妹妹饿死了的罪魁祸首。
张大记性极好,将谢翡的话,一一复述:“他道:他只是对李公说笑几句,后来李公病倒,不治而亡。”
李缮攥着拳头一砸案几,案上多了个坑,木屑横飞。
张大噤声,过了好一会儿,李缮方缓缓问:“然后呢?”
许是方才气狠了,再听张大口中,听到谢翡将自己形容做一个欺世盗名,为了报复不顾一城百姓死活的小人,李缮没那么意外,冷笑几声。
到这儿,张大却又停下。
李缮也没催他,因为,到了他最想得知的部分。
他只是在此时此刻,知道窈窈没有被谢翡迷惑、挑拨,可是,当时窈窈是如何想的……愈是临近,他竟有些不想直面。
其实,只要她说一声不信,便是足矣。
张大犹豫了几下,道:“当时,卢夫人有所心动,开始低头叹气。”
李缮皱眉,不在乎卢夫人如何作想,但他怕作为生母,她会影响窈窈的判断。
张大:“而后……”
李缮端起茶盏,方才砸案几,茶水打翻了,他又自斟一杯,茶汤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一晃——
当日,谢姝拍案,茶汤亦是一晃。
冬日严寒,驿站外声息全消,谢姝看向母亲卢夫人,目露失望。
卢夫人语气放缓,劝谢姝:“时局如此,当时你们五叔守着上党,上党又是直取洛阳的关隘,谁人能保证,李侯……”
谢翡缓缓点头,他的目的,就是让她们对李缮产生不信任。
然而,卢夫人的话语,没能来得及说完。
因为窈窈起身,“刷”的一声,她目光清澈明晰,从披风下抽出一把轻剑,剑光寒冷锋利,与她身上的气质全然不符。
在场几人,皆是没料到窈窈藏着一把剑,很是一惊。
窈窈盯着谢翡,语气轻,但咬字格外清晰:“它叫惊鸿。‘仰落惊鸿,俯引渊鱼’之惊鸿。”[注]
卢夫人惊疑未定:“刀剑无眼,你先把剑放下……”
窈窈道:“请母亲,勿要说话。”
卢夫人怔了怔,再多的话,都卡在喉咙里。
窈窈又对谢翡:“五叔,我且是最后一次,敬称于你。”
谢翡有了不好的预感,率先想到自己安危,面色发沉,呵斥:“你这是作何?”
窈窈不答,只道:“我不信。”
“李郎有鸿鹄之志,更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他纵使性子狷狂悖逆,也绝非枉顾苍生性命的小人!”
这一刻,窈窈脑海里,骤地浮现了李缮身着蓑衣,指引着灰扑扑的村民的样子。那是冀州的内务,他又急着去幽州,就算不管,也没人会指责他。
可是,他亲自带着人挖沟渠,又把懂水利的亲兵留下善后。
做这一切,他发自肺腑,自然而然。
握紧了惊鸿的剑柄,窈窈将剑举起来,横在自己面前,剑身上照出她的眼眸,明亮而坚定。
她语气凝重:“若有朝一日,我发现你所说为真,我便用惊鸿,与他决裂。”
倏地,剑尖指向谢翡,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半圆冷锋,令谢翡心中大颤。
窈窈道:“若这一切,都是你编排的,用花言巧语,抹黑李郎,你当取此剑自尽,为你侮辱英雄,谢罪。”
当是时,别说谢翡,就是卢夫人和谢姝,都被镇住。
她的音色分明是最温和有礼的,但这一字字,如有千金之重,压得谢翡怔忪,一时找不到别话。
对着谢翡又怒又惊的神情,窈窈最后道:“望你自重,莫要传谣。”
……
茶常用“品”,品为三口,然而,李缮如喝酒一般,将一杯茶倒进嘴里一饮而尽,他丢下茶杯,匆匆要出门。
突的脚步一顿,他笑着对张大道:“对了,你护卫有功,去领十两银子赏赐……不,黄金!”
十两黄金?张大狂喜,他真是想都不敢想!
虽然他们家将军心情一好,就容易被菩萨座下的善财童子附身,但是,十两黄金可是他从没散过的数目,可见将军此时心情得有多好!
而张大不知道,李缮本来是想赏百两黄金的,只是残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不想又被李大人逐出李家门的话,就别往大了说。
他踩着清透的月光,一路疾走回西府,只恨自己没有腾云驾雾的本领,一眨眼就回到多好。
可到了门口,他步伐停下,也渐渐从极度兴奋里,缓缓找回一丝冷静。
窈窈还在睡觉。
他拇指抵在门扉上,无声地开了门,屋内留的一盏烛火轻轻摇晃了一下,他踢掉鞋子,爬上床。
窈窈侧身躺着,她的眼睫在眼下打下一层淡淡的晕影,似乎做了什么好梦,精致漂亮的眉眼,轻轻舒展着。
李缮指端伸到她眼睫处,本想玩弄她睫毛,可到底犹豫了一下,收回手。
他看着她,心道,要不明日再说了。
但又不甘心,还是伸出手,靠近她的脸颊。
又收回来。
又伸出手……
忽的,窈窈眼睫动了,李缮赶紧收回手,正了正脸色,她还闭着眼,伸手往旁边碰了碰,手就被李缮攥住。
她咕哝咕哝:“喝水……”
每次和李缮亲密后,她像是叫他的体温烤了一番,也像是喝醉了酒,晕软而舒适,也容易焦渴。
很快,暖热适中的清甜豆蔻饮子,喂到了她口中,缓解了她的口渴。
只是她才喝了一口,甜水儿换成男人炽热的呼吸,李缮攫取她的唇舌,亲着她。
窈窈抗议:“唔。”
好不容易又能喝上一口水,李缮故技重施。
她本就三分清醒,被他这般亲来亲去的,也就成了七八分清醒,她睁开双眸,流光轻熠,斜睨他一眼,就拽着被子蒙住脑袋。
生闷气。
李缮赶紧去拉被子,一手把水给递过去,忍着笑:“这回真喝水了。”
须臾,窈窈才从被子里露出一张姣好小脸,她腮上熟睡后的淡粉,像是雪白的桂花糕上抹开的胭脂红,甜丝丝的软糯。
许是李缮的目光太亮,窈窈也没了多少睡意,她疑惑地看着他。
李缮笑得轻狂得意:“谢窈窈,我知道了,你说我是:顶天立地、为苍生鞠躬尽瘁的威风凛凛的大丈夫、安北大英雄。”
窈窈方明白,他已然知道了那天的事。
她确实说过类似的话,但好像没那么多形容……
见她睫羽扑闪,李缮低低笑着,说:“你跟我再说一遍。”
他拢共知道,她说过他两次大丈夫,第一次是送去洛阳的信里,为宽慰卢夫人,第二次,她是真心的。
偏偏哪次,都不是她对他亲口说。
听别人复述,他已心潮澎湃,但还是不够的,他想听窈窈说。
但窈窈果然不肯,她摇摇头:“都、都过去了呀。”
当时的场景她不觉得羞耻,可是把那些话再说一遍,尤其当着李缮的脸……天老爷,她没有他厚脸皮。
李缮便用手捉弄她:“说不说?”
窈窈躲着。
李缮双手锁住她双手,跨坐在她身上,气息急促:“快说!”
窈窈因刚刚的挣扎,也喘着气,她只要闭紧嘴巴,李缮就奈何不了她。
李缮恶狠狠道:“不然我……”
窈窈声音带着点鼻音,又娇又甜:“不然什么呀?”
李缮顿了顿。
他缓缓俯身,高耸的鼻子蹭蹭她的鬓发,道:“不然,我拿我恨谢翡的原因,跟你换。”
…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你很不情愿
……
有些事,李缮以为他这辈子,再不可能和任何人提起。
只是,窈窈心思细腻,谢翡又说得模棱两可,叫人无端生出各种猜想。
打仗最忌讳刚吹冲锋号角,就鸣金收兵;旧事最忌讳刚揭开了一点,就讳莫如深,避而不谈。
李缮骨子里,是有极强的占有欲的,让一个无关紧要的谢家人,梗在他和窈窈之间,他想想就受不了。
何况,谢家做的事,和窈窈没关系。
他现在分得很清楚,心底里也再不排斥,将旧事告知她。
乍然听到李缮这么说,窈窈目中流露惊讶。
她也没想过玩闹的时候,他会主动提起这事,她以前以为,不会有这天,就算有,也是双方跽坐,十分正式。
而李缮一手顺着她的乌黑柔顺的头发,道:“怎么样,这回说不说了?”
窈窈承认,她确实想知道当年的事。
她尽量平复心绪,语气和寻常那样,小声说:“你、你是大丈夫、大英雄。”
李缮:“就这?”
窈窈斟酌:“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李缮看她努力搜罗记忆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就长手长脚挤着她,将她抱进怀里,道:“行了。”
他目光微微一闪:“我憎谢翡,与天宝四年,我祖父之死有关。”
窈窈的目光,宁和而认真。
李缮看着她,回忆旧事引发的怨恨,竟稍稍平息。
那些随着年月,愈发可怖腐烂的“疮疤”,被他一字字,一句句,剜了出来。
…
九年前,天宝四年。
凌晨,阳光彻底出来之前,天地笼罩一层蓝幕,那是极寻常不过的一天,十四、五岁的李缮起得很早,捋起袖子劈柴。
火兵王焕砸吧砸吧,道:“你替我干再多活,我也没多余的吃的给你!”
李缮哼笑:“我就爱
干活。”
一刀刀砍下去,少年的手臂上,鼓起清楚的肌肉线条,他狭长的眼底,那些柴禾,也变成敌人一个个部位。
看他如此专注,王焕暗自摇头。
军务官前不久才骂过李缮,说他个子长太快,不过一年,鞋子不够穿,裤子也短了一大截。
当然,短短一年,李缮也从最基层的步兵,变成骑兵。
原先他使剑就很好,现在更是各种武器轻易上手,何将军对他青眼有加,常说此子是将帅之才。不过没人太当真。一个泥腿子,怎么可能爬上去?
像出身末等世家的何将军,能到五品牙门将,是娶了萧家女才有的机遇。
劈完柴,李缮擦擦额上的汗,问王焕:“今日的柴,多了一些。”
王焕:“哦,何将军吩咐了,今日有谢家来客,要做几个大菜。”
他从柴火堆里扒拉出两个焖好的鸡蛋,丢给他。
少年一喜,眉眼飞扬,道:“谢谢王哥!”
他不怕烫,一边剥鸡蛋皮,一边吃,偶尔吃下一块碎鸡蛋皮,也直接嚼了。
另一个鸡蛋,李缮妥善保管在袖子里,等着给祖父。
李祖父年纪大了,但他擅长在野外寻找吃的,能在各种恶劣环境里生存下来,带回前方战报,就成了军中斥候。
前两日,他们在此地埋锅造饭,李祖父几人出去刺探敌情,还没回来。
不多时,谢家的将领到了。
这一年,谢翡二十一,青年有为,连续打了十九场胜仗,军中称他银枪将军,风头无两。
只是,他来是要借萧家的东风,他的连胜十九场里,前几场胜仗是他实打实赢下来的,但越到后面,谢家越怕他输。
谢家长辈想让他连胜凑满二十场,回到洛阳凭军功做高官,最稳妥的,就是去指挥必胜局。
比如现在,流寇已苟延残喘,此战萧家必胜。
这做法在大亓世家中比比皆是,旁的酒囊饭袋的世家子弟,还得家族搭通天云梯,谢翡有点真才实学,难免心高气傲。
彼时,萧、谢面和心不和。
何将军接到的上峰的信,要挫挫谢翡锐气,他思来想去,把李缮叫来,道:“谢翡擅枪,我记得你的枪,用得越来越好了。”
李缮:“是。”
何将军:“等等你与谢翡比试,你若赢了,我封你为郎将!”
李缮面色一喜,迅速沉淀下情绪。
若能从骑兵到郎将,则是从白身到官身,他绝不会错过此等机会。
很快,何将军跟谢翡提比试,两军将士比试很常见,谢翡欣然应下。
谢翡至比武台上,只看一身量瘦长的少年,手握长枪登台。
谢翡带来的部曲,对何将军道:“何将军,这还是个半大小孩吧?还是说,你们萧家军里,就只有这样的长枪。手了?”
何将军笑而不语。
被轻视,李缮并不恼,只是抱拳报名号:“我名李缮,前来请教谢将军。”
谢翡打量着李缮,只觉此人虽年轻,却气度斐然,他道:“可是河西李氏?”
这回,萧家军窃窃地笑。
李缮疑惑:“什么河西?我从前住在以河之南。”
谢翡这才明白,他错把一寒门草芥当成世家子弟,心中恼火。
铜锣响,比试开始,谢翡本来只想用三招挑落李缮的枪,然而没想到,一一被李缮挡下。
他收了轻视,认真打起来,周围看客本来也没多留心,但看李缮竟能和谢翡打得有来有回,皆惊讶。
渐渐的,场上没了谈话声,成了呐喊呼号声。
结果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谢翡的枪被挑落,众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银枪将军居然败给区区无名小卒?
“他叫什么?李缮?”
“……”
何将军站起身拊掌:“好!”
众人鼓掌,只不过,萧家军欢喜,谢家军发愁,本是来增名气的,如今萧家麾下一个小兵,都能赢了他们将军,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比武场上陷入尴尬时,斥候传来重要消息,敌军在西南二十七里处扎营。
何将军当即笑着对谢翡道:“小谢将军今日才刚比试一场,不若先休息休息,来日再战。”
这是摆明了,不让谢翡借战功,谢翡一行容色莫辨,谢翡更是大为光火。
李缮不察,他只要赢了就行了,便被封八品武官郎将,带十二人受命追击敌军,大显本领,速战速决。
不多时,敌军被剿灭,李祖父也因传讯有功,得到不少赏赐。
看着金银酒肉,李缮十分兴奋,没忘了那枚鸡蛋,赶紧给了祖父。
它有些被压坏了,蛋壳皲裂,祖父粗糙的指尖,剥开了蛋壳。
李缮十分得意:“什么银枪将军,也不过如此!”
李祖父将鸡蛋给了李缮,道:“才华不是最重要的。世家利益相互交织,你莫要和他们强碰。”
李缮重重嚼着鸡蛋,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很不爽。
这时候,他还没读到史记《陈涉世家》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已有体会。
当晚,是庆功宴。
李家祖孙在这场仗里,都夺得了军功,尤其是李缮,昔日战友都来灌他酒,他倒也有点千杯不醉的意思。
李祖父劝了几句,看他高兴,就算了。
然而,待宴席快散时,有小卒把祖孙二人叫走,说是去鹿台受赏。
普通军士和高门的庆功宴,不在同一处地方,突然被叫去那鹿台,其余士兵无不羡慕,李缮也难掩兴奋,双目炯炯。
只李祖父似有预料,叹了几声。
…
那筵席上,将领们怀抱女人,推杯换盏,舞姬身姿曼妙,香气扑鼻,吃的用的,都是李缮从前接触不到的。
李缮坐下后,已无多新奇,只余不适。
舞姬旋着舞步到他身边,就要倚进他怀里,李缮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站起身避开舞姬。
场上将领们皆笑出声,一个周家子弟起身,大笑:“我听说,李二从前是杂耍卖艺的,李缮,你避什么呢?”
“今日立功的李家祖孙,身份竟如此卑贱?”
李缮面色青青紫紫,在太。宗时候,李家曾祖是铁匠,后来六王之乱,民不聊生,李祖父为谋生,去各大豪奢之家跳剑舞助兴,拿点酒钱。
到他们口中,就成杂耍卖艺的。
而座上,谢翡一边吃酒,一边大笑,十分畅快。
突的,吕家子弟道:“既是杂耍世家,正好李二你立了功,来,跳点杂戏看看。”
李缮几乎就要暴起,李祖父却按住他,语重心长且低声:“世家不想让你好过,能如何?只有忍。”
“阿缮,忍字头上一把刀。”
“况且,于我而言,只要我心不低贱,他们就贬低不了我。”
……
后来,李缮有些不记得,他是怎么看着从来睿智的祖父,一一迎合世家子的要求,去做那些杂戏,逗乐他们。
他只知道,自己一直盯着寸前的铜樽,额角狂跳,目眦欲裂。
待得世家子弟们尽了兴,突的,有人进言:“听说李缮会剑法。那就舞个剑看看吧!”
李缮着实擅长剑,不管是剑术,还是剑舞,但他做不到跳剑舞去取悦他们,那不如一寸寸打碎他的脊梁骨。
他尝着口中的血腥味,冷笑道:“我的剑,若不是拿来杀人,那也不是旁人能随意直视的。”
这意思,就是场上世家子弟,他无一看在眼里。
此子气傲,众人刚要怒,李祖父忙说:“小子的剑术,都是老汉所教,诸君若想看剑舞,老汉亦会剑舞。”
这时候,何将军身边的小吏,前来在谢翡耳侧
说了句什么,何昶将军到底重视李缮之才,来救场了。
李缮赶紧看着那小吏,可是小吏悄悄摇头,谢翡风头正盛,何将军就算受令煞煞他,却也不敢真的得罪死。
李缮紧紧握住拳头。
谢翡也笑了下,语气缓和了点:“无妨,我也不想看剑舞了,看看别的吧。”
高门子弟们被李缮忤逆,正纳闷着,谢翡一提,众人附和,立刻有人说:“杂戏里有一样,叫‘胸口碎大石’。”
胸口碎大石,本就是源自商周时期,军队展示的一项体能,后来到民间,演化成一种街头的杂戏,如今军中也有表演,但都是假的,以娱乐军士。
李祖父从前也略有涉猎,道:“好,请上大石。”
只是这般难免太戏弄于人,李缮看着祖父花白的头发,祖父这一生,是想杀敌立功的,他已经眼睁睁看了这么久,实是忍无可忍,缓缓握住了手边的剑。
他宁可起身,跳剑舞。
一旁,本是在给世家子弟赔笑的李祖父,大手却突的搭在他肩上。
他怔了怔。
祖父只对他道:“你不能跪。”
跪了一次,就会有两次,三次。所以,他们越要他跪下,他越不能跪。
这一刻,李缮恨自己无力,他一一看着那些坐在高处的世家子弟的嘴脸,刻入了脑中。
不多时,两个军士挑来了一块大石,祖父面色微变,但沉住面色,而李缮此时被怒火蒙蔽,并没发现。
祖父脱下外衣,露出布满刀上的粗糙上身,道:“大石,来!”
在纷乱的欢呼笑声中,“砰砰”两声,李祖父面色涨得通红,双目好像都要凸出来了,李缮隐隐觉察不对,便眼睁睁看着大石在李祖父胸口碎成两半。
“好!”
“不错,还是有点本事的!”
他们喝彩着,祖父试着起身,但险些摔倒,李缮再顾不得别的,冲过去扶住他,一摸周围大石的碎屑,他骇然,那一刻,他才知道,他们没有用假大石,而是从外面就地取材,挑了一块真的山石回来。
祖父却扶着他的手,道:“回去。”
……
沉默。
黑暗里,仿佛有一块锈蚀的铁秤砣,重重压在窈窈心口,她看着李缮,李缮已经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了。
他突的扯扯唇角,笑了一下:“提这事,我果然还是生气。”
窈窈:“你应该气的。”
李缮睁眼,拇指落在窈窈眼睑处,轻轻摸了摸,她的眼尾有点红,还有点潮湿。
窈窈眨了眨眼,她轻声问:“然后呢……祖父,就是这次去世的么?”
“嗯,”李缮道,“他完成了胸口碎大石,出了营帐,祖父就吐了一口血,我背着他去找军医。”
李祖父最后的日子,不是两三天,而是七天。
他的肋骨全断了,一直在吐血,李缮求了很多军医,和李缮关系最好的那个,小声提醒:“没救了,再折腾下去,小心上面不等李二咽气就把人丢出军中。”
听到这句,李缮站在营帐外,许久没动。那大石是谁换的,他也无从得知,因为他们不是河西李氏,他们命贱。
整整七天,祖父瘦成皮包骨,李望也及时赶了回来,终于得见父亲最后一面,李望不解又痛心,磕头:“父亲,是儿子不孝!”
李缮却有些不动声色,麻木下,是压抑的爆裂。
祖父吩咐了李望几句后事,转而,重重握住李缮的手,他发现了少年眼底,藏着不惧玉石俱焚,扭曲的恨。
他一字一顿,道:“阿缮,你发誓。”
“今日开始,你得听你父亲的话,不得忤逆他半分。”
李缮垂着头,语气颤抖:“今日开始……我听父亲的话,不得忤逆他半分。”
李缮真肯发誓,李望还有些惊讶,他对这个一年多不见的少年,觉出一点点的陌生,像顽石被炼出了雏形。
祖父看李缮,又看看李望。
他不能真的让李缮从此被框住,又说了一句:“好,你若能做到七、七年,咳咳,就足够了。”
时防疫律令简单粗暴,军中规定,只要士兵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死在军中的,为防止疫病,此人所有衣物用品全部燃烧,尸体丢去乱葬岗。
得知军中死了个得用的斥候,萧家本家的将领轻飘飘一句:“斥候常在野外探路,更有可能死于怪疾,马虎不得。”
所以,李缮连祖父的一身衣裳,都没留下。
……
李缮:“后来,胡人一路南下,越打越勇,上党城破。”
十七岁的李缮,已是少将军,萧家既用他,又防他,命他假意迷路,等上党被屠,胡人南下攻打洛阳,他再去劫上党。
到时,萧家大部分军队,再从江南北上,救洛阳。
一来,萧家可以借防备胡人,迅速掌控洛阳,二来,造成这一切的谢家,当满门抄斩,减了一个世家分羹。
萧家以为,以李缮对谢家的恨,该是巴不得谢家被满门抄斩。
其实当时的李缮,确实求之不得。
只是,因为个人恩怨,要他眼睁睁看着胡人铁蹄踏碎上党,血流成河,哀鸿遍野,他做不到。
他抗令了。
……
窈窈突的反应过来,六年前,若不是李缮救下上党,挡住胡人,谢翡罪责减轻,她作为谢家人,定也遭连累。
以谢家的家教,若女儿要沦落到烟花柳巷,必定会使人先了结她性命。
她六年前差点就死了。
李缮对世家自是十分了解,见窈窈目中恍然,他轻捏捏她面颊,嗤笑道:“就该你是我媳妇,天注定的。”
窈窈:“嗯?”
李缮:“不然六年前,也不会是我领兵来驰援。”
因这种种旧事,窈窈心中本来沉甸甸的,此时又听他讲天命,真真是十足的自傲。
她不由眉宇舒展,心神松弛,也没多想,浅笑道:“可是最开始娶我,你很不情愿呀。”
李缮:“……”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不是菩萨保佑
窈窈话音刚落,就看李缮就眯起眼睛,脸色刷刷垮下来。
她暗道不好,赶紧闭嘴,又睖着眼眸,呆呆看了李缮一会儿,才想起赶紧也把眼睛闭上。
李缮单手捏住她双颊:“谢窈窈,你说清楚,我很不情愿吗,有多不情愿?”
窈窈几乎都能听到他咬后槽牙的声音,脑海回想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怎么说呢,他比智郎吃菘菜还不愿。
她当然不好这么回李缮,让他知道自己暗暗把他和狗比,他肯定要气个半死。
只是,李缮不让她安然假睡,他指头去扒拉她眼睑:“你起来。”
窈窈:“哎!”
她赶紧躲开他的手指,李缮作势用半边身子压着她:“不准不理我。我哪有‘很不情愿’,顶多就是‘不情愿’。”
没有“很”。
窈窈:“……”
她算是明白了,翻旧账第一名必定是他,不给翻旧账也是他。
她倒也存心不说话了,偏偏李缮力气大,捉弄她也不过是一只手的事,窈窈又躲又笑,终于他停手时,她眼眸水润,气喘吁吁。
女子身上桂花香一阵阵的,李缮环抱着她,道:“跟你说了这些事,有种很……”
窈窈:“嗯?”
李缮:“轻的感觉。”
当然,仇恨不是靠三言两语,就能削减的,过去那一幕幕,他如今回忆起来,都恍若眼前,即使那些世家子弟,因为他的蓄意报复,已经死得七七八八,还不够。
那是一股但凡燃起,就浇不灭的火,就算再过十年,他还是会恨。
但是,将这桩用恨意燃烧后的灰烬埋起来的旧事,和窈窈娓娓道尽时,就像在冬季空中无序飘舞的尘埃,突的受如酥春雨滋润,落到地上,踏实了。
有一只手,托起他漂浮不定的、浮躁的心。
她弯起眉眼,软和地笑了笑。
李缮俯身,亲着她眼睑,他的吻是少见的柔和,揽抱着她的胸膛宽而暖,心跳也十分有力平和,窈窈眼皮渐重,一团柔和的困意裹住她。
“咚”“咚”“咚”……
梦如泛黄的旧纸张,哗啦啦翻开——
战鼓声在耳中炸起,狼烟之中,上党城门一遍遍被攻城木撞击,血溅城墙,儿郎们用肉身抵在城门口,漆油木城门却越来越松动。
有人在问:“门要破了啊!谢将军在哪?在哪啊!”
谢翡在哪?
在城破之前,他就提前同洛阳报信,带着少数亲信,逃了。
谢家书房,谢兆之刚收到消息,怒而将手中密信拍到桌上:“他怎么如此懦弱!这可是会灭族的大祸!”
谢家族老:“那让他战死在上党?他是族中几十年来难得的将才,一定要保下来!”
后宅屋中碧纱橱,郑嬷嬷抱着窈窈,一遍又一遍地拍抚她的后背。
窈窈这一年十一,她还没长开,脸颊还带着点稚嫩,眉眼却已能看出将来的美好。此刻,她面色苍白,呢喃:“嬷嬷,城破了,会被……屠城的。”
屠城。
白刀子红刀子,屋外光影绰约,一个老妪牢牢拽住孙子的手:“你阿祖死了,你爹也已经死了!你别出去,快躲起来吧!”
孙子跪下磕头:“姥姥,孙儿不孝。”
遂背着菜刀出去。
老妪痛不欲生,在外头嘈杂的声音之中,拿水井绳挂房梁,搬了个板凳站上去,套上脖子,却在下一刻,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少年李缮坐在马背上,驭马狂奔,身后绣着“萧”氏大纛缓缓倒下,换成一面临时旗帜,上面用炭描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李”字。
范占先身穿布衣,浑身狼狈,他也是城破时,以肉身挡城的一人。他看着城边胡人的尸体,再看单骑冲入胡军的李缮。
他身旁,辛植和杜鸣,正在清理胡虏,范占先拉住辛植袖子:“敢问,你们将军是谁?”
辛植:“李缮!”
——“李缮?”谢家书房中,谢兆之撑着脑袋,“这位是什么人?”
谢家子侄:“未曾听闻,当不是河西李氏。不过他救下上党,此祸便不及家里,也能保下五叔了。”
彼时谢翡还未坦诚与李缮旧怨,谢兆之自是从未听闻过李缮名讳,难免轻蔑,道:“寒门?那是守不住上党的。”
而卢夫人心情欢喜,对王嬷嬷说:“胡人被打退,咱家总归不必提心吊胆了。天菩萨保佑。”
窈窈在窗外听到了,松口气,那座城,应该还是有人活下来了。
不是菩萨保佑,是有人救了上党。
女孩踮踮脚尖,她还不够高,温柔的眉眼,望向灰蒙蒙的天,那边是北。
而此时,战斗终于收歇,骁勇的少年将军浑身浴血,沉着唇角,漆目中野性疯狂生长,他拄着长枪,站在城门口。
忽的,似有所感,他转过身,朝南方极目远眺。
……
…
枕书一梦,如仙似幻,辗转回过神,天际擦亮。
窈窈睡了舒服的一觉,只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是清醒后,全都忘记了,她也没多纠结,撑着身体起身。
李缮已经起来了。
他站在榻边,那裱好的“不与女/男人气”的作品下,加设了一个长案,上面的檀木缠枝葡萄纹剑架,就放着那柄轻剑,惊鸿。
听到床上窸窣声音,他便转过身,唤人进来,一边同窈窈说:“怎么不再睡会儿?”
窈窈瞅了他一眼就没回他,虽然这个时辰,和她平时起床差不多,但她昨天累了,睡得可比平时要早接近两个时辰。
真要论,也是因为从天黑后就都在荒唐,才累的。
李缮没半分自知的,窈窈坐到镜前,他跟着过去,看新竹以花缯挽起她墨发,给她束了个缬子髻。
窈窈挑了副南海珊瑚石发簪,耳上垂着红玉坠,脖颈上戴着松石细金项圈,她一边穿戴着手钏,一边透过镜子,看向李缮。
他就这么支着下颌,目光不错地一直看着她。
窈窈:“夫君……没有别的事做了么?”
李缮抬了下眉梢,似笑非笑:“你赶我走?我偏爱看我很不情愿娶的妻。”
窈窈:“……”
新竹忍不住偷偷笑了下,惹得窈窈面上飞出淡淡粉霞,到底他闲着的时候不多,见她梳妆应当是新鲜,时日多了就好了。
饭毕,李缮指着架子上的惊鸿,问窈窈:“我想借惊鸿,去做一件事。”
窈窈愣了愣。
她双手斜斜握着惊鸿,递过去,神色凝重却不犹豫,道:“请。”
这一天,李缮拿着剑出去了。
新竹还有点好奇:“侯爷拿剑去干什么了?”
郑嬷嬷亦有些许困惑,答道:“许是,侯爷和夫人前头已经商议过了。”
虽然看起来也不像。
…
下午,窈窈去见钱夫人,看看府中一季的账目。
钱夫人问起李缮,若是旁的婆母,像李缮这般回家也不先见母亲的,多少有怨气,钱夫人倒不在乎这个。
窈窈说了冀州既定,他也不走了,这下,钱夫人总算松口气:“真怕你们又吵架。”
虽知道钱夫人不是拿婆母的身份训斥自己,窈窈还是赧然,暗道应该不会有下次了。
两人才看了会儿旧账,钱夫人忽的问窈窈:“卿家母和大姊,听说吵架了,可还好?”
这事窈窈不是没察觉,归根结底,是卢夫人三番两次心软,令谢姝怒了,而与卢夫人闹脾气,窈窈作为中间的人,不好做。
这种事,她惯常是不争先,过了三五天,大家都冷静了,要么再提,要么就假装过去了。
谁没有些糊涂账。
她便对钱夫人说到:“母亲舐犊情深,于我与家姊一样,纵有一时龃龉,总能好的。”
钱夫人明了。
其实,李阿婶从前就劝过钱夫人,他人吵架,凑凑热闹就得了,莫要太去沾惹。
但架不住钱夫人以前在乡里,是个热心肠,旁人生产她都要去端热水,且这段时日与卢谢相处,有窈窈做枢纽,她再没觉得哪里低人一等。
于是钱夫人蠢蠢欲动,她劝不和媳妇和儿子,因为自己也算半个局中人,不好瞎掺和,难道还劝不好卢夫人和谢姝?
再想想谢姝年未过双十,钱夫人就想拿她当突破口,找了个看绣样的由子,叫人请了谢姝来东府。
谢姝起先还以为,钱夫人要给她牵线。
她如今是弃妇,久居李府,那是府中主君主母都不介怀,实在在洛阳,她还真没这般清静悠闲。
结果钱夫人不说暗话,道:“你和你母亲争执,可是什么缘故?”
交浅莫言深,谢姝心想,难怪当初在洛阳,钱夫人被孤立。
她又想起窈窈几次提到,钱夫人是极为简单质朴的,实在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肠,就是容易叫人误解。
便也不介怀了。
只是,她本想推脱,突的心下一转,道:“劳夫人挂心,我并非那不孝之女,只是引我如此不悦,定然是大事。”
钱夫人眼前一亮:“可真是出事了?”
谢姝:“我那母亲,并不坏,就是耳根子太软。”
“从前窈窈出嫁,母亲也没有个表态,只能这般眼睁睁看着窈窈北上。”
钱夫人不敢笑了,窈窈北上挺好的,没问题。
她道:“其实……窈窈嫁人这件事还好。”
谢姝继续道:“如今我们都北上了,既来之则安之,当日在驿站,五堂叔劝我们南下,我母亲险些就答应了,让我和窈窈回去。”
钱夫人:“啊?”
谢姝:“你觉得她这么做,于情于理,合适么?”
钱夫人:“岂有此理,她要走,自己走嘛!”
谢姝:“是了,窈窈不好撕破脸皮的事,不如我来撕破脸皮。”
钱夫人顿时义愤填膺,已然忘了自己是来当和事佬的,悄悄问谢姝:“可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败坏他名声
……
不多时,钱夫人把请卢夫人、窈窈都请去看绣样。
窈窈没觉得哪儿不对,入了深冬,钱夫人要给府内上下都裁一身保暖的深衣,挑一挑绣样,也是寻常。
到了东
府,钱夫人却把她与卢夫人请去耳房,相对正房,耳房小而雅,烧着红箩炭,摆着一方红木小桌案。
钱夫人和谢姝,已经舒舒服服窝着了,她们招呼窈窈道:“快来坐。”
窈窈抻了抻衣摆,屈膝坐在西方位,卢夫人就坐她身旁。
谢姝拿着一套青玉杯,给四人一一酌了小酒,道:“桂花酿,不醉人的。”
窈窈心知自己是一杯倒的,便抿了小半口暖暖身子,卢夫人酒量也一般,但没窈窈那么差,便喝了两杯。
小酒一喝,大家心里也没多少紧绷感,钱夫人双手交握,说:“大冷天的叫你们来,不是因为绣样,但毕竟不算光彩,只能偷偷的来。”
窈窈问:“母亲说的是?”
钱夫人拍拍手,一张四开寿山福海图的屏风后,一个穿着李府婆子衣裳,但面相生疏的中年女子走来,朝几人跪拜,一一唤夫人,十分虔诚。
钱夫人:“这是一个正经的女冠子,擅看相断命,外头多少人家都请不到。”
窈窈登时明白,为何钱夫人鬼鬼祟祟的,之前李缮主持了灭道灭佛,她作为李府主母,去寺庙就算了,刻意请女冠子进府,确实不能宣扬。
卢夫人客气道:“有劳亲家母了。”
她并不十分看得起这个女冠子,天下最会断命的都在洛阳,女冠道婆游走在世家后宅间,是有点手段的。
要不是李缮掀起灭道佛的浪潮,此风气会更甚。
废话无多,女冠子给钱夫人批命,窈窈和谢姝作为晚辈,出门回避。
东府有几株红梅,是钱夫人问郭夫人移来的株苗,刚养活,花蕊芬芳,窈窈和谢姝往那边走去。
她看着梅花,对谢姝说:“我婆母从前也请一个道长看过。只是后来道观被除,想来那‘神算道长’未必料到自己有这一天。”
这话里,隐有反对看相断命的意思。
谢姝却道:“你等等就知道了。”
窈窈:“?”
却说屋内,女冠子先说钱夫人,她发了神威,钱夫人样样说准。
到了卢夫人这儿,女冠子盯着卢夫人看,说:“夫人左手肘外侧,有一个疤痕,寸长。”
卢夫人捂了下手臂,皱了皱眉。
女冠子:“是被至亲至疏的人伤害,流了很多血,还吃了两副药。”
钱夫人张圆嘴巴:“真的啊?”
卢夫人没否认。
十来年前,她气性比现在大多了,和谢兆之争执,谢兆之拿杯盏砸到她手上,后来留了疤。
再后来,她的气性,就被磨光了,被女冠子说中,她难免尴尬和惊异。
紧接着,女冠子又说了两件卢夫人身上的事,竟都准,卢夫人越来越凝重。
钱夫人对“女冠子”打了个手势,女冠子终于进入主题,道:“但是,夫人最近有血光之灾啊!”
卢夫人:“如何作解?”
女冠子又说:“最简单的解局方式,就紧回南边,回洛阳。”
卢夫人一惊,总觉得哪里不对,正犹豫着。
突的,钱夫人“刷”地站起身,道:“血光之灾怎么可以轻视!马车已经备好了,你快点回去吧!”
这一刻,卢夫人险些以为是自己酒劲上来了,否则这事怎么这么突兀,屏风后又冲出两个膘肥体壮的婆子,拽着她往门口去。
她顾不得别的了:“你们做什么?放开我,我不回去!”
钱夫人斩钉截铁道:“血光之灾!”
卢夫人恍然发觉钱夫人在做局!她挣扎呼叫:“窈窈!姝儿!窈窈救我!”
赏梅的姊妹二人听到动静,忙提着裙角,步伐匆匆回来,谢姝捂着嘴,十足的惊讶:“怎么了?”
钱夫人:“女冠子说你们母亲有灾,要回南方避灾。”
才两句话的功夫,已有人把俩个收拾好的包袱,往卢夫人身上套,又说:“马车备好了,就在后巷。”
窈窈也不解又诧异,她刚想问谢姝是不是和她刚刚说的有关,谢姝竟背过身,偷笑了下。
窈窈:“……”
此事有谢姝的手笔,窈窈对钱夫人说:“母亲,且先停下。”
钱夫人见好就收,嘿嘿笑了声:“知道了。”让人别押着人,又赶紧给卢夫人拿披风。
卢夫人发髻散了,衣服歪了,一身的狼狈,没有半点世家妇的体面,她几乎就要哭出来了,余惊后便是大怒:“你们这是做什么!”
接下来怎么演,钱夫人就不清楚了,谢姝接过话柄。
她神色悲痛,道:“母亲,回南方是为你好,你怎么不信?你既能知道女冠子哄你回去,是不对的,又为何要信谢翡所言?”
“难不成只要姓谢,说什么就都是对的?”
卢夫人面色发青:“我只是……”
谢姝:“那天,你为谢翡的话动摇,你可曾有那么一瞬,为了我,为了窈窈着想?你心里是有我们,却更为卢家着想,为谢家着想。”
说完,她低头擦泪,呜呜哭泣。
卢夫人梗了梗。
钱夫人也适时说:“若随便来个谢家人,就能说服你,我看,不如你现在就南下吧!”又补了一句:“当然,女儿留下。”
卢夫人原来的惊怒委屈,在哭泣的谢姝,愤愤不平的钱夫人的话语里,消散了一半。
再看窈窈眉宇淡淡的怅怅,她终于是生出浓浓的愧疚。
这几日,她也不好受,虽然窈窈每日都来请安,但她明白,那天她没有拒绝谢翡,叫窈窈有些心寒。
为此,谢姝也和自己离了心,她很后悔,只气自己被迷了心窍。
她握住窈窈的手,道:“窈窈,我让你为难了。”
从前,是她替窈窈遮风挡雨,不知不觉间,她开始麻烦窈窈,从卢家再到谢家,已经犯了几次糊涂。
窈窈温声道:“我没有怪母亲的。”
卢夫人抱住窈窈。
谢姝松口气,又对钱夫人笑笑,钱夫人也得意又放松的。
…
送卢夫人回顾楼安歇,她刚刚被挟持时,到底受惊了。
窈窈吩咐王嬷嬷熬个安神汤,就缓缓看向谢姝。
没等她问,谢姝说:“是的,都是我的主意。你别怪我对母亲下手重,她这性子,若不提前整治一下,指不定来日又要犯浑。”
窈窈轻摇头,她挽着姐姐的手:“我要谢谢你为我,为了母亲,用心良苦。”
卢夫人聪慧,懂得看人,也是爱孩子的,但是她对谢兆之始终矛盾,割舍不了,可谢家已然抛弃她们,若卢夫人这点情绪还作祟,就是隐患。
谢姝若不做,窈窈也在考虑,该如何和卢夫人说明白。
谢姝捏捏她鼻尖:“知道我好了吧?说起来,你婆母果然是个极为纯真的人。”
窈窈鼻翼轻翕,拿掉谢姝的手,说:“姐姐真是,婆母心地纯粹,莫要随意利用她。”
方才谢姝利用钱夫人做刀,卢夫人丢了脸,真要气,也是气钱夫人,把她姊妹二人摘得干干净净。
谢姝语气酸溜溜,说:“你护着她?”
窈窈笑道:“若婆母利用姐姐,我也会对她这么说。”
谢姝:“好吧,你安心,她对你好,我不会害她。实在是今日要治母亲,咱们作为小辈,除了怄气,又不能真做什么,只好借用你婆母的身份了。”
窈窈点点头,她理解的。
谢姝:“只盼母亲真能消停,否则我也怕,谢家再来个什么人,就把她哄骗得团团转。”
窈窈倒是心宽:“一个人几十年形成的想法,很难被改变,要接受这个世界上,有人不理解我们。”
谢姝忽的说:“那你夫君呢?”
窈窈:“我夫君?”
谢姝促狭一笑:“单单说游行卢琨、卢馨儿那件事吧,你劝了他,最后他还是顾忌了世家脸面。谁人不知他本领越大,脾气越大,狂放独断,易怒暴躁,还不是改了。”
窈窈抬袖遮唇:“他哪就……这样了。”
只是谢姝说的,好像也没错,窈窈一时不知如何替李缮说话,罢了。
谢姝:“当然,他肯听你劝,是因为你肯劝,得了你在身侧,是他的福运。”
知道谢姝就爱调侃,窈窈咬了下唇,低头浅浅一笑。
姊妹二人到了顾楼外,窈窈想到一件重要的事,问谢姝:“那母亲若怨了我婆母,可如何是好?”
谢姝:“让李缮赔罪啊!”
窈窈:“……”
……
天色还没擦黑,李缮在衙署洗过澡,
换了身衣服,掩盖掉血腥味,便骑着马,回李府了。
白日被他借走的轻剑惊鸿,也没在他手上。
他先去东府见钱夫人,钱夫人倒豆子似的,把她如何发威,让卢夫人再不会如墙头草随风倒,和李缮说了。
说实在的,李缮心里有点儿舒坦,那是窈窈的母亲,他不能说什么做什么,这种事,还真得钱夫人来。
钱夫人想起谢姝的叮嘱,这事想收尾,就是让李缮去赔罪。
谢姝的原话,是这样的:“当然,你只需和李缮说,来赔声不是就行,其他都别多说。到时候,见女婿和窈窈一齐过来,我母亲不会再对你心怀芥蒂。”
钱夫人是叫计划冲昏脑袋,答应下来,如今想来,她不太确信,李缮肯去道歉。
会有那么简单吗?
果然,听完钱夫人的要求,李缮纹风不动,道:“让李大人去赔罪就是。”
钱夫人也不意外了。
她心里嘀咕着,就忘了谢姝让她少说少错的原话,嘴里说:“你要是假装不知道,回头,卢夫人暗地里跟窈窈骂你。”
李缮:“骂我?”
钱夫人:“怎么不骂,我都成天暗地里说你爹的坏话,不信你问李阿婶。”
李缮:“……”
李阿婶在一旁打络子,假装听不见。
等李缮出了东府,李阿婶才对钱夫人说:“将军好像又生气了。”
钱夫人皱皱眉:“狸郎这性子,被人说坏话,不是太正常了吗?”
李阿婶:“现在他好像更不肯去赔罪了。”
钱夫人:“哎呀我这死嘴!”
……
西府。
郑嬷嬷端着茶盏出来倒水,李缮背着手,阔步走进西府,郑嬷嬷行礼道:“侯爷。”
李缮突的站住脚步,眉宇难辨喜怒,认真瞥了眼郑嬷嬷,那目光有点锐利,郑嬷嬷心内一怔,不过,李缮往屋里去了。
窈窈伸着双腿,半靠在榻上看书,见李缮回来,她起身笑道:“夫君。”
李缮跟着笑了一下,在榻另一边坐下,问窈窈:“看什么书?”
窈窈给他看书封。
李缮垂着眼眸看书,窈窈趁这个机会打量了眼他俊逸的侧颜,李缮的后脑勺有个反骨,那就是越叫他做什么,他越不肯。
她心里对谢姝说的让李缮赔罪,是半点不信的。
这时,郑嬷嬷端着两盏茶,与新竹一前一后进了屋,郑嬷嬷道:“屋中炭火烧着,难免干燥,这菊花枸杞子红茶清热降火,利咽……”
她话没说完,李缮忽的沉着嗓子,从鼻间短促地“哼”了一声。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窈窈和郑嬷嬷对视,但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李缮现在见郑嬷嬷新竹几人就很不爽,总觉得她们会在窈窈跟前,败坏他名声。
他挥手让几人下去,突的问窈窈:“你们有没有背地里说我坏话?”
窈窈轻轻“啊”了一声,她脑海里,是谢姝才和自己说了李缮的缺点,就犹豫了一下,没有立时否认。
李缮又气又好笑:“果然有。”
窈窈难得露了破绽,咳了下,说:“其实还好。”
李缮:“都说些什么了?”
窈窈眨眨眼:“夫君……难道爱听?”真说了他又不高兴。
李缮下了榻,气冲冲走出了屋子。
窈窈看了眼外头,本来想起身去看看他去哪,却又坐了回去,天冷,不想动。
突的,李缮又气冲冲走回来了,像是一阵风,呼啦啦冲到屋内。
窈窈:“夫君?”
李缮抿着唇,下颌线条利落又紧绷,他抱起她坐下,动作有些粗鲁地给她套鞋子,很快好了,他道:“走。”
窈窈手被他握着:“去哪呀?”
李缮说:“找岳母,替母亲给岳母大人赔罪。”
这转变窈窈也没料到的,便听李缮又冷哼了声,道:“免得老人家要跟你说我坏话。以后谁跟你说我怎么样,都不准信,知道吗。”
窈窈:“……”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剑鸣舞
旁的不说,谢姝拿捏卢夫人,倒挺准。
窈窈与李缮去了顾楼后,李缮一路沉着的面色,忽的变了,嘴角也微微勾着,和先前那臭脸没半分干系。
把窈窈看得一愣一愣的。
屋内,他正儿八经地坐着,令婢子倒茶请用,又对卢夫人说:“岳母,我母亲也挂心你,我替她道声不是。”
卢夫人接了茶,心内纳罕,女子的生母婆母若有矛盾,多少夫婿做睁眼瞎,只当与自己无关。
李缮这性子,竟肯掺和。
而且,她事后也猜到那是谢姝手笔,但心软的人,也不太容易记仇,如今母女都和好了,她便装了回糊涂。
于是,她心里本来还有气,也都消了,谈笑起来。
李缮又给窈窈倒了杯茶,在卢夫人看不见的角度,用手肘碰碰她,朝她扬了扬眉峰。
窈窈:“……”
他在自己面前劲劲儿的,什么姿态都行,却在乎别人跟她说他坏话;他不在乎别人如何议论他,却惯会装相。
真真是一流的变脸功夫。
…
李府一派和乐,被李缮“养”的一堆幕僚和李望,也把冀州料理好了。
李望几日没睡个好觉,累得要命,突然得知李缮回去了,李大人气得来回踱步:“那小子凭什么回去,让他滚回来!”
发完火,李望还是看起任命的文书,只是看一眼就叹三口气,他也想钱阿织,想回去了。
杜鸣的伤口逐渐愈合,辛植这次来看他,突的福至心灵,问:“你该不会是为了早半个月攻下河间郡,让将军好随时动身回去,才非要冒险的吧?”
杜鸣用一只手拿筷子夹东西吃,他什么也没说,只瞥了辛植一眼,默认了。
辛植:“……”为什么这小子总能闷声做大事!
……
过几天,李缮把惊鸿带了回来,没有自己放上剑架前,而是先递给了窈窈。
窈窈总觉得,剑身好像更重了点。
李缮没要瞒她的意思,道:“它杀了一个它该杀的人,也是饮过血了的。”
这把剑有煞气了。
窈窈知道,那日她同谢翡说的那些话,李缮记到了心里,依李缮的作风,大抵真是叫谢翡“自尽”了。
最贪生怕死的人,最后被迫自尽,何尝不是谢翡最好的归宿,也祭了这片土地上无辜的亡魂。
她又想,很久以前想要刺杀自己的老妪,虽然日日不得清醒,不知这个消息,能不能让她得到宽慰,哪怕是一丝。
许是窈窈的沉默,叫李缮误会什么。
他认真想了想,示意窈窈将剑给他,“咻”的一下,他抽出雪亮的刀身,弯着腰后退了几步,剑尖先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圆圈。
紧接着,他手腕一震,薄薄的剑身如游龙走动,刚柔并济,他右手握剑柄,剑尖向上一竖,左手两指贴着剑身往上一擦。
指端凝聚力道,弹了三下剑身,剑身震动嗡鸣,一声比一声高,清越动听,竟半点不输琴弦音色。
越是简单的动作,却越考验功底,有一瞬,似乎人剑合一,窈窈不由听痴了,随即,李缮利落地挽了个剑花,收剑。
他把剑递给她,道:“这是‘剑鸣舞’,前朝用来祭天地的。你别怕,谢翡就算有亡魂在上面,也已经被我弹走了。”
窈窈:“……”
她本来没往这方面想,被李缮一提醒,这把剑就哪里怪怪的,不由后退了一步。
李缮缓缓抬起眉头:“你躲什么。”
窈窈继续后退:“你、你放回剑架上吧……”
李缮:“你别怕。”
窈窈反正短时间内不想碰惊鸿,二话不说,赶紧拔腿小跑。
新竹和木兰就看游廊下,李缮握着惊鸿,气哼哼的,大步追在窈窈身后,她们大惊失色,差点以为李缮拿剑追杀窈窈,险些就要冲上去拦住人。
直到听到李缮说:“真没鬼!”
窈窈不听,越跑越快:“你让我缓缓……”
新竹和木兰松口气,又搓搓手臂 ,对了个眼神,什么鬼?哪里来的鬼?
到底最后,窈窈重新拿了惊鸿,言明不会嫌弃它,李缮这才罢休。
他本来想教她剑鸣舞,看了看她指头,还是觉得算了,那不实用,他小时候学,也只是好玩。
而看着檀木剑架上的惊鸿,窈窈眉宇舒展,突的反应过来,剑鸣舞也是剑舞。
少年的李缮,曾一身傲骨,说出他的剑舞不是谁都能看的,而如今,他权势加身,睥睨天下,更是没人能逼他跳剑舞。
但在她面前,他从不掩饰自己突然来的兴致,剑舞的存在,很自然。
而她,也接受了一把带有煞气的剑。
……
上党,监牢里,一具尸体被卷了草席,被两个李缮身边的亲兵,抬了出去。
李缮本来给了谢翡两个选择,一种自刎,一种把他吊起来,以剑对他割喉,两种都是让他亲眼目睹死亡。
不管哪一种,都是“自尽”。
曾经也有将才之名的男子,死得没有任何声息。
这一日,上党本来下了一场雪,悠悠然的,最后一片雪花,在半空中融化成水珠,“啪嗒”一声落回大地。
黑压压的乌云,被日光拨开一道缝隙,一缕灿金的颜色,投到地面,世间万物温暖了几分。
有一群穿着暖袄的小孩们,从被改成慈幼堂的佛寺里跑出来,领头的小孩大声道:“打雪仗谁要来!”
“我!”
“我也要!”
“不要吵,听我指挥!那你做胡人,我做素袍将军,你,你做谢贼!”
“我不要做谢贼,呜呜呜!”
“……”
……
继萧西曹死在北方后,谢翡也杳无音讯,令萧太尉明白,他在洛阳争权夺利的时候,北方已成铁桶。
以北方三州李家,和江南三州萧家为首,各州州牧、刺史占山为王,历经一百零三年的大亓王朝,终于以摧枯拉朽之势,迎来末代。
其中,萧家把控了洛阳朝政,小皇帝杀了所有能继承皇位的人后,再无人能置喙,萧太尉已带剑上朝,朝中无人反对。
李望奇怪:“萧太尉是否太急了呢?”
李缮撑着下颌,一目十行批过文书,那都是一些郡守的述职文书。
今年不同于往年,李家父子就算手下能人不少,能替他们处理许多打仗以外的事,文书也比以往密。
还有人专门写一大骈文来祝贺李缮的丰功伟绩,李缮手里的文书就是这一本,他没看完,扔旁边了。
他心里念着西府,百无聊赖地回李望道:“太尉老人家年岁已至,人都是怕老的,我与明道先生谈过,不出半年,太尉要加九锡了。”
范占先点头:“是此礼。”
历朝权臣加九锡,都是为篡朝做准备,大亓高祖依然,萧太尉篡位之心,路人皆知。
若他篡朝,定会以高官厚禄拉拢青州兖州,以对抗北方三州。
听罢李缮和范占先的话,李望惊且庆幸。惊在萧太尉的野心,庆幸李家早已备好,就算多少场硬战,都不必怕。
他们有足够的土地,足够的人力。
他看向儿子李缮,又看看堂上众幕僚,里面十个幕僚,有七个是李缮的人,他们组成了整个北方集团的首脑。
他想,若当初,李家被他领着依附洛阳融入世家,就不会有今日了。
这般想想,虽则他不算老,和锐意进取的李缮比,又何尝不是如李缮所说,老了。
李望捻胡须沉吟,他是老了,但是……
忽的,他朝地上摔下文书,指着悄悄溜走到一半的李缮,道:“小子哪去!给我滚回来把文书批完!”
……
定元七年翻八年的除夕,大亓的过年,虽不如中秋隆重,但各家各户都燃篝火,守岁,喝屠苏酒。
李府也不例外,上下张灯结彩,倒也不为大宴,小家一聚。
早上,窈窈和卢夫人谢姝吃过饭,为了守岁不犯困,午后,窈窈又睡了小半个时辰,便沐浴换新衣。
家宴设在东府,她与李缮坐在一处,卢夫人和谢姝也在,众人有说有笑,若是世家大族,此二人按规矩,绝无可能除夕夜出宴的。
这一刻,窈窈心里很轻松,李家从未有过这些条条框框。
作为新妇,她收了公婆,还有母亲的馈岁红封,过了子时,旧年新年交汇,便饮了一盏屠苏酒。
她才喝了一半,喉管和胃里一片热辣,热气一下就上脸了,轻轻掩了下唇,浅怔许久。
李缮让人给她换了盏银耳羹。
即使如此,窈窈还是醉昏昏,晕乎乎的,多了几分孩童习气,还在正堂守岁呢,她就低头偷偷拆馈岁红封。
第一封是李望的,普通铜板,窈窈想,可以买个饴糖。
第二封是钱夫人的,她给了金铸的金币,亮闪闪的,看得窈窈眼底也金闪闪的,可以买很多饴糖。
第三封,卢夫人的红封里,压着一张地契,她半年来,用当初带来的金珠子挑了几家铺子,如今铺子上道了,给窈窈和谢姝都分一些。
都是字,窈窈看得更困了,扶着脑袋。
钱夫人贪杯,多喝了好几盏屠苏酒,这酒后劲大,她想起窈窈不会喝酒,赶紧看她,便指着窈窈笑道:“这孩子,都醉成这样了!”
李望咳了声,把她指头收回去。
卢夫人也忍不住笑说:“李侯请先带她回去吧。”
……
窈窈虽然醉了八分,却不闹酒,她乖乖跟在李缮身边,在寒冷的夜色里,她先憋一口气,又张唇吐出来,一声呼哈,玩那飘散在唇边的白雾。
李缮咧嘴笑了,口鼻也一片白雾,窈窈抬手去摸他鼻子,李缮趁机咬了一下。
窈窈赶紧收回手,被咬的手,在李缮袖子上,擦了擦。
回到西府,郑嬷嬷几人也都刚守夜完,打了热水给窈窈擦脸,窈窈抬起面庞,长睫乖乖垂着。
李缮让郑嬷嬷下去,他自己拧了个巾帕,放轻力道往她脸上抹。
他道:“左边转过来。”
窈窈把左脸凑过去。
他道:“右边。”
窈窈晃着脑袋,到右边给他。
不知是酒气,还是热水,熏得她脸颊红扑扑,嘴唇朱红软嫩,乖乖听话的样子,像极了一块甜软的糕点,让人就想啃一口试试滋味。
李缮心念一动,他单膝踩着床上,道:“窈窈,抬头。”
窈窈望着他。
她的眼里带着水雾缱绻,像是山水画里晕染的笔锋,柔软灵动,再一细看,又若金粉入墨,涌动着闪烁的星子。
李缮指着自己的唇:“你亲我一下。”
窈窈唇角,忽的绽开了一缕娇柔的笑。她稍稍朝前,唇轻松地贴在李缮唇上。
李缮嗤嗤笑着:“平时让你主动一下,多难得啊。”
窈窈假做听不懂。
李缮不知道,她虽然醉了,倒也没醉到是非不分的程度。
她也是想亲的。
下一刻,李缮和上瘾了似的,低声道:“亲这里。”
“还有这里。”
窈窈看他指的地方,越来越过分,甚至还有他的肚脐!谁要亲那儿了?她干脆当真醉了,两眼一闭,他却早有所料般,道:“你不亲我这儿,我亲你这儿了。”
窈窈:“?”
李缮拥住她,滚烫的唇落到她耳际。
这场情事来得又快又急,甚至连灯都没灭几盏,橙金的辉芒,将女子的肌肤度得如蜜,甜而香。
她小腹绷紧,线条紧实,瘦长的肚脐眼处,有一枚齿痕,像花瓣一样,深深嵌入她肌肤。
……
一回结束后,灯还大亮,窈窈喘着气,李缮知道她
容易渴,他赤着上身,背对着窈窈起来倒水。
灼灼烛光下,李缮后背的疤痕,十分明显。
窈窈看着看着,不由也精神了几分,从前她都只顾着看他的胸膛腹肌,知道他肩膀上有一块疤痕,身前多少有些小疤。
但这是她第一次在这光亮下,仔细看他后背。
他说过,他不容易留疤,他也确实是这样,曾经受伤的刀割伤,结痂掉了后,很快就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此时却有一道发白的疤痕,从他肩膀横贯到腹部,那般明显,除此之外,大大小小好几处。
她呆呆地想,得是多重的伤,才会在这副不易留疤的身体上,留下纵横交错的痕迹?
心口突的有些发闷。
李缮倒了水回来,窈窈攀着他手臂喝了一杯,她轻声说:“夫君,我想弹一首曲子。”
…
调弄好惊鹊,窈窈披着一件织金丹凤朝阳纹路的氅衣,她鬓发无有修饰,半束在耳后,倾身,指腹一压琴弦。
这不是她惯常弹的散云曲,而是更有几分铿锵之音。
李缮就坐在她身旁,骤密的琴声如鼓,一层层递进入他耳里,眼前似有黄沙飞尘,又似有滔天之水。
李缮忽的想起旧日种种沙场。
她心里未尽的话语,都藏在了琴声里,时而舒缓,时而激昂。
他一直望着她,舍不得眨眼。
这琴声,越传越远,到了夜幕之上,新月渐满,琴声又越来越近——突的,李缮睁开眼睛,这里是青州,三月大地回春,草长莺飞。
年后,青州马家受洛阳之命,讨伐李家,不敌李家,李家吞下了青州、兖州,兖州州牧出逃回洛阳躲灾。
至此,并州以西,凉州归服,以东,冀、幽、青、兖皆入囊中,李家之势,不可挡,与洛阳朝廷遥遥相望。
此时,营帐内摆上了庆功宴,歌乐班子也是用青州原来有的,乐曲是辛植没听过的。
他问杜鸣:“这曲子叫什么?”
杜鸣还没回答,李缮:“击鼓。”
《诗经》中的一个篇章,有诗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正是窈窈那日弹的曲子,这是战歌,也是相知相守。
他的心突的有一块很软,好似能透过相同的乐声,看到她在灯火煌煌下,抚琴的侧影。
李缮搁下酒杯,对辛植、杜鸣道:“我们现在离洛阳太近了,萧太尉要南迁,也未可知。让你们练的水师,如何了?”
萧家的地盘本就在江南水域繁多的地方,而李家军擅长骑兵,虽这一年勤加练水师,能力一般,有前朝曹家军赤壁之战前车之鉴,不敢狂大。
这就让刚打了胜仗的辛植有些气馁了,道:“回将军,还得再一个月。”
杜鸣:“军中少有水师,须得再加操练。”
李缮最知道不能急,也是最近胜仗的势头,让他有些冲昏了脑袋,他吐出一口气。
突的外头,一名亲信拿着一封李府加急的信,递到案头。
那是窈窈的字迹,李缮也顾不得避人,他急忙拆开看,登时,男子呼吸窒住,脸色和动作凝住,手上脱力,纸张缓缓掉落到桌面。
辛植和杜鸣心下一惊,连忙起身,李缮扶着额头,指着信,叫他们:“你们快看……”
这二人心内惶惶,做好了李府出大事的准备,赶紧皱着眉拿起信。
下一刻,李缮突的抬手拍案,扬眉,唇角止不住地往上翘,又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不是我做梦亦或者看错了吧?”
“快说说,是不是我妻有孕了!”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耳根子定没得清静
入春化冻,天气晴朗,新竹和木兰猫了一整冬,筋骨都快要散了,就张罗着在一个晴日,晾晒被褥。
她们颇有干劲,窈窈也想将自己常看的好几本书,拿到外头晒晒,虽然并州干燥,但书本被她进进出出地带着,有了点潮气。
里头甚至还有一卷古书竹简。
阳光很好,从窗口照进屋内,窈窈的肌肤,近乎发白发亮,她对着窗前摊开的书,侧目,温和静好。
实则,她在看新竹和木兰玩。
郑嬷嬷端着空茶盏临出门时,笑着对窈窈说:“这两人,都是该成亲的年纪了,还打打闹闹,不像话。”
新竹比窈窈小一岁,木兰比窈窈小两岁,之前年纪比窈窈大的姑娘,都在谢家就嫁了。
窈窈目光一缓,浅怔。
不久前,谢姝也来问过窈窈的意思,想将她从薛家带来的婢子莺儿,许给李家护卫里一个年轻强壮的男子。
窈窈做主,让他们见了一面,男女隔着屏风说了三句话,并不生疏,从前就有情投意合之貌,很快彼此点了头,定了下来。
莺儿眼角有泪,更是满脸的欢喜,朝谢姝窈窈磕头。
待他们离去,谢姝幽幽叹口气,窈窈问:“姐姐,可是舍不得?”
谢姝噘嘴,说:“我哪有舍不得?莺儿能嫁给冯稻,可是天大的好事,我要是拦着她,她得恨死我。若你夫君真有一日登……”
她顿住,也不敢说太满,换了一句,“总之,现在早点发嫁她,将来这李府护卫,指不定能混个中郎将,就是她的造化。”
李府这几个护卫,都是香饽饽,府中李家的亲戚,也动了心思,求到钱夫人那,撮合了一对。
那在外打仗的副将和军兵,不是没人惦记,只是局势未定,怕议亲后,男儿却战死沙场,没有定数。
也因此,辛植、杜鸣身边还空着。
谢姝道:“不若把你的新竹配给辛植,木兰配给杜鸣好了,日后她二人也都是随着你,水涨船高的。”
她还用手比了个船往上浮的动作。
窈窈轻笑着摇头,她不想随意“配”掉她们,说:“我想让她们选。”
虽然来来去去,脱不开这框架,但在如今世道,总比没得选好,自然,窈窈从没想过,让她们成为自己笼络李缮身边心腹的筹码。
想来,李缮也从不屑做这种事,辛植和杜鸣与他的情谊,非同一般,也不是能随便发落的。
总不能因为未婚,就把他们硬凑到一起。
当是时,谢姝去捏窈窈鼻子:“你又要觉得我一身世家气。”
窈窈没来得及躲开,被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世、世家气也不是全坏呀。”
……
不过,谢姝有一句话,说得没错,窈窈不会拦着婢子嫁人,此时,郑嬷嬷的话,也提醒了窈窈。
她对着窗外打闹的女孩,轻轻招手:“新竹、木兰。”
两人“诶”了声,笑哈哈地小跑过来,新竹先跺跺脚,告状:“夫人,是木兰欺负我!”
窈窈眉眼弯弯,看着她们在自己跟前打闹完,才问:“你们年岁也差不多了,之后若有合心意的男子……”
新竹闹了个大红脸:“我没有!我、我还不想嫁人呢!”
木兰也赶紧跟着说:“没错,姑娘别急着赶我们走……”
她慌到都把窈窈叫姑娘了。
窈窈刚要说什么,忽的,她整个人脱力,朝一旁歪去,眼前,新竹木兰惊慌失色,大叫:“夫人!”
好在窈窈很快回过神,用手肘撑了下桌面,否则差点摔倒,郑嬷嬷听到声响,也冲了过来:“什么事什么事?”
窈窈:“我方才突的有些头晕,现在好多了。”
她虽然缓过来了,新竹几人就吓坏了,赶紧禀报钱夫人去,郎中还没到,钱夫人就风风火火过来了,问这问那。
等郎中一来,还未望闻问切,钱夫人就充当了“问”的用处,将窈窈觉得眩晕的前后始终,说得一字不落。
郑嬷嬷都有点惊讶了,原来钱夫人口条这般好。
郎中闭目沉思,须臾,他站起身,拱手道:“恭喜夫人、少夫人,应指圆滑,往来流利……”
钱夫人着急得不行:“为何恭喜?”
郎中:“是喜脉啊!”
钱夫人张圆了嘴巴,一时说不出话,外头,听说窈窈晕倒,谢姝扶着卢夫人,匆忙朝屋内走,也听到这个消息。
两人对视一眼,都又惊又喜。
郑嬷嬷:“喜、喜脉!这是几个月了?”
郎中:“脉象很稳,三个月了。”
新竹惊喜过后,又担忧:“刚刚怎么会晕倒呢?”
郎中解释:“每个女子怀孕时都不一定是一样的,我听夫人讲少夫人方才症状,也不大事,应只是一时眩晕。 ”
钱夫人:“没错,我以前怀她夫君时候,也曾经有三日足下无力,一直没法走路,倒也没听说过和我一样的。”
谢姝:“是不是不显怀?”她当时三个月,就很明显了。
郎中:“也是因人而异。”
卢夫人:“三个月的话,那可得注意什么?”
郎中便说起一些事项。
窈窈侧耳仔细记着,不止她记,郑嬷嬷几人都听得十分认真。
末了,钱夫人掰着手指头数:“现在三个月的话,四五六七八……啊,十月待产。好啊,那时候刚要入冬,大雪还没落,但天气已经冷了,坐月子反而没那么辛苦,我生你夫君时候在夏天,坐月子真是太艰苦了。”
听钱夫人这般说,卢夫人点点头,其实不管什么时候,坐月子都累,但是能选一个好受一点的时节,也总比夏季好。
窈窈忽的想,李缮身体那边灼热易冒汗,是不是也是因为,他出生在夏日。
不用问钱夫人,她也猜得到,那定是一个大晴天。
钱夫人又信誓旦旦:“我还挺擅长接生的。”
一旁,李阿婶看不下去了,赶紧戳戳钱夫人:“夫人啊,你只是给人家端过热水!”
谢姝先笑了一声,钱夫人理直气壮:“端热水,那怎么不算接生。”
这一下,屋内众人都笑了,窈窈也一手蜷着微微挡着上唇,遮不住嘴角勾起的弧度。
待得众人消化完这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郑嬷嬷几人也各司其职,熬汤的,扫尘的,忙活了起来。
窈窈独自坐在房中,她一手轻轻抚着肚子,衣服遮着不清楚,其实是有些显怀的,是她没太留意。
她又掐指算了算,好像……就是除夕那日,她有感而发,弹奏了乐曲《击鼓》后,李缮二话不说,整整抵了她一晚,缠绵不休。
这一时候,她倒是不想自己能这么快算出来了。
不知道,李缮现在在做什么。
她铺开纸张,笔端蘸墨,他若得知消息,会如何呢,先惊讶?假装看错?一定会找人炫耀的吧……
她突的有点同情辛植和杜鸣,他们这阵子,耳根子定没得清静。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睡神窈窈
发现自己怀孕之前,窈窈平日精力,和之前没有两样,但是发现自己怀孕后,她的身体好像因为意识到了,突然变得很嗜睡。
最长的时候,一天睡了超过六个时辰,竟还犯困。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没被折腾得孕吐,而且胃口极好,一顿能比平时多吃一碗米饭,就是容易饿。
如此一来,郑嬷嬷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卢夫人和钱夫人也时不时送吃的,不过两个月,窈窈的肚子比之前的明显了。
她的怀里,像是揣着个沙瓤、甜滋滋的小西瓜。
不能想了,想想就想吃西瓜。
每日固定的时辰,她会出去外面走走,钱夫人若得空,也必定和她一起的,偶尔卢夫人、谢姝也一起,倒是惬意。
像这日,她们四人从外头回来,窈窈下车后,摸着马儿马鬃,马儿通人性地蹭蹭她掌心。
她好久没骑马了。
之前她怕颠到肚子里的孩子,不敢想骑马的事,现在月份大了,胎象也稳定,她便起了瘾。
钱夫人很支持窈窈多多走动,她道:“不然到时候,生孩子都没啥力气。”
她以前身子有过一段很不好的时候,就是生孩子害的,断断续续,吃药吃了十几年,还得李望上山给她采药。
后来,她遇到了一个医术高明的巫医,知道她和李望不会再要孩子,给她灌了猛药,加上这几年补汤流水般用着,才好起来的。
卢夫人皱眉,道:“不成,我就没听说过,有谁怀孕还骑马的。”
谢姝也回想起当初,她弄掉孩子的历程,别看它很稳,但有时候,一个小小意外,就足够了。
她也道:“窈窈,再有半年,就能骑马了,不急于这一时。”
窈窈又摸摸马儿脑袋,她缓缓松口气,卢夫人和谢姝正以为她要放弃,就听她说:“问问吴女医,如何?”
怕窈窈吃太多,胎儿太大不好生产,吴女医是月前,卢夫人托几个友人关系找来,替窈窈调理身体的。
她擅妇科,接生经验多,技术好,已经请在李府住着,就等再一两个月,早早预下的两个稳婆也进李府,窈窈便能安然待产。
吴女医行走在后宅,能看出卢夫人不愿让窈窈骑马,言语想让她劝窈窈,但她也能看出,窈窈和钱夫人的期待。
她把脉完,实事求是道:“是可以骑马,不过,一天不要超过一炷香,也不要剧烈跑马。”
窈窈记着时间,点点头。
钱夫人:“我就说嘛!”
这下,卢夫人和谢姝也没说什么,一个叹,一个笑。
窈窈之前的骑服,如今当然穿不下,不过她生出骑马的念头不是一天两天,郑嬷嬷早就给改了一套新的。
她换好衣裳,被新竹和郑嬷嬷扶着,踩马镫,轻轻翻上马。
一开始,动作还是有点小心谨慎的,试探过后,一点点地放开,马蹄嘚嘚,步速成了疾走,绕着马场起来。
钱夫人拊掌:“好哇!”
窈窈缓缓放松双肩,抬眸看向旁边担忧的几人,笑靥如花。
飘逸的袖口、裙摆,被一行行鎏金色细线收束,她也换了个简便的堕马髻,美眸清润,朱唇皓齿,若忽略微微凸出的腰身,她和她以前一样,美得晃人心神。
不对,和以前不完全一样。
卢夫人和谢姝想,她再不是那个漂亮而怯生生的、需要躲在她们身后的瓷娃娃,而是迎着阳光,眼底洒满碎金的女子。
谢姝笑道:“也好。”
……
窈窈骑马没到一炷香,反正日后还能骑,她向来不急不慢,入了夏,天气热,才骑这么会儿,她也出了点汗。
木兰煮了一锅熟水,放了稻叶、谷叶、橘叶和几块冰糖,熟叶水清甜爽口,很是解暑,窈窈饮了一大杯。
擦过身子,冰鉴摆在桌案上,一丝丝凉意缭绕在窈窈发热的耳侧。
她弄着针黹,想做一顶朱红蝴蝶扑花流苏婴帽,绣棚才弄好,她就止不住上下眼皮打架,只好放下手中东西。
郑嬷嬷扶着窈窈到床上,换下外衣,新竹又小声把冰鉴移过来,窈窈轻打呵欠,软软合上眼眸。
郑嬷嬷小声叮嘱新竹:“这冰盆放半刻钟就挪走,过半刻钟再放回来,免得夫人着凉。”
新竹:“好。”
郑嬷嬷还叮嘱什么,窈窈一脚踩进了倦梦之中,便没再听清了。
夏天专门换的姜黄色轻纱,无风自动似的,微微晃了晃,撩出一角,窗外夕阳西斜,静谧的阳光,涂在桌案上,影影绰绰,什么都在发光。
墙上挂着的字在发光,惊鸿在发光,针线在发光,还有……李缮的眸光。
李缮?窈窈想,他在做什么?
啊,他居然拿着针线在绣东西。
窈窈:“……”
这做的是什么梦呀。
许久不见,他黑了不少,眸光却一如既往寒凉锐利,唇上和下颌有青青的胡渣,或许才剃过。身上甲胄也没换,内里搭的素褐色襕衣,旧了许多,还是他走之前,她给他挑的那身花样。
那针拿在李缮的大手里,好像他一用力,都会被捏弯,所以他蹙着浓眉,模样严肃,一错手,针刺到他指头。
但他指头有茧,那枚针根本就刺不进去,也伤不到他半分。
他小小“啧”了声:“我就不信我奈何不了它。”
看着这场景,窈窈都想笑了。
她知道,定元八年不到半年,他一身素袍愈打愈骁勇,战无不克,多线夺胜,名气彻底打了出去,大江南北,无人不忌惮畏惧。
但外人哪里想得到,他除了杀伐果断外,还会捻针呢。
或许是梦里的画面,太过恬静有趣,醒来时,窈窈唇边都带着笑,连肚子里的孩子,都似有所察地动了动。
她轻抚肚子,好一会儿,才倦
怠地起身,此时,金乌西垂,日光温柔缱绻。
有如梦境里那样。
窈窈趿拉着鞋子,自己倒了杯水喝两口,走到榻边,看了会儿阳光,这才拿起那针线。
忽的,她眼儿圆圆,手腕一抖,半杯水洒地上,薄胎瓷杯也差点掉了。
绣棚上,多了两笔笨拙的、粗糙的针线,它们是蝴蝶的眼睛,窈窈记得,自己睡前根本没绣它,郑嬷嬷她们针法也不至于这么差。
她忙抓着绣棚,小跑到屋门口,新竹听到动静正要进屋:“夫人醒了?”
窈窈:“李侯是不是回来过?”
新竹点点头,赶紧说:“侯爷半刻前回来过,但是……”
李缮此次回来,是百忙之中,抽空取一份洛阳的调令文书,但他时间非常赶,只留了不到半刻,就走了。
拿文书这种事,他大可以让亲信走一趟就好,但是他自己回来了,很可惜,她睡着了。
当时,他坐在床边看她,和她鼓起的肚子,伸手轻抚她的肚子,和想象中的软弹不一样,是硬一点的。
他不敢用力,而窈窈没有醒转的迹象。
时间来不及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决定留下一点痕迹。
窈窈回想着,她以为是梦的画面。
不由低头,笑了笑。
…
李缮这次回来,也口头带回来一个消息,要比等书信传送快,便是前一天,萧太尉受相国,总百揆,加九锡假节钺。
同日,小皇帝下了禅位诏书。
定元八年五月十五,大亓灭亡,萧太尉称朝,改国号秦,年号天业,始为天业元年,世称天业帝。
就是钱夫人,都有点嫌弃:“天业?萧贼也不怕他这年号取太大,到时候压不住,被你夫君掀了啊。”
窈窈心想,没关系,若是李缮来取,不一定能取得比这有寓意,还顺耳,从好胜军的名号可见一斑。
以后给孩子取名的活,绝对不能交给李缮。
钱夫人又有些可惜:“洛阳李府被抄了,你那些嫁妆,都没来得及收回呢。”
窈窈:“人无事,便是最好的。”
她理解了谢兆之,谢兆之乃至谢家的起复,太依赖李缮当初的战功,但李缮灭道佛,忤逆李望之愿,绝无可能庇护谢家所有人。
谢家若不能彻底投诚萧太尉,会被斩草除根。
世家子女,每个人都被看不清的根系攀缠着,就连她自己,即使她已经斩断了一些。
突的,她脑海里出现一张模糊的异域女子的脸,那位大胆奔放的胡族公主,被接进洛阳和小皇帝和亲,也不过一年。
她身份敏。感,天业帝不一定会让她死,但她不会好过。
果然,钟常侍递送到并州的信件里,稍稍提了一嘴,她在冷宫,情况不大好。
窈窈落笔回信时,叮嘱了一句,可以的话,尽量照拂她。
回完钟常侍,窈窈看向一旁信封,那是新竹给的,李缮留给她的,从拿到它后,她就一直没动它。
摩挲信封,仿佛能听到他很多次的呼吸。
直到夜深了,她终于是不舍而缓缓地,拆了它。
里头,李缮字迹难得整洁许多,像是强迫自己沉下气,一笔一划好好写的:
[睡神咬咬!气煞我也!
快去找我留给你什么东西,你想不到的。]
窈窈:“……”
虽然没想到,但她看到了。
……
后秦元年,天业帝称帝,南方地区是萧家经营多年的地方,无甚明显反应,就算有小股打着“清君侧”名号的势力,也很快不见声息。
而北方,多被李缮收服。
南北对峙,最先开始打嘴仗,同月,天业帝视北方为乱臣贼子,伪君子假道学,北方骂天业帝为佞臣篡位,天理难容。
双方檄文飞来飞去,战线却明显有利北方,慢慢地逼近洛阳。
最终,停在洛水前。
洛水发源自凉州,一路西走,注入黄河,洛阳背靠邙山,面临洛水,要攻洛阳,须得过洛水。
萧家军就明目张胆地驻扎在洛水对岸,隔岸敲锣打鼓,乒乒乓乓的,嘲讽他们。
李缮面色冷硬,没被激怒,下令就地整顿。
李家军从未打过一场正式的大规模的水面战斗,虽然未雨绸缪,水师已有规模,但第一战能不能赢,关乎士气。
“将军,战船从济河、樊河顺流而下,就等在河口,就等汛期的时机。”范占先指出沙盘上,各条河流的轨迹。
“如果现在就和他们打,为时尚早。”
李缮抱着手臂,不作声。
突的外面又传来一阵呼喝声,李缮出了营帐,他目力好,看到萧家军换了衣着乐器,正手持剑,在岸上肆意挥舞。
剑光在日光下翻转,被折射得十分刺眼。
李缮面色发青。
薛屏作为萧家军中副将,打马沿着河边跑,道:“李缮!你出自杂耍世家的事,恐怕要忘了吧?你要是忘了,爷爷我帮你记!”
说完,岸上那群人,就挥着剑,因本没什么功底,若群魔乱舞,十分丑陋。
范占先是后来才加入李缮阵营的,但作为智囊,他对当年原委,也有所耳闻。
这么多年,萧家第一次以此事侮辱他,当年的知情的人死得差不多了,想来,是谢翡透露给谢兆之,谢兆之拿这事献给萧家当计策。
李缮努力克制脾气,他要回营帐,那边却弃剑,换来了一块块假的大石,若路边杂耍的戏子以石砸头、身,娱乐于人。
传来一声声喝彩。
一刹,李缮额角浮起一道青筋:“来人!”
营帐内,才刚散了的作战会,又聚了起来,李缮目光迅速在洛水来回观察,忽的,他指尖点在一道河的深谷处:“我欲从这边渡河,如何?”
范占先:“此地湍流多,河面下漩涡也多,萧家军若有戒备,定会有人把守在那边岸上。”
辛植:“将军,这儿太危险了。”
杜鸣:“将军慎重。”
李缮:“你们不必和我一起,我自己去。”
他语气平静,但后槽牙咬得轻微咯吱响,狭长双目中,也有几分血红,显然已经压抑着极度的愤怒,就到临界点了。
他宁可以身试险,也要出这口恶气。
营帐中气氛凝滞,而外头对岸的奏乐声,却越来越响亮,还有人吆喝:“胸口碎大石!来看胸口碎大石!”
只为彻底激怒李缮。
李缮闭了闭眼。
众人半声不敢吭气,辛植和杜鸣也斟酌,若李缮非要去,他们也一定会去,不能就这么看着李缮涉险。
正僵持不下,营帐外,有亲信道:“将军,有信件。”
辛植暗怒,找死吗,现在还敢过来?
那亲信又快速说了一句:“上党李府送来的。”
辛植暗怒,找死吗,怎么不快点送进来!
李缮的面色稍稍缓和,他拿过信件,走到一旁,先掂量了一下,才迅速打开看了看。
窈窈的字,在隽秀的折弯里,藏着铁画银钩的锋利,只写到:[怒神狸郎,慈父手中丝丝线。我可猜对了?]
李缮:“……”
众人都屏住呼吸,忽的,只听李缮从缓缓鼻间,重重吁出一口气。
外头那意在激怒李缮的表演,还在继续,羞辱起李祖父,甚至模仿起李祖父被重石压死的画面。
而李缮回过身,众人知道,他还愤怒,但浑身的戾气也被压下了。
果然,李缮说:“扎营做饭,今日都好好歇息。”
不管萧家再如何激怒他,他都不会相应。
范占先捋了捋胡子一笑,辛植也大喜。
虽不知道少夫人说了什么,但是,真是管用啊!
第59
章
第59章 睹物要思我
…
对岸,薛屏出动百余人,弄剑弄棍,舞刀砸石,花样百出,然而直到天渐晚,李缮军营都没旁的动静。
更甚者,李家军火头兵在顺风的地方挖灶架锅,拿着大铲在翻着食物。
一股鱼肉羊肉的鲜香,随着风飘到对岸,这群军兵演了很久了,一个个口干舌燥,这时候嗅到这肉味,眼睛都直了,议论声四起:
“他们在吃肉!我们吃什么?我们吃馒头配咸菜!”
“他们为什么有肉吃?”
“……”
在这里负责激怒李缮的,是不久前才征的兵丁,纪律松散,眼看埋怨声越来越多,领将踹翻一人,其余人才畏惧地收声。
薛屏叫手下:“收兵。”
谢兆之站对队,小皇帝最后的禅位诏书,还是他起草的,如今他官居尚书右仆射,激怒李缮的计策,也是他献给萧家的。
谢家的消息应该不会不可靠,薛屏想,还是说,李缮现在居然这么能忍怒了?
他不无郁闷,本想激怒李缮,让李家军先下水渡河,萧家掌握后手,用战船拦截,不过此时敌不动,他们也不能动。
萧家水师强盛,作战经验丰富,这是首次和李缮水师对上,绝不能败。
为防备李家战船趁汛期水涨冲刺,萧家更是警惕。
一日又一日,洛水水位越来越高,三日后,斥候登高望远,报:李缮的战船藏在上游济河。
薛屏:“他果然打算利用水位,迅速抵达我们这边,以减少在船上战斗耗费的时间。”
其余将领:“北方军就是旱鸭子!他们越不想水面作战,我军更该发挥水师的能耐。”
“是,随时拦截他们!”
唯主将何淖之道:“不可,李缮练水师许久,早有准备,不可能怕水面作战,我军应该提防。”
只是何淖之虽然挂帅,薛屏却是豫州持节都督,平级,而何淖之又因为族中曾有人提拔李缮,而在萧家军遭冷待。
又有人道:“怕什么?李贼练再多遍,哪曾遇到像样的水面战役?”
“正是,他能在陆上千里奔袭,水面可没办法。”
附和者众多,突然,外头士兵来报,众人只看远处河面雾气迷蒙,乌压压的一片战船,顺水而来。
与斥候探报、以及对李缮想避水战的猜测,全对上了。
薛屏再没时间细细思考,道:“放战船拦截!不能让他们上岸!”
至于何淖之如何说,已无人在意。
何淖之大叹,一军安能有二帅!又心生唏嘘,萧家最该做的,其实是挑拨李家父子的关系,可恨李缮竟这般完满地成为北方的核心。
此时,风浪渐起,黑色的水面波涛翻滚,一艘艘战船相继现行,旗帜扬起。
萧家军迅速排兵布阵,列好船队上前阻击。
只是,他们才拦住战船,就觉得不对——这艨艟战船不大,数量也太少了,仔细数一数,甚至不够十艘,之前以为多的,都是天气影响。
更诡异的是,战船甲板竟空无一人。
薛屏顿时道不好,只是李家战船鼓满帆,船底也是改造过的适合顺水冲刺的,它们“砰”地一声,横插。进萧家战船里头。
“快撤退!”
汛期高涨的河水,奔涌速度更快,除了打头第一支船队,李家越来越多空船,冲进萧家军中,穿插。在。里。面,打散萧家军船队,令撤退的步调都不一。
“被空船围住的船,先不要了!”薛屏挥手施令,“各部士兵集结!”
李缮这一招,要打散他们,再逐个击破,那就不能让他们如愿。
萧家水师虽然遇事,但多年的战斗经验撑着,能有条不紊地重新整合兵力。
一排萧家士兵,从空的战船甲板走过,其中一个士兵跺脚下甲板:“这李家战船,还挺结实。”
他俯身去摸地板:“黑榆?这么肯下料啊……”
话音刚落,他看到一根箭矢,贯穿到甲板里,它速度太快力道太大,箭尾还在快速颤抖,发出“嗡嗡”声。
他还没来得及惊讶,就看他周围的士兵都惊骇地看着他,原来,那支箭矢,刺穿了他的侧脖颈,再扎入船体里的。
“轰隆”一声,士兵倒地,最后眼中投出的影像,是船舱里,一个身形高大威猛,拿着长弓的身影。
这一箭,让他们乱了步调:“船上有人……啊!”
他们喊了一声,就被一根根箭刺穿。
紧接着,另两艘船上,也出现了李家军的身影。
那手持长弓的男子,单脚踩在船头,大笑:“我就是李缮,尔等可敢来战!”
薛屏认出,那的的确确是李缮,作为一军主帅,居然敢这么孤身入他们营中!
虽然知道这大概是李缮的缓兵之计,他还是舍不得这个能斩下李缮的大好机会。
不止是他,其余兵士也是,天业帝赏李缮人头黄金百两,他此话一出,令不少人心中大动。
一个士兵红了眼,冲到战船砍向李缮,李缮不避,反手用弓格挡,士兵的刀被震落,李缮一脚挑起刀入手,像是削梨子,削下那士兵的脑袋。
这一切,只在须臾之间。
而所有冲向他的士兵,一个个叫他杀了,血液飞溅,这时候,他们才骤然想起,李缮的战名。
薛屏看时机快过去了,也没人能杀了李缮,道:“弓箭手,列队!”
百支千支箭射下去,会有许许多多的萧家军中箭而亡,但是只要能杀了李缮,就能将功补过!
他挥手:“射!”
“啊!”萧家士兵发出惨叫,李缮与其余李家勇士,翻了个滚,躲到船舱后。
正这时,战鼓擂天,真正载满李家军的战船从樊河方向,冲了过来,喊杀声震天!
一个个装备精良的李家水师,跳上被冲散、还没来得及整合的萧家战船,刀光剑影,血染洛水。
……
…
这一战,直打到日头西斜,萧家军丢盔弃甲,出来战船几十艘,回去十几艘。
李家军乘胜追击,过了洛水。
李缮踩着染了血的浅水滩上,他抹了把脸颊,兜鍪下,目中流光烁烁,鹰视狼顾。
他的身后,披坚执锐的李家军登岸,素袍染了血与尘,乌压压一片。
……
李缮攻洛阳时,因为洛阳守城士兵不算多,军心也十分涣散,没有与李缮对决的勇气,所以他拿下洛阳的速度,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
朝廷里,大亓的小皇帝被人闷死在床上,官员倒是十不存五,萧家派系都不在。
早在李缮渡河之前,天业帝把许多朝廷机构南调,南下定都江州。
一时,大亓明显地分成了南北两势力。
…
窈窈收到一块珍石,珍石产于江河湖泊等水域,李缮寄送回来的这一块,十分圆润光滑,花纹是象牙色、灰色、雪白色相间。
它窝在窈窈白瓷一般的手心里,沉甸甸的,贴着肌肤时,给六月的暑热,带来一丝凉意。
窈窈把玩片刻,颇有些爱不释手。
李缮托人带回来的,还有一封信,是用洛阳皇宫里的松烟墨、蚕茧纸写的:[江边捡的石头,睹物要思我。]
窈窈扶着腰,笑得肩头轻颤。
且说洛阳百姓们发觉李家军进城后,不烧杀抢掠,十分欢欣,毕竟对他们而言,上头不管怎么变,生活都是这般。
而朝廷也空出来了,没有旧朝的人,虽然难以运转,但也没什么抵抗势力。
李望着手发国丧,提拔官员,安抚民心,很快,洛阳也并入李家的版图。
李缮给窈窈的信里,也提到了想让李家女眷南下,回洛阳。
上党离南方,太远了。
自从猜到李缮的野心后,窈窈从没想过,她还能回到洛阳。
她生长在洛阳,自然有乡情,如今洛阳一切安稳,能回去,何乐不为。
不止是她,钱夫人也愿意回去,她一直念叨上党的冬天太冷了,现在夏天,她回去了,就能在洛阳安然过冬。
不过,窈窈也有顾虑的事,那就是谢姝。
谢姝当时走后,就被薛家休妻,回到洛阳那个环境,谢姝心气高傲,面对熟悉的人的目光,不知会如何想。
谢姝去捏窈窈脸颊,笑道:“你居然会担心我怕流言?”
窈窈被她的动作,弄得晃了晃脑袋。
谢姝:“我是北上避难了,但那是因为我惜命,不因为面子,如今回去,
我也巴不得,我要让她们看看,我靠着妹妹,过得多好!”
李缮的野心,不必挑明,大家心中有数。
窈窈点点头,也是,谢姝这副仗势欺人的样子,才是她比较熟悉的。
最后一个考量,就是窈窈身孕,倒也不成问题。
她现在六个多月的身孕,不过胎象好,也一直有锻炼身子,就算是长途出行,也很安全,何况路上吴女医也都会跟着。
不然拖到九个月、十个月,不好走动了,到时候孩子生在上党,她还得坐月子,小孩小的时候,也不大好抱着乱跑,免得出一些不可控的意外,就更不好回洛阳。
因此,现在回洛阳的事定下来,众人收拾了行囊,在李家军护卫下,启程南下。
走的这一天,城中百姓自发相送,到了城门外,依依不舍。
窈窈抬眼,从车窗里,看到人群里一个白发老妪,正是当年因谢姓刺杀她的老妪。
这两年,老妪模样没太大变化,慈幼堂照顾得应是算好的,她应是恢复了些许意识,双目没那么浑浊。
透过窗户,窈窈对那老妪轻轻笑了笑。
老妪愣住,眼中聚起泪水,捂面哭泣。
……
李缮拿下洛阳后,迅速发挥铁骑的优势,攻下徐州、豫州。
但战事僵持在长江。
这儿才是萧家主场,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天业帝将洛阳“拱手相让”,李缮原先的地盘,离洛阳太近了,比起守洛阳,天业帝在江南地区,才有优势。
一个月,战事没有任何推进。
实则这在大规模战役里,不算慢,只是和李缮速战速决的战斗作风比,就慢了。
“一个月……”李缮皱眉,踱步,“从前一个月,我都打到胡人老巢了!”
范占先道:“将军,可要试试绕道而行?”
李缮停下脚步:“何解?”
此时天下一十八州,北方并、冀、幽、凉、兖、青、豫、徐,皆在李家控制中。
范占先:“取道西南益州。从后侧夹击江州,再与前方我军联合。只是此举,虽避开了长江,仍有益州涵盖蜀地,蜀道天险,易守难攻。”
李缮思索片刻,道:“这个口子,必须撕破。”
不止李缮,他带领的李家军,也习惯了速战,渴望速战的快。感。
再耗下去,对军士们心气有所影响。
何况,他隐约能猜到,后秦有要分治南北的意思,但他不会允许,他想要的,是完整的江山版图。
要入蜀地,便得打下南郑。
李缮从凉州、冀州调兵南下,临到南郑,动静也瞒不住了,南郑郡守大乱,忙八百里加急,送去后秦朝廷。
……
正当李缮调兵,欲要亲自攻打南郑,军营外,突然一阵骚动,不久后,消息传到了李缮的营帐里。
“南郑郡守过来了?”李缮正在包扎受伤的手臂,抬起眉头。
杜鸣:“是,听闻他着素袍、戴素冠,带着一个贴身的使者,辛植让人扒光他衣裳,没搜到任何武器。”
包扎好了,李缮穿起衣裳,问:“他来干什么?”
杜鸣:“道是投诚。”
南郑郡守李敬籍,出身河西望族李氏,他四十余岁,美髯飘逸,双目有神,和年岁接近的李望比,气质十分不凡。
李缮打量他,李敬籍也在观察这位北方霸主,他面貌十分年轻英武,但眉宇间,不怒自威,不恶而严,令人心惊。
有一刹,他扼腕,此子若出身河西李氏,李氏也不至于式微。
李敬籍正对李缮跪下,交出郡守印章和奏折,道:“禀安北侯,实不相瞒,我去信到江州,但陛下……萧太尉命我死守。”
杜鸣拿走奏折,递给李缮,李缮看了一眼,放一旁去。
李敬籍:“南郑父老,却不愿为此事,大动干戈,遂前来投诚。”
李缮抬了抬下颌,虽然没说话,李敬籍也明白,他是想要看看他的诚意。
李敬籍道:“金银财物自是不论。南郑产美女,愿送十二美人。”
他听说李缮从来不近女色,但是少夫人姿色绝艳,想来,从前李缮那阶层能接触到的女子,都不够美。
不曾想,他话音刚落,李缮脸色就黑了。
李敬籍刚刚一路下来,对李家军军纪有所接触,揣摩了一下,又道:“若行军不便,臣这就将美人送去洛阳。”
下一刻,李缮拍案:“谁让你送的?滚!”
这狗玩意,定是萧贼派来毁他和窈窈关系的!
第60章 第六十章小哭包
不由分说,李缮将李敬籍轰出营帐,又备起攻打南郑。
有幕僚相劝,李缮:“他这世家做派,令我作呕。兼之他若真有心求和,也不至于连我的声名都没了解过,这是轻视我。”
倒是李缮冤枉李敬籍了。
李缮在外的名声里,他有勇有谋,威望高,杀伐果敢,但同样的,也有脾气暴戾、我行我素。
暴戾常与好色挂钩,南郑郡守没有渠道得知李缮的真正喜好,只好顺着从前的路子,十有八。九不出错。
哪里想得到,李缮就是这十之一二,甚至谈判不和,也不再磋商,顺着心意把人赶走。
南郑离江州远,益州州牧年前病逝,州牧四子夺权,内部都还乱着,萧家作壁上观,暂时不插手,没有萧家军驻扎。
所以,南郑再有天险关隘,对李缮和并州抗胡磨练出来的军兵而言,还真没有和擅长水战的萧家军对打麻烦。
夜幕里,营帐燃着许多火把,亮如白昼,李缮指着新的沙盘,将一个小小的素色旗帜,插到一处峭壁:“我带辛植、杜鸣、冯近四人,从这边走。”
“你们在这吸引弓箭手的注意,我料他们猜不到我们会走这边。”
范占先犹豫片刻,还是说:“将军,此路下面是万丈深渊,草木繁茂,毒蛇也多,若是掉下去,恐怕……”
李缮轻哂:“先生小瞧我们了,我跟他们三个被毒蛇咬死,也不会掉下去的。”
辛冯二人也颔首,他们身经百战,还真没太瞧得起这小小悬崖,眼中皆有对这次作战的渴望。
杜鸣倒是仔细观察标注的地势、河流走向,面露思索。
初初定下作战,李缮放他们去歇息调整,自己也出营帐吹吹风。
刚过子时,夜色正深,远处山脉起起伏伏,近处草木繁盛,初秋夜凉如水,李缮不由深吸一口气,觉得心旌辽阔幽远。
如此景色,若能像珍石那般,带给窈窈看就好了。这个时候,她肯定睡了吧,从前她不睡够,就要发火的,怀孕后更爱睡了。
李缮弯了弯唇角。
他正漫无目的地想着、走着,登到高处,能看到军营中还有士兵值守的身影,大部分营帐是灭了灯的,远处军营边缘,却有两个小黑点。
李缮定睛一看,那两个小黑点是人,正面朝军营跪着。
发觉李缮盯着那边,他身边的亲兵说:“将军,那是李敬籍和使者。”
李缮眯眼:“他们跪在那做什么?”
亲兵看李缮想听,才说:“早先我们赶过好几次,但他们说是得罪将军,不敢走,还想与将军再谈一谈。”
李缮:“一直跪着?”
亲兵:“是。”
那从白天大太阳,到现在,少说也有五六个时辰了。
亲兵:“属下这就让人去把他们赶走……”
李缮目光幽幽,他缓缓道:“不必了。”
他骤地想起,幽州巨鹿那个冬天,那个衣着单薄,为民跪在城门口的郡守,那日飞雪纷纷,李缮行军多年,自然见过被冻死的人,他们临死前会觉得很热,脱掉所有衣裳,狼狈不堪。
但是,那名郡守到死之前,一直挺直着脊背,颇有风骨。
后来,当年李缮留在幽州治理滹沱河的两个亲兵,都说那是个好官,才被调到巨鹿半年,是难得的清流,肯为民做事的人。
那人也是个世家子弟,出身旧日大族,清河崔氏。
李望曾对着李缮感慨:“若天底下,都是这样的好官,哪有百姓会揭竿起义。”
此时此刻,李缮看着远方跪下的人,看了好一会儿,不远处,另一个亲兵持信速速走来:“将军,洛阳李府来信!”
李缮眉头一扬,立时抽走那封信,一边走回去,一边小心翼翼拆开。
窈窈一行,已经回到洛阳了。
她身孕已八个月,府内女医稳婆都好好待着,她每日吃用,也更谨慎了,信里没怎么提怀孕的艰辛,几行字,都是一些寻常
小事。
李缮站在原地,从信封里,倒出一枚花笺。
他已经走到光盛的地方,花笺是宣纸裁制的,上面刷了桂花香露,光下,一朵粉色的小野花居中,颇有野趣。
这是窈窈在南下的路边,摘到的小野花。
她道:[北上曾摘此花玩耍。]
李缮其实知道。
他眼前,甚至可以看到,窈窈扶着腰,摘花的模样,又在一个夕阳西下的日子,她坐在窗前,垂着眼眸,神色柔和美好,素手压着花笺。
他把信来来回回看了三四遍,翻过信封,再没找到别的字样,还是意犹未尽。
倒是这时候,遇到披着衣裳的范占先。
范占先:“将军。”
李缮回过神:“先生还没就寝?”
范占先笑了笑,道:“心里一直想着攻南郑的事,出来透口气,就遇到将军。”
李缮缓缓收起信和花笺,他沉吟片刻,道:“若我应南郑求和,是否能减少许多伤亡。”
范占先:“毋庸置疑。”
李缮揣着手,看向远空,含糊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孩子了……”
死在他剑下刀下枪下的亡魂,数不胜数,他从没有哪一刻恐惧过自己会遭报应,也从不相信佛说的因果轮回,但是,窈窈快要生产了。
他想积德了。
……
李敬籍得到了再次和谈的机会。
实则军营幕僚集团里,也都松口气,南郑想和谈,李缮非要打,到时城内的百姓,会有很强的情绪,不利于治理。
听闻是李缮和范占先夜谈了几句,改变了注意,幕僚纷纷给范占先行礼作揖:“范公有心了。”
“是啊,如今能劝住将军的,也只有范公了。”
范占先:“……”
他也没怎么劝,全赖李缮自己想通的,至于如何想通,范占先想起李缮是看了家书,未免李缮身上传出妻管严,他认了这事。
这一次,李敬籍虽然不送美人了,依然是请联姻,为其长子李央。
李央才华尚可,相貌也还算周正,只是,这联姻对象事关双李利益,不能随意。
李缮没有兄弟姊妹,有的只有远房亲戚。
这几年,前有女眷被赶出去,后有吃回扣被打压的事,李家亲戚的女眷,个个服服帖帖,怕被赶回乡下,更怕蹭不到李家的光,女孩十四五,就都在范围内,许了最好的人家。
如今年纪最大的,只有十一岁,没有其他适龄的。
想了一日,也不知道有谁能联姻,李缮难免纳闷,道:“莫不是这一仗,还是得打?”
范占先也犯难。
李缮自不是怕打仗,他只是奇怪:“联姻为何非要看家世,找辛植的姊妹,不也可以么。”
范占先笑了笑,只是随口举了个例子,道:“如果来日,将军膝下出了个小女郎,小女郎长大后,和一个贩夫走卒跑了……”
范占先说前面的时候,李缮脑海里已经有小女郎的样子,囡囡定是生得像窈窈,冰雪可爱。
他还没笑呢,再听后半段假设,顿时黑下脸,眼中闪过杀气:“那我打死那贩夫!”
范占先叫他吓得后仰。
李缮清清嗓子:“好吧,我能理解了。”
婚姻乃是枢纽,结两姓之好,小到父母的期盼,大到族中的利益,大抵离不开门当户对。
因此,李缮颇有感慨,遂回信给窈窈时,道了此事,又说:[若孩子是女孩,得从小教她辨巧语,男人非善茬。当然,我除外。]
窈窈坐在廊下,她一手轻轻摸着智郎的脑袋,一边看着信。
洛阳里,小一点的那个李府,被烧了,之前李望李缮封侯时朝廷赏赐的府邸,也被搬空砸烂了,没法住人。
至于谢府,卢夫人心知她们走后,谢兆之也不会让人打扫,就先回去打理。
所以回洛阳后,她们和钱夫人先歇脚驿站。
十多岁的小狗,又随她们奔波回洛阳,不过好在和北上一样,时间宽裕,人不累,狗也不累。
只是,智郎越来越不爱动,像今日,窈窈才和它玩了会儿,它就趴到窈窈膝头,脑袋对着窈窈的肚子,打盹。
“智郎?”谢姝进了门,呼唤智郎。
窈窈:“睡着呢。”
谢姝在她身旁坐下,笑道:“它爱黏你。倒也正常,智郎本来就是你的小狗。”
那是十来年前,谢姝起兴,想要养个可心的宠物,卢夫人知道她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就给她找了只兔子,一般也就三五年的寿岁。
窈窈当时还小,不过所谓三岁看老,一个玩具她已经可以玩很久了,卢夫人就给她挑了只小狗。
兔子叫信郎,小狗就叫智郎。没几年,信郎寿岁到了仙逝,在那之前,谢姝早就没了兴趣,都是窈窈养的。
当时,窈窈哭得眼圈泛红,比小兔子还像小兔子,谢姝在一旁逗她玩她,窈窈也不笑。
之后,谢姝再想养什么,就会想想哭红了眼的小窈窈。
她不是个长情的人,养了什么动物,最后还是变成窈窈养,不如就和智郎玩。
摸了会儿智郎,谢姝想起什么,说:“还好我向来心硬,对薛屏也没有任何念想。上回和你夫君在洛水打起来的,原来是薛屏。”
窈窈:“啊。”
谢姝又说:“我听芳云说的,薛屏输了洛水之战,被贬谪了。”芳云是谢姝的手帕交,嫁洛阳,虽没有南下,但她夫家和南方朝廷有联系。
窈窈不喜这个从前的姐夫,她脸颊微微鼓起,道:“带兵打仗总有胜负。但是他输了,是……活该,嗯,活该。”
第一次听窈窈说别人活该,谢姝微讶,又笑得花枝乱颤:“那是,你夫君威风,间接替我出气了!”
窈窈跟着笑。
两个人安静下来,吹了会儿秋风,谢姝忽的说:“我又听你婆母说,李家亲戚,没人能够去南郑联姻。”
自打上回,谢姝和钱夫人配合过一回,两人关系好了不少,钱夫人是管不住嘴的,什么都往外倒。
窈窈微叹:“是啊。”总不能让十一岁的小女孩去。
谢姝:“你看我去联姻,怎么样。”
窈窈一惊,忙抬眸看向谢姝,却看谢姝眼底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是一片认真。
她语气松泛,道:“我不想再听说、听说了,我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你知道的,我从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正好,南郑李家需要一个联姻的女子。我不想旁观,想入局,从南郑开始。”
上次陈柘联姻的事没有下文,这次,谢姝想争取试试。
她回过头看窈窈,发觉窈窈黛眉蹙着,眼眸轻颤。
谢姝笑道:“你干什么这个表情,那我要是说,总是欺负你的姐姐,也想为你做点什么,你不会要哭吧?”
说着,窈窈眨了眨眼,脸颊上掉了一滴晶莹的泪。
她赶紧低头擦泪,果然,就听谢姝道:“哈哈,小哭包!”【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