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全 文 完

作品:《冬日花火

    葬礼是夏云帮着一起操办的。


    沈楝以郑汀雨未亡人的身份参与整个告别式,她为郑汀雨净身穿衣、为她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为她守灵捧牌位,从第一天到第三天,她都表现得极其成熟、极其沉稳、极其得体,悲而不戚,有礼有节,毫无失态。


    她不畏惧人言,但她不想郑汀雨的选择被人质疑。


    她说过,她要一直做她的骄傲的。


    她一直得体地坚持到了第三天的下午,仪式进入到最后的流程——瞻仰遗容。


    所有的宾客都献过花后,她抚摸着冰棺,再一次、最后一次瞻仰郑汀雨的面容。


    她用目光深深地描摹。


    她的宝贝化过妆,如蝶翼的睫毛垂落着,唇角微微上翘,像只是进入了一场难以醒来的酣梦。


    她好美,一如初见,一如最初,她对她心动的模样。


    身旁有工作人员向夏云表示,到时间了,要推进焚化室了。


    沈楝知道,这就是今生的最后一面了。


    还是有泪控制不住地从她眼里涌出,她还是失态了。


    她情难自禁地双手紧紧扣在冰棺的棺身上,不肯让工作人员推离。


    她低下头,隔着棺面的玻璃,最后一次亲吻郑汀雨的额头、嘴唇,在心底里祈求她:“郑汀雨,不要忘记我。”


    “汀雨,宝贝,欠你的我还没有还清,下辈子,一定要让我找到你,让我还给你好不好?”


    “汀雨……”


    “郑汀雨……”她漏出了一声哭声,在心底里呐喊:郑汀雨,你再应我一声,再看我一眼啊。


    郑汀雨……


    夏云抱住了她,拉开了她。


    “沈楝,沈楝,你冷静一点,不要这样。”夏云嗓音里也全是哭腔。


    沈楝挡着的手松开了,脱力跪了下来。


    她明白的,她知道的,她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也都不应该做。


    她注视着郑汀雨的离开,注视着她的消失、注视着焚化室的那扇大门关闭、注视着那片大火,吞没郑汀雨的身形。


    痛若捣髓,泪如雨下。


    她咬住了自己的右手,浑身颤抖,泣不成声,鲜红的血从她的手腕上淌下,夏云惊恐,想去拉她,可是怎么也拉不开,最后只能攥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哭。


    “不要哭。”


    “不要出声,夏姐,让她安心一点地走。”她颤抖地恳求。


    夏云撇开头,捂住了嘴,泪流满面。


    *


    那天最后,夏云陪着她,和她一起去到台场,遵照郑汀雨生前遗愿,把她的骨灰洒在了那片曾经与她们一起在夜色中等待、仰望过花火升空、划破黑暗的那一刻的东京湾上。


    而后,沈楝一个人从台场走回六本木,在那条她和郑汀雨走过无数次、驻足过无数次的街道上,凝望东京塔。


    她和郑汀雨一起看过这座红白色的铁塔亮灯的时刻、亮着的时候。


    唯独没有看过,它在夜色中静静熄灭着的模样。


    原来,它午夜十二点就关灯了。


    原来,它的光亮,熄得这样得早。


    等不到天亮,也陪不了失去支柱、失去光明的人,度过这漫长的黑夜的。


    沈楝笑着哭,哭着笑,与这无边的暗夜融为一体。


    她知道,从此她又是这天地间一条流浪的狗了。


    可是郑汀雨想让她做个人。她那么辛苦地拉起她、那么尽力地爱护她、那么虔诚地期待她,她怎么舍得让她失望?所以她不能折下腰,像狗一样跪趴在地上,她只能擦干泪,直着腰,继续前行,继续在人生这条无分昼夜、没有四季的暗道里前行。


    2011年,《未闻花名》热播时,她们一起在电脑前看番,看到最后一集所有人送面码离开时,沈楝难忍感性,哭得眼睛通红。


    那时候郑汀雨心疼她,帮她擦着眼泪,逗她:“小朋友,你怎么好像变得爱哭了呢,是因为有姐姐在了吗?”


    “要是有天我不在了,你也会哭得这么可怜又可爱吗?”


    沈楝那时候气恼郑汀雨口无遮拦说晦气话,一秒止哭,皱着眉头驳斥她:“我不会哭的。你不要说这种话,我不喜欢。”


    郑汀雨反应到她的避讳和在意,笑弯了眼,亲她一口,认错:“好,对不起,我错了,我不乱说了。”


    郑汀雨离开后,沈楝没有食言。


    她如常地吃饭、睡觉、上课、下课,真的很少再哭过。


    除了睡梦中。


    除了有一天无意间打开卫生间第二层的抽屉,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郑汀雨已经为她准备好了半个抽屉的护手霜。护手霜最早的生产日期是——2013年12月,那时候,郑汀雨已经病重。


    除了有一天,她打开冰箱,想要煎一块牛排,可是无论如何都撕不开那块牛排的外包装塑料袋,也找不到平时厨房使用的那把剪刀。于是她再次试着用手撕,但冰冻过后的牛排外包装袋竟突然直接割裂了她的手指,血珠渗了出来,坠落一地。


    其实不是很疼的,但是那天,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是很崩溃,就是有无法自抑的委屈和悲伤向她袭来,让她绷不住嚎啕大哭,一直哭到气喘吁吁、黑夜又代替了白昼。


    *


    2015年,按照郑汀雨对她的期待,沈楝飞渡大洋,去到了美国读研。从此,除了每年夏云女儿生日她会往日本寄去礼物,她再也没有踏足过日本。


    东京塔与富士山都埋葬在了她黑白色的梦里。


    2020年,沈楝博士毕业,搬到了新泽西州这座沿海的城市,入职了现在就职的这家生物制药企业。


    2022年12月,她去纽约出差,衣冠楚楚地走过人流如织的街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歌声:“You are always gonna be the one(你将永远是我的唯一)……”


    “今はまだ悲しいlove song,新しい歌 うたえるまで……”


    是亚洲面孔的街头艺人在唱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


    沈楝忍不住驻足倾听,闭上眼睛,轻轻跟着哼唱。


    她想起了那一年那一日她们一起看的那一场冬日花火,想起了郑汀雨那动人的侧颜、那双柔亮的笑眼,还有她凑近她时轻轻说的那一句:“很高兴认识你,沈楝。”


    泪水忽然无法克制地汹涌溢出。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郑汀雨。”她在心中无声地回应。


    可是,我很想你啊。


    郑汀雨。


    *


    2025年1月,在满座宾客好奇的瞩目中,沈楝噙笑说:


    “她叫郑汀雨,是一个很优秀、很漂亮的人。”


    “我很爱她。”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下文,可是沈楝垂下眼睑,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弯唇,却是不肯再说了。


    “阿姨,我突然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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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家里忘记关窗户了。雪下得太大了,积雪怕是要化在我的地板上了,抱歉,我得先回去了。”她找借口请辞。


    陈之往母亲错愕,分明对沈楝的爱情故事还有所好奇,意犹未尽。但到底是有分寸的人,她克制住了,没有强留。


    沈楝和全场的人礼貌道别,最后祝福一次陈之往母亲后,转身离开。


    别墅外,风雪大作。


    陈之往从餐厅里追出来,给她递上了一把伞,让她之后去公司捎带给她就行,沈楝道了声谢,撑开伞,跨出了大门。


    寒夜凄清,雪花落在伞面上,发出几不可闻的簌簌声。


    沈楝忍不住伸出手,探到伞外,用手心接雪。


    无名指上,银色的萧邦戒指,在指缝间闪耀的雪色中散发着柔润的光泽。


    沈楝慢悠悠地走,并不着急回家。


    家里没有忘记关了的窗,她只是不想继续往下说了。


    她不想听到他们对她说的那一句“I''m sorry”,不想看到他们对她投去的同情、怜悯的眼神。


    因为在她心里,自己并不可怜。


    郑汀雨未曾真正离开过她。


    最开始的时候,她也怨恨过天地、憎恨过命运、想不明白过,如果人生的一切都是转瞬即空,不管你多努力、多拼命、多用力地去抓住、去珍惜,命运依旧可以随时戏弄你、践踏你、摧毁你,那么人生相遇、相爱、认真生活、温柔相待,到底有什么意义?


    到头来不都是一场空、都是徒劳吗?


    可是后来,她越来越多地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在痛苦焦躁的时候、在想要妥协、想要放弃、想要就此沉入黑暗的时候,想起郑汀雨。


    想起她鼓励过她的要勇敢、要耐心、要照顾好自己。


    想起她说过的:“沈楝,我们一起挑战一下怎么样?”


    想起在病中她把修好的手表戴回她手上时,温柔宽容地问她的那句:“五颗快乐钻,只剩四颗了。但还有四颗,不是吗?”


    想起那一片曾经笼罩过她们全身的白色月光。


    “人生是好苦,但也不是一点糖都没有。”


    “是不是?”


    耳际仿佛又总能再响起郑汀雨那清甜狡黠的嗓音。


    她渐渐发现,也许相遇短暂,人生漫长,但有些人,相遇的那一瞬、命运交相辉映的那一刻,燃起的那一刹花火,已足以照亮一个人的一生了。


    郑汀雨确如她所说,依旧在她身边。


    她在她的记忆里、她的身体里、她的灵魂里、长存于她生命的每一下呼吸中。


    人生虚无,但爱可以永恒。


    也许这世上确有另一个世界、有下一辈子。等她结束了这一趟或许过于漫长的人生旅程,郑汀雨已经像曾经每次她放学晚归时那样,点起了一盏暖灯,静静地在家里等着她了。


    只是,这一次分别,时间久一点而已。


    沈楝垂眸,吹散手中堆起的那捧雪。


    海风随着她吹出的热气,卷起片片雪,白雾朦胧了她噙笑的泪眼。


    她只身走入风雪里。


    ——“把我的骨灰洒向大海吧。”


    ——“那我以后想你的时候,要去哪里找你?”


    ——“傻瓜,海是流动的。从此,有海风吹过的地方,空气里就有我的存在。也许是在云里,也许是在雾里,生命总归会有再相逢的时候。”那时候,郑汀雨如是和她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