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京医院


    自下车后，盛愿就将卓然拽到他里侧走。之后排队挂号，手再也没松开。


    卓然试图抽回手，“万一被拍……”


    “台阶这有积水，抓紧。”


    他打断她，顺势将她抱了起来。


    拥抱来得突然，卓然根本没拒绝的机会。等反应过来，人已被放回地面。


    男人身高和力量的优势，在此时凸显得淋漓尽致。她像个人形玩偶被他随手拖来挪去，整个过程轻快又平稳，叫人挑不出毛病。


    可问题是，以顾院长的严重洁癖，会允许医院门口有脏水？


    卓然吃了看不见的闷亏，纤手被他大掌包裹得严严实实。


    炙热的男性体温源源不断传来，她手心汗津津的。上面沾了山泉冷香，沁人心弦。


    坐到候诊的长椅上，她手终于趁机抽回。


    盛愿垂眼瞧着她的小动作，口罩外的弧长琥珀眸情绪翻涌，语调不善：“卸磨就杀驴啊？”


    “……”卓然决定不跟驴一般见识。


    “还说不用我陪，医院这么多人这么乱，你是会飞吗？”盛愿还在挑刺揭短，嘲弄话语中透着一股酸味：“有个机器人就敢翅膀硬了，那玩意能有我稳当？”


    卓然还是没跟他计较。天寒地冻，他赶早班机回来，忙前忙后，照顾她是事实。


    不过，她也同样为自己的机器人感到骄傲：“不是每个盲人都像我这么幸运，能有你们这帮朋友经常陪着，机器人更具有普适性。”


    盛愿啧了声，直接忽略掉后半句，“把‘们’去掉，想感激我就直说。”


    洋洋得意的语调，听着更欠揍了。


    卓然：“我选择去掉，你。”


    “……”


    俩冤家的对话，逗笑旁边一对母女。


    豆蔻年华的女孩也是个盲的，不过这会大眼弯弯：“小哥哥小姐姐，你俩可真有意思。”


    她母亲要稍显老态，不好意思地打起圆场：“都是面冷心热的好人，也是难得的缘分。”


    妇人一针见血，轻飘飘戳破了什么。


    盛愿不自在地扯了扯衣领，一言不发地坐到卓然身旁。


    卓然不好跟着冷场，轻咳了声，“不好意思，吵到你们了。”


    “没有的事。”妇人摆手笑说，“刚听你们提到了机器人，这事恰巧我们最近也在关注。”


    “对的对的，还是我男神代言呢！”


    女孩兴致颇高，“小姐姐，你有关注‘蜜恋男友’吗？如果当年排名前五，就能获赠一个仿生机器人哦——”


    “是嘛？”卓然惊喜“蜜恋”的知名度，同时余光“瞥”了眼某男神，这顶流的影响力真不是吹的。


    某男神的胜负欲还在作祟，他看向双眼灰蒙蒙的女孩，不大看好地斟酌问：“你想赢那机器人？”


    “嗯！”小迷妹态度坚决，“我弟能帮我闯关，到时候还能拿到我男神的特签。”


    “会画一只可爱的小乌龟，据说对他有重大意义，代表他多年潜心演戏的踏实精神，是我们粉丝的强大榜样！”


    “不过我的快乐呀，大叔你肯定不懂。”她能觉察到盛愿的不看好，故而也对他露出几分嫌弃！


    其实是男神的盛大叔：“……”


    卓然偷笑，刚还被叫小哥哥呢，谁让他非得嘴欠。


    等等，那只小乌龟……


    卓然眉梢微蹙，但不待深思，就听女孩妈妈道歉：“我女儿太喜欢盛愿了，连我们家人都不能说他一句不好，还请你见谅。”


    盛愿戴着口罩，又或许顶流的滤镜作怪，母女俩没认出这个嘴巴歹毒的大男孩，正是某男神。


    妇人只和络笑道：“其实我家囡囡啊也是一片孝心，想着有了机器人照看她，我就能去工作帮她爸分担压力了。”


    说着喉头哽咽，欣慰抚摸女孩的头。


    从对话判断，母女俩应该年岁相差不大。可再看妇人沧桑的面容，显然女儿的眼疾带给这个家庭太多沉痛。


    盛愿默然收回目光，低头摆弄手机，眸中有些情绪散了去。


    卓然虽看不见，但有着相似经历，能共情一二，“肯定可以的。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机器人会走进千家万户，更好地解放我们双手。”


    她柔声鼓励，亦是一份沉甸甸的承诺与使命。


    “对，一定会的！”妇人热泪变暖笑，“不过有这么贴心的男朋友，我估计你用不上机器人了。”


    卓然脸色微变，“您误会了，他不是……”


    “都戴上情侣帽子了，骗谁呢？”


    对面有个女的，盯着卓然帽子看半晌了，语气酸不拉几。


    卓然抬手摸向头上的帽子，情侣款？


    这帽子是临出家门，盛愿给她戴的。她当时坐矮凳上换鞋，一顶绵软的毛线帽凭空罩在头上。


    卓然意外，“这是？”


    “之前说的那限定礼盒。”许是她微懵的表情取悦了他，盛愿给面地评价道：“戴着吧，还挺适合你的。”


    她迟疑了会：“外面有那么冷吗？”


    “有一种冷，叫爸爸觉得你冷。”


    “……”


    门诊外长椅上，对面那女的还在酸：“这可是CLAUREUS的当季限定款呢！限定啊，有钱都买不到！天呐，这男朋友你不要给我行不？”


    她男朋友瞬间黑脸了，扯人离开。


    卓然却不以为然，她问过“小渔有吗？”毕竟是小姑娘出卖自家大哥也想争取到的福利。


    盛愿说“都有。”估计他给每个人都有准备，顺手戴了一顶吧。


    不过出门戴着限定款，被旁人羡慕嫉妒恨……这种抱上顶流大腿的惊喜感，卓然还是有被爽到。


    “渣男！”


    盲眼女孩突然愤愤不平：“喜欢就直说，跟小姐姐玩暧昧算什么好汉？”


    “我家盛哥就不这样，从不滥情传绯闻。不过，”她悲恸瘪嘴：“要是他真有喜欢的人了，我肯定得哭死……”


    “害，你这孩子！一上来就表白多唐突人家姑娘啊？”


    妇人忙朝盛愿道歉：“都怪我把她惯坏了。但话说回来，这么好的姑娘，小伙子你可得抓紧啦，趁她眼睛不便多表现表现呐。”


    盛愿正发微信，三番五次被点名，都恹恹地没理睬。


    直到妇人这番话，不知戳中了他哪根神经，他忽然歪头看向身侧。


    “这么好的姑娘”白嫩的俏脸上眼睫微垂，让人不辨喜怒，嗓音一惯淡然：“你们真误……”


    “行啊，那您教教我。”


    盛愿闲闲地打断她，眼皮一撩看向妇人，“咱当家长的，一般都怎么照顾有眼疾的大闺女？”


    卓然：“……”


    臭不要脸，当她爸还当上瘾了？


    鉴于他小迷妹在，虽说人家根本没认出他吧，她还是大发善心地没怼回去。


    妇人看破不说破，对照顾盲人的细节开始娓娓道来。


    不远处工作台上，一盆翠绿吊兰静静盛放着，在暖阳沐浴下，平添一抹盎然的生机与温馨。


    *


    意外，发生在母女俩离开后不久。


    一群女孩从电梯浩浩荡荡走出来，四处张望。她们堵在那，有人想乘电梯或路过，都很费劲。


    为首那人皮肤蜡黄，眼窝凹陷。她一眼就找准盛愿的位置，欣喜大步奔来，“盛哥！我们来找你要签名！”


    盛愿却笑意一僵。


    他对这女孩有印象，上次也是她泄露了他酒店位置，引得大批的私生粉前去围追堵截，搅得整个酒店不得安生。


    盛愿站起身，下意识挡到卓然正前方，拦住这堆私生粉，“医院不能喧哗，咱们去楼下聊。”


    那女孩没动，阴鸷盯着卓然，“盛哥，她是谁？”


    盛愿瞳孔微缩，顿了顿：“偶遇的合作商。”


    偶遇的合作商。


    卓然独自坐在黑暗里，这几个字轻飘飘传过来，与先前一次次调侃她的笑声判若两人，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她不禁想瞧瞧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偏偏有心无力。


    几人脚步声渐行渐远，卓然的世界也越来越沉寂……


    这时，“卓然，卓然在吗？”


    “我在。”卓然孤零零起身。


    护士皱眉，“就你一个人来的？”


    卓然抿唇不语，摸索着往诊室走。


    “叮！”她身后，电梯门缓缓关上。


    盛愿靠在电梯中央，状似懒散随意地目视前方，实则无时无刻不在关注那抹纤影的动向。


    远远望见她孤身站起，一脸茫然地辨别着护士的方向，他不自觉攥紧双手，指甲嵌入手心也无痛感。


    电梯门寸寸关紧，直至将两人彻底隔绝。


    有个女孩一脸仰慕地窥探道：“盛哥，你为什么会给那‘蜜恋男友’代言呀？”


    其他人也好奇地仰头看他。


    盛愿的视线还停滞在原处，呆怔的琥珀瞳仁，幽邃出神，“不是每个人都常有亲朋相伴，有些时候，机器人能缓解她们的孤独和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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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然复查完，临近11点半。


    盛愿刚好甩掉那帮女孩，坐电梯回来。他随即上前握住她手，“那群人是私生粉，我怕她们行为过激，才暂时跟你保持了距离。”


    卓然眼皮微颤，“伤着你没？”


    盛愿握着她的手，不禁收紧几分，“我没事。你呢，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跟前两天情况差不多，让继续静心休养。”


    卓然缓缓抽出手，若无其事地将盲杖换到这边握着，“走吧，回去了。”


    盛愿深深看她一眼，“静心”二字听得他眸光微暗。终是没再提私生粉的糟心事，凝神引着她乘电梯到一楼大堂。


    先前那妇人忽然追了上来，对着盛愿千恩万谢，甚至要给他跪下。


    盛愿忙拦住她，“举手之劳，不用放心上。”


    “怎能不放心上哟？”妇人情绪激动，“这么大的恩情，我们全家得铭记一辈子！”


    经妇人之口，卓然推测个大概。


    盛愿下楼后有回过车上，顺手给那女孩找了两张签名照。


    他没自爆身份，只说是盛愿的朋友。母女俩道谢后，就以为事情结束了。


    直到妇人不经意发觉，女儿爱不释手的签名照背后，还有两行小字！


    那是一家国际慈善机构的联系电话，能为女孩更快地调配、要排队等上很久的眼角膜。


    至于高额手术费用，盛愿写的是——医护补课费。


    两人回到车上，卓然继续梳理着事情经过。


    她好奇盛愿是什么时候联系得那家慈善机构，想了想，应是他被叫大叔后，不吭声摆弄手机那会。


    原来盛大叔闷头做了件大事。


    盛愿系好安全带，凝视着一路沉默的她，漫不经心似的问：“想什么呢，半晌不说话？”


    卓然默了默，象征性开口：“对比起来，你的办法更管用。”


    她语调略染怅然：“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机器人只指标不治本。”


    “不尽然。”盛愿一反常态，“有些人伤在视觉神经，就算有适配的眼角膜也回天乏术，机器人的普适性确实更高些。”


    卓然侧头，“怎么就想通了？”


    盛愿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滞了一瞬。他不自觉偏过头，边发动车子边道：“安全带。”


    典型的答非所问。


    不过，卓然现下本就没心情聊天。她无声系好安全带，车子随后缓缓启动。


    劳斯莱斯在明媚街头，画出几道漂亮的甩尾。


    平稳的小幅度颠簸，加上窗边暖阳拂面，让独陷黑暗的人更易昏昏欲睡。


    盛愿从收纳盒取出一包小东西，递过去，“困了就睡会，这有蒸汽眼罩。”


    深陷困顿，卓然没多余精力思考，之前都没包暖宝宝的车上哪来的眼罩。只是遵从本心，摇头拒绝。


    盛愿的右手顿在半空，乍然的沉寂后，他按捺住心口狂狷的焦躁，云淡风轻似的啧了声：“报复我啊？还是……你吃醋了？”


    “……”


    卓然呼吸轻滞，细眉皱了皱。终是接过眼罩，摸索着戴到头上。


    蒸汽徐徐蔓延开来，让她眼皮倏地轻盈，思绪也随之飘远，呼吸逐渐平稳而绵长。


    她的细微反应，一一映在后视镜中。


    盛愿长眸微眯，良久后嗤笑了声，透着一股狼狈不堪的自嘲。


    他将车速调得更平稳些，像只小乌龟在爬坡。


    在高速上简直是个异类，超车而过的司机都忍不住瞧他一眼，“这哥们特么是头一回给豪车当代驾吧？”


    “……”盛代驾继续我行我素。


    到了红灯路口，卓然手机“叮叮叮”冒出好几条新闻弹窗。他随手关了静音，脱下羽绒服给她盖好。


    而后眼皮微垂，侧身瞧着冷艳果决的卓大佬，罕见戴着个可可奈奈的蒸汽眼罩。


    芭比粉色，上面有对长长的兔耳朵。


    盛愿恍然想起龟兔赛跑的故事，跑得再快的小兔子也有打盹的时候，然后小乌龟年复一年地坚持不懈，与之相隔的差距越来越短。


    “怎么就想通了？”


    耳边回荡起她的问话。


    为什么呢？盛愿这一路也在问自己。


    眼前浮现出一双溜圆秩丽的葡萄眼，在与妇人共同憧憬AI未来时，那双美目虽无焦点，却熠熠澄亮。


    继而，内心深处想起一道声音——


    有时候，不被少数人看好的那个姑娘，可能已被成千上万的人拥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