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是个让人很难忘的人。


    他的朋友们有的爱他，有的记挂他，有的羡慕他，有的憎恨他——因为他的故事，总是和朋友有关。


    就比如现在。


    夜已深，弯月似寒刀。


    这样的夜晚大抵注定是不平静的。


    原本好好在树上睡觉的陆小凤抬手夹住骤然袭来的弩箭，睁开眼，那双总是多情带笑的眼睛里满是无奈。


    哎呀呀，他都已经躲到树上来了，就不能好好睡一觉么？


    陆小凤并不是莽撞的人，如果他是，在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意外里，早已经化作一捧白骨。


    但他又是个在义气和女色上总会冲动那么一下的人。


    陆小凤抬手拨开挡在身前的树枝，看向下面的追杀。


    跟在后面追杀的是几条黑衣蒙面的汉子，显然是收钱办事的杀手，武功看不出任何门派的痕迹，一招一式都极为狠辣，是冲着被追杀者的命门去的。


    而那被锲而不舍追杀的，则是一个看上去和江湖腥风血雨全然无关的锦衣青年，乌发红衣，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讲究，也没有一处不精致。


    陆小凤当然记得这位才认识不久，却觉得十分对胃口的朋友。


    也记得那双微微上挑，笑起来时眼尾似有春.光流转的桃花眼。


    那双眼睛已经足够出彩，但那个人却更妙。


    既有世家子弟的矜贵气度，又带着几分文人雅士的风.流蕴藉——这样的人，很难不让陆小凤想到花满楼。


    但苏澜和花满楼却又截然不同。


    并不只是会武与否的区别，更多的是苏澜言行举止间带出的，那种独属于掌权上位者的漠然清醒。


    这并不是属于江湖的味道。


    原本半躺在高处树枝间的陆小凤坐起身，笑着叹了口气。


    他其实是很不愿意掺和官家麻烦的，但谁让他没忍住诱惑，交下了这个朋友呢？


    ……


    从酒楼离开的那一刻起，苏澜就在被追杀。


    熊姥姥剧毒的糖炒栗子或许是巧合，但后面那些无孔不入，让苏澜吃饭睡觉都没法消停的杀手，显然就不可能是巧合了。


    系统最开始也试图检索，但杀手来的前赴后继，防护罩的反复开启消耗让系统最终陷入完全的休眠，把全部的能量都留给自动触发的防护罩。


    苏澜很珍惜自己的命。


    所以除了第一次试探系统防护罩能做到什么程度，卡着边界点让系统彻底休眠后，他就不再故意触发系统防护罩了。


    他在躲避追杀。


    甚至还有那么一点享受这种被追杀的荷尔蒙上头的刺激。


    不会武功还是不方便，最开始的时候苏澜经常被杀手的兵器锁定，但后来，苏澜发现了有趣的地方。


    或许是太过武力至上的世界，这里的人——包括穷追不舍的杀手——都思维简单得可怕。


    前世想要苏澜死的人太多，车祸、下毒、收买管家下人——法治社会下，哪怕充满了恶意，也都是藏着掖着的手段。


    而苏澜一个体弱多病的残废，哪怕再聪明，也只能坐在轮椅上一天一天地熬下去。


    所以，在系统完全休眠，耳边彻底安静后，苏澜露出了温和好说话面孔下的冷漠凉薄本性，一边设计下圈套慢慢遛着这些杀手，一边观察这个世界收集信息。


    但被追杀了半个多月后，再好玩的游戏也难免让苏澜觉得厌倦了。


    主要是他累了。


    苏澜站在林间，对朝着面前直刺而来的兵刃无动于衷，心中思考要不要搞点假死，伪装一下换个身份换个地方缓冲一下时，一抹大红色陡然划过他的视线。


    下一瞬，两根手指稳稳夹住了砍向苏澜面门的雪亮长刀。


    “陆小凤！你不要什么麻烦都想掺一脚，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为首的汉子认出了大红色的披风和这两根江湖闻名的手指，语气虽然听上去带着威胁强势，但苏澜还是捕捉到了一丝忌惮。


    苏澜的目光落在身前拎着大红色披风的年轻男人身上，笑了：“陆兄，好久不见。”


    这抹笑的确是发自内心的，因为苏澜知道，自己身上的麻烦或许能消停一阵子了。


    陆小凤没理放狠话的黑衣人，看着苏澜无奈耸肩：“苏兄啊，虽然我很期待咱们的重逢，但这样的重逢可不太美妙。”


    苏澜幽幽叹气：“被莫名其妙追杀了半个多月，我也是很想知道原因的。”


    半个月？


    陆小凤的视线在毫无落拓狼狈的苏澜身上转了一圈，掩下眼中的若有所思，转头看向一边的黑衣杀手和对方握在手里的刀。


    “蛇首刀什么时候也开始做蒙面追杀的生意了？”


    很巧，陆小凤认识这柄刀。


    “青衣楼”不是一座楼，是一个组织，一个在各地都能建起一座楼，笼络不少武林高手为其卖命的杀手组织。


    一百零八座楼，每一栋楼排得上名号的杀手有一百零八个，足以在江湖中织成一张不会有人想要轻易招惹的势力。


    青衣楼中有排名的杀手在杀人的时候，甚至都不会蒙面，因为官府仇家即使知道了他们的脸，也抓不到他们的人。


    蛇首刀就是其中之一。


    “既然知道我们，陆朋友应该不会想要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陆小凤笑了：“这可真是不巧啦，陆某平生最不怕的，就是麻烦。”


    苏澜静静站在一边。


    他意识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踏入江湖。


    想要在这个实力至上腥风血雨的江湖上立足，要么，当一个名声足够大，朋友足够多的独行侠客；要么……


    苏澜长睫遮挡下的眼睛亮极了。


    ……要么，当一个土皇帝。


    真有意思。


    要是让人知道一个无权无势的可怜吉祥物小皇帝，实际上是手握庞然大物江湖势力的土皇帝，到时候的场面一定十分有有趣。


    苏澜喜欢这个。


    “苏兄？苏兄？”


    陆小凤的声音将苏澜从沉思中拉出来，苏澜掀起眼皮往前看，这才发现那些黑衣人不知何时已然离开了。


    “苏兄未免也太相信我了一点。”看出苏澜的走神，陆小凤笑容无奈地摸摸自己的小胡子。


    “都已经这样了，”苏澜两手一摊，笑吟吟道，“我不相信陆小凤又能怎样呢？”


    陆小凤也大笑起来，只觉得这个朋友性情实在是对胃口。


    陆小凤：“那些人是‘青衣楼’的杀手，做的都是拿钱办事的买卖，苏兄可是最近得罪了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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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澜笃定：“没有。”


    陆小凤沉吟：“或是撞破了什么秘密？”


    苏澜回想：“也没有。”


    陆小凤又问：“遇到了什么美人？”


    苏澜又答：“我倒是很想遇到。”


    陆小凤双手一拍，恍然大悟：“那多半是认识了什么朋友。”


    苏澜看了眼陆小凤，挑眉。


    陆小凤抬手摸了摸鼻梁，自我反思：“应该……不是我吧？”


    苏澜幽幽：“我第一次被刺杀，就是在陆兄离开雅间后，被陆兄介绍认识的漂亮花魁险些一剑戳出个窟窿。”


    陆小凤摸鼻子的表情更尴尬了：“咳……要不然这样，我带你去尝味道最妙的桃花酒，去看美人最多的江南，顺带打听打听苏兄为什么会被盯上，如何？”


    苏澜脸上笑意加深，朝着陆小凤拱手：“有陆兄一路护送，在下却之不恭，多谢。”


    ***


    和陆小凤结伴走了十几天，苏澜已经明白过来为什么系统会对陆小凤这么……PTSD。


    苏澜就没见过这么能惹麻烦的人。


    从京城到江南，这一段路苏澜走的可以说是极其精彩。


    小到被偷荷包扇坠，第二天从客栈房里下楼，他就看到陆小凤和小偷坐在一桌喝酒，并且热情为他介绍，顺便归还毫发无伤的荷包。


    大到死在他们面前的，据说是非常有名的“江东四杰”，以及……


    此时在屋子里铺上一层花瓣，黑裙曼妙，美目含泪又含情，朝着陆小凤盈盈一跪的绝色美人。


    陆小凤显然很想破窗甚至是破屋顶逃走，因为这样一个绝世美人有求于他的时候，一定是个天大的麻烦。


    但他现在不是一个人，所以陆小凤没跑，被自称丹凤公主的女人抓了个正着。


    苏澜看着眼前即将展开的调.情现场，沉吟片刻，手中折扇合拢轻拍手心：“在下想起有重要的东西似是落在了楼下，陆兄不必着急，慢慢来。”


    “苏——”


    “陆大侠！”


    苏澜在丹凤公主的娇柔泣音中走出房间，轻啧了一声。


    这么一条带毒的美人蛇，他可不信以陆小凤的眼力会看不出来那丹凤公主的猫腻，但陆小凤的眼睛里却闪动着光。


    苏澜一眼就看出来了。


    总是容易惹麻烦的陆小凤，其实骨子里是很喜欢、或是享受这些麻烦的。


    尤其在当这位丹凤公主字里行间提到陆小凤的另一位朋友时，陆小凤的表情很明显瞬间变了。


    苏澜自认是个很贴心的朋友，于是将独处的空间留给了陆小凤。


    丹凤公主带来的人也没有拦着苏澜。


    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哪怕是陆小凤的朋友，也没有什么值得重视的价值。


    苏澜走出客栈，沿着街道一步步走，路过卖糖葫芦的老人时还顺手买了一串。


    就这么一手折扇，一手糖葫芦，苏澜顺着人群一路往前走，在街道的尽头，横跨河流的长桥上，看到了一抹白色。


    白衣人敏锐察觉到来自身后的注视，转身抬眸，目光带着极致冷冽的审视。


    那一眼是出鞘的剑，是腊月的冰，是孤悬于万仞绝壁上的冷月。


    裹挟着重逾千钧的压迫，直刺进苏澜的灵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