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发愿

作品:《锦衣玄学诡案录

    叩叩叩——


    敲门声之后是吕仲卫死板的声音:“大人,马已备好。”


    星还是这片星,夜还是这片夜。


    气氛却不太对。


    吕仲卫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也不在意,他只知道大人先前吩咐他备好马。


    于是他备好马,前来禀报大人。


    但见指挥使大人看他的眼神不善,大概是还在为他擅作主张请玄凡真人给他治伤不满。


    陈霁被吕仲卫的声音喊过去,陶杞的意识终于回拢,脚步飞快出了院子,不敢回头看。


    虽然不知道备马干嘛,但是先离开再说。


    她没出息地想。


    县衙门口两匹马,陶杞利落上马。


    深夜备马外出,肯定和案子有关。


    陶杞专注想案子,以免一个不留神,思绪滑向刚刚的事情。


    待陈霁走出来,她目视前方,不敢与其对视,扬起缰绳走在前面。


    从县衙出来,不管去哪里,都要先沿着门前的长街往东,一路走到街口。


    陶杞只管闷声驾马往前走。


    到了街口,她停下,目视前方,问后面的陈霁:“要去哪里?”


    “河滩。”


    听闻后,陶杞煞是开心,她本以为今天一堆紧急之事,已无法随她意愿到沙漠查看,没想到陈霁还记得。


    陶杞不再磨蹭,扬绳驾马飞奔出城。


    夜里河滩,漆黑一片分不清天地,只有泱泱河面,月光下波光粼粼。


    两匹马到了河滩,速度变慢,并排缓缓而行。


    渐行渐远,眼前的漆黑有了变化,天地交界线慢慢出现,一点点清晰扩大。


    从一条细线变成一片,最终呈现在陶杞眼前,是一片状似海面波浪起伏的沙漠。


    银白月色洒在沙子上,细碎闪光若隐若现,宛如看不到边际的碎银海。


    陶杞正沉浸其中,幻想若这些都是真银子,该有多好。


    身侧抽刀出鞘的摩擦声,打破这一片静谧;陈霁挥刀划破空气,朝侧方飞驰而去。


    转变之快,陶杞未曾反应过来,但出于对陈霁探案之能的信任,她跟了上去。


    点点火星出现在陈霁飞奔而去的方向上,陈霁抽动缰绳,加快速度,掠过火星继续往前。


    此处已快进入沙漠,地上沙土松散,从火星处蔓延出一串脚印,朝羌府背靠的绿洲延伸而去。


    陈霁去追赶往绿洲逃的人,陶杞则在火星处停下,下马走近火星查看。


    火星是一团将熄未熄的火堆,烧火堆之人匆忙踩灭火而逃,地上尚残留未完全燃烧之物。


    陶杞捡起来碎片,不需细看,她一眼认出这是纸钱。


    是河滩失踪之人的亲眷前来祭拜吗?


    为什么匆忙逃走?


    和之前遇到祭拜的一家三口不同,这个踩灭火堆匆忙离开的人显得更为奇怪,此人难道将她和陈霁当作了旱魃不成?


    害怕旱魃又为何选择半夜到河滩祭拜,而不选择白天前来?


    陶杞心中怀着诸多疑问,在熄灭的灰烬中翻找线索。


    那边陈霁一路追到绿洲边缘,果断下马进入绿洲继续追。


    不多时,蹲在火堆旁的陶杞见到陈霁归来。


    他一手牵着马绳,另一只手也牵着绳子;不同的是,马绳自然牵着马,另一条绳子末端,则拴着一个看起来约莫四十余岁的妇人。


    妇人面色惶恐,眼中含泪,不停的哭诉求饶;可任其如何哀求,绑她的陈霁始终无动于衷,好似没有听到身后的哭啼一般。


    陶杞瞅见,走上前将绑着妇人的绳子从陈霁手中扯出来,帮妇人松绑,引其一同坐在火堆旁。


    她并非不担心这妇人再逃,而是她相信陈霁能将其抓到一次,就能抓到两次、三次。


    陶杞心中小九九藏得很好,面上显出真诚无害,对妇人无奈一笑:“贫道替那位赔个不是,一介莽夫吓到福主。”


    “莽夫”陈霁不语,站在一旁摸摸马脖子,静看神棍套话。


    “贫道夜观星象,此地旱魃封印近日松动,前来查看,担心旱魃跑出祸害县里百姓。”


    陶杞顺了顺臂弯中的拂尘毛,抬头看着星空,神色莫测。


    “福主前来祭拜,需小心为上。”


    “…旱魃?”


    妇人眼中泪尚在,看向她疑惑的重复到。


    这妇人对“旱魃”的反应与她预想的有些不同,不过问题不大,陶杞看出“旱魃”一词仍能引起妇人的注意。


    于是继续道:“就是这河滩吃人的旱魃,元始天尊在上,旱魃最喜夜里出来吃人,福主怎得偏偏晚上来呢?”


    妇人抹掉脸上挂着的泪,低头哼笑,似是听到什么好笑话,与先前仓皇逃窜的谨小模样不太相符。


    “道长言笑了,民妇不信这些,你还是说与他人听吧。”


    陶杞自打披上道袍,这身份很好用,鲜少碰壁。


    如今碰了一鼻子灰,先是一愣,而后三年市井的油滑让她很快拿准,换了路数。


    愣怔顺滑过渡到疑惑,一双眼睛认真望着妇人:“贫道在河滩晃悠这几日未曾见到旱魃踪迹,福主这般所言,贫道倒有些怀疑,这旱魃传言的虚实了?”


    眼珠子滴溜转,似在很认真的思考纠结:“不过河滩确实是实打实有人丢失,总要有个说法,又让贫道觉得旱魃传言有几分说头。”


    “福主燃香烧纸,定也是祭拜河滩失踪的亲眷,怎得不认同这般说法?”


    陶杞最后将话落在妇人身上,言语间,疑惑担忧拿捏的恰到好处,状似无意的问。


    妇人沉默,望着跟前的纸火堆,不再说话。


    陶杞也沉默,这位妇人心思难以琢磨,有些难搞。


    再说多目的太明显,只能无声的演下去,与妇人一同望着火堆。


    身后许久未动的陈霁有了动静,绣春刀刃划过刀鞘的声音刺耳尖锐,随后一道破风声,掠过耳侧,刀直直扎在火纸堆的灰烬中,将其尽数搅碎,扬起一片沙子。


    陈霁低沉的声音随后而至:“押去县衙。”


    以陶杞对陈霁的了解,若是从前,这柄刀会是直接插在这妇人的一条胳膊、或者一侧大腿上。


    如今,是手下留情了。


    “民妇韩氏,来祭拜父亲,韩学。”


    妇人没有征兆地突然开口,缓缓吐出来一个重磅线索。


    陶杞瞧着眼前瞬息万变的进展,对陈霁爆力破案的风格有了一丝丝苟同。


    人是复杂的、各种各样的,或许有些人受用她这一套,便有些人是受用陈霁那套的。


    逃不掉走不脱,再不说刀子可能插到身上。


    妇人开了个口子,徐徐道来:“我爹当年刚出事时,家门尚未没落,临走时安慰我和母亲说:旨意是到京城审理,路途数月,尚还有转圜的余地。”


    妇人眼角泪再次流下,她缓了一口气,让声音平复后继续道:“可人刚出了县城,在河滩就暴毙而去。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紧接着抄家,定罪,传书京中。


    不过数日,新知县任命已出,母亲郁积而亡,我被迫嫁于非人,家产全数抄没。我韩府尚算得上书香门第,转息之间已荡然无存。”


    妇人语气愈发激烈,望着陶杞与陈霁二人,眼中满是悲痛不甘。


    “起先尚不曾有疑,只想着父亲一朝踏错误入歧途,我与母亲劝他悔改,将韩府积攒全数用于赈灾。


    可从始至终不见父亲所占赈灾银粮在何,又无故而亡,草草了案,如何能说清楚?”


    陶杞听闻这番描述,看向陈霁;他亦看向她,两人只消一眼对视,已然互相明了对方心中所想。


    县志寥寥几行的记载,隐藏了诸多细节。


    如今只有韩氏的一面之词,无从判断隐藏细节之举是无意,还是刻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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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再看向韩氏,韩氏突然跪在地上,向陈霁行叩首大礼。


    “大人,民妇看出您绝非寻常百姓,求大人开恩,重查当年大旱赈灾一案,不求家父清白与否,或贪或无贪已不要紧,只求一个家父当年身亡河滩的真相。”


    韩氏扯住陈霁的衣摆,十指用力,眼眶血红:“只求,民妇每年祭拜家父家母时,口中所言皆有因果,心中所愿皆有方向!”


    西北天亮的早,如今在三人背后的沙漠边缘,点点亮白染上天际线,好似一双巨手硬生生在藏蓝色的天幕下撕开一道口子。


    陈霁覆手立在这样的天际之下,清早的风吹起衣摆,在腿边猎猎作响。


    他不语,亦不为所动。


    他手上染过太多血,绣春刀刃浸润血味,挥之不去。


    所有亡在他刀下的鬼,或声泪俱下,或轻笑嘲讽,或破口大骂,或沉默不语……


    他见过太多太多……


    若他每桩每案都因此而破案,他不会坐在锦衣卫的位置。


    他是锦衣卫,是圣上亲命的指挥使,一切以皇命为唯一的指令。


    而现在,圣上飞书,命他查羌府失踪案,于是他覆手而立,淡淡开口,言语轻飘,似从地下爬出来的十殿阎罗:


    “所以,你对接替你父亲之位的羌府怀恨在心,对吗?”


    他这一问,太过敏锐,太过冷漠无情。


    韩氏从未提起羌府,但陈霁精准的捕捉到那句“不过数日新知县任命已出”,以此锁定韩氏心中所怨的去处。


    又他从未对韩氏的悲痛所心动,而始终谨记羌府案子,这一问,实则是问:


    所以你韩氏因心中所怨会谋害羌府,是吗?


    韩氏整愣,被眼前之人寒作冰刃的话刺到,脸上悲痛冤屈的表情一寸寸裂开,眼眶越发猩红,一丝崩溃边缘的疯狂自眼底爬出来。


    她突而仰天大笑,苍凉沙哑之声刹时而起,贯穿空寂的大漠。


    “哈哈————”


    沙漠边缘出现几只秃鹰,盘桓而来,仿佛有了灵性,鸣叫相合。


    韩氏扯着陈霁衣角的手松开,十指触到沙地,死死扣进沙子中。


    大笑几声后,变作咬牙的嘶哑,干涸的嘴唇裂开,鲜血染红双唇,通红的双眼盯着陈霁,一字一句吐出来:


    “民妇用性命发愿,愿大人,也有深陷囹圄无法自救、步上家父之路的那一日!”


    陶杞在一旁愣神的看着这一幕幕。


    原本她想应下韩氏所愿,尚未来得及开口,陈霁的发问将她打断。


    而后便是由陈霁的发问,那话让她忽而意识到,这段时日被她忽略的事实。


    初相遇时,她时刻谨记,眼前这个身穿飞鱼服的男子,是曾针锋相对的死对头,是最后夺她性命的阴狠奸佞。


    可朝夕相处间,她渐渐放下戒备,并魔怔地想过,或许前世她忽略了什么,对陈霁也许存在误解。


    如今一息之间,重新找回理智。


    她明白,陈霁还是那个陈霁,前世他在京城搅动官场、翻云覆雨、夺她性命的景象再次清晰。


    陶杞望着眼前咫尺的陈霁。


    陈霁听闻韩氏以命起誓的咒怨,毫无情绪起伏,疏冷的视线再次看向眼前大漠。


    天际线的口子越撕越大,翻起鱼肚白,照亮最远处的天空,夜幕之上的繁星渐渐模糊,一望无垠的沙漠正在苏醒。


    来到西北后,陈霁总这样望着大漠。


    这次陶杞终于看清陈霁的面容,看清他是以何种姿态望着大漠。


    他不为韩氏的咒怨所扰,甚至,看着大漠的神色比看向韩氏时,更为温和平静,没有问讯的凌厉压迫。


    他竟出乎陶杞意料的,回了韩氏的话。


    “甚好。”


    眼前“甚好”的陈霁,看在陶杞眼中,与那日她坐在县衙门口说“取而代之”时,回“好”的陈霁重叠。